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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成志和徐松石之比较:以西南民族研究为中心

2008-10-30刘小云杨天保

广西民族研究 2008年3期

刘小云 杨天保

【摘 要】杨成志和徐松石都是我国西南民族研究的早期开拓者,他们在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上既有契合之处,又有一定的差异。相同的时代背景和学术潮流是他们治学趋向一致的根本原因,而人生际遇和知识结构的相似性和差异性,使得他们的研究各有侧重,各有千秋。他们凭借各自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在西南民族研究领域,分占一席之地。

【关键词】杨成志;徐松石;西南民族研究

【作 者】刘小云,玉林师范学院副教授,中山大学博士;杨天保,玉林师范学院副教授,浙江大学博士。广西玉林,5370000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08)03-0061-008

Comparison Yang Cheng-chi with Xu Song-shi:in the Core of Southwestern Ethnic Studies

Liu Xiaoyun,Yang Tianbao

Abstract:Yang Cheng-chi and Xu Song-shi were early pioneers in the field of southwestern ethnic research. There were both fit and differences in study and research methods.The same background of the times and academic trend were root causes of their learning consistency.However,they had their own focal and strong points because of their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from knowledge contractnres and life fortunes.Accordingly,both of them occupied a seat in the field of southwestern ethnic research with their academic achievements.

Key words:Yang Cheng-chi;Xu Song-shi;southwestern ethnic studies

西南民族调查与研究是20世纪新兴的学术潮流,岭南学者杨成志、徐松石都是这一领域的早期开拓者,并各有建树。学界对于杨、徐分别作了一些研究,但从比较的角度来探讨的尚不多见。①本文以杨、徐共同关注的西南民族研究为切入点,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期揭示不同学者的治学风格及其成因。

杨成志侧重于两广和云南少数民族研究,从他们历史遗留中探索中华民族迁徙和演进的轨迹;徐松石主要论证了两广少数民族的土著性及其优秀因子,进而研求东南亚民族史,寻绎其和中国境内民族的关系

杨成志研究西南民族,既对西南民族作了总体界定和论述,又有所偏重地开展了彝、瑶、黎、苗等西南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考察,尤长于彝族研究,其次是两广瑶族。

民族学人类学研究“西南民族”究竟指哪些地域上的哪些民族?民国学者有过一些探讨。②杨成志主要从历史、地理的角度界定了“西南民族”,进而提出研究西南民族的重要意义。所谓西南民族,即俗称为“南蛮”,或“苗族”,或“苗蛮”,或“蛮夷”的总代名称。在地理上,凡现在粤的瑶(?)、黎,桂的瑶、僮(趏),黔的苗、仲(秄),湘的苗,滇的罗罗和摆夷,川的罗罗和西番,康藏的西番,安南、缅甸和暹罗的歹人或掸人……,都是他们的遗裔。在历史上,凡三代的“三苗”或“有苗”,商周的“百濮”,春秋战国的“南蛮”,秦汉的“西南夷”,后汉和三国的“南蛮”,六朝的“爨”和“病保唐的“南诏”和“吐蕃”,宋的“大理国”和“西南蕃”,元的“罗罗蛮”,明的“乌蛮”,清代和民国的“苗、瑶、黎洞、罗罗”等,俱是他们的王朝或部族的名称。西南民族分布极广,人口不下三千万。要“研究这半开化或未开化的山居民族,不特有关于人类的原始文化,即中华民族的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趋势,与夫中国古代社会的留痕,亦可藉此求得事实的旁证与变迁的因果。”③所撰《单骑调查西南民族述略》、《云南民族调查报告》、《西南民族概论》、《西南民族的研究》、《民族学与中国西南民族》、《西南边疆文化建设之三个建议》、《边政研究导论》、《关于中国南方若干少数民族的社会历史简况和风俗习惯》诸文,总体考察了西南民族的历史变迁、民族分布、人口概况、经济发展、文化源流,着重阐述了西南民族研究的政治文化学术意义。

滇川调查是杨成志研究西南民族的开端。1928年7月12日-1930年3月23日,杨成志单骑调查西南民族,行走于滇南迤东,川滇交界的巴布凉山、昆明、河口和安南,搜罗民俗品大小数百件,以独立罗罗、花苗、青苗、夷人、散民、子君、罗罗、安南土字各种书籍最为宝贵;拍摄土人和景物的照片数百张,亦可供研究之资。④

在调查与研究中,杨成志广泛关注了彝族、瑶族、黎族、苗族、傣族、夷民、畲族,壮族、花苗等等西南少数民族,尤长于罗罗(即彝族)研究,著述最富。除了散在各著文中的论述以外,罗罗族专论共16篇。⑤据杨成志自述,1929~1934年间,他发表了罗罗族社会历史、文化传统的著述达20余种。我国民族学奠基人蔡元培,对杨成志此举“尤为表示同情与鼓励”⑥,特为题写书名“云南罗罗族论丛”。1949年,新纂《云南通志》卷七十中的“方言考五”之“爨文”载言:“粤人杨成志衔中山大学使命曾只身入大凉山,请罗罗祭师所谓毕摩者教以罗罗语言授以罗罗经典,半年时间竟能了解其习俗礼制,乃以中西文互译其经咒、歌谣一百三十部经典……杨氏亦伟也哉,昔汉之世,白狼王唐?献乐歌三章,梁国朱黼命椽使田恭译而进之于朝,此后白狼乃鸣孟蚧,遂开今日之丽江。今杨氏所译罗罗经雅有音节可诵,此亦白狼?木三章之嗣响也。”⑦

杨成志的罗罗研究不仅填补了中国学者在这一领域的空白,也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影响。1934年7月,杨成志出席在伦敦举行的第一届国际人类民族科学大会,用法文宣读《罗罗语言文字与经典》。随后,英国的《人类》(Man)杂志将它译成英文发表,日内瓦的《东方与西方》(Orientet Occilent)杂志将它分四期连载。1935年,德国的《种族学志》(Zeitschrift fur Rassenkunde)聘杨成志为中国编撰员,并发表他的《罗罗族起源及其性格》。杨成志的法语论著LEcriture et Leo Manuscrits Lolos,有法国汉学家马伯乐(H.Maspero)为之作序,称赞它“实为研究罗罗文字与经典之重要著作,在国际民族学上自当占一席位。”⑧

杨成志对两广瑶族亦有湛深造诣,著作不下10种(篇),并多次参加瑶族简史、简志的修订工作。关于苗族研究,杨成志发表了《苗族的名称区别及其地理上的分布与神话》、《苗人的洪水神话》、《金沙江边花苗考察记》等文。1957年,杨成志就广西宁明等地发现的壮族古代崖壁画和新石器时代文物作学术报告,引起有关部门及学术界关注;后有《广西壮族的古代崖画壁画》一文刊布。杨成志还关注了越南民族的历史文化,有《槟榔传说》、《安南民族概别》、《安南人的信仰》、《猎首的起源》等文发表。

简而言之,杨成志研究西南民族,主要集中在1930-1960年代,以彝、瑶、黎、苗、壮等少数民族的调查研究为主,意在阐明“西南夷地百蛮种,都是神明胄裔分。”⑨他对瑶族文化和体质的研究颇能说明此意。1936年11月,杨成志在调查分析广东北江瑶族后认为,瑶族的文化型的表现,“简直是一种内边缘(固有)的或外围(汉化)的(Internally marginal or Peripheral)的总合体”;瑶族的主体表现,“无论用人类测验法(Anthropomerric)或用形态学(Morphology)观察法两者的结果,总不能跨出黄种范围之外。尤其是与中华民族中坚分子的汉人体质型十分的接近与相似。”这种事实“已证明了世界人种混血的热流,正在狂波惊浪中滚滚不息”,“我们真不能够”把介在汉人与瑶人体质型两者中间,“画出一条极明显而一目即能分别的鸿沟切线!”⑩

徐松石的研究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西南少数民族的优秀。从1926年起,徐松石“即开始民族史的考古”[11],并已“断定除了东江以东的潮循区域以外,整个岭南,自唐以前,最大的土著部族,当推僮人,即今日广西西部的僮古佬族。”1938年,徐松石在《粤江流域人民史》一书中公开发表这一论断,并“切实证明中国苗莕僮等南方部族,乃伏羲女娲神农部落的子孙。苗莕族均发源于中国东区。僮族即古代的苍吾族。原始岭南居民含有浓厚的僮族血素。”1941年,日本学者井出季和太将该书译为《南支那民族史》,由大阪屋号书店出版,影响远及东邻。1945年,徐松石又著成《粤江流域人民史》的姊妹篇——《泰族僮族粤族考》,194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1947年荣膺教育部学术著作奖。本书“首先证明泰国人民的祖先,大部分去[来]自两粤。”[12]有论者称,徐松石在两书中提出僮族族源“土著说”,极力强调壮族和古代“百越”,特别是“骆越”、“西瓯”的关系,阐发“僮族血缘荣耀观”、“壮族优秀论”、“两广居民含有70%壮族血质论”,拓展了研究领域,决定性地终结了外人垄断“壮学”的历史。[13]

从1926年起,徐松石在重视两粤民族研究外,也开阔学术眼界,“对东南亚民族史深感兴味。”[14]1956年,徐松石陆续发表了《尔雅里面的泰国语言》、《傣族与岭南的关系》、《透视东南亚民族》、《东南亚民族语言的特点》、《东南亚民族的迁徙路线》、《东南亚的铜鼓民族》、《东南亚语言的中国发源》等一批东南亚民族史研究的论文,从地名、语言、民族迁徙等方面,考证了东南亚民族祖先为南中国的原住人及其与岭南的密切关系,资料丰富,考证精审。1957年,徐松石有感于罗香林的《百越源流与文化》一书“内容丰富”,遂将上海时撰成的《东南亚民族的中国血缘》初稿“有所修订”。[15]该书着重考察马来系民族,包括马来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在内,“首先以事实证明,四千年前中国东南部的鸟田人,乃构成马来民族的主要血统。而中国的僚蛋部族,则为古代鸟田土著的孑遗。”徐松石“对于马来系民族,内心异常爱慕。”只“因为他们的探险精神,开辟伟业,和潜在机智,都表明他们实在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并以诗句表白他研究东南亚民族的宏愿:“半生魂梦在南洋”。徐松石“醉心于东南亚研究”60余年,被誉为“当代研究东南亚民族古代史权威学者”。所著《粤江流域人民史》、《泰族僮族粤族考》、《东南亚民族的中国血缘》等书,已成为国内、日本及欧美各著名大学研究有关历史的主要参考书籍。[16]

比较而言,徐松石从事西南民族研究,时间跨度大,从1920年代末开始,一直持续到1990年代,但高峰时段主要集中在1930-1960年代,和杨成志大致相同;从地域上看,徐松石主要侧重于粤江流域或岭南的两广,包括东南亚国家在内的广义上的西南地区;从民族而论,主要研究了壮、傣、苗、瑶、百越等西南少数民族的族源、文化及其迁移和民族关系。

简言之,徐松石首先由对客家僮群的关注转入对华夏东夷诸族的探讨,“吴山越水频追捃”,“深信中国的东南沿海是东方文化曙光的产生地”;转而关注太平洋远东,专论东南亚种和“鸟田族”后裔,发现“马来族、日本大和族和中国的吴越闽粤族,以及苗瑶僮傣佬掸等族,实在是同出一个渊源”;最终在太平洋彼岸,得见“加州和中国的特殊关系”,圆融了太平洋东西两岸的民族学研究,划定了“环太平洋地区”民族学研究圈,诚如其诗云:“重绾旧情恩怨里,黄芸香遍太平洋。”[17]徐松石以西南民族研究入手,着眼点却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和世界大同,显示了他的广阔眼界和博大胸襟。

杨成志始终以实地调查为主,文献考证为辅,并使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三业互通,相辅相成;徐松石以民族学实地调查法来扩大文献资料的搜集范围,并综采地理学、语言学等学科知识和方法,独创“地名研究考证法”,影响迄今

杨成志研究西南民族,从实地调查开始,并始终坚持以实地调查为主,文献考证为辅,综合运用多学科理论和方法,中西结合,使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相辅相成,融会贯通。

人类学上的实地调查在19世纪末已经开始,但由受过严格训练的观察者来组织科学探险队,则是20世纪初的事情。在英国,实地调查始于A.C.Haddon所率领的澳洲探险队,如W.H.R.Rivers与C.G.Seligman等,都在此时得到实地工作的训练;其他如Spencer与Gllin在澳洲所作的实地研究,以及坡里内西亚学会在新西兰与太平洋群岛上的研究都是实地工作的先锋,也都取得了同等重要的成绩。[8](P124)费孝通晚年忆及他从马林诺斯基(Malinowski)学习文化学的体会,说道:“不论是谁开的头,实地调查、现场观察、用研究者本人的感受,去体会研究对象行为和思想在其生活上的意义,则是和前—代依靠书本记载,别人的书信以及通过翻译间接取得资料,来引申理论的研究方法在科学上是有质的差异。而这个差异正是把这门学科推进了一个时代。”[18]

杨成志多次强调实地调查在西南民族研究领域的重要性。滇川调查是杨成志第一次西南民族调查。事后他发表感想,认为外国人“研究西南民族的方法,除开自己亲跑到西南民族居住的地方外,即施以人类学的测验,惯俗的实录和语言的比较。那么这种比较从前的中国人士闭门造车的方法,高明得多了。”继而,在岭南大学作“西南民族概论”演讲时,他又吁请母校师生“应该把个人或学术团体的力量向着这件未引起国人相当注意的新学问持锄负箕开掘去!”西南民族研究“或许可做我们一辈子出路的目的地。”留法期间,杨成志在《中国西南民族中的罗罗族》一文中写道:“我们要认定罗罗的研究是根据人类学与民族学的原理,不能专靠字纸堆来找材料,是要亲身跑到他们居处的山国里去,才能得到新的发现的。这种实地考察的工作,在我国是应该极力提倡。”并在文末以Vial的话,重申实地调查的重要意义:“若站在中国西南民族的研究上,我们想得到些结果时,便应把一切中国书籍(我以为对外国书也要一样)掩阖起来,实地去从事深究和考察的正式工夫!”1936年11月,杨成志率领中山大学学生调查广东北江瑶族,“做人类学与民族学课的第一次田野工作的实习”。虽然时间短暂,所得有限,但是他们“更加坚决地认定民族学的研究是由‘脚爬山开踏进来,却不是由‘手抄录转贩出去!”[19]

西南民族研究是一个新兴的领域,综合性极强,广泛涉及历史学、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社会学、语言学、文字学、政治学等众多学科。杨成志早在《云南民族调查报告》中就认为,“西南民族”中有下中上三级的野蛮时期和下中上三级的半野蛮时期的各种部族,最足以供各种科学做研究的对象,如人类学的测验、社会学的考察、民俗学的探讨、文字学的研究、语言学的比较、历史学的旁證、考古学的推求等。中山大学任教期间,杨成志开设了人类学、民俗学、民族学等课程。1991年,杨成志在《我与中山大学人类学系》中,总结他的教研方法时说:“我用的理论和方法不是法国式的,不是德国式的,也不是英国或苏联式的,尽管这些国家我都去学习过,我用的是综合式的。”[20]

杨成志所谓“综合式的”的教研方法,指的是融贯中西,注意学科互动整合的方法。杨成志一生治学,取向多变。杨成志早年毕业于岭南大学历史系,因译述美国耶鲁大学古代史教授俄人M.Rostovtzeff著A History of Ancient World的绪论,得到顾颉刚的赏识,进入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做了一名事务员。该译文后以《历史之目的及其方法》为题,发表在《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1集15期。中山大学民俗学运动中,杨成志转攻民俗学,先后译述了英国民俗学家Burns女士的Handbook of Folk-lore中有关内容,先后以《印欧故事型式表》、《民俗学问题格》出版。滇川调查,杨成志开始转向民族学。法国学成回国后,他以西南民族调查为凭借,转向人类学。每一次转向,杨成志的学术视野变得更开阔,但并未放弃前一领域的研究,而是把它们结合起来作综合研究。诚如他在《我走过的路》自述诗中所言:“民俗、民族、人类学,三业互通相辅成。”在杨成志的西南民族研究中,民俗学、民族学和人类学相辅相成,融会贯通,但不脱历史学本色。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以历史学出身,接受了中国历史学的专业训练;另一方面,更在于历史学本身就是一门综合性学科。历史学融汇一切学科而自成一科,是民国史学的一大显著特点。这也是徐松石研究西南民族史时,借鉴民族学、人类学、地理学、语言学等学科理论和方法,从而取得成就的要因之一。

徐松石多次论述了自己的治学方法。1939年,他在《粤江流域人民史》“序言”中,首言其治学之道:“作者在考证上所用的方法很多。最主要的一种,乃从地理而推测历史,用地名以证实古代的居民。自问这个‘地名研究考证法,对于中国古史,尤其是西南部分的研究,确有特殊的价值。”1945年,徐松石为他的新作《泰族僮族粤族考》写序,对“地名研究考证法”作了进一步解说:“作者所用的研究方法颇多。除了书本的考证,传说的采集,和语言风俗的比较以外,最大的根据,就是地名的研究。意思是根据特殊地名的分布,去考证古代部族的历史,古代的僮泰人,必定使用僮泰语。古代僮泰人密集的地点,至今必定遗留有僮泰音或僮泰式的地名。作者以前研究粤江流域古代史,即已经大规模使用这个地名考证法。现在研究僮泰族的古史,不过将这地名考证法扩大使用而已。作者深信这地名考证法,对于我国西南部族古史的探讨,具有很大的价值。”[21]

“地名研究考证法”是徐松石研究西南民族史方法的自我凝练,在语言学和壮学研究中得到推广和应用。中国语言学大师罗常培在其名著《语言与文化》中,采用《粤江流域人民史》对“那”、“都”、“古”、“六”等壮语地名的考证,探寻民族迁徙的踪迹,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22]1950年代以来,研究中国南方民族特别是华南民族的不少学者,借鉴了徐松石的地名研究考证法,在相关领域取得了突出成就,特别是在推动壮学发展方面作出了贡献。[23]蔡鸿生评价说,徐松石的“地名研究考证法”“匠心独运,非同凡响。”徐松石在研究工作的长期实践中,积累并分析了大量的原生地名和派生地名,从中概括出若干地名模式,构拟了文献失载的民族迁移的历史图景。“小材(地名)大用(古史),化腐为奇”。[24]

徐松石除了重视文献资料的发掘、分析之外,也尽可能地采用实地调查方法。1920—1940年代,徐松石四到西南边疆民族地区进行调查。1927年,徐松石在广西的桂北地区进行历时数月的民族历史调查。1935年,应广西教育厅长雷沛鸿之命,徐松石赴桂就全省国民基础教育暑期训练班主任之职,得有机会在邕宁和左右江流域实地调查,对于以前研究的心得尤多证实。1938年春,稍有余暇,徐松石在广东南路旅行一周。后来又入广西,得省长黄旭初和民政厅长邱昌渭的赞许,赐予种种便利。遂由桂林出发,经桂北、湘西、黔中、黔南、桂西、桂中和桂省东南,曲曲折折走了一个圈子,深入瑶山、苗山和壮人区域。又在桂平都合考查铜鼓的出土和各种古代的石刻。[25]

1940年暑期,徐松石又自桂林入柳州,行走于桂北、桂西及桂、黔、滇三省交界处。由于这些调查和访问,搜集到诸多少数民族神话、传说和歌谣集,为研究粤江流域发展史和桂省诸族源流提供了重要实证资料。1989~1990年,徐松石畅游墨西哥育登印第安人古迹区,心得尤多证实,后成《华人发现美洲概论》三集,由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26]翌年,徐氏致函广西后学张声震,称:“最近已经证明美国最强大的印第安族,乃是中国岭南僮族先人的子孙。”“证据非常确实。”[27]

杨成志研究西南民族,主要是通过“发现一个未知而窄小的‘文化區域(Cultural area)便可推出其他在历史进程上或地理限制上呈现出相似的一切族团的全面类型。”这种“省却许多繁杂而又是最经济的方法”,即20世纪前半期中国也是当时国际人类学界流行的功能学派的方法,亦即“社区研究”的方法。杨成志运用这一方法,对广东北江瑶族进行考察,其结果无疑地,直接或间接,当可视为桂、黔、滇、印度支那甚至海南岛等地类属瑶族生活的总反映。而对罗罗的研究,“不特可把人类的原始文化和野蛮生活的真型全盘托出,亦可推出我国古代文化的遗型,及寻出中华民族迁移的遗迹。”[28]

徐松石身为“一介寒儒”,对西南民族研究一往情深,无限眷恋。研究粤江流域人民史有三件事使他感到“惊心动魄”:一是惊叹粤江流域基本部族的僮人乃是最纯粹的汉胄,具有渊源绵远的历史;二是惊叹僮族同胞潜蓄力量的恢宏磅礴;三是惊叹僮族同胞今后的机会奇伟。并动情地说:“作者祖籍粤东新兴而分居梧郡。因为女性祖系的遗传藐躬有深浓的僮族血液流贯着,引为生平无上的荣耀。我爱两广,我爱西南僮族,我爱印度支那与我们同宗的泰人掸人。但我的心更爱念的,乃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可以这么说,徐松石的“学术著作洋溢着四海一家的博大胸怀;同时,字里行间尤往往流露出悲天悯人的宗教情调。”[29]

在西南民族研究领域,杨成志、徐松石辛勤耕耘,成果丰硕,顺应了20世纪中国新学术潮流,也显示了两人在学术兴趣、人生经历和学术素养上的异同来。

在共同的时代背景和学术潮流下,个人际遇和知识结构的相似性和差异性,决定了杨成志、徐松石在学术路向基本一致的前提下,各有自己的特色,并各在西南民族研究领域占据重要一席

20世纪前半期,中国内忧外患,在孙中山民族主义大旗下,有识学者掀起了“到民间去”的热潮,把追求真知和开发边疆相结合,促使西南民族调查与研究,紧追19世纪末的西北史地研究而兴。在这股新学术潮流中,杨成志、徐松石因为兴趣爱好、人生际遇、教育经历和知识修养等方面的异同,致使他们的治学路数既有相似的一面,又有各自的特色。

热爱西南民族研究是杨、徐二氏突出的共同特点。滇川调查使杨成志从此踏上西南民族调查与研究之路。1930年,杨成志呈请中山大学校长朱家骅,希望出国留学深造。信函中表达了他献身西南民族研究的志向:“职在本校语言历史学研究所服务已三年,在此过程中常把个人努力求知之精神,作西南民族之探讨,自忖云南两年调查之经验,更使职对此种在吾国新兴之学问结下不解缘。”[30]徐松石自1926年起,“即对于岭南史前史,发生极大的兴味。”在沪上大学和中学教授史地10余年,“关于岭南部分,?集材料更多。”1945年,徐松石为其《泰族僮族粤族考》作序,自称“对于我国西南部族的历史,特别发生兴趣。”1963年,他又在《粤江流域人民史》“修订版序言”中说:“作者三十余年以来,对于我国西南部族的研究,发生非常浓厚的兴趣。”[31]

杨、徐二人共同走过了火热而纷乱的20世纪前半期,两人的家世、求学经历和人生际遇,颇多相似之处。杨成志1902年出生于广东海丰县汕尾镇盐汀头的一个贫农海员家庭。幼进“子曰馆”3年,9岁随父亲扒船到广州,19岁考进海丰中学,次年考进英国教会办的佛山华英中学,学习4年,打下中英文和数理化的初步基础。1923年春,升入美国教会私立岭南大学文科历史系。大学期间,杨成志表现活跃,任《南大青年》、《南大思潮》和《南风》主编,并在《国民新闻》的《倾盖》周刊发表《讽刺与幽默》短文。1925年,孙中山在岭南大学演讲“青年当立大志”,杨成志速记其全文,刊于《南大青年》。同年,又在何香凝为所长的妇女讲习所兼讲“新闻学”课程。1926年,出版《毋忘台湾》小册子,由郭沫若作序,甘乃光题写封面书名。[32]

徐松石1899年出生于广西容县[33],自称“属客家族。远代祖先,世居广东蕉岭县”。“明末清初,先人的一位,迁居于广东肇庆府新兴县”。1673年,新兴徐氏族人的一支,落籍广西容县。徐松石的父亲徐玉其,清代秀才,留学日本,“得新空气之先”。曾在梧州经商,常常奔走于梧州、广州、港澳等地。徐松石早年在容县、广州、香港等地读书。1915年,只身从香港到上海求学,次年考入沪江大学预科,1918年升入沪江大学社会教育系本科。沪江大学是教会大学,徐松石在此接触基督教,1919年正式加入基督教会。徐松石少时便酷爱写作,在大学里任校刊《天籁》主笔。徐松石是自费生,因父亲的生意不好,常向报刊投稿借以补贴求学的开支。徐松石的文笔好,能反映时代的要求和呼声,被誉为“沪江三才子”之一。还担任了“五四”运动后上海学生会书记之一。1921年,平生第一部著作《新教育理论》问世。翌年,又有两部教育译作出版。[34]

从年龄上看,徐松石比杨成志大3岁。从家世看,两人祖居岭南,父辈均有经商经历。徐氏父亲还是前清秀才,并留学日本,受到新学影响;杨氏父亲,海员出身,经常往返于广州和海丰,出入社会贤达之间,有识见,杨成志能转入华英中学,接受良好的教育,据说就是他父亲托当地一位有名的律师介绍的。[35]从个人教育经历来看,两人均从小就受到国学熏陶,日后又均入教会大学就读,一在上海,一在广州,都是中国受外来影响较早较深的大城市。杨氏学的是历史,徐氏学的是社会教育。大学期间,两人都是活跃分子,任过校刊的主编或主笔,发表过许多作品。杨氏多为新文学或论时之作,徐氏除了时论或文学作品外,主要是教育译著。徐氏还加入了基督教会,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杨氏充其量受到基督教的某种熏陶,并非基督徒;但教会学校的经历给他俩日后的人生和治学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徐松石明确表示“生平有三大兴味,第一是传道,第二是教学,第三是研究史地。”[36]这三大兴味紧密关联,相互促进。杨成志在教会中学和教会大学一共学习了8年,良好的英语教育和学习环境,对他以后的学术研究路向应该有极深刻的影响,也可以理解他为什么首先以译介英语学术著作而进入到当时的学术界,不久又以非凡的热情和冒险精神进入到外人罕至的大小凉山地区。我们甚至可以从他身上(也包括他的一些早期著述)看到传教士的某些影响。[37]

1922年,徐松石大学毕业。最初5年,聘任广东美华浸信会印书局上海编辑部主任,负责编写印行教会学校的各类课本,并热心教会工作。1927~1952年,长期担任教会学校上海崇德女子中學校长。其间,还聘任沪江大学、之江大学、华东大学教授。1930年,徐松石获得崇德女校津贴,远赴美国田纳西州皮亚布迪师范大学(Peabody College for Teachers,1979年该校正式并入Vanberbilt University)深造,专攻宗教教育硕土学位课程,次年获宗教教育学硕士学位回国。留学期间,广泛接触欧美学术。日后,徐氏在历史地理学、民族学、人种学、语言文字学等方面的发展造就,与耶鲁大学人文地理学者韩廷顿(Ellsworthn Huntington,1876~1947)不无关联。[38]1957~1975年,徐松石寄身香港,从事教育、教会和研究工作,著述丰赡。1975~1999年,客寓美国加州,勤学不辍。[39]

1927年,杨成志大学毕业。不久,进入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做事务员,兼做该所俄籍人类学家史禄国(S.M.Shirokogoroff)的助手。[40]滇川调查结束后,他在中山大学成立西南研究会并任理事,创办《西南研究》杂志。不久留学,师从法国著名的民族学家、巴黎大学及民族学研究所民族学教授Marcel Mauss、民族学研究所主任兼教授Paul Rivet、人类学院实验室主任兼社会学教授Papillant,学习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41]以法文《罗罗的文字与经典》专论,获得巴黎人类学院高等文凭和巴黎大学民族学博士学位。1935年冬,学成回国,历任中山大学研究院秘书、文科研究所主任、人类学部主任和人类学系主任等职。复建中山大学民俗学会,复刊《民俗》(初为季刊,后变为不定期),成立中国民族学会西南分会,发行《民族学刊》,附在《广东日报》上出版,致力于发展华南地区的民族学人类学。1944~1945年,受教育部派遣访美,进行人类学、民族学以及民俗、考古、语言、社会等专题考察,发表对美国种族主义歧视的意见,体现了一个中国人类学家的正义感和人道主义精神。1949年冬,调往中央民族事务委员会工作,参加《中国少数民族分布简图》、《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简表》、《中国少数民族地区旧省政制概况》等编写工作。又任中央中南访问团第一分团广西联络组组长,调查广西的壮、侗、苗、瑶等少数民族的社会历史,编印民族概况等。1952年起,任中央民族学院教授兼民族文物室主任。1956~1962年,数往广西大瑶山调查,主编了《大瑶山瑶族社会历史调查报告》。1963~1965年,先后赴广西武鸣、都安等县,考察当地少数民族的社会历史、经济结构及民俗、宗教、婚姻及口头文学等情况,分别写成四种调查报告。“文革”结束后,重焕学术青春,发起中国民俗学及其研究机构的倡议,积极介绍国际人类民族科学的发展和动态,引起中国学术界反响和好评。1984年荣退后,潜心整理旧作,著述新章。

大学毕业后,杨、徐二人的遭际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差异。杨氏主要在大学里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徐氏则主要在教会中学和大学任教,过着教师、牧师和学者三合一的生活。就治学而言,杨氏以史学出身,两到欧美学习考察,治学取向三变,从史学到民俗学,继而转攻民族学,最终转向人类学,并以西南民族调查研究为特色,成为中国民族学人类学南派的重要代表。徐氏以教育学出身,致力于教育研究和实践的同时,在民族史学领域卓然成家;一度留学美国,并终老彼邦。徐氏研究西南民族民族史学,在充分掌握文献资料的同时,辅以实地调查,兼采语言学、地理学等学科知识,自创“地名研究考证法”,影响至今。

杨氏研究西南民族,宣扬民族平等和开发边疆,以期实现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带有强烈的现实致用意识;徐氏治西南民族史,充满博爱和仁义之心,宣扬了两广精神或西南精神以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和四海为一的观念。可以说,杨、徐之学都蕴涵了广远的文化意味,只是表现的方式和程度有别。

民国时期,杨成志以中山大学为依托,开展了两广瑶族调查、海南岛黎苗考察和海丰探险等调查,并培养了一批从事西南民族研究的出色人才,像江应睴、王兴瑞、梁钊韬、戴裔煊、朱杰勤、王启澍、吕燕华、曾昭璇、容观啊⒘跣㈣ず驼攀凫鳎他们后来都成为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领域有名的专家、教授。徐松石基本上是一边布道,一边开展民族学调查,他的调查得到地方政府和有关人士的帮助,但主要凭借一己之力。这样,两人研治西南民族表现出一定的差异性,可谓各有千秋,各领风骚。

杨成志和徐松石研究西南民族,顺应和反映了20世纪中国新兴学术发展的要求,他们在学术兴味、知识结构、研究视角和方法、人生际遇上,既有相似之处,又有差异,致使他们治学目标一致,而治学风格不同,各自凭借所取得的学术成就,在西南民族研究领域,分据一席之地。

注释:

①目前,从比较的角度开展研究的论著主要有:何国强、唐凯勋:《析中国民族学北派和南派的学术倾向——以吴文藻、杨成志为例》,《思想战线》2005年第5期;李列:《民族想像与学术选择:彝族研究现代学术的建立》,人民出版杜2006年版;刘小云:《知行两相难——史禄国云南调查事件探析》,《学术探索》2007年第4期。

②马长寿、岑家梧对西南民族作了区域与族群划分。马长寿认为,西南民族系指川、滇、湘、黔、桂、粤诸省所有原始民族而言,大致分为三大系:苗?族系、掸夷族系、藏缅族系,各系下又有细分。岑家梧与之相似,将西南地区的湘、粤、桂、川、黔、滇等省少数民族分为三系:苗莕系(苗、莕、畲等)、罗藏系(罗罗、古宗、麽些、藏人等)、摆黎系(摆夷、黎人、仲家、水家等)。马长寿:《中国西南民族分类》,《民族学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岑家梧:《西南民族文化论丛·序》,岭南大学西南社会调查所1949年版,无页码。

③⑦[32]《杨成志自述(代前言)》,刘昭瑞:《杨成志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5-6,1-2页。

④⑨⑩[19][20][28][40]杨成志;《杨成志人类学民族学文集》,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44、129、279、142、149、222、245、26、551、248、230、228页。

⑤据刘昭瑞《杨成志主要论著编年目录》统计所得。刘昭瑞:《杨成志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75—282页。

⑥中山大學档案,广东省档案馆藏,全宗号20,目录号3,案卷号166。

⑧黄文山:《民族学与中国民族研究》,《民族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第19页。

[11][21][24][25][27][29][31]《壮学丛书》编委会:《徐松石民族学文集》(上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15,6、235,20,5,6,225—226、20-21,22、5、234、7页。

[12][16][36]《壮学丛书》编委会:《徐松石民族学文集》(下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04、671、699,699、1151 1200、1156,571页。

[13][15][17][26][33][38]杨天保、谢振治:《徐松石著作事迹编年考略(1899~1999)》,《广西民族研究》2006年第1期,第128,128,131,127、130,121,126、128-130页。

[14]徐松石:《百粤雄风,岭南铜鼓·序言》,《壮学丛书》编委会:《徐松石民族学文集》(下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99页;徐松石《东南亚民族的中国血缘》书后“INTRODUCTORY WORD”称,1931年以后他才致力于研究东亚、东南亚和南亚地区众多民族的族源问题。徐双薇《徐松石简历》与之同。杨天保、谢振治:《徐松石著作事迹编年考略(1899-1999)》,《广西民族研究》2006年第1期,第125页。

[18]吴文藻:《功能派社会人类学的由来与现状》,《民族学研究集刊》1936年第1期,第10页。

[22]罗常培:《语言与文化》,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77-78页。

[23]覃乃昌:《徐松石“地名考证法”及其对民族学的贡献》,《广西民族研究》2006年第1期,第134-140页。

[30]中山大学档案,广东省档案馆藏,全宗号20,目录号3,案卷号110。

[34]黄铮:《教师·牧师·学者徐松石》,《广西民族研究》2006年第1期,第117页。

[35][37]刘昭瑞:《杨成志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5,286页。

[39]刘小云:《史禄国对中国早期人类学的影响》,《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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