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
2008-11-11尹庆旎
我生长在柔佛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小镇小到从地理图册上需要细细查找才能寻到它的影子,我在这个略显陈旧的小岛上度过了童年。走出家门,穿过土墙毗连的横网小路,便来到有着那小岛上唯一的灯塔的码头上,眼下顿时会展现一片宽阔的海洋。从我记事时,几乎天天都会望见那片海。我如那水,那船,那码头,那灯塔,还有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一般,过着每天虽不忙碌但却相当充实的生活。
小时候的我,是个体弱多病又有点神经质的孩子,也许就是这个理由,父母从中国繁华的都市将我送到马来西亚这个偏僻的小镇上,那个我生命开始的地方。
从那以后,我便跟着外公外婆,住在了小镇上,学会了客家话的奇怪发音,学会了和岛上的孩子们傍晚去椰树下捡掉下的椰子,懂得了享受下午的阳光,懂得了关于大海的很多故事。但是,我想我唯一不懂的可能就是这个岛上和我朝夕相处的外公吧。
有时,我给外公捶背时,他会露出漏风的牙齿,对我说:“小旎,你出生时才一点点大,现在都长那么大了,能给外公捶背了。”
外公是个与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有时我会跟他一起去海边看地平线上最后的那片夕阳,那时候的外公,就会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旎,你知道吗,人的一生就像太阳一样有初升也有落下的时刻,外公是那片夕阳,守护着你这个小太阳。”
又过了不久,岛上有了除海员之外不常见的来客,爸爸妈妈,他们终于来看我了,带着那热情的歉意,他们很礼貌地与我打着招呼,就如同那不时来岛上补给的海员们一般。他们心疼地望着我那几天前不小心被螃蟹钳肿的手,那与他们似乎格格不入的粗布衣服,妈妈生硬地指责外公为什么没看好我。我第一次打断妈妈的话:“妈妈,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每天和外公看大海,看海上的万国船……”我抬头看见外公眼中盈盈的光,妈妈只是追问我:“那你在这里都学了什么?中文?数学?”
我不明就里地摇了摇头,但他们只是叹了口气,小声说,“当初真不应该把小旎送到这里来,看吧,搞成土里土气的乡下顽童。”爸爸从包里掏出一些上海的照片,眩目的灯光,林立的高楼,还有那里人们华美的服饰,一切令人眼花缭乱……
那天晚上,在海边,外公问我:“你想走吗?离开这里?”我点了点头,因为我想去那个连梦中都未出现过的圣地,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以为我会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岛上,看外公所说的夕阳落下。
几天后,爸妈突然说要接我去上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外婆舍不得,用为难的目光看着外公,外公却只是叹了口气:“去上海也好,岛上除了大海能见什么?不能委屈了小旎。”说完自己背过身去擦拭眼泪。
那几天,外公坐在门口一袋又一袋地抽着水烟,我有些担心他,可外公却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小旎,到上海后好好学习,不要老惦记我们”。外婆塞给我几个椰子叫我路上吃,突然,外公将手放在我的掌心上,在我手上比画着什么……
我们坐船驶向了柔佛州的首府新山,从新山到了新加坡,从新加坡回到了我的新家。上海的一切是新鲜而陌生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挑战。妈妈给我买了很多中文书,又每天不辞辛劳地教我认字和数学。不知不觉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那时候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尚不懂得掩藏自己的情绪,“尹庆旎是个乡巴佬,她听不懂上海话,她没有爷爷奶奶接送。”偶然听见这句话,一时冲动想去告诉他们我的外公外婆和那个岛的故事,但他们却只是认为那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一点点学会了躲闪,有人问我来自哪里时,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那个岛太遥远了……一点点在上海这个城市长大,一点点变得冷漠,自私……从到上海以后,我再没有看过夕阳,偶尔我会想起依然住在岛上的外公。当时我是那么难过,责怪他,为什么我是个小城长大的孩子,但在心里,我还是想他,想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怀着这样的心结,我升上了中学。
可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那年冬天,一通电话将我们带回了小岛,走近外公的病房,我努力微笑,他的手颤抖着,握着我的手,如今是我的手温暖外公的手了。
两天后,外公走了,我如此平静,只是看着远处,外公,你的夕阳,落了吗?岛上的人差不多都来了,那天,朝霞满天。
突然,我发现我的心一直还在这里,如果当时我在离别时可以告诉外公这一点,如果我可以多陪他一个晚上,告诉他,我爱他,也许朝霞不会在今天在我的心中落下了吧。
这样想着,阳光洒满了走廊,我仿佛,如当时那样,一直走到了头。如果当时……
(指导教师:施伟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