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为人之道

安　娜

布克是我父亲的狗，一只高大、快乐、耷拉着耳朵的杂种狗。它长着一身白色的短毛，上面有形状怪异的棕黄色和棕色的斑点，站起来能用它那湿鼻子来碰我的鼻子。在父亲眼里，布克极其讨人喜欢，而在我看来它只是个麻烦。

布克体笨如牛，但是对人异常亲热。我不得不躲避它的亲吻。它比我还重10磅，并且有时会把我撞倒。我到8岁的时候，就觉得它这些举动很烦人。

那年夏天，从父亲离家“进山”那周起，照料布克成了我的差事。“进山”就是去他的锯木厂，位于北加州海边、俄罗斯河上游，那里有200英亩红杉树和松树。母亲和我待在圣华金河三角洲的安蒂奥克，因为她不希望我在森林中成长为一个孤独的野孩子。

“照顾好妈妈。”每星期一早晨他进山前都提醒我。

“是，先生。”

“听着，每天你要浇草坪，星期三要剪草。”

“是，先生。”

“还有，照看后院那些小杏树，另外布克需要好的碎渣食和一些狗饼干给它磨磨牙，早晚好好遛遛。”带布克遛弯就好像被一辆乱跑的蒸汽压路机拖着跑那么累人。

“明白吗，你是家中的男子汉!”我说我知道，但我真不愿意为了证实我是家里的男人，就把宝贵的暑期时光消磨在捡杏子和照看他那贪吃又随地拉尿的狗身上。

那些日子，我和父親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在对待爱好与恐惧这种最简单的事情上，在彼此之间横亘着难以排遣的、沉默的空间。父亲早熟并且坚强，一贯我行我素，万事不求人。他始终按自己的意愿行事，18岁那年遇到母亲并结婚，之后应征上了前线。

在父亲远航到塞班岛数月后，我降生了，在成长中我已习惯了外婆和6个姨妈的宠爱。直到3岁时父亲回来后，我才结束了那段生活。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不能满足对方的期望。他希望我是个会捕鱼、打猎的大胆莽撞的儿子，而我却是个书虫。总期望父亲的爱抚和教我读书。他试图通过照料布克让我变得坚强，具有责任感。可我憎恨这个差事。

有一次，父亲回家时，显得疲惫和不安。我闪过些朦胧的想法，钱成问题了。星期天的后半夜，做完一周家务后，父母亲坐在餐桌旁，面带愁容，面前放着一摞黄色的账单和一个支票本。周一早上，父亲捆好行李袋，吻别了母亲，又回到锯木厂。

八月底，父亲带母亲和我到山里度假。因为路远不能带布克去，父亲让他的一个打猎伙伴，一个叫克莱格特这样土气名字的人来照料布克。

两周后，我们准备回家了。当父亲和我回到克莱格特家时，他们全家人迎在门口。克莱格特夫人抱着腿萎缩的孩子，克莱格特先生领着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儿子走在前面，那个男孩给布克套上了皮带。

“嗨，比尔。”克莱格特招呼道。他似乎很高兴，但目光却在回避我们。他与父亲拉家常时，我走到布克跟前，轻拍它的额头。它的大尾巴拍打着地面，舔着我的手。但是它一反常态地、彬彬有礼地、安静地坐着，好像他们教了它一些礼仪。男孩搂着它冲我扮了个鬼脸。

“这狗不错，”克莱格特说，“孩子们刚喜欢上它。勃比教它拉着车载着小不点儿遛弯。”

“是吗，”父亲说，“只要我回去花时间摸透它，一定会让它成为一只好猎犬的。”

克莱格特清了清喉咙：“比尔。你想过要卖它吗?”

“不，没想过。”

“我出50块买它。”

我屏住呼吸，50块，这是我从没听说过的钱数。忽然，我想到在工厂那段糟糕的日子，我担心父亲会答应他。我在心中喊道：布克是家中的一员，您不能卖它。

“不，”父亲说，“它可是只杂交的母狗。”

“100块。”

穷困的克莱格特从哪儿弄到100块呢?有点儿怪。我看见父亲脸上泛起一种稀罕的神情。“我什么也不要，”他说，平静而又坚定，“我只要我的狗!”

“把它带到这儿来，勃比。”克莱格特说，并且把儿子赶回了门廊。当父亲想去抓绳子时，克莱格特握住不放。

“必要时，为它我要和你干一仗，比尔，我要留下这只狗。”

父亲紧握双拳：“我告诉过你，不卖它。就这样。”

“我不能把它给你，比尔，”克莱格特辩护着，“我妻子和孩子们不让我这样做。”他悲痛得脸都扭曲了。

“你知道我小儿子腿残疾。我们那口子把他抱出来放在前院的地毯上，让其他孩子看着他。一天，孩子们正在玩儿，小儿子爬到了公路上。妻子从厨房窗户望去，看见孩子正躺在轰鸣驶来的汽车前方。她尖叫起来。这时，布克跃出了篱笆，飞驰过去，叼住孩子的裤腰，把他拖下公路。的确，醉酒的司机开车从孩子刚才待的地方疾驰而过。”

克莱格特清了清嗓子：“布克救了他的命。”

克莱格特乞求地看着父亲：“我们爱这只狗。我妻子在孩子们的卧室中给它放了张床。我们会给它养老送终的。我给你多少钱都行，比尔。”

父亲沉默了，继而松开了皮带：“好吧，我告诉你我不卖它。”他弯下腰，挠了挠布克的双耳，手在它那光滑的鼻子上轻柔地滑动着，“我把它送给你。”

克莱格特出了口长气，握住父亲的手，热情地摇着。他回头看了看门口的全家，大笑着，点点头。

“过来。”父亲对我说，我们开始沿着满是车印的土路走向我们的车。

“为什么你要把它送人?”我哭喊着，不顾体面地泪如泉涌，“它是你的!”但我心想：它属于我!我喂它食物和水，带它散步。

父亲抱起我放在福特车的缓冲垫上。“听着，儿子。谁也不能将一个生命永远握住不放。那些人爱布克胜过我们，它理应属于他们。”

“他们没有我们爱它。”我的心在哭泣，但现在为时已晚。

“来吧，像个大人。我懂你的感情。”

他打开车门，把我放了进去，和我一起坐在前面。

“是的，先生。”我答道，哽咽着收住了眼泪。

父亲进来，发动引擎，然后做了个少见的举动。他把胳臂搭在我的肩上，拥着我，一路不离。

那个秋天，为了养活全家，父亲最后交出了林地，在他厌恶的纸浆厂里找了份工作。但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很重要的东西。他告诉我，在倒霉的时候，作为一个男人应当肯于努力、牺牲、胸怀宽广——珍视最宝贵的东西并保护你爱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