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述评
2008-10-30暨爱民彭永庆
暨爱民 彭永庆
【摘 要】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是在老一代中外人类学家研究的基础上,引进西方政治人类学理论与方法,并在本土学者研究实践下逐步建构起来的。在秉承中国人类学者研究传统的同时,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扩大了研究范围和学科关怀对象,并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但是,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的本土化实践,在基础理论、方法和研究对象、学科体系建设上,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尚存在较多问题,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关键词】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述评
【作 者】暨爱民,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后。北京,100081;彭永庆,吉首大学人类学与民族学研究所副教授,吉首,416000
【中图分类号】C9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08)03-0046-008
Review of the studies on contemporary Chinese Political Anthropology
Ji aimin,Peng yongqing
Abstract:Contemporary Chinese political anthropology was gradually constructed by Chinese scholars on the basis of introducing western political anthropology theories and methods,and the studies of older generation of Chinese and foreign anthropologists.
Contemporary Chinese political anthropology inherited the study traditions of the previous anthropologists,at the same time,expanded the scopes and the objects of study,and made some achievements. Chinese political anthropological local study and the development as a subject,has a very long way to go,especially on Chinese political anthropological basic theories,methods and subjects,discipline system.
Key words:contemporary China;the study of Political Anthropology;Review
学界一般认为,政治人类学是用人类学有关理论和方法研究人类政治现象的发生、发展和运行机制,以期揭示政治本质和发展规律的学科。从学科发生史的角度来看,政治人类学大约出现于20世纪40年代,但学科真正的独立却是在二战后。中国政治人类学的发生与发展实际上也是一个西方学科的“中国化”过程,大约从1980年代前后到今天,政治人类学的学科身份逐渐被国内学界所认同。特别是近年来学科研究中对多元文化背景下国家和社会实际问题的日益关注,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呈现出了新的内容。本文的主要任务是对近年来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作一简要述评,以期推进政治人类学的学术研究和学科建设。
一、中国早期人类学本位的政治研究
20世纪80年代之前,中国学界并未出现政治人类学的学科自觉,学者们大多是在文化人类学的理论视角下关注政治现象和本质。其中既有中国人类学家的本土学术实践,也有西方人类学家的中国研究。
(一)中国人类学家的本土学术实践。
早在1935年,林耀华就以福建义序乡这个南方典型的宗族村落为田野点,对该村的宗族组织进行了深入调查。林先生在方法论上的一个重要贡献是文献考证与直接参与观察的结合。在义序的个案中,林先生发现宗族是当时农村最基本的社会组织和乡村社区自我治理的纽带。[1]次年,林先生发表了中国人类学学者以参与观察法研究中国汉族家族、宗族的第一部人类学专著《从人类学观点考察中国宗族乡村》,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1944年和1948年,林耀华分别在美国和英国出版了他的小说体民族志《金翼》。在该著中,作者通过对福建省古田县黄村有着密切关系的两家人的变化的考察,展示了乡村人际关系网络的形成和结构,以及当时的中国乡村社会生活,成为中国南方乡村社会和家族体系变迁的缩影。[2](P4)成书于1930年代的《义序宗族的研究》与后来的《金翼》,都反映了1930年代中国农村的家族制度及其变化。但两者的差异亦是明显。就其观察视野而言,前者基本上只是局限于具体空间的共时层面上研究,而后者所反映出来的社会背景则显得更为广阔,时间、空间跨度也更大;在文本叙事方式上,前者属于典型的论文形式,后者则采用了灵活的小说手法;在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论上,虽然两者在都受结构——功能学派的影响,但后者还融入了后来在美国发展出的“平衡论”。③
20世纪30、40年代,因时局关系,中国学术研究也反映出时代需要,其重要表现即为“边政学”的兴起。就建立在人类学本位之上的政治研究而言,随着抗战爆发中国北方和东南地区的许多高校以及学术研究机构,先后相迁到少数民族聚居的西南地区后,吴文藻等一批人类学、社会学者就开始了对边疆民族政治、思想、风习、制度等问题的民族志调查和研究,为政府处理边疆民族的实际问题,提供丰富的第一手资料。他们的这一研究范式当时被称为“边政学”。在学术史的意义上,这是中国人类学家首次将人类学应用到国家政治建设中的有效尝试。
还必须的提及的是,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和《乡土中国》二著在中国人类学学术史中具有重要意义。如果说林耀华的《义序宗族的研究》和《金翼》是从中国乡村宗族组织和人际关系视野分析族权与绅权的形成背景和表现形式的话,那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和《乡土中国》则可看作是对中国乡村社会结构及传统文化在西方影响下变迁过程的深入研究。④林、费两人的著作均成为理解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典范之作。虽然两人并没有对中国传统政治作专题研究,但是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涉及政治人类学所关注对象的描述,揭示政治行为、组织和各种政治关系成为影响社会变迁不可避免的因素。
(二)西方人类学家的中国研究。
与中国人类学者的中国本土化研究实践相映衬,20世纪中期,一些西方的人类学者也开始关注中国。其中以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关于中国宗族问题的研究影响最大。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1950—60年代,西方人类学学者无法进入大陆开展学术调查和研究。职此,弗里德曼只有通过对新加坡等地海外华人社区的考察、中国人类学家的文献作品(如费孝通、林耀华等人的人类学著作)以及一些能接触到的中国历史文献,对中国宗族组织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分别于1958年和1966年撰成了《中国东南的宗族组织》和《中国的宗族与社会:福建和广东》两著,其中所阐释的宗族理论在中国及海外理论界产生很大影响。弗里德曼试图通过从福建、广东二地经济基础开始,细述当地宗族的规模和组织结构,对其以下的各层组织,如房、支、户以及这些组织在地方社区中的政治经济功能,和围绕共同祖先展开的各项祭祀和礼仪进行研究,并在此基础上考察、分析宗族之间以及宗族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关系。弗氏已经注意到广东、福建地区宗族和村落相结合的现象,提出了关于中国宗族的理论模型,认为华南社会结构是以宗族和地方社会的结合为基础组织起来的。⑤这个理论框架,在王铭铭看来,可为“裂变型国家的结构解释”。⑥
然而,我们也应该看到,弗里德曼对广东和福建宗族的研究主要还是深受功能学派的理论观点和方法的影响。他研究中国汉人宗族的目的也主要是为了与研究非洲部落社会的学者进行对话,这一研究终极诉求的非针对性,使弗氏很难认识到中国社会与非洲等其他非西方社会之间的重大差异。实际上,在弗氏的研究中,他忽视了中国是一个有着漫长时期的传统国家制度和文献典籍记载的国家,他将国家与宗族对立起来,只看到宗族的存在对国家统治权威构成威胁的一面,而没有看到二者在中国漫长历史中的相互支持。⑦
杜赞奇的《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可看作是西方人类学家对中国政治的专门研究。杜氏以1900-1942年时期华北农村的社会变迁为例,探讨了中国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的互动关系,希望解释国家政权的扩张对乡村社会权力结构的影响。杜氏以“国家政权建设”和“权力的文化网络”两个中心概念贯穿整个研究,指出权力是指个人、群体和组织通过各种手段以获取他人服从的能力,这些手段包括暴力、强制、说服以及继承原有的权威和法统。通过对乡村社会生活中权力关系各个方面的整体考察,他揭示这些权力之间的关系和相互影响以及所构成的“权力文化网络”。杜氏认为一种文化甚至在经历巨大的历史变革时仍将保持自身认同的方式,20世纪国家政权抛开、甚至毁坏文化网络以深入乡村的企图注定要遭到失败。[8](P1-4)杜氏以对地方的区域研究关照到整个国家与社会的变迁。对此王铭铭指出,中国的宗族组织不只在东南区存在,在华北也存在,宗族组织以不同的面目生存在中国农村的区域权力网络中,成为帝国的地方行政体系与非正式的社会团体的中间形态,等等这些看法虽然仍有待在中国不同区域作出验证,但是目前它已经开始形成对弗里德曼理论的修正。[9](P77)
二、构建中国政治人类学的学科体系
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进入到努力建构政治人类学学科体系的时期,对于处在初创阶段的中国政治人类学而言,了解西方的学科理论和研究趋向成为中国学者的最初选择。
首先,主要是引介国外政治人类学的研究理论和方法。在这时期的一些中文刊物上,陆续出现了许多翻译过来的有关国外政治人类学学科介绍的文章,以及国外人类学家有关政治人类学的研究观点。[10]包括功能结构论和冲突论、过程论、行为论等政治人类学的理论、研究方法以及研究的新趋势,为中国政治人类学学科提供了学术营养和发展基础。
其次,在引介国外学术理论和方法的同时,中国学者根据自我理解,逐渐探索中国政治人类学学科研究模式。诚如王沪宁指出,政治人类学要成功发展,关键问题是如何确定初级社会和现代政治之间的关系,以及在不同社会形态下政治概念本身所发生的基本变化。[11](P276-299)王铭铭则进一步明确了学科概念本身和一般的方法论基础,他说:“政治人类学就是对政治现象和性质的社会文化人类学探讨”。在研究方法上,与一般政治科学不同,政治人类学主张把政治制度、政治行为和社会整体的其他组成部分,如社会结构、社会形态、文化、风俗、信仰和象征系统联系起来,分析政治和人的关系,它是政治学和人类学的结合,它把社会文化人类学的社会理论、文化概念、意识形态理论、行动理论、跨文化比较观点、文化与个人的理论、权力理论、世界系统理论、仪式理论、象征主义研究等等研究方法,运用于政治分析和比较之中。[12](P224)王铭铭的学科致思在和少英等人的研究中得到了响应。和少英认为,政治人类学是一门以人类学为主,融合政治学以及其它行为科学的年轻学科,研究多民族社会的政治结构具有明显的学科优势,可以为我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提供具有参考价值的研究思路和新的研究角度。[13]此外,还有学者将“国家”可看作“是文化运作中富余能量的汇集和集中使用的权力机构”,在国家框架下非阶级关系的民族并存是可能的,国家如果能确保民族文化的正常发展,那么国家的组织形式将获得文化的合理性而将变得更为巩固。反之,国家的存在将成为问题,甚至走向灭亡。[14](P239-248)
1999年,董建輝出版的《政治人类学》一著则意味中国学界出现了系统介绍和理解政治人类学的专门著作。董著先对政治人类学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予以界定或检讨;接着梳理政治人类学的理论发展脉络,进而阐述政治人类学从传统的政治制度到个人政治行为的研究范式的转移,并展望随着现代工业社会的到来,政治人类学研究的新趋势——女性与权力、世界体系观和人民权力;最后,董著从理论与方法论的层面对中国当下政治人类学的研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借鉴西方学者的既有研究成果,结合中国的具体实际,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充分利用文献资料,与政治学者携手合作,共同开展对中国传统政治制度和政治行为的研究。应该说,《政治人类学》的出版,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填补国内人类学界的这一理论空白”。[15](P1)虽然在董著中鲜有政治人类学的中国本土化的实践研究,但该著对国内政治人类学学科体系建构有着重要意义。
另外,在中国学者编著的诸多人类学教科书中,也大多设有专门章节以介绍政治人类学。如庄孔韶编著的《人类学通论》中,以中国的具体实例介绍了社会控制和人类学的比较法律研究,表现出了政治人类学的学术意识。[16]朱炳祥在其《社会人类学》一著中,强调对政治制度的学习与研究需要在社会文化的整体中去观察与思考,在政治人类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上,要求重视整体论的视角,将政治放到与社会结构、经济制度、亲属组织、宗教仪式等因果的关系中进行分析。[17]在学科理论建设的意义上,这些形成对董建辉《政治人类学》的补充。
其实,在政治人类学引介到中国之前,中国的民族政治学研究就已经展开。到1993年,周星出版了《民族政治学》,介绍民族政治学的基本理论范畴和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等。[18](P80-82)2001年、2003年,周平也先后出版了《民族政治学导论》和《民族政治学》两著,将民族政治学界定为以民族政治生活和各种民族政治现象为研究对象的一个政治学的分支学科,厘定了民族政治学的基本理论和研究方法。[19]周著希望通过一系列关于少数民族政治文化、政治发展、政治参与、政治关系和政治体系的历史演变的研究,揭示民族政治生活的本质和规律,以及民族政治问题的生成机制和演变特点,总结解决民族政治问题的经验和教训。[20]显见,周著着意去构建一个较为完整的民族政治学理论研究的学科体系。
或许相较于政治人类学主要针对人类社会政治组织、权力及政治过程的研究,民族政治学关注的主要则是民族政治现象及民族的政治过程。但究其根本而言,两者在研究对象上都是基于人类社会的组织形态。所以在这一点上,民族政治学与政治人类学多有重叠。而在实际的研究中,大多学者也基本上将两者等同起来。基于此,从方法论上或许可以这样认为,中国目前的政治人类学研究有两个伸展方向:一是以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政治问题;一是以政治学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民族问题。如果说前者的贡献在于对政治人类学学科体系的构建,而后者则是将政治学理论与中国民族实践相结合,对中国民族问题的解决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今天,关于政治人类学的学科归属仍存争议。如在政治学学者看来,政治人类学是政治学的一个分支,[20](P280)在人类学学者看来,它则是人类学领域的分支学科。[12](P223)甚至还有学者认为,政治人类学关于政治权力、国家起源和氏族社会的研究,否认了恩格斯的国家起源学说,犯了逻辑上的错误。[21]笔者以为,人类学家的努力在于建构人类认知体系和关怀人类存在的本质,以及解决现代人类社会有关的实际问题。所以当人们面临复杂的认知对象时,分类出更多的次级体系,显然更有利于明确所要解决的问题。一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任何一门学科的建立和发展,都要经历批判、内省和反思的过程,人类学即在这样的历程中努力寻求自身的价值体现和学科定位,并以其独特的理论方法和多维的文化视野为人类提供了诸多关于人类行为和思想的认识。[22]政治人类学亦是如此。
三、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的研究实践与展望
如前所述,林耀华、费孝通等先生的中国人类学研究,实际证成了这样一个研究事实,那就是政治人类学自进入中国开始就结合着中国的社会实情,以社会结构的底层——边缘社会乡村政治为研究对象。正是由于这种中国乡土社会的实际和学术“传统”,以致即使是政治学的学科取向也“自觉扬弃一贯以来居于统治地位的布道和注经式研究,从唯书为上转向实证和经验。”[23]随着中国人类学学科体系日臻完善和研究理论、方法日趨成熟,政治人类学的研究也相应出现了新的趋势,不同学科理论和研究方法纷纷参入其中,研究范围和学科关怀对象亦随之扩大。
庄孔韶1996年出版的《银翅》就充分体现出上述的学科综合研究新特点,这之于政治人类学研究的意义在于,不同学科理论和方法的综合性运用。庄氏通过对金翼之家的后裔和《金翼》书中尚存者的追踪,以及地方县镇众多人物事件相互穿插的过程研究,强调田野工作与历史文献,人物思想、政治过程与文化行为的关联分析,在诸多问题上都表达出自己的独特见解:军人卷入的地方县镇政权运作的“汉堡包"层位结构,以及各级权力运作“类蛛网式社会制衡结构”,中国式准-组合家族等等。在方法论上,庄氏提出两个重要的方法:中国古今文化关联性观察法——反观法和中国文化直觉主义的方法论。他认为反观法可以为基层大众文化意识及其行为提供解释与鉴别的途径,从而避免在中国人类学撰述中出现单纯田野行为判断的缺陷,[24](P5-10)而直觉思维则可以让研究者更深入地了解民众生活文化的本质。
兰林友对华北满铁调查村落的人类学再研究可看作是继杜赞奇之后对华北村落研究的延伸。他以华北夏寨村落为个案,从家族/宗族、村落、国家的关系出发,讨论地方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互动,尝试提炼社会构成原则,把握社会转型期的村落社会变迁实质。[25]在反思的基础上,兰林友提出了情境性社会关系解说模式与残缺宗族分析性概念,认为杜赞奇以外显姓氏符号建构宗族,过分强调血缘与地缘的重合,刻意突显宗族的功能与结构,这就容易忽视华北村落社会所经历的多次移民和战乱的“同姓不同宗”历史事实与社会事实。研究过程中,兰林友注意到实体主义与形式主义两种研究传统的结合,满铁文献资料与民族志田野素材结合,因而体现出历时与共时相结合的学术思路。[26]这种思路与政治人类学研究中的过程论与行为论的相互结合模式不谋而合,可为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进一步开展的借照。
国家与乡村社会的政治行为、制度、组织之间关系等似乎成为今天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的主题。1997年8月在北京召开了“乡土社会的秩序、公正与权威"研讨会,会议论文十一篇结集成《乡土社会的秩序、公正与权威》一书,正正呼应了这一主题。虽然所收入的这些论文各呈风格,但所有论文确有一个共同关注,那就是中国乡土社会的文化与权力问题——从不同的角度对乡土社会中的文化、国家与社会关系、仪式、权威形式、法律秩序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强调了研究者深入考察基层社会对于理解中国社会及其变迁的重要性。这次会议及其成果代表了社会人类学与法学、政治学的跨学科试验。[27]
于建嵘的《岳村政治》是从政治人类学和政治社会学的角度关注中国乡土社会政治研究的典型作品。作者通过对湖南省第一个农民协会产生地——岳村一个多世纪以来政治结构变迁过程的描述和分析,从“皇权和保甲制度”、“族权和宗族组织”、“绅权和士绅统治”等方面,剖析了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的特征,进而揭示传统乡村政治仍是皇权统辖下乡村自治的本质。于建嵘说,尽管在传统社会,“王权止于县政”,但乡村自治并不是建立在普遍的公民权基础上,统治乡村的是融皇权与族权于一体的士绅。在政治人类学的意义上,作者还从“土地、赋税、文化和乡村控制”的角度分析了传统乡村政治结构的生成原因与基础,指出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是在现代化背景下由国家主导的乡村社会政治变迁;国家对乡村社会的主导作用,因受到乡村利益结构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表现为有限主导的政治模式;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过程,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转变过程,乡村政治的基本政治主体正从实现从“家庭”到“单位”再到“个人”的过渡;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过程,也是中国传统权力文化向民主权利文化的发展过程。[28]
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的研究在关注乡村社会的同时,也涉及国家与地方之间权力博弈对社会变迁的影响,对政治人类学研究的重心从对政治结构静态的功能分析转入对政治过程包括竞争、冲突、变迁等动态的、历时的分析做出响应。陶庆在对深圳市某著名商业街私营企业主自发形成的草根组织与政府长达八年的互动历史与现状进行了系统田野考察后,形成其政治人类学专著《福街的现代“商人部落"——走出转型期社会重建的合法化危机》。陶著通过对福区政府与福街草根商会在民主协商基础上的谈判对话,实现了国家权力与社会权利基于妥协基础上的共赢的“民族志”描述,揭示中国宪政建设在文本宪法尚不能转化为有效政制之转型期间,民间组织与地方政府双方可以在既有文本宪法框架下主动接触,通过民主协商模式变通相关政策法规,最后在交往中实现宽容与妥协的经验。这种“正当妥协”的地方性宪政经验表明,民间组织与地方政府可以通过平等协商与对话,促成互利互惠的和谐关系,开拓了当下中国国家与社会结构良性互动关系的新路径。[29]
与历史学、社会学等学科研究一样,政治人类学也要求具体的时空意义和不同的关照中心。马克·阿伯勒在介绍全球化进程中政治人类学的主要研究领域和研究趋势就强调了这一点。他指出政治人类学的研究不仅仅停留于传统的边远社会,世界当下的种种难题以及现代国家框架内权力体制的运作都应成为探索的对象。[30]纳日碧力戈通过人类学视野中“民族”“民族主义”的政治文化评析,指出“中国民族与族群实践,始终处在一种历史文化与现代实践的对话之中”。虽然“文化多元、政治一体是不争的事实”,但“民族主义的文化一体加政治一体,则是值得商榷的说法”。纳日碧力戈在这里给出了一个重要提示,那就是并不能抽象地形成有关“民族”与“民族主义”的政治文化话语,只有在具体的时空背景下政治与文化的建构和运作才有现实意义。他说:“民族是在家族象征结构和家族符号资本的基础上形成的超族群政治—文化体,随着时代的不同,其包容不同族群的民族和国民国家的文化边界也不同”。在新的形势下,政府要动员各个族群的象征符号来增加中国民众的凝聚力,在“安定团结”的环境里建设现代化。[31]
短短二十几年来,中国的政治人类学研究已经获得了很大进步。在研究方向上,涌现了从不同学科领域切入对中国历史与现实政治的研究;在学科理论与研究方法的建构上,逐渐形成各自特色鲜明的具有地域特征的学术研究群体;不少高等院校已经开设了政治人类学课程,培养政治人类学研究的专门人才。凡此种种,无疑成为中国政治人类学发展的基础。
具体而言,如以中山大学为中心的华南人类学研究,虽说从历史学和人类学对接的角度,进入国家与乡民社会、地方宗族和社会控制等主题,展开深入调查、分析和讨论,实际已对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中的理论建设和方法论的融合有着重要意义。正如陈春声所言:“通过对百姓的历史记忆的解读,了解这些记忆所反映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是如何在很长的历史过程中积淀和形成的,而将农村置于地域社会的脉络之中,对更深刻的理解农村的故事与国家历史的关系,具有方法论上重要的意义”。[32]正是出于对这种研究范式的总结,有的学者认为目前人类学的政治研究朝两个方向发展,一是历史研究,侧重于关于土地所有权引起骚动的历史以及关于农民运动、殖民统治对附属国人民的影响等;一是解释个人的首创性,其角度并不描述具体个人的行为,而是考察适用特殊文化的全部策略内容,考察产生一个特定适当策略的前后关系。[33](P211)厦门大学则不仅在政治人类学教材编著上做出了贡献,且尤为关注当今一些热点问题,如当代中国及世界伴随人口空前规模流动而形成的不同社会文化现象,族群之间的冲突、互动与交融,全球化与本土化之间的对话,女性研究,社会变迁中村级土地制度等等。
与这些研究趋向形成呼应,我国北方许多高等院校及研究机构的一批学者,立足于现实发展的中国社会,主张多学科研究理论与方法的交叉,注重实地调查,政治学、民族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和文化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正如王铭铭所提倡,借用历史的想象力,将微观的民族志与影响它的“大历史”联系起来,中国古代“天下”与近代“世界体系"联系起来,在天下内部寻找包容差异的制度,并在这一制度的框架内思考中国人类学的空间建构,解释中国族群关系的深层结构,形成“中国的学问”。在区域社会的研究上,中国人民大学的杨念群从“跨区域研究"的角度,关注现代政治对基层社会的超强支配力,提出“政治"以及政治变迁的跨地方性逻辑的问题。[34]等等这些综合研究态势,与华南的学术风格构成中国当代政治人类学研究中一幅有趣的南北互映图景。
此外,还有一批学者秉持“实际、实证、实验”的研究理念和方法,注重田野,致力于农村调查与实验,对中国农村村民委员会选举,中西部农村经济可持续发展,农村税费改革及配套体制改革,中国农村微观经济组织創新,县、乡、村治理体制变迁及民主政治建设,转型期的农村社会性质,农村乡镇政权体制改革,农村股份合作制经济与治理体制创新,农村妇女政治参与,农村社会发展中的公共物品供给等问题展开研究,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取得了一批科研成果。他们的政治人类学田野调查方法和民族志的叙述范式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带动了政治学研究者走向田野工作和实地调查,用第一手资料为素材来表述农村的政治现实,进行政治学的研究范式新的尝试,扩宽了政治学研究的视野,使得泛道德和学院式的研究方法日渐式微,而实证研究方法逐渐成为乡村政治学的主流路径。①
值得注意的是,也正是在上述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本土化的实践中,在基础理论、方法和研究对象、学科体系建设上,政治人类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发展在中国还存在诸多问题,还有着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首先,政治人类学的基础理论和方法研究还相对薄弱,研究对象偏狭。迄今为止,只有董建辉的《政治人类学》对相关理论和研究方法的介绍和阐述。总体看来,国内的理论研究还处在引进阶段,以介绍国外人类学理论和方法,运用其中的相关概念进行实证研究为主,这样造成了对国外人类学理论与概念进行消化吸收并转化为本土话语上的问题。即使在学界引进国外政治人类学理论和研究方法上,也存在不够系统及时的问题。这主要表现在目前译介政治人类学专著非常之少,而作为政治人类学的开山之作《努尔人》也仅是在2001年才翻译面市的。由于缺少基础理论的支持,中国的政治人类学研究还不够规范,许多课题研究还停留传统范式的实践,对亲属制度、比较政治、宗教的研究停留在现象的描述上,缺乏真正深入的理论阐释,难于见到信息化时代到来所引起的全球化、国际政治、城市化、传播媒介、社会保障、阶级阶层、贫困问题、科技发展与社会发展等涉及多种学科的热点问题的研究,也没有形成自己的理论模式和概念系统,因而难与国际学界开展平等有效的学术对话,亦难与国际学术规范接轨。所以,创建中国本土化的政治人类学理论或研究流派还有相当一段路程要走。
其次,学科归属游离不定,专业分工不明显,在学科体系建构上还存在着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学科的发展与人才培养、知识更新是分不开的。虽然目前国内的一些科研和教学机构对政治人类学在中国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但由于政治人类学本身学科归属的游离性,专业分工不明显,许多高校仅将政治人类学列入选修课,且在专业的培养上,尚没有明确的政治人类学方向,都只是寄于政治学、历史学、法学等一级学科下的其他学科如民族政治学、民族历史、人类学等方向上。在学科研究的方法论上,许多学者也只是将人类学的方法运用到政治学的研究中,这终将导致学科研究专业化难以形成一个整体。
所以当代中国政治人类学研究的努力,笔者以为注意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在继续吸收、借鉴西方相关理论、方法和研究范式的基础上,立足于中国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当下社会经济、政治与文化现实,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本土化研究;第二,既要有宏观、整体的学术视野,又要具备深入的微观的田野观察和深描,国家与地方相结合,文献资料与田野材料相结合,逐步形成自己的研究理论和研究方法;第三,融合政治学、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学和法学等学科研究理论、方法和知识,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努力完善政治人类学学科体系的建构,形成政治人类学专门的学科方向,培养专门人才,为政治人类学的发展做好人才储备和理论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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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家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