生命的奥运
2008-11-13白岩松
白岩松
体育是什么?是人向自己挑战的一种手段。奥运是什么?是一个舞台,上演人向自己挑战的故事。那我们呢?是奥运舞台下的看客,生命舞台上的表演者。
曾经失意的石智勇们
我没想到,对于我这个奥运门外汉来说,奥运给我上的第一课,竟是刻骨铭心的残酷。
那是2000年,去悉尼之前,为了更多地了解情况,我跑了十几个运动队,采访了十几名运动员和教练员,我们做的节目,名字很浪漫——《带着梦想去悉尼》。那时候,年仅20岁的举重选手石智勇是我们采访的运动员中年龄最小的,但“有志不在年高”,他参加62公斤级举重比赛,那块金牌被公认是必拿的。石智勇不觉得这有什么,破了那么多世界纪录,去悉尼不就是要把金牌拿回来吗?他很快乐,让我尤其记忆深刻的是他对金牌的理解:“可以改变我们家的生活状况,全家人住在3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不比张大民家好多少,不过这次从悉尼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面对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和这样一个可爱的梦想,没人会不去祝福他。
2000年9月9日,《东方之子:石智勇》专访如期播出,就在同一天,中国举重队登上去悉尼的飞机。本该是个很好的送行,但去机场的记者惊讶地发现,石智勇没来,说是“突然有伤”。当时我不能接受这戏剧性的转变,不能想象石智勇会怎样在电视前看自己畅谈悉尼梦想。
今天说起悉尼,就是28块金牌闪烁的故事,但一提笔,石智勇还是固执地最先跳了出来。他是幸运的,能在4年后于雅典赛场上夺得也许4年前就该属于他的金牌,但我知道有很多人都曾遭遇他2000年面对奥运会时的处境,而对有些人来说,错过一次就有可能错过一生。
卷土重来的冠军们
2000年悉尼奥运会的28块金牌和2004年雅典奥运会的32块金牌,是在当年我们谁都不曾想到的数字。在那片金光闪烁中,有各种各样动人的故事,最让我感慨万千的,是一些和卷土重来有关的人和事。
在悉尼奥运会上,熊倪、伏明霞、占旭刚、杨凌、葛菲、顾俊等都是上一届的冠军,事隔4年,能有这么多人再度蝉联,对于中国体育来说是个新鲜事。除了葛菲、顾俊实力超群,再拿金牌有点儿顺理成章以外,其他几位的卷土重来都蕴藏了精彩的故事。熊倪和伏明霞走了几乎相同的路,退役之后又复出,参与到一场名声的赌博中,最后都赢了,而且赢得惊心动魄。占旭刚和杨凌也走了几乎相同的路,在辉煌之后水平大幅下滑,以至于几年中想赢得一场比赛都变得很难,但幸运的是,悉尼奥运之前,他们戏剧性地重新崛起,最后再度夺冠。就这样,他们的第二块金牌有了更多的生命含量,他们赢的不是体育比赛,而是他们自己。
除了蝉联者,最经典的“卷土重来”是在2004年雅典奥运女子排球决赛中,中国女排在先失两局的情况下连扳三局,实现了继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夺冠以来第二次在奥运会女排比赛中摘金。带着中国人民的“女排情结”,这枚事隔20年的金牌已经承载不了所有中国人的喜悦之情。
我一直希望,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上有更多蝉联者,更多卷土重来的冠军,给我们讲述更多动人的故事——关于生命起伏的故事。
亚军们
在体育比赛中,最痛苦的是哪些人?答案有很多,但我的答案是亚军们。
很多人不同意这个答案——亚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痛苦从何而来?
从现实中来。
2004年8月17日,中国在雅典没有金牌,这恰好是一个可以冷静下来思考的时间,让我们琢磨一下金牌和银牌之间的距离。银牌要想在奥运会上获得和金牌差不多的待遇,可能得具备三个条件:一、过去的弱势项目有了突破;二、夺银过程感人或一波三折;三、这一天没有金牌入账。虽然我认为这三个条件中前两者更重要,但真正起作用的却往往是第三条。
就在那一天,中国拿到了两块击剑银牌。距离栾菊杰以“扬眉剑出鞘”的姿态夺得奥运冠军已有20年整,之前的悉尼奥运会上男子花剑拿回一块银牌,场面感人,但毕竟只是单点突破。而如今,击剑队一下就拿回两块银牌,让人感觉击剑离再次捅破金牌这层窗户纸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所以,在第二天几乎所有报纸上,击剑夺银都是头版关注内容。但我们必须清楚,获得这样的重视,实在不是大家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前一天我们的确没有金牌。
也就是在这天,北京首都机场,记者已经快比乘客多了,因为参加奥运会的第一批队员要回北京。中午时分,他们到了,几乎所有镜头都奔向王义夫、杜丽、朱启南等金牌选手而去,我注意到,上届一块金牌和一块银牌获得者陶璐娜显得落寞而孤单。突然想起2000年,陶璐娜是那届奥运会上第一块金牌获得者,鲜花、掌声、奖金扑面而来,她却出人意料地清醒,因为后来她还得了一块早被人忘掉的银牌。那年回到北京,她挂着金牌和银牌参加庆功会,我拿起银牌和她开玩笑:“好像比金牌还沉。”像是赌气也像是一种预感,她说:“和金牌相比。我更珍惜这块银牌。”
后来,金牌获得者王义夫的话让我大为感慨:“最难熬的时候就是获得银牌之后,别人都把你当做失败者。金牌和银牌实在是太不一样啊……”
这就是我们正在喜欢的奥运?这就是我们的热情?而短暂的沉默过后,面对金牌,我们还是会一起热泪盈眶,一起欢呼雀跃。只是,这时候请记住。在祖国母亲面前,亚军和冠军一样都是应该被平等对待的孩子。
全新的运动员们
很多年前,游泳选手蒋呈稷曾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把运动员理解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已经成为历史,体育不再是体力的较量。而是人的较量。只有当你的综合素质超过别人的时候,你才有可能赢。”
从这段话开始,我学会了用新视角看运动员。经过和那么多中国运动员的交谈,我发现,中国体育必然要开始一个新的时代,因为太多的运动员已经成为会思想的一代。
记得2000年从悉尼回北京的专机上,我问奥运冠军吉新鹏:“这个冠军会给你带来什么?”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是更多的困难。”这种辉煌之后的迅速冷静,让人心下赞叹不已。问柔道冠军唐琳:“偶像是谁?”唐琳答:“是邓小平。”“为什么?”“因为他曾经三起三落,这中间有一种人生的执著。”
这样的思考在如今的中国运动员口中比比皆是,这种由四肢向大脑的转变,预示着中国体育的未来。而这些我们可爱的运动员,他们的转变不仅仅在素质上,还在心态里。体育不再沉重,中国运动员开始个性化表演,那笑容、胜利后的狂欢、舞动的国旗,让很多老外惊讶不已。
2000年悉尼奥运会上,《时代周刊》封面刊登了中国体操队的小伙子们获得冠军后狂喜的照片,底下有一行注释:“从1971年赛前念毛主席语录到悉尼奥运会上胜利后挥起的拳头,中国变了。”
当体育不用背负沉重的东西,压抑在运动员心中的快乐也就一发而不可收。有很多镜头我们不会忘记:吉新鹏夺冠后把拍子扔向空中,双手抓住球网狂吼;孔令辉在最后一局打到20:13之后,提前向观众要掌声,胜利之后狂吻自己的球衣;占旭刚举起看似不可能举起的重量后,跪在地上深情一吻;刘翔在田径跑道上获得那块意义非凡的金牌后,身披中国国旗在场上奔跑……
即便是闭幕式,中国运动员也不忘灿烂的笑容表演。2000年,在澳大利亚,各国电视同行多次把镜头切换到中国运动员身上,因为中国花样游泳队的姑娘们脸上贴着国旗,在镜头前快乐地舞蹈,脸上带着动人的笑容。一位美国记者说:“这些拥有天使般笑容的运动员为什么不是美国人?”
我想说的是:我们骄傲于这种天使般的笑容属于中国。
观众们
那年,在悉尼期间,我一直在演播室里被“软禁”,但进主体育场却是我的梦想,离闭幕还有几天,我终于圆梦。
那天,由于有女子200米半决赛,其中有澳大利亚人的民族英雄弗里曼,加上美国的短跑女皇琼斯,因此容纳11万人的体育场爆满。到现在,200米半决赛的场景我已经印象不深,但那之前的一幕却感人至深。
男子十项全能正进行撑杆跳比赛,出场的是一位澳大利亚选手,他只有最后一跳的机会。
站在助跑线上,这名运动员开始向观众要掌声,很快,掌声在全场爆响。接着,运动员一挥手,全场安静下来,呼吸声似乎都可以听得见。
助跑,撑杆,起跳,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失败。
在杆落的一瞬间,全场发出轻轻一声叹息,11万人,叹息十分轻微。
很快,叹息声变成热烈的掌声,失败的运动员也迅速起身含泪向观众致谢。这一幕在体育场上演得如此自然,那一声叹息的轻微和迅速向掌声的转换,让人体会到看客们对体育的深刻理解。
我一直在等待2008年,希望在北京的奥运体育场里能再次听到那声轻轻的叹息和随后而来的不尽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