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椅
2008-10-27金仁顺
金仁顺
欧式大铁门占了门脸的三分之二,装饰图案是纵横交错的花叶枝条,冷眼看密不透风,细品又疏可跑马。店牌鞋盒大小,四周有小花叶装饰,方正立于门楣之上,上面两个字是铸出来的:午后。
进了门,经过一个大玄关似的过厅,苏蓉看见康默。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秋千椅是藤编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他坐在上面既闲适,又有那么点儿怪异。窗台宽大,通常用来养金鱼的玻璃罐里面养着绿萝,营养液里面根系分明,枝条柔软、叶片翠绿,从罐口蔓出去,沿着窗棂布好的细绳蜿蜿蜒蜒地向上攀爬。
苏蓉向康默自我介绍,李阿雅临时有事,由她来给他做访谈。
“我是实习生,没什么经验。”
“白纸好啊,”康默笑笑,“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康默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周六周日晚上十五分钟的“读书时间”以及每周一次的谈话节目“捕风捉影”——内容多为时尚热点和某些锐话题——收视率很高,他的主持风格优雅、知性、幽默。
苏蓉从双肩包里掏出本子、笔摆在桌面上,寻常的动作因了康默的审视变得有表演性了,她拿出李阿雅交给她的那张纸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问:“这次您是媒体界唯一入选‘十杰的,能谈谈人选感想吗?”
“受宠若惊。”
“对您未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吗?”
康默耸了下肩膀,“拭目以待。”
“您怎么看待这个荣誉?”
“我所以伟大,”康默笑了起来,“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苏蓉脸红了。她搞不清楚怎么做更好,把本子合上转身就走,还是把他的话实录下来发在报纸上?要是能把他讲话时的神情也描写一下就更好了。她的目光瞥向烟灰缸,发现里面有几支细细的抽了一半的烟蒂,过滤嘴的地方有口红印迹。
康默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收敛了笑容,问她:“你是哪个学校的?”
“——师大。”
“什么专业?”
“新闻。”
苏蓉想起上大学的第一天,新同学见面会开得热情洋溢,大家的发言慷慨激昂,“无冕之王”频频出现,好像讲台上面堂而皇之就摆着个王冠。
“我们是校友,”康默说,“我是中文系的。”
苏蓉知道他们是校友,也知道他学中文。来之前她上网查过他的资料。
“学中文怎么会当主持人的?”
“我们刚上大学时,流行了一阵子舞台剧,我演过哈姆雷特、周萍,也演过屈原,电视台还录播过,后来他们想办个大学生类的娱乐栏目,就把我要过去了。挺没劲的,是吧?”
“有本事的人,”苏蓉说,“都这么低调。”
康默放声大笑时,某些封闭的东西也随着笑声奔涌出来。像点亮的灯笼,打开的酒窖,或者乌云滑过后喷射出来的阳光。他笑得那么厉害,连他坐着的秋千椅都荡漾起来了。
苏蓉也笑了。
“你们现在流行什么?”康默问,“DV、网恋、暴走,反正这一路东西吧,对不对?”
“你说的这些都存在,但因人而异。”
苏蓉就很少涉及这些时髦的东西。上大学的头半年,她过得相当辛苦。课本上的东西她倒不怕,让她困扰的是使用自动感应水龙头,在肯德基闭着眼睛流利地点餐,学会辨别看着很体面其实是地摊货,而一件破烂儿似的体恤衫却价值过千之类的问题,她还不知道切-格瓦拉的头像、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曲目、好莱坞走红影星们的名字、动画片里面的标志性形象、国际一线化妆品品牌以及最流行的文化杂志和网站名称,更别提国内外明星们的逸事和绯闻了。
同宿合的女孩子都来自大城市,有一个去欧洲旅游过,另外一个东南亚国家差不多走遍了。她们夏天穿大头皮鞋配牛仔短裤,脖子上绕一条好几米长的围巾,数九寒天羽绒服里面只一件无袖T恤;她们对在校园里手拉手的情侣做鬼脸,对在宿舍里面过夜的情人却又视而不见。
她们对苏蓉挺好的,但这个好里面,同时还有一只手,在往外推她。苏蓉说不出具体例子,但感觉很强烈。她觉得自己受的伤害都是化骨绵掌,严重却又不露痕迹。
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她到报社实习。先是跟屁虫似的跟着别人东跑西颠儿,没钱拿还得倒贴车费通讯费,半年后开始跑边角新闻。新闻版主任觉得她文笔好,人也不错,有心栽培,她现在有基本工资拿,有各种补贴,还有点儿稿费,她很知足。
他们闲聊了一下午,临分手时,康默给了苏蓉一张软盘,让她利用上面的资料随便拼一篇稿子,有问题她可以打电话给他,当然了,纯粹的聊天他也欢迎。
“他帅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
“你见的是活的啊。”
“你见的也不是死……”苏蓉一笑,让汤呛着了,刘强替她拍了拍后背,她喘了口气,“——明星嘛,肯定长得不赖了,眼睛特别亮。”
“你们聊什么呢?”
“他问我怎么看在身体上打洞的事情,还问学校里穿鼻孔耳洞脐环的人占多少比例,通常去哪些地方打。还有纹身的事情,他可能是想做这方面的话题吧。”
“午后”咖啡馆才五月份就开了冷气,柞木桌面有三本辞典撂起来那么厚,桌面凉得镇手,玻璃杯晶莹剔透,康默替她叫的“卡布基诺”也是冰的。苏蓉从咖啡馆出来,皮肤上面一层鸡皮疙瘩,坐在公共汽车上人还是皱缩的,直到回到这间租屋,进门闻到从骨头缝里炖出来的香气,醇厚、浓郁、毛毛雨似的荡漾在房间里面,她的毛孔才醒转了来。
苏蓉和刘强是高中同学,苏蓉是尖子生,刘强是中等生。高考结束那天,他送她一个小盒子。她回家后打开看,盒子里面是颗玻璃心,玻璃心中间有缝,插着个锡纸做的箭,锡纸箭带着淡淡的烟味儿,苏蓉费了不少时间才把箭拆开,抚平,背面有首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和刘强的爱情比起来,那个字条更让苏蓉吃惊,字迹细如蛛丝,小如蚂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写上去的。她想把这个纸条再折成那个箭,但无论如何做不到,最后她把它团成一团,扔进装幸运星的小玻璃罐子里。
他们一起来到这个新城市,这个新城市让刘强很兴奋,简直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玩具。几天的工夫儿,三十多条常用公交线就像长在他手心里面似的,书店、电脑城、手机城、电影院他如数家珍,连菜市场、夜市他也门儿清。他带着苏蓉四处闲逛,在公园骑双人自行车,吃味道和价钱都说得过去的小吃。
为了见苏蓉方便,刘强在师大附近租了间房。周一到周五他在他们学校附件的网吧当网管,周六周日跟苏蓉一起,她看书,他上网研究菜谱儿。三年多的时间,刘强从饭来张口变成美食专家。苏蓉请同宿舍里的女生到刘强这里聚餐,她们说,刘强调的麻辣汤比重庆秦妈火锅连锁店里的汤还地道呢。他的东坡肉、松鼠鲑鱼,让女生们吃上了瘾。大学最后这一年,他们又要写论文又要找工作,。肾虚肝火旺,刘强买了个瓦罐回来,茶树菇炖排骨、花生煲猪脚、黄芪党参炖土鸡,厨房里每日香气袅袅,苏蓉不时对着镜子惊叫;“天啊,又胖了一圈儿!”
“见到了偶像,”刘强把正嚼的一根黄瓜举到苏蓉的嘴边,“什么感觉?”
“你有完没完?无不无聊?!”苏蓉瞪刘强一眼,
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走了。
“跟你闹着玩儿呢。你怎么那么没幽默感啊?”刘强过来哄她,“把饭吃完啊。”
苏蓉不理他,径自上网看新闻。刘强把她剩的饭两口吃完,把碗碟都收到厨房里。
苏蓉把康默给她的软盘输进电脑里,里面都是以前他接受报纸、杂志采访时的报道和印象记,还有几张他的照片,有一张是他在一个寺院门口照的,姿态闲闲,就像那句唱词:“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苏蓉给康默打了个电话,她的报道写好了,发表之前,他想看看吗。
他说好啊,说他在碧湖公园,让她现在就打车过去。
到了那儿苏蓉才知道康默在拍MV,她不知道他还唱歌。她把稿子给他,他随手掖进包里,牵手把她带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问:“她怎么样?”
中年女人用目光从上到下把苏蓉梳了一遍,“试试吧。”
苏蓉被送到化妆师那儿。化妆盒很大,粉残胭脂旧,面刷的刷毛颜色暧昧,睫毛膏黏腻打结。化妆师噼噼啪啪在苏蓉的脸上忙活了一阵。中年女人站在化妆师旁边给苏蓉说戏,说她演的是一个暗恋康默的女生,教她如何用眼睛和身体语言表达爱情。
整个下午苏蓉在导演的指导下跑来跑去,用深情的目光追逐着康默的身影。导演要她做出惆怅的样子,可她不确定如何才算“惆怅”,一个“惆怅”折腾了四十分钟才算通过。康默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他一遍遍地唱同一段歌,每次都要做出新鲜、喜悦、深情的表情。
拍完已经是傍晚了。康默想请她吃饭,又有个必须要去的聚会。苏蓉看他那么有诚意,又那么为难,就跟他去参加聚会了。
那些人里面苏蓉只认识卜婵娟。她跟康默是同一个电视台的,也是文艺频道的主持人,她代言的地板广告印在好几条线公交车的车身上。
苏蓉脸上带着厚厚的妆,拍了一下午,加上出汗,毛孔都塞住了。跟大家问过好她跑去洗手间洗脸,听见两个女人说看见康默也在这里吃饭,说他,“比金城武还帅”。
苏蓉用香皂洗干净脸,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擦,甩着水珠儿往回走,在包房门口她听见有人调侃康默,“80后都带出来了?真好意思啊你!”
“嘴下留德啊,”康默说,“我们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儿。”
“我们想的哪样儿……”
苏蓉进了包房,话题戛然而止。
她坐到康默身边的空位置上。大家开始讨论刚刚倒进杯里的冰红。卜婵娟话少,吃得也不多,不过那顿饭局下来,她一个人喝了将近两瓶红酒。散局时,她面色酡红,眼波流转,对着康默妩媚一笑。
“你送我回家。”
康默连声道歉,说答应了送苏蓉的,他们还有个采访呢。没等苏蓉推托,已经有人自告奋勇当护花使者。
康默带着苏蓉离开,在一个路口等灯时,他指着远处的高楼给她看,“我就住那儿。”
“像个竖起来的珠宝盒子。”苏蓉说。
康默笑了,“去坐会儿吧。”
康默的房子是个二百多平米的复式,连接上下两层房间的是一段s型的扶梯,锻铁栏杆让苏蓉想起“午后”。房间颜色以蓝灰为主,器皿多是玻璃和不锈钢的,坐在客厅望着外面的灯火,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深的湖里。
康默给苏蓉倒了杯柠檬水,飞快地把她的稿子看完。
“你写得我都不找不着北了。”康默说,“你真是天生的记者。”
“我要早知道记者是怎么回事儿,”苏蓉说,“才不做这行呢。”
不光她,实习过的同学大多都后悔学了新闻专业,一致认为“无冕之王”是世间最无耻的谎言之一。同寝室有个女生是娱乐版实习记者,她说记者追逐明星无异于群狗从一根骨头上啃肉星儿。保镖的铜胳铁膊,杵一下半天倒不过气儿来,搞不好腿还会被踹上一脚,即使是明星接受采访,让你在酒店套房,或者餐馆外面等几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儿。有一次她倒是被大明星请进了房间,可人家一开口就是:“不介意的话先帮我按摩下腿,好吗?”
过了一周,康默的MV播出了。苏蓉暗恋康默的样子被拍得有些傻气,某些表情还鬼鬼祟祟的,但她穿着白T恤衫、新旧恰到好处的水磨蓝牛仔裤、黄色鞋带的帆布鞋,在光影斑驳的林间小路上奔跑的一系列镜头却拍得非常漂亮,她像个小马驹,奔向美好的新生活。康默有几个特写镜头也拍得挺好,他笑容灿烂,像给牙膏做广告似的。
刘强看这个MV时,就像被一盆看不见的水当头泼过,他身上的T恤衫是20块钱在早市上买的,洗过后垮垮的,但现在好像全靠这件抹布似的衣服撑着,他才没跌倒。
拍MV的事情苏蓉早就告诉他了,去康默家聊天的事情也说了。刘强不相信他们独处了那么长时间,只是聊聊天。
“现在连天方夜谭都不这么编了。”
苏蓉跟他吵了几句。
“你急什么急啊?!”刘强又说,“有理不在声高!”
苏蓉也自我安慰,是啊,清者自清,急什么急?但话说回来,女孩子随随便便接受男人的邀请去家里,即使是聊天,也够暧昧的。
刘强跟钟摆似的,来来回回在苏蓉面前走,叽哩呱啦吵了半天,最后把门一摔,自己去厨房生闷气去了。黎明时分,苏蓉都迷迷糊糊睡着了,刘强上床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他凉得像冰块儿,跟她道歉,“你心里坦荡才会对我实话实说,其实你完全可以骗我的。我真蠢!”
苏蓉的泪水涌了出来,一只眼睛里的泪水还滑落到了另一只眼睛里面,“比驴还蠢!”她在刘强胳膊上掐了一把。
康默的MV是公益广告,翻来覆去地播,连公交车上面的电视都播。刘强没再跟苏蓉发脾气,他的脾气变成了一个拳击手,每天跟他的理智较量点数。苏蓉好几次想跟他说:“你还是发发脾气吧。”
“词曲写得像棉花糖似的,太粘牙了,”刘强跟苏蓉分手的时候,评论了一下那个MV,“但康默唱得挺好的。”
苏蓉没哭,但全身发麻,微微地冒着冷汗。她第一次凌晨被电话叫醒,赶往一个交通事故现场时也是这种感觉。出租车在铁门和重型卡车中间,像被捏瘪的易拉罐。苏蓉不想往出租车里面看,但她必须得看,还得把这个情景用文字重现出来。肇事的卡车司机脸色惨白,扎撒着两手,从表情上无法确定他是醒着,还是仍旧在梦里。
康默有个很大的开放式厨房,从小到大七个“双立人”平底锅像艺术品般挂在墙上,刀、铲等其他厨房用具庄重、优雅、冷漠,还有好几套瓷盘,其中一套白底青花的拆了包装摆在橱柜里面。平时他们喝茶喝咖啡用的杯子是从“宜家”买的,好用,坏了也不心疼。
台桌很大,椅子很舒服。
苏蓉做过一顿饭,那会儿她跟报社请假,在家里打毕业论文,接连吃了几天麦片、面包和牛奶咖啡,她的胃疯狂地怀念以往的姹紫嫣红、热火朝天。她去楼下超市买了牛肉、各种辅料以及调味品,花了好几个小时,把一锅牛肉块炖成了黑焦焦的炭块。
为了把附着在锅壁上面的黑斑蹭掉,她的手都快磨破了。她又去买了能让钢锅恢复光泽的洗涤剂,德国产的,一小瓶要一百多块钱,折腾了一下午,最后总算把锅恢复成了原样儿。
“什么味儿啊?”康默一进门就问。
苏蓉蜷在沙发里面,泪流满面。
他们找了一家杭帮菜馆,点了黄焖牛肉。等菜
的时候,康默像对待小狗似的,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揉了揉她的头顶。
牛肉做得酥烂、软香,但色香味离刘强的手艺差了老大一截儿,苏蓉记忆中的牛肉块从锅里捞上来时,是一碗香气四溢、闪闪发光的金子。
相对食物,康默更在乎饮料。茶、咖啡还有红酒,在他家里都各自有存放的地方,冰箱里的果汁和牛奶总是不等喝完就已经被新货取代。
他们手里总是有个杯子,无论在楼上卧室或者楼下客厅,聊天或者打电脑。他们还经常坐在厨房台桌边儿上喝东西,谈话内容大多跟书有关,经典名著、当下流行、轻松有趣,或者短小精悍。康默承认,他在“读书时间”里推荐的书有很多是书店希望他推荐的,还是“有偿”,每周都有一大包书被快递到他家里来,零零散散寄给他的也不少。有一些书他让苏蓉读,读完后把大意讲给他听,在书页上把精彩段落标注出来,如果能上网查查和这本书有关的逸闻趣事就更好了。
虽然书是苏蓉读的,但康默在节目中的发挥精彩极了,旁征博引,风趣幽默,又总能切中要害。在“捕风捉影”的节目上,有个女嘉宾是人造美女,她直言她就是为了得到像康默这样的男人,才去整容的。
有天晚上,苏蓉洗了澡出来,康默穿着白色棉布家居长裤、白色T恤衫坐在一盏灯下面读书,他的身影映在身后的落地窗上,苏蓉看见了两个康默,一个真实,一个虚幻。
过了好一会儿,康默才发现苏蓉在注视着他。
“你也知道自己很帅很帅,对不对?”
康默笑了,把她拉到他的膝盖上坐下,在她鼻子上点了点,“你知不知道你傻乎乎的?”
“你才傻呢。”
苏蓉心里明白,她是傻乎乎的。他喜欢她的傻乎乎。他跟她承认,他以前谈过几次恋爱,她跟着他出去,也见识了几个女人。她们都跟卜婵娟不乏相似之处,个个都是白骨精,瘦得皮包骨头,靓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们跟康默都很亲近,苏蓉猜不出哪个是他的前女友。也许全部都是吧。
康默的书房挂着一幅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子,鼻子尖尖,睫毛长长,眼睛水汪汪的,既写实又抽象。苏蓉总是想起这个女孩子,就像刚掉了颗牙,舌尖会忍不住去舔牙床上的空洞一样。
苏蓉采访时,认识了一个中年房地产商。第一次见面就夸苏蓉长得好,有旺夫相儿。专访见报以后,他请苏蓉吃饭,婉转而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想法儿。
“我现在知道自己身价了,”苏蓉对康默说,“市中心地段一套七八十平米、精装修的房子,加上家具家电,市值七十万左右。”
如果是刘强,这些话会把他变成扔进油锅里的油条,但康默只是笑笑。他的不以为然很像苏蓉同寝室的那些女生,在她的着装、语言模式变得跟她们一致,并且青出于蓝,某些细节闪亮发光时,她们就像康默那样笑。
康默有个大学同学新近当了爸爸,摆百日筵时,他带着苏蓉一起去祝贺。苏蓉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简直就是个大派对。卜婵娟也来了,拿着高脚杯,跟苏蓉拥抱了一下,然后就被几个男人拿俏皮话给围住了。
康默也被人拉走了,除了卜婵娟,还有几个女人相貌或者气质很引人注目。
苏蓉不认识谁,去逗小女婴玩儿,她生下来时六斤六两,小名儿叫六六。女主人忙着招呼客人,把六六差不多全扔给苏蓉了。苏蓉给她换了两次尿布,喂了一次奶,她的目光偶然碰上了康默,他站在几个同学之间,看着她笑。
抱六六太久,苏蓉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奶酸味儿,一回家就跑去楼上冲淋浴。她洗澡的时候,康默进来了,坐在狮爪浴缸边上,“我们也生个孩子怎么样?”
“不结婚就生孩子,你想让我妈打死我啊。”
“那就先结婚。”
苏蓉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康默。
他没开玩笑。
“——干吗跟我结婚?”
康默笑了,“为什么不能跟你结?”
他说完就走了。
花洒里的水慢慢地降温,苏蓉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水底下,她的身体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就像酒心巧克力。
康默想跟她结婚,还想跟她生孩子。他喜欢她。苏蓉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并不比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漂亮,她也不比她们丑。她目光清澈,有一些未脱的稚气,固定的、永久性的表情还要过几年才会在她脸上落足。可能就因为这个,虽然她谈过一次恋爱,康默仍然觉得她单纯天真吧。
可她没他想象得那么单纯天真。她留意到他虽然求婚,却没说他爱她,哪怕只是象征性、表演性地说一句。可能他以为她会被喜悦冲昏头脑,压根儿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但她注意了,而且介意。
她知道爱是什么。她跟刘强第一次接吻时,他全身颤抖,牙齿咔咔嗒嗒地打冷战,他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里面打量她,好像她原本是银幕里面的人,某种特殊而又神奇的力量把她送到他的身边;他还曾经用力地抱紧她,恨不能把自己擀成个面皮儿,把她像馅儿那样包裹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身体会这么好!”他在耳边一遍遍地低语,“这么好!这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去找过刘强。他现在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当制图员。那家写字楼的一楼是咖啡厅,苏蓉把普洱茶从酽红喝到淡褐色,终于在电梯那儿看见了刘强,他瘦了,显得更高,头发短短的,黑色弹力短袖T恤衫配黑色牛仔裤,冷眼一看有点儿像黑客帝国里的里维斯。他夹杂在几个同事中间,离开了。
苏蓉在他们离开后,上楼去他们公司,她说她是刘强的同学。他们说他刚走,要不要打电话给他?
苏蓉说我自己打给他好了。
她看见刘强正在画的图纸,吃惊不小,他的笔触比发丝还细,在一张纸上用三维空间微缩了一栋建筑物所有的细节。苏蓉想起他当年给她的那只锡纸箭,以及他的厨艺,想哭,刘强是三千尺桃花潭水,也是润物细无声。
苏蓉在卧室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大部分都放在她搬来时的两个大箱子里面,康默跟她说过她可以把衣服挂进衣橱里,她庆幸自己没挂。而其他东西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拿出来的必要。
她下楼找康默,他在打电话,笑得很开心。苏蓉知道自己会记住这个家点点滴滴的一切,就仿佛刘强画的效果图似的:螺旋楼梯,凸形落地窗,坐起来非常舒服的那组白色沙发——康默也用玻璃罐子装营养液养绿萝,拳头大小,小小一棵绿萝,点缀在茶几上面——以及那组音符般钉在墙上的“双立人”和美学价值远超过实用价值的青花瓷器,还有书房里的那些书,一直在淘汰,但数量仍像杂草一样在飞快地生长。
还有那幅画。从苏蓉第一眼看到,画中的女人就整夜整夜地徘徊在她的梦里。
康默的电话打完了,也来到书房。
“她是谁啊?”苏蓉问。
康默走到她身后,也往墙上看。
“谁知道。”他说。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