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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归(节选)

2008-10-28

文苑·经典美文 2008年8期
关键词:母亲

冰 心

父亲告诉我电报早接到了。涵带着苑从下午五时便到码头去了,不知为何没有接着。饭桌上大家都默然。我略述这次旅行的经过,父亲凝神看着我,似乎有无限的过意不去。华说发电报叫我以后,才告诉母亲的,只说是我自己要来。母亲不言语,过一会子说:“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地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

饭后我同父亲坐在母亲的床前。母亲半闭着眼,我轻轻地替她拍抚着。父亲悄声地问:“你看母亲怎样?”我不言语,父亲也默然,片晌,叹口气说:“我也看着不好,所以打电报叫你,我真觉得四无依傍——我的心都碎了。”

此后的半个月,都是侍疾的光阴了。不但日子不记得,连昼夜都分不清楚了!一片相连的是母亲仰卧的瘦极的睡容,清醒时低弱的语声和憔悴的微笑,窗外的阴郁的天,壁炉中发爆的煤火,凄绝静绝的半夜炉台上滴答的钟声,黎明时四壁黯然的灰色,早晨开窗小立时的朝雾!在这些和泪的事实之中,我如同一个无告的孤儿,独自赤足拖踏过这万重的火焰!

在这一片昏乱迷糊之中,我只记得侍疾的头几天,我是每天晚上八点就睡,十二点起来,直至天明。母亲每夜四时左右,总要出一次冷汗,出了汗就额上冰冷。在那时候,总要喝南枣北麦汤,据说是止汗滋补的。我恐她受凉,又替她缝了一块长方的白绒布,轻轻地围在额上。母亲闭着眼微微地笑说:“我像观世音了。”我也笑说:“也像圣母呢!”

因着骨痛的关系,她躺在床上,总是不能转侧。她瘦得只剩一把骨了,褥子嫌太薄,被又嫌太重。所以褥子底下,垫着许多棉花枕头、鸭绒被等,上面只盖着一层薄薄的丝绵被头。她只仰着脸在半靠半卧的姿势之下,过了我和她相亲的半个月。可怜的病弱的母亲!

夜深人静,我偎卧在她的枕旁。若是她精神较好,就和我款款地谈话,语音轻得似天边飘来,在半朦胧半追忆的神态之中,我看她的石像似的脸,我的心绪和眼泪都如潮涌上。

她谈着她婚后的暌离和甜蜜的生活,谈到幼年失母的苦况,最后便提到她的病。她说:“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地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我们心力交瘁,能报母亲的恩慈于万一吗?母亲这种过分爱怜的话语,使听者伤心得骨髓都碎了!

此后她的精神愈加昏弱了,日夜在半醒不醒之间。却因着咳嗽和胃痛,不能睡得沉稳,总得由涵用手用力地替她揉着,并且用半催眠的方法,使她入睡。十二月二十四夜,是基督降生之夜。我伏在母亲的床前,终夜在祈祷的状态之中!

在人力穷尽的时候,宗教的倚天祈命的高潮,淹没了我的全意识。我觉得我的心香一缕勃勃上腾,似乎是哀求圣母,体恤到婴儿爱母的深情,而赐予我以相当的安慰。那夜街上的欢呼声、爆竹声不停。隔窗看见我们外国邻人的灯彩辉煌的圣诞树,孩子们快乐地歌唱跳跃,在我眼泪模糊之中,这些都是针针的痛刺!

我们知道母亲绝不能过旧历的新年了,便想把阳历的新年,大大地点缀一下。到了黄昏我将十几盏纱灯点起挂好之后,我的眼泪,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直流个不断了!

有谁经过这种的痛苦?你的最爱的人,抱着最苦恼的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你的腕上臂中消逝;同时你要佯欢诡笑地在旁边伴着,守着,听着,看着,一分一秒的爱惜却又恐惧着这同在的光阴!

裁缝来了,要裁做母亲装裹的衣裳。我悄悄地把他带到三层楼上。母亲平时对于穿着,是一点不肯含糊的。所以这次我对于母亲寿衣的材料、颜色、式样、尺寸,都不厌其详地叮咛嘱咐了。至于外面的袍料,帽子、襪子、手套等,都是我偷出睡觉的时间来,自己去买的。那天上海冷极,全市如冰。而我的心灵,更有万倍的僵冻!

第二天夜里,母亲忽然对我提起她自己儿时侍疾的事:“你比我有福多了,我十四岁便没了母亲!你外祖母是痨病,那年从九月九卧床,就没有起来。到了腊八就去世了。病中都是你舅舅和我轮流伺候着。我那时还小,只记得你外祖母半夜咽了气,你外祖父便叫老妈子把我背到前院你叔祖母那边去了。从那时起,我便是没娘的孩子了。”她叹了一口气,“腊八又快到了。”我那时真不知说什么好。母亲又说:“杰还不回来——算命的说我只有俩孩子送终,有你和涵在这里,我也满意了。”

父亲也坐在一边,慢慢地引她谈到生死,谈到故乡的茔地。父亲说:“平常我们所说的‘狐死首丘,其实也不是。”母亲便接着说:“其实人死了,只剩一个躯壳,丢在哪里都是一样。何必一定要千山万水地运回去,将来糊口四方的子孙们也照应不着。”

现在回想,那时母亲对于自己的病势,似乎还模糊,而我们则已经默晓了,在轮替休息的时间内,背着母亲,总是以泪洗面。我知道我的枕头永远是湿的。到了时候,走到母亲面前,却又强笑着,谈些不要紧的宽慰的话。涵从小是个浑化的人,往常母亲病着,他并不会怎样的小心服侍。这次他却使我有无限的惊奇!他静默得像医生,体贴得像保姆。

我在旁静守着,看他喂橘汁,按摩,那样子不像儿子服侍母亲,竟像父亲调护女儿!他常对我说:“病人最可怜,像小孩子,有话说不出来。”他说着眼眶便红了。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除夕。母亲自己知道不好,心里似乎很着急,一天对我说了好几次:“到底请个大医生来看一看,是好是坏,也叫大家定定心。”其实那时隔一两天,总有医生来诊。照样地打补针,开止咳的药,母亲似乎腻烦了。我们立刻商量去请v大夫,他是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秋天也替她看过的。到了黄昏,大夫来了。我接了进来,他还认得我们,点首微笑。替母亲听听肺部,又慢慢地扶她躺下,便走到桌前。我颤声地问:“怎么样?”他回头看了看母亲,“病人懂得英文吗?”我摇一摇头,那时心胆已裂!他低声说:“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地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

本来是我们意识中极明了的事,却经大夫一说破,便似乎全幕揭开了。一场悲惨的现象,都跳跃了出来!送出大夫,在甬道上,华和我都哭了,却又赶紧地彼此解劝说:“别把眼睛哭红了,回头母亲看出,又惹她害怕伤心。”我们拭了眼泪,整顿起笑容,走进屋里,到母亲床前说:“医生说不妨事的,只要能安心静息,多吃东西,精神健朗起来,就慢慢地会好了。”母亲点一点头。我们又说:“今夜是除夕,明天过新历年了,大家守岁罢。”

一月三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

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地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地坐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了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吧,你们到前屋去痛快地吃,让我歇一歇”。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地胡乱地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

一月五夜,父亲在母亲床前。我困倦已极,侧卧在父亲床上打盹,被母亲呻吟声惊醒,似乎母亲和父亲大声争执。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吧,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托延了!”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地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地劝说哀求。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

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色,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手臂,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地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时以后,母亲才半睁开眼,长呻了一声,说:“我要死了!”

她如同从浓睡中醒来一般,抬眼四下里望着。对于她服安眠药一事,似乎全不知道。我上前抱着母亲,问:“母亲睡得好吧?”母亲点点头,说:“饿了!”大家赶紧将久炖在炉上的鸡汤端来,一匙一匙地送在她嘴里。她喝完了又闭上眼休息着。

我们才欢喜地放下心来,那时才觉得饥饿,便轮流去吃饭。那夜我倚在母亲枕边,同母亲谈了一夜的话。这便是三十年来末一次的谈话了!我说的话多,母亲大半是听着。那时母亲已经记起了服药的事,我款款地说:“以后无论怎样,不能再起这个服药的念头了!”母亲那种咳不出来,两手抓空的光景,别人看着,难过不忍得肝肠都断了。

那夜,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红灯放着温暖的光。父亲倦乏之余,睡得十分甜美。母亲精神似乎又好,又是微笑的圣母般的瘦白的脸。如同母亲死去复生一般,喜乐充满了我的四肢。我说了无数的憨痴的话:我说着我们欢乐的过去,完全的现在,繁衍的将来,在母亲迷糊的想象之中。我建起了七宝庄严之楼阁。母亲喜悦地听着,不时地参加两句。到此我要时光倒流,我要诅咒一切,一逝不返的天色已渐渐的大明了!

一月七日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地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没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地劝说。她闭目摇头不理,只说:“放我去吧,叫我多挨这几天痛苦做什么!”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

这时我如同痴了似的,一下午只两手抱头,坐在炉前,不言不动,也不到母亲跟前去。只涵和华两个互相依傍着,战栗着,在床边坐着。涵不住地剥着橘子,放在母亲嘴里,母亲闭着眼都吸咽了下去。到了夜九时,母亲脸色更惨白了。头摇了几摇,呼吸渐渐急促。涵连忙唤着父亲。父亲跪在床前,抱着母亲在腕上。这时我才从炉旁慢慢地回过头来,泪眼模糊里,看见母亲鼻子两边的肌肉,重重地抽缩了几下,便不动了。我突然站起过去,抱住母亲的脸,觉得她鼻尖已经冰凉。涵俯身将他的银表,轻轻地放在母亲鼻上,战兢地拿起一看,表壳上已没有了水气。母亲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突然回身,两臂抱着头大哭起来。那时正是一月七夜九时四十五分。

我们从此是无母之人了,呜呼痛哉!

经典伯乐:李冰言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是当它们真的来临时,我们却做不回平和的自己。

为人子女,能陪母亲走完最后一段人生路,算是完满,可再想,却也最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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