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二篇
2008-10-27林白
林 白
一九七五年的柴和热水
我看见一排白铁皮桶排在洗身房前的空地上,盛夏午后的太阳正晒到水里,桶壁上有一层小小的水泡,它们接到了太阳的热能,慢慢破裂,桶里的水也一点点变暖。在夏天,那是我们的洗澡水。晒过的水在太阳落山之前洗澡,落在皮肤上是温的。如果不晒,直接用自来水,在最热的暑天也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一九七五年,烧水用木柴,或者用蜂窝煤。或者用木糠筑紧,中间留一个孔。在里面放一点揉皱的废报纸,点上火,木糠就着了,火是旺的,黄色的火,它不会是蓝色的。过了一会儿,火势弱了,用一只铁钩,钩一下,火就又起来了。食堂有一段时间烧谷壳,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放谷壳,它没有窗户,常日不关门,半屋子谷壳散发出呛人的气味。食堂里火灶的灶火正旺,灶门很陡,谷壳在里面一层层地燃烧,火势比木糠饱满明亮,燃得有快感。烧火的人用簸箕铲上满满一簸谷壳,嗖的一下往灶门猛一送,新到的谷壳盖在快要燃尽的谷壳上,像接力赛。
我家搬来的时候食堂已经迁走了,谷壳房和灶间都做了宿舍。谷壳房住着退休的陈会计,他六十多岁了,没有老伴,一个人住在这间没有窗子的谷壳房里。站在洗衣台跟前洗衣服,侧头看到他的房间,他坐在靠门的地方抽竹筒烟,里面黑洞洞的,只隐约看到一张床。
他有一个儿子,是个工人,很神气,在柳州钢铁厂,那是大工厂,足以使人骄傲。儿子每年有十二天探亲假,到时间他就回来了,穿的很体面,他的旅行包印着上海两个字,有着大地方的气息。回到南流他每天都到街上逛,陈会计说他二十七八了还没对象,有喜欢他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家又不喜欢他。逛过十二天他就走了,他给陈会计的钱正好花完。
冬天快到了,人面果树叶纷纷吹落,每天都是一地。陈会计早早起来扫落叶,刘雅琴也扫,一个人一头,落叶正好堆在了过道的中间。人面树叶不能当柴火,只好装在竹筐里,倒垃圾。
用药渣做成蜂窝煤不知是谁的发明,骑楼底下一地都是,那就是我家的。药渣跟木糠差不多,比木糠更复杂,各种树皮草根,在制剂室的大铁锅里熬上几天几夜,它们分解、疲软、松散,一败涂地。它们就倒在制剂室的地坪上。是谁第一个把它们制成蜂窝煤的呢?这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真是太有想象力了!
张司机家住在从前食堂的米房里。从前那里有很多大缸,地上堆着番薯芋头,缸里有半缸咸萝卜,是用来吃早餐的。也有腊肉,挂在墙上,也有花生和黄豆。地上还放有南瓜和冬瓜,南瓜金红圆大,喜气洋洋,冬瓜挂满了白霜。丝瓜是老的,用来留种和洗碗,已经很干了,拿起来摇,会听见丝瓜子在瓜瓤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从前的米房真是老鼠的天堂啊,老鼠喜欢!它们成群结队地跑来,来了再也不走了,它们就待在天井的下水道里,它们的毛是湿的,又黑又亮,它们已经吃肥了,跑起来有点笨。又肥又笨的老鼠不爱搬家,米房搬走了它们还留下来。张司机见到肥老鼠很高兴,他是鼠肉爱好者,有一只经久耐用的老鼠夹子。在夜晚,铁夹子像一只猫,蹲守在要塞,它一动不动老谋深算,笨老鼠一失足就掉进铁猫的嘴里了。张司机家里常日有炒鸡的香味,大兰二兰三兰和四兰,她们每人能分到两块香喷喷的老鼠肉。
大兰二兰三兰和四兰,她们最懂事,最团结,吃过比鸡肉还好吃的老鼠肉她们就更团结了。她们跟邻居吵架,邻居也是四个女儿,叫大枝二枝三枝四枝。大兰二兰说:你妈再生,就生一个五枝!大枝二枝气道:你妈再生,就生一个五兰!这是两家人最厉害的骂人话,相当于诅咒。这两家的人口结构太相像了,都立志要生一个男孩,而计划生育的风声越来越紧,生第五胎越来越冒险。希望渺茫,但不甘心,生男生女是这两家人共同的痛处,不能提,一提就要跳起来。两家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男孩子金贵。
药渣蜂窝煤摆在台阶上,晾干了,天快要下雨了,大兰二兰三兰和四兰,她们要把药煤搬到屋檐下,大的九岁,小的三岁,她们小手小脚地忙着。妈妈坐在屋檐下打毛衣,她已经怀孕。
我们有时候会到医院本部的食堂挑热水洗澡,我、雷红,还有住在同一幢土房里的老郭、学术叔和华年阿姨。在天气晴朗的冬天,白铁皮桶在我们的肩上晃荡着,我们走过操场,走过旧产科的空地,就到了马路上。太平间院子的门敞开着,我要在到达太平间门口之前过马路对面,过了马路我也不朝那个门口张望。但如果关着门我就要看,院门紧闭,一棵木瓜高而瘦,它的脖子结了有一圈木瓜,先是绿的,后来黄了。
走过门诊部、制剂室、供应室,就到食堂了。从窗口看到外科病人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他们打着石膏,或者脖子上吊着绑带。有人趴在窗口看这边,这边人气鼎沸,做好的饭菜摆在大案桌上,热气腾腾,打饭的人进进出出,手里端着饭盒或饭盅。也有人端着饭边走边吃。菜在饭面上,那是萝卜丝炒猪肉。萝卜丝又细又长,温润柔软,萝卜汁泡在饭里,甜丝丝的,那人吸了一大口,发出惬意的咂咂声,萝卜丝上还有两块炒猪肉,放了豉油,是金黄色的,有皮,半截肥半截瘦,香极了,他舍不得吃完,要留到最后。我从端着饭菜的人身边走过,接到了滚热的洗澡水。
洗澡水使我想起酒厂,在沙街时我曾到那儿洗澡。酒厂里的热水里有很浓的酒糟味,一分钱一桶。我和吕觉悟一人挎着一只桶奔赴圭江河下游的酒厂,我们在干爽的桶里放上毛巾和换洗衣服,穿着木鞋。下午五点,太阳正高,我们从沙街出发,走过供电所和龙桥街口,在街口我们遇见了刘三姐的妹妹。刘三姐是多年前的业余演员,听说红遍南流街,但我们无从知晓。她不叫刘三姐,她姓孙。她的妹妹孙美丽,外号孙拐,她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走路不稳,但能骑自行车。她有一辆女式自行车!崭新的凤凰牌,擦得一尘不染,前面的三角架是斜的,坐鞍很矮。那是全南流第一辆女式自行车,不得了,简直就是女皇的坐骑!我们第一次知道,自行车也是分男女的。这种玲珑娇小的单车是从哪里买来的呢?它就像是从天外来,它好得不像是南流街上的人所能拥有的。听说只有在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地方才会有。我和吕觉悟想象着那些遥远的大城市,那里的女人骑着美好的女式自行车,滑行在高楼下宽阔的大街上,那里的女车满街都是,不是凤凰牌就是永久牌,还有一些飞鸽牌,这些顶级的自行车满街都是,闪闪发亮。如果我们长大后能到北京上海工作,那就能骑上女式自行车了。
但我们还住在沙街,小学四年级,我们为了洗上便宜的热水澡,长途跋涉。我们走过供电所,在龙桥街口看到了孙美丽,她一拐一拐地推着那辆全南流第一的女式自行车出现在门口。我们停下来,目送着她,她和她的车闪闪发光地消失在东门口,她骑进一片明亮的光晕里了。我们继续往前走,走进龙桥街的青石板路,我们的木
鞋击打在青石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走过防疫站,走过戚八的酸萝卜摊和郑婆晒蚯蚓的篾席,就到了南流镇小学。那是我们的学校,我们担心遇见老师,那是很害羞的。校门口空荡荡,我们快步走,木鞋的声音一片混乱,就像一支丢盔弃甲的部队。白铁桶撞着我们的身体,打得屁股生痛。又到了环城大队,又到了猪仓。猪仓是邱丽香爸爸工作的地方,我们经常来这里拾肥,是学校给的任务。猪仓已经很远了,酒厂比猪仓更远,但是它到了。酒糟的气味扑面而来,热水在一只大池子里冒着气。
有时候我们也沿着河边走一段,从沙街码头的左边过独石桥。这条桥是全南流最难过的桥,红色的朱砂石条,中间由青石砌的桥墩支撑,桥面只有两尺宽,没有护栏,过这条桥要屏住气,把心放在喉咙里,到了桥墩才能松一口气。平日里水很小,桥面很高,下有乱石,让人心惊胆战。发大水的时候这里是西河水汇入圭江河的人河口,大水汹涌,漩涡迅猛,水面虽低,更觉惊心动魄。
我一直怕过这条桥。吕觉悟在前面走,她拎着白铁皮桶,穿着一件绿色的花布衫。我把木鞋脱下来拿在手上,我要光着脚心里才踏实,穿木鞋过桥就像踩高跷,难度更大。吕觉悟让我不要低头看河水,要看着她的后背,但也不能光看她后背,还要看脚下。
如果还害怕,那就要默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但这条语录太枯燥了,它像一些沙子,不能够激荡我。我觉得《七律长征》更有诗意,它能进入我的内心并在那里起作用。于是在沙街码头一拐弯我就唱了起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我唱得很慢,但是颇有壮志,或者说,我的壮志被自己的歌声鼓动起来了。我越唱越大声,唱完了乌蒙磅礴走泥丸,独石桥就到了。红色狭长的朱砂石就在眼前,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很顺利,腿也没有软,心也没有跳。过完之后我就接着唱: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我光着脚走在河岸上,细细的河沙贴着脚窝和脚背,那是我和这河肌肤相亲的时刻。从四月到十一月,我常年光着脚,水泥路、土路、青石板路子我都走腻了,唯有走在细沙上,脚底会一阵酥痒,酥痒沿着细小的血管迅速爬行,一下传遍了全身,指尖和额头,甚至头发,甚至指甲盖,全都酥松了。身上软软的,却又硬朗着,全身的毛孔张开,呼尽了体内的浊气,又吸进了河流湿润的气息。走在细沙上,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树,树上长满了花,花开了。而我和吕觉悟正走在树下,树是尤加利,米色的花柄落在沙地上,像漏斗,小小的,只有黄豆大。那是我们捡来做手镯和项链的,捡上几十个,用针串起来。也可以用指甲花染红,戴在手腕上或颈上。
一路走,左边是房屋,是防疫站、戚八、郑婆、小学、环城大队和猪仓,右边是河。河岸与龙桥街平行,所有房子的后门都通向河边。常常是,下午三点多就放学,无事可干,忽然有人说:过河吧。四五个或七八个女生,人人卷起裤腿就下河。
光脚一下探到了水里,水有点凉,即使是夏天也是凉的,脚碰到水心里一紧,全身也跟着一紧,但立即就松了。第二只脚踩下去,我们就站在了水里。一点一点往前探,河原来是很浅的呀,我们兴奋着往深处走,水浸到了腿肚子,又浸到了膝盖。到了膝盖就感到河水的阻力了,腿重着,身体是轻的,步子迈出去有点站不稳。大家又都停住了,河水亮汪汪的,不紧不慢地流着。而前面就是河中央了,对面有马尾松林带,右边远处是圭江桥,而太阳差不多还在头顶。又往前走了一点,但水马上深了,一下就到了大腿。河心的水是阴沉的,我们不再往前走。我们在浅水里捞沙,捞上来胭蚌、圆的和扁的石头,还捞上来小酒杯,还有比酒杯略大一点点的小碗,还有小碟。它们完整、光滑,一点都没有破,真让人欢喜。据说是别人拜山(即扫墓)用过的东西,是敬给死人的。
我们不管,我们的眼里没有山岭和墓地,只有眼前的大河,它浩浩荡荡,水流清亮。我们都还小呢,死人的事情无比遥远,我们日夜兼程都不会走到那里去的,就让墓地在天远的地方待着吧。我们从河沙里捞起来这些酒杯和小碗碟,它们在沙里埋了许久,它们经过了无尽的水,把前世的事情全都忘光了,一旦碰到我们的手,就一一再生。它们出水了,全身湿淋淋洁净无比,天日重见,光芒润泽。它们是河流给我们的宝贝。
走过小学的河岸我和吕觉悟就拐进去,重新穿上木鞋,经过环城大队和猪仓,到达酒厂。二万五千里长征,终于到达延安了,“毛主席窗前一盏灯,春夏秋冬夜长明”,另外一首歌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但它很快就被中断了,酒糟的气味扑面而来,酒厂里热气弥漫。我们用一分钱买到了一张两指宽的热水票,热水注满了白铁皮桶。
酒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热水,我现在也没明白。
去酒厂洗澡的日子已经远去,一九七五年,我在县医院食堂接满两桶滚热的水,然后挑在肩上,沿着供应室制剂室门诊部旧产科回来。我穿过操场,跨过水沟,走过刘雅琴的门口,走过篾席遮拦的厨房和人面树浓荫掩映的过道,把担子放在了洗衣台旁边的空地上。水还在冒着热气。
厨房
是几家人合用的公共厨房。就在天井旁边,它甚至就是天井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之间没有墙隔开。天井低一点,厨房高一点,多了几个灶和一个案台。天井和厨房互相敞开着,谁的心事都一览无余。有一个水龙头,水龙头下放着大水缸。
茶麸水和空心菜,是跟水缸联系最紧密的两样东西,它们在水缸的旁边。
空心菜叶子细长,生长在水里。它脾气古怪,不能用刀切,它伤刀,伤得厉害,用刀切了空心菜就会变得很难吃,必须手摘。手摘空心菜有一种特殊的快感,即使看别人摘,也有快感,摘成一段一段的,手上握了一把,一捏,一种柔软的暴力使空心的菜茎破裂并发出“噗”的声音,既欢快又呻吟,既像撒娇又像欢呼。有一次我看一个老妓女摘空心菜,看得人了迷。她已有七十岁,手指却白皙修长,而且十分灵活,这双手如长在一个小姐身上,是要在钢琴上飞来飞去的。南流镇管妓女叫老举,老妓女叫老举婆。我觉得老举不如妓女好听。
我蹲在地上看老妓女摘空心菜,她把一篮菜都摘完了,隔壁的女人来跟她说话。菜是别人的,她们一人坐在一张竹椅上,我光着脚蹲在地上,像一朵蘑菇。老妓女的手在绿色的菜梗上滑动,像细长的兰花与绿叶,菜梗断裂的声音弄得我心里痒极了。看了老妓女摘菜后我就爱上了这件事,她把摘菜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完全被迷住了。
一篮菜,一根一根的空心菜,经过了老妓女白皙柔软的手,变成了一截一截的,篮子里的菜越来越少,终于空了。她们说着话,不理我。我怀着极大的失落,从沙街头
走回家。这时候,奇迹出现了,一担菜正停在我们妇幼站的骑楼下。我远远就看见了,我不顾腿麻,奔跑起来,越来越近,果然,我看到这个菜担子的一头正是空心菜,它们细叶薄壳,形状婀娜,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现在,它们就停在了我家的大门口,湿淋淋的,刚从地里摘下来,整齐地码着,长长的薄壳的长梗,光滑明亮。它们将要发出那种悦耳的断裂声,然后,在清水里晃一晃。炒菜的铁镬热了,镬底下木柴的火焰在跳动。倒上花生油,油在镬头里也冒出了烟,丢进两颗拍开的大蒜米,“吱”一声,浓烈的蒜香炸开,白色的蒜米即刻变得焦黄,一切都迫在眉睫,箭在弦上。说时迟那时快,“嚓”的一声倒进洗好的空心菜,水汽上升,一片迷蒙。动作要快,翻两下,再翻两下,菜就软了,撒上盐,拍一拍,赶紧出锅,一秒钟都不能耽误,多一秒钟都会老了。炒一盘空心菜不能超过一分钟,从头到尾,在一分钟内,一大筲空心菜迅速缩小,成为一盘,碧绿油滑,落到饭桌的中间。
说到厨房,我就想起了吃。在沙街吃的东西比在别的地方有着更诱人的记忆。在龙桥街防疫站,我的记忆是食堂的饭菜和我家的腊肉,住医院宿合时,也是食堂的饭菜,以及我家的葱煎鸭蛋、水滑豆腐和苦麦菜。在沙街有两年我吃得很差,只吃咸萝卜干。南流镇的咸萝卜有很多种,湿一点的,和干一点的。有一种是带缨的小萝卜棍,全须全尾地用盐腌,并不晒干,湿漉漉的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一点酱油和少量的糖,非常下饭。这种带缨的小萝卜南流镇叫“死老鼠”,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到了。小时候在沙街我吃的那种,是普通的咸萝卜干,斜刀切,小火烤干,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也是很好吃的。不过我不炒,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十岁,我不开火。我用清水洗干净两根咸萝卜,放在碗里用开水烫一会儿,觉得就可以了。每顿都是这样,两根咸萝卜,我从来没有吃腻过。
不开火是因为有一次差点酿成火灾。我一个人在家玩火,一不小心,火势就蔓延开来,废报纸和木柴堆在一起,它们互相激发。纸的火轻盈跳动,忽左忽右,短暂。木柴刚开始稳稳的,它被纸燃烧着的火烤得发热,但它忍着,纸的火太旺了,烧掉了一张,紧挨着的一张又着了,我看得很人迷。一张纸烧着了是很好看的,很无趣的纸,烧着了就会变成火焰,像一朵花一样,金黄色,它是气体,又是烫的,抓又抓不着,赶又赶不走,它是不会离开那张纸的,纸烧尽了,火焰就灭了。纸和火就像一对恋人,然后它们一起变成灰烬,灰色片状的东西,它经不起手一碰,更经不起风吹,风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有一次钻到床底下,用火柴点着了两张纸,那纸有点潮,又是下雨天,我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们点着,却很快就灭了,潮纸就像两个老人,没有热情。
经常独自在厨房里,那里有劈好的木柴,还有用来引火的松明,南流镇管松明叫松光,松光聚集着最多的松脂,有着红铜的颜色和光泽,散发出浓烈的松香味,是柴中的诗人,一点就燃,冒着油,冒着浓黑的烟。松光引火最好使,它们很珍贵,被劈成筷子般大小或更小,另外放着。厨房就是我玩火的天堂,我喜欢把旧报纸撕下一块,揉皱,再点火,或者举着一张纸的一角,让它在手上燃烧,烧到最后才撒手。那一天玩大了,我同时点着了好几张纸,它们烧着了木柴,木柴的火坚忍而持久,它又烧着了更多的纸,不好了!这回真的着火了,我奔向水缸,用水勺一勺一勺地救火,水都浇不灭,火像是更大了,这边刚浇灭那边又起来,我慌了,即使喊救火也没人听得见。我后背一下出了汗,并漫延到额头和手心,坏了坏了坏了,我眼前出现了满屋子的火光,这火光冲出屋的瓦顶,升到沙街的上空。我的心狂跳着,一边扔了水勺,端起洗菜用的瓦盆,一气泼了好几盆水,这才把火扑灭了。
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从未跟人讲,玩火玩水的事,都是母亲不喜欢的,她知道了要关黑屋子。这场大火我早就忘记了,多少年都没有想起,原来它也没有消失,就藏在这里。
跟厨房有关的东西太多了,我的舅舅从城市回到南流镇,他带着他的新婚妻子,美丽的舅妈,归国华侨,她的嘴唇上方有一颗美人痣。他们在厨房里,灶旁边就是我家的饭桌,他们坐在矮凳上就着辣椒喝粥。辣椒是生的,绿白色,切成一圈一圈,撒了盐。舅舅对我说:这种辣椒是甜的,不信你尝尝。我知道世界上的辣椒都是辣的,尤其是这种尖尖的绿辣椒,叫朝天椒。但舅舅说肯定是甜的,一点都不辣,他示范给我看,夹了一大筷子放进自己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很不像是辣的样子。他说他保证是甜的。我就上当了,夹了一小圈辣椒放进嘴里,马上就辣出了眼泪。
好吃的菜记得更长久,它们的滋味停留在舌头上,覆盖了辣椒的味道。在我熬过了只吃咸萝卜下饭的日子后,家里就出现了很多好吃的菜,因为母亲怀孕了,不再下乡,又因为有了新的父亲,每星期,他都提回家一大兜活的泥鳅或活的塘角鱼。塘角鱼,在我看来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鱼,扁扁的头,在头和身过渡处有一对锋利的角,头顶有两根须。塘角鱼是最难杀的,要紧紧卡住它的角,一不小心就会被戳伤,它很滑,跟泥鳅一样,而且极有爆发力,要掰断它的头太难了。但它肉质鲜嫩,极香,除中间一根骨头外再无别的骨头。它滑溜溜的,你要按住它的角,把它的头掰断,然后放上姜酒和~点酱油。
在锅里蒸,加两根木柴,火烧得大大的,沸水顶得水里的碗嗒嗒响,锅盖也噗噗响。沸水在锅里扭来扭去,蒸汽越来越多,鱼的腥气就变成了香气,混合着姜和酒的气味,高亢而热烈。人的口水是阻挡不住的,我感到自己口腔里的涎水奔涌而出,向着塘角鱼的香味奔跑,就像听到了起跑信号的运动员。我对塘角鱼的激隋至今没有消散。泥鳅每次都是煎来吃,连头带尾。泥鳅们跟手指一样大小,在竹笤里一跳一跳的,下油锅,小火,变成坚硬的金黄。
黄豆炖猪脚,萝卜炖骨头,有时是花生炖骨头。
我是否在这个厨房里吃过一次老鼠肉?像炒鸡肉那样好吃,只吃过一块,是邹洁阿姨家的保姆炒的。我仿佛看见一只又大又肥的老鼠,它从第二个天井飞跑而过,一眨眼消失在墙缝里。保姆飞快拿来稻草堵上,她点上了火,潮湿的稻草浓烟滚滚,她又用葵扇使劲扇烟,一只粗肥的老鼠就被保姆拿在手上了。她拎着老鼠尾巴,志得意满。她大概就是蹲在水缸旁边,割掉老鼠的头,整只鼠皮剥光,再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她用了我家的砧板吗?用了我家的菜刀吗?我没有看见这个场面。
除了老鼠,还有胎盘。胎盘汤很甘甜,脐带最好吃,用剪刀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人口既柔韧又有一点脆。胎盘体本身并不好吃,有点像猪肺,太脬,口感很差。我经常把脐带挑出吃完,再喝一点汤。我身体差,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带一只胎盘回家,她在饭桌上说,今天这个产妇很健康,又年轻,还是头胎,这个胎盘最靓了。她总是说,孩子太弱了,要补一补。我母亲从自行车上下来,她推车进屋,车头上挂着一只小菜筐,她把医用的托盘带回来,那种腰子形状的托盘,白色的搪瓷,深蓝色的边,有盖。里面的胎盘显得特别清洁、科学和文明。
胎盘在中药里叫什么?是紫河车吗?这个名字真是美丽。
胎盘和老鼠肉,永别了。
厨房的灶边上还放着茶麸,圆的,很坚硬,被烟熏得很黑,每周我就用茶麸水洗头发。我找来脸盆和菜刀,脸盆放在地上,茶麸竖立放在矮凳上,用菜刀一下下地砍成条屑。有一小捧就够了,用水泡上,过半个小时或一两个小时,泡出黄色的汁,再用毛巾或纱布,把渣滤掉,冲上热水。
我的长发泡在黄浆似的茶麸水里,头发变得光滑柔顺。再用清水过两遍,过不干净也不要紧,茶麸水一点都不伤头皮。小时候,每次就是这样洗头的,如此复杂、漫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亲切、遥远,令人难以置信。有人用香皂洗头,那很奢侈,但头发并不喜欢,香皂洗了头发,顿时变得干涩纠缠,梳都梳不通。一九七一年海鸥洗发水开始在机关里风行,褐色的小瓶,小口,倒一点点在手心里,就够了。很香,头发也喜欢的,如此方便。茶麸渐行渐远,慢慢就找不到了。
它渐行渐远,它的身影又圆又黑,它的片状弯而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亲切、遥远,令人难以置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抛弃了它,直到本世纪,三十年过去,我们意识到,茶麸这种东西,正是纯天然的洗发水,与我们的头皮、头发、毛孔,我们的嗅觉和皮肤最亲和。但它已经没有了。
永别了,茶麸水。
责任编校逮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