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述怀
2008-10-27文洁若
一、我的出身
自从1999年2月11日老伴儿萧乾去世以来,我只身回到复外木樨地这座单元房里的家,生活了将近八年半。我是个从小就很会安排生活的人。1941年6月,我三姐常韦患骨髓炎住进东单三条胡同东口的日本同仁医院,足部动手术。妈妈原先是让四姐和我轮流陪床照顾病人,然而四姐只值了一天班,三姐就不要她了。四姐天分高,擅长弹钢琴,没看她怎么用功就通晓了英法德日文。她亲口对我说过:“我能一目十行。”但压根儿不知道该怎样护理病人。于是,由我当全职护工,一直陪三姐在病房里住到八月底出院。当时我在圣心学校读英文,学校就坐落在三条胡同西口。中午休息的时候,赶回医院去,跟三姐一道吃饭。七、八两个月放暑假,一天功课也没耽误。
三姐是在家境最困难时生病的。住进日本同仁医院,图的是省钱。日本庸医,开刀把脚踝里的脓汁剔除,接着打了石膏,就完事大吉。姐姐不甘心休学,架着双拐,成了辅仁大学西语系三年级的一名住宿生。上学期还没结束,她忽然感到伤口剧痛,用剪刀将石膏豁开,只见整个脚面都溃烂了。三姐只好立即回家,从此再也没迈进校门。家里想方设法为她延医。最后找到四大名医中的一位:赵炳南。经过他的精心治疗,三姐那只伤脚的脚面变得像点样子了,不过,仍有两处流脓,中医无法根治。
1942年1月至8月,我在家自学,因为实在交不起圣心学校的学费了。9月,考入辅仁女中初三,一直念到1946年高三毕业。当年盛夏,我到沙滩北大红楼去参加高考。我是从当时我们居住的府学胡同以北的桃条胡同步行去的。考生三三两两在考场外面等待。我忽然发现,忘记了带准考证。于是,直奔到附近的公用电话阁子,拨通家里的号码,请弟弟赶紧把准考证送来。他骑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就送到我手上了。我如愿以偿,被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录取。
我大姐在我家的地位,与严复的孙女严倚云相似。严倚云三岁时跌了一跤,成为残疾人,在家中备受歧视。严复的大儿子严伯玉将她收养。严复对这个义孙女疼爱有加,赛过亲骨肉,送她到学费不菲的圣心学校去学英文和法文。1921年,她九岁时,严复去世,家道逐渐中落。自1929年起,十七岁的严倚云就在课余兼教职,还教家馆,供养大家庭中众多弟妹的生活。
我父亲在民国时期的驻日使馆任职二十年。1936年的“二·二六”事变是发生在日本首都东京的一场震撼全世界的政变事件。由于军阀集团内讧,政变以失败告终。叛乱被平定,十七名主谋及右翼分子北一辉、西田税被处死刑。然而这次叛乱使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更加趋向反动。
父亲失业后,年仅十八的大姐课余教家馆。大学毕业后,边工作,边读硕士,1947年赴美国。1953年,她和一个比自己小九岁的美国博士生结婚。这时,我和弟弟都参加工作了,再也不需要她接济啦。1983年和1986年,我两次陪萧乾赴美,大姐都和丈夫、女儿一道来看望我们。大姐来回嘱咐我:“千万不要在美国定居,你会变懒,荒废光阴。”大姐在美国生活了六十年,只有一部题作《十二生肖》的英文长诗问世。她的母语中文荒废了,英文也没有取得长足的进步。长诗是自费出的,未产生社会效应。
光绪元年(1875年,乙亥),我祖父文明钦(字静川)中举人。他将妻子和一对儿女留在家乡贵阳,只身赴北京应考进士。光绪十五年(1889年,巳丑)考中,先后在广西灵川、藤县,山西潞城、右玉、广灵等县任县官。他当上县官后,将家眷接到衙门里。发妻刘氏于1893年生第二个儿子时,死于难产。那时祖父已四十九岁。他对这个次子格外疼爱,延名师让他受到当时最好的教育。少年时代就派他协助自己从事公文、书信工作。六十年代我听钱稻孙说,跟他同龄的叔叔钱玄同生前是我父亲的挚友。钱玄同多次对钱稻孙夸奖过我父亲文宗淑的文笔好,说不定就是在县衙门里练出来的。
辛亥革命后,祖父携家带口到北京颐养天年。他在北京购置了两座四合院。宣武门内上斜街那座,图的是离他的同乡、忘年交姚华(茫父)的寓所莲花寺不远。安定门内北剪子巷桃条胡同那座呢,距位于府学胡同的文天祥祠只有几十米。据我小时看过的家谱,我们文家是从江西迁到湖南,又从湖南迁到贵阳的。我的姻戚、著名书法篆刻家姚华的孙女婿邓见宽为我复印了一份“贵阳毓秀路文氏家谱”寄了来。前言中写道:“本族于清咸丰年间由湖南永州府东安县迁来贵阳,住北门总地(即现毓秀路),入黔始主为生贵公。”按照定居贵阳后的“文氏家族系统表”,生贵为第一代,文明钦为第六代,我父亲为第七代。
我祖父于1875年出黔后,再也没回过故乡。他在北京上斜街安顿下来后,为长子宗沛娶了姚华的千金姚銮。我大舅万勉之是贵阳人,出生于1881年。他是我国早期的植物学家、园艺学家,毕业于日本仙台东北帝国大学农科。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农业大学、河北大学、贵州农业改进所、敬之植物园等处工作。大舅妈叫李淑兰,是清末维新派李端(芬木)(1833~1907)的侄女。梁启超正夫人李惠仙是李端(芬木)的堂妹,李淑兰称梁启超为四姑丈。婚后,万勉之赴京延试,考取七品小京官。举家迁京时,他把五妹万佩兰也带了去。当时借住俗称“小贵州会馆”的姚华寓所。经姚华介绍,万佩兰与文明钦的次子文宗淑结缡。文宗淑、万佩兰就是我的父母。
1916年,文静川客死上斜街的家中,享年七十二岁。遗体停在庙里。大儿媳妇姚銮体质弱,送走公公两个半月后就去世了。我父亲把两副灵柩运回贵阳安葬。回京后,二十三岁的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高等文官考试,被派到日本担任外交官。他是只身赴任的,年年回国探亲。
1918至1931年,我母亲总共生了九胎。怀第四胎时,算命先生告诉我父亲这一次还是个女婴。他就逼我母亲吃堕胎药。岂料胎儿没打下来,足月生下的却是个孱弱的男婴。父亲哑巴吃黄连。他当然知道,究竟是谁把娃娃害成这个样子的。哥哥的小名儿叫东城,因为他是我们搬到桃条胡同后生的。他只活到三岁,跟他挨肩儿的一个女婴,还没满月就走了。母亲将养了一个时期,接着又在六年之内生了四胎,最后两个是男孩子,这才满足了父亲传宗接代的夙愿。
七个兄弟姐妹中,至今健在的尚有四个,大姐、我和两个弟弟。这还得感谢我们的父母。母亲烟酒茶都不沾,上火时偶尔喝点菊花茶。父亲不抽烟,不打麻将,惟一的爱好是读书。
1934年晚春,我二姐追随她孔德学校时期的老师,到上海去了。那位老师有妻有女,所以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北平的小报。吴祖光是我大姐的孔德同学,他告诉我小报上画的是我二姐骑着一只毛驴,牵驴者是那位老师,背景为西山。当年七月,父亲把母亲和我
们兄弟姐妹六人接到东京去受教育。此行最大的受惠者是我。大姐常笑着说:“你直到七岁才开明悟。”
出国前,我在孔德学校念过一年书,成绩平平。赴日后,有父亲指引,优秀的家庭教师今野精心辅导,四姐、我和弟弟几个月就闯过语言关,1935年1月插班人麻布小学,成绩优良。
最倒霉的是我三姐。她和孔德学校的一个同班男生通信,被父亲发觉,把她毒打一顿,硬给拆散了。很多细节我是1993年姐姐去世后才知道的。我替三姐常韦惋惜。寸金难买寸光阴,她把如此宝贵的光阴用在写信上,挨打后,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扭伤了脚,硬挺着,以至发展成骨髓炎,贻误终生。几十年过去,二人在北京重逢。她孑然一身,对方早已儿孙满堂。
二、非“第三者”
1998年12月12日,萧乾在北京医院病房里给我留下最后一封手札,寥寥二百字。转年2月11日,他驾鹤西去。全文如下:
洁若,感谢你,使我这游魂在1954年终于有了个家——而且是幸福稳定的家。同你在一起,我常觉得自己很不配。你一生那幺纯洁,干净,忠诚,而我是个浪子。
谢谢你使我的灵魂自1954年就安顿下来。我有了真正的家。我的十卷集,一大半是在你的爱抚、支持下写的。写得太少了,很惭愧。能这样,还不能不感激你。
署名T,是Tom一名的首字。萧乾九岁时,美国堂嫂安娜给他取名Robert(罗勃特)。旅英七载,英国女友蒂娜为他取名Pierre(彼埃尔),是Peter(彼得)的别称,法国人喜用。我们的儿子萧桐赴美后叫彼得·萧,由此而来。继萧乾之后,她的丈夫比尔也撒手人寰,幸而她身边守着一对孝顺而有出息的儿女。萧桐出国已二十七年,一直跟蒂娜保持着联系。
Tom(汤姆)是婚后我给萧乾取的洋名字。我认为他的性格酷似《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中的男主人公汤姆。耐人寻味的是,为了重译菲尔丁这部英国古典文学名著,萧乾于1961年6月被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上编译所的一名八级编辑(每月103.50元),比我高一级。我是九级(每月89.50元)。到了1982年,当时的外文部主任老秦又派我突击加工此稿,年内发排。自当年九月起,我加班加点,12月中旬就把这部七十三万字的长篇巨著编好了。
Tom又是英国女小说家乔治·艾略特(1819~1880)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1860)中的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妹妹叫美琪(Maggie),是我在教会学校(圣心和辅仁)时用过的玛格丽特(Margaret)一名的昵称。兄妹俩童年生活的描写非常出色,双双被洪水淹死的场景扣人心弦,真是大手笔。
1998年9月15日,萧乾写了一篇《我这辈子》,用八百字概括了自己的一生。标题的上端是“留给最亲爱的洁若”字样。
我这辈子(自述)
萧乾
每逢我说起自己学无根底,人家总认为我在故作谦虚。可我自己明白我说的事实。我不但谈不上什幺家学,就是一般的教育受得也十分畸形。
小学还没毕业,我妈——世上我最亲的人——就与世长辞了。我是靠织地毯和送羊奶念完初中的。那就是,当同学在上几何代数的时候,我却前后肩上背着十六瓶羊奶一家家地送着,要么就是在地毯房里干着活儿。一些主课要么我跟不上,要么根本没学过。就这样,在高中差半年毕业时,还因搞学运而勒令退了学。
好友赵澄把我这愣小子带到汕头,北京人教国文,还算是拿手。就在那里,我不但遇上一场以失败而告终的初恋,还几乎把命赔进去。
不能否认我很幸运。在生命各个时期,总遇上好友。有的(如陈纮),半个多世纪,至今未断。
我的感情生活开始得很早。十七岁就参加北京郊区(当时是三河和平谷)的扫盲,因而同女同学有过接触。当时只是通信,谈人生抱负。
三六年第一次结婚。王树藏是一位纯洁、朴实而忠厚的女性。我们本来相处得好。她婚后要去日本读书,我也支持她。但三八年在香港我遇上一位四川女性,卢雪妮。是我见异思迁,遗弃了王树藏。这是我一生的恨事。后来我去英七年,带着半中半英的谢格温[回国]。她生了我第一个孩子铁柱(现名萧驰)。由一个王医生接生,她与王有了关系,故在铁柱襁褓中,遗弃了他。我当时慌张无策。幸梅韬前来协助,后结为夫妻。梅当时以为解放后我会任要职,在港时还很好。抵京后知我并未如她所希望之高升,遂即冷淡,四出交际,终于分手。
洁若当时是人文编辑,人单纯而腼腆,但对我一往情深。三次“绝交”她都主动修好。最后我们成为恩爱夫妻至今。
萧乾
98.9.15
下文中我交代一下“三次‘绝交一的来龙去脉。
今年春初,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办事,遇见了一个老编辑,站在过道里跟她聊天,话题转到“第三者”的问题。没有想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女青年从旁插嘴道:“你不也是个‘第三者吗?”
我没吱声,因为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然而我晓得了,半个多世纪来,我所在的出版社里一直流传着这类闲言碎语。
我生于1927年7月15日,已满八十岁了。趁着头脑还清醒,把萧乾第二次和第三次离婚至第四次结婚前前后后的情况记载下来。
楼适夷同志是1952年9月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担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上任后不久,他就嘱我翻译日本工人作家春川铁男根据亲身体验写成的小说《日本劳动者》。当年11月,萧乾和梅韬由外文出版社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参加《译文》(1959年易名《世界文学》)杂志的编辑工作。1953年7月,该杂志的全体人员就搬到东单草厂胡同去办公了。他们搬走之前,楼适夷告诉我,梅韬也在翻译《日本劳动者》。我就向她提出,作为合译处理。那时,我已完成了初稿,正在修订全文。她只译完第一部,第二部刚开了个头儿。我恰好有半个月的进修假,就借用因故未来坐班的严辰(他曾任《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诗刊》副主编)的办公室,把原著和两个人的译稿摊开,一句句地核对,取长补短。我们足足工作了八小时,直到午间吃饭才休息。下午刚上班就接着干,连一口水都没喝。第二天梅韬郑重地对我说:“洁若,我昨天累坏了,做了一宿噩梦,你一个人定稿吧,全权处理,我不管了。”
我是出于对她的尊重,才让她参加的。原想利用半个月的假期把全部译稿(七万一千字)突击完。她信任我,让我一个人去统一,时间就灵活多了,效率也更高。
发稿时,我把她的名字写在前面,稿费二人平分。我没觉得自己吃了亏。1979年6月出版的《一镐渠》(上野英信著,何平译,三万三千字)、同年11月出版的《白围裙和白山羊》(加藤多一著,高烈夫译,五万一千字),译文质量很低,
我做的改动超过三分之二。高烈夫得了便宜卖乖,认认真真地说:“老文,反正你下的功夫跟重译不相上下,今后咱们这么分工好不好?干脆由你一个人译,署上我的名字。我一分钱也不要,利全归你。”我嘲讽他道:“萧乾戴右派帽子期间,尚且允许他用笔名,周作人也用周遐寿、周长寿等名字出书。难道我连错划的右派分子、失足的文人都不如,还得替你捉刀不成?你真聪明!”
相形之下,《日本劳动者》这个译本,我不但署了名,又分了一半稿费。后来,梅韬约我在《世界文学》上刊载了好几篇译稿:泉大八的《假想党员》(1959年12月)、中本高子的《难忘的日子》(1960年6月号)、宫本百合子的《心河》(1961年1月)等。
1953年夏,我生怕日后人们会说,文洁若导致萧乾与梅韬离婚。局外人丝毫不了解内情。表面上看来,文洁若比梅韬年轻,是她破坏了他们的婚姻,取而代之,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梅韬的痛苦上。我诚心诚意地劝乾另找一个根本不认识梅韬的女子,也就不存在“第三者”的问题了。乾接受了我的意见。因为我七、八两个月内接连“绝交”三次,他也吃不消了。自1953年9月至1954年3月,我没跟他见面,也没打电话、写信。时任中央电影局剧本创作所所长的王震之(1915~1957)真给乾介绍了一位小徐,二人一见钟情。小徐是中共党员,终身大事必须向党组织汇报。岂料党组织经过研究,说是乾有一段历史未调查清楚,不批准,只得作罢。2006年,八一电影制片厂举行“电影百年”活动,我的表外甥黄友文在会上遇见了一位叫王晓棠的老干部,他还主动谈及这桩往事。2005年9月5日的《北京青年报》上刊有老鬼著《母亲杨沫》(长江文艺出版社)中的一段:“剧本创作所所长王震之因为怕被定成右派,卧轨自杀。母亲听说后非常惊讶……”乾告诉我,小徐也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反正有小徐先插进来,我就不是“第三者”了。
三、患难夫妻
我和乾相濡以沫四十五载,其中二十年是在患难中度过的。1979年3月拿到一纸改正书后,他不顾四位名医的劝告,于1980年底强行接受了摘除左肾结石手术。术后尿道不通,只好在1981年9月再次动手术,割掉左肾。这么一折腾,右肾也开始走下坡路,逐渐衰竭,1990年6月住院检查,功能已不及常人的三分之一了。1997年2月20日,因患心肌梗塞,他又住进北京医院。我日日夜夜在病房里护理了将近两年之久,只在最后的抢救阶段请了几天护工。把他交给任何人我都不放心。这里只举两个例子。1998年1月14日,护士通知我,病人得到三楼去照B超。一个月前,乾是在三楼的监护室经过一昼夜的观察后才被送进南楼D区第十四号病房的。当时,主任大夫背着患者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乾的病“不可逆转。能维持现状就不错了”。又说,“两大脏器都坏了。绝对不能感冒。”
我对护士说:“我知道三楼的温度比二楼低得多。宁可等天暖了再照B超,也不能由于上楼检查而受寒,把命搭进去。”
护士无奈,等大家都照完了,特地将B超的全套器械搬到二楼病房,给乾单独做了检查。
当天下午,我听到走廊里乱哄哄的,走出去一看,相隔不远的老廖的病房门口放着各种抢救设备,大夫、护士紧张地出出进进。住院两年期间,被推进太平间的病友不知凡几,然而我的日记只提到老廖一个人的情况:1998年1月14日,老廖因照B超患肺炎,病危。
几天后,老廖撒手尘寰。他的老伴儿告诉我,她有好几种病,只能白天来,晚上回家睡。护工是新来的,到了三楼,病人冻得打哆嗦,护工这才回病房找衣服。早晨体温是36度,下午就发高烧不退,转成肺炎。老廖患的是血液方面的病,也是不可逆转。倘非这次的意外,原本还可以拖上一两年。
我之所以特别关注老廖,是因为乾和他在农场“共事”过三年多。乾的《未带地图的故人——生活回忆录》有这么一段:“田里闲聊,一句错话马上就汇报上去,接着就开会,上纲上线,大举批判。记得有一天,我竟一连说了三回错话,而且上头都是转眼就知道了,随即批起来。同来农场的,反右前大都是党员,如今党籍虽已丢掉,有些人的优越感倒未必就消失。我这个党外的……经常是批斗的靶子。”(见《萧乾全集》第五卷,第257~25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lO月版)一连三回错话都是被老廖汇报上去的,大概是为了达到立功赎罪的目的。所谓“错话”,无非是“想家”、“想北京”、“想孩子”。
住院后不久,乾就认出了阔别三十六年的老廖。他心有余悸,没主动打招呼。他们二人的共同“难友”林钢来看望乾,一眼就认出了老廖,把他带到乾的病房来。时过境迁,尽管双双患了重病,心情毕竟不同了。老廖语重心长地对乾说,他“不赞成农场领导当年的做法”。言外之意是对自己当初打小报告作了自我批评。
老廖感冒这档子事,医院没有责任。同时发生的另一件事,就涉及医德了。乾住院后不久,一位好心的朋友介绍北京医院的一位专家给他诊察,说是他的老岳父(一个老干部)多年来全靠这位专家开的方子维持。专家给开了一种治小便勤的药。吃了一阵,觉得有效。进入1998年,几种贵重的药改为自费。既然是自费,就由家属交现金,到药房去自购,按时给病人吃。我打开那位专家开的药,一看说明书,大吃一惊。那是日本进口药,我一下子就买了八百人民币的。分明写着“肾功能不全者禁忌”。专家只来过一次,我还把住院后的各项检查结果(内生肌酐清除率、血清肌酐、血尿素氮)出示给他,以供他开药方时参考。按说他是知道病人不但患心肌梗,惟一的肾也已由肾功能不全期开始进人早期尿毒症期了。我请护士专程去问他,为什么给病人开这种药。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请你转告萧老的家属:如果萧老再来找我看病,我还给他开这个药。”
今年我读了《黄镇传》(上、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4月版),方知这位大夫曾于1989年12月8日上午九点钟,为黄镇部长做前列腺肥大手术治疗,岂料12月10日上午6点40分,部长不幸逝世。其实,当初在北京医院,我就有所风闻,但道听途说,不便写下来。现在书上既然有了,不妨记下来。黄镇之死,引起一点风波,执刀的大夫,心里不痛快。不出十年,我又让护士小姐去问他,这当然是变相的抗议。大夫也知道,萧乾绝不会再找他看病了。前不久我听一个朋友说,这位部长遗孀至今对老伴儿猝死一事伤心不已。
我把八百元的进口药,一股脑儿交给了主任大夫,请医院做主送给需要服这种药而经济困难的病人。倘非改成自费,乾会糊里糊涂地吃下去,小便勤的毛病控制住了,却会加速肾衰竭的过程,能不能过上虚岁九十的生日还很难说。
四、保护萧乾
《俩老头儿——巴金与萧乾》(文洁若著,中国工人出版社2005年10月版)一书的底封,有主编常君实加的几段话,其中“文洁若先生搞翻译,写散文,保护萧乾,只做三件事”,概括得很好。“小树叶”注定在八十年代已被迫害成植物人。倘若她跟萧乾厮守在一起,也未必好得了多少。女共产党员小徐与我的年龄不相上下,竟然被逼得自杀身亡。万一当年与乾结缡,在“文革”期间会同归于尽。萧乾的第二任妻子谢格温生在上海的豪宅。二十年代,谢家公子赴英留学,与格温之母结婚。这位白人女子离过一次婚,儿子归她抚养,是拖着油瓶儿嫁过来的。谢家公子也在出国前就结了婚,原配为他生了个儿子。格温之母生了一男一女后,与丈夫离婚回了英国,条件是必须培养一对儿女到大学毕业。格温的母亲后来与一位牧师再婚,过的是中产阶级的生活。格温在牛津大学的成绩是C等,但毕竟是名校。她心目中的中国是林语堂小说中的中国,与八年抗战后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的现实生活大相径庭。1948年3月初,格温留下婴儿回国之际,萧乾考虑到她抵伦敦后生活会有困难,就交给她一张签了字的记名支票。他在英国出过五本书,离英回国时,继续存在银行里,因为按照英国当时的规定,在英国挣的稿费,只许在英国花,不许带出境。凭着这张支票和萧乾的亲笔信,谢格温享用了一半存款。1950年冬,乾听说新华社要在伦敦开办分社,就主动向领导乔冠华表示,愿将英国那笔剩余的储蓄悉数无偿地捐给新华社,就地使用。梅韬于1948年与萧乾结婚后,月月人不敷出。她坚决不同意把这笔存款白白捐给公家,要求按官价折成人民币给她。萧只得再去找乔冠华。乔表示谅解,马上照付了。
梅韬的娘家和婆家都相当富有。她父亲做过满清派到日本的留学生监督。乾见过她母亲,他的印象是:“典型的官太太。”她花钱如流水。有一次,蒋天佐(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给乾送来了一个选题,他喜欢那部作品,答应翻译。梅韬立即盘算起能拿到多少稿费,准备怎么花。气得乾次日就把选题退回去了。她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后,女同志们嘁嘁喳喳地议论她是“东方美女”,而一个广东女孩(校对科的张琼芳)是“西方美女”。
我已把迄今所搜集到的巴金与萧乾的一百二十五封书信收到《俩老头儿》中。
在1952年11月20日致巴金的信里,乾写道:“我调工作了,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雪峰去处)。参加《世界文学》的编辑工作——这边(指外文出版社)不放,争扣经月,昨天还是去报到了。”1953年6月23日致巴金的信里,有这么一段:“我和梅(即梅韬)已签字分手,但生活还暂时在一起,而且反而相安无事,彼此很体贴了。外人不懂,其实这说明我们做朋友够,做夫妻不够。”
萧乾在外文出版社的时候,住在羊市大街的一座四合院的西厢房里,有自用卫生设备。调工作后,向赵家楼一位好友借了一间屋子,连同穿堂儿,对付了一年,直到1953年11月入住东总布胡同四十六号的作家协会宿舍。
萧乾的人室弟子傅光明写了一部《人生采访者·萧乾》(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9月),其中谈到萧乾的第二、三次婚姻,这里把与事实不符处及时一一指出,因为当事人大都已过世,连我都八十岁了。傅光明写道:“最后,是王医生的太太死活不同意离婚,使他未能如愿与格温结婚。”
我手头有一本萧乾编选的《英国版画集》(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乾在目次前附了一篇“鸣谢”,介绍了他和谢格温是怎样与王医生结识的:“正当各画制版将竣,编辑工作开始时,编者的太太病了。我狼狈地奔走于江湾,报馆,沪西间。……承知友王辛笛兄嫂介绍沪西产妇科医院院长王逸慧医生住院四周,危险度过;王医生犹不肯放手,坚要我们二人迁入他府上暂住,使编者得于太太病榻旁,如期完成此书。这种雪中送炭的高谊厚情,人间真是稀见,不能不在此以至诚道谢。”
乾去世后,我个人出了一万五千元人民币的赞助费,将《英国版画集》交由山东画报出版社照原来的版本重印。我向出版社要了五百本书,如今已经送光了。晨光出版公司那个版本是献给“王逸慧医士及其全家”的,我把它去掉,代之以乾于去世前一年留给我的献词:
献给
几十年来与我荣辱与共的知音
和事业上、生活上的伴侣
文洁若
萧乾
1998年1月25日
2001年12月由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付梓的《萧乾作品精选》(汉英对照)和《萧乾英文作品选》(英汉对照),我也赞助了三万元,每本要了五十册。两本书上都用了这份献词。乾的原意是将献词用在全集上。我考虑到,进入新时期后,许许多多人跑图书馆,查资料,为萧乾做了大量工作。他生前,我首先得管理这个家,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献词我受之有愧,所以只用在以上三本自费书上。
近读《漏船载酒忆当年》(杨宪益著,薛鸿时译,《百年人生丛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才发觉,这位王逸慧大夫在1947年破坏了萧乾与谢格温组织的小家庭,到头来其实救了萧乾一条命。我这话绝不是耸人听闻。
杨宪益于1935年春天考入英国牛津大学,1937年结识戴乃迭。戴乃迭姓泰勒,父亲是一位英国传教士,原名J·B·泰勒。他参加了伦敦传教士会社,来到中国,取名戴乐仁。其妻子塞利娜也是一位传道的教师。1919年,戴乃迭生在北京,四五岁时,被母亲带回英国去受教育。戴乐仁一直留在中国,一度在燕京大学执教。芦沟桥事变前,他作为新成立的工业合作化组织(简称“工合”)的一名教师,到甘肃省山丹县的小城去工作。1940年,杨宪益拿到硕士学位后,带着戴乃迭回国,他们二人已订婚。跨国姻缘的婚礼是在重庆举行的,主婚人是天津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和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1968年五一节前夕,这对夫妇双双被捕。足足被囚禁达四年之久,1972年五一节才出狱。起因是江青在那一年年初说:我们必须警惕外国间谍。他们伪装成我们的朋友,还以专家身份为我们工作。江青的话不啻是“圣旨”,许多外国专家就被抓起来了。悲惨的后果是,他们的儿子神经错乱而自焚。“文革”结束后,杨宪益才听说,一个给英国驻华使馆武官伊文斯开过车的司机,被指控为伊文斯手下的间谍而被捕,关在内地某处监狱里。他认了罪,并一口咬定杨宪益、戴乃迭也是间谍,因为他们“很多时间都和伊文斯在一起,所以肯定也是间谍”。
1966年8月22日午夜至23日凌晨,我在家里烧了一批东西,其中有一张十二寸的相片,是1946年6月乾回到上海后照的。看来是举行婚礼后宴请外宾时的留影。除了乾本人和半中半英的谢格温,其他清一色是洋人。当时,住在东四八
条三十号的我母亲那里,已经被贴满了大字报。我大姐非但入了美籍,还嫁了个美国白人,于是我母亲就顺理成章地作为“老特务”、“国际间谍”挨斗。8月27日午夜,她被逼得自缢身死。杨宪益在Ⅸ漏船载酒忆当年》第三十三章中写道:“年轻人发了疯,在居民委员会的命令下,无辜的老年男女,甚至学校里的工友,都被拖到街上,遭到残酷的拳打脚踢。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非命。许多坏人都借此机会公报私仇。究竟那年的八月有多少无辜的人被迫害致死,至今也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北京人把那年的八月称作‘红八月。疯狂的运动蔓延到全中国,别的城市也死了许多人。八月份北京的火葬场忙得不可开交,死尸多得根本就烧不完。……我的老朋友、著名作家老舍正是这期间在一次斗争会上,挨了揍,后来就投水自尽了。……在随后几年里,我的许多同事都挨了打,不少人被活活打死,或被迫自杀。而当时我在监狱里,所以躲过了这种劫难。”
王芝琛在《百年沧桑:王芸生与<大公报>》(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9月版)一书中指出:“萧乾具有顽强的与命运抗争的能力……是《大公报》诸记者中罕见的最少具有悲剧色彩的人物。”
其实,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私设的“牛棚”救了他,正如监狱救了杨宪益。杨也提到,1959至1961年间住在东城八宝坑时,乃迭常到友谊商店去买面包、干酪等,邻居对他们一家人的“富有和特权感到非常嫉恨。现在他们觉得清算这笔老账的时机来到了。”倘若外文局把他交给居委会,“我恐怕早就没命了。这是外文局对我做的一件好事,在‘恐怖之月保护了我”。
1984年,萧乾应邀访英,我也陪同前往,见到了在伦敦舒适的小楼里安度晚年的谢格温。他们分手后,折腾了三十一年(1948年2月至1979年2月),乾才过上和谐、安定的日子。倘若她像戴乃迭那样一直留在中国,后果不堪设想。
下面谈谈乾的第三个家。还是抄录傅光明的记载吧,见《人生采访者·萧乾》第136页:“萧乾的第三个妻子叫梅韬。还在萧乾与格温结婚不久的1946年,经友人介绍,梅韬曾找到任复旦教授的萧乾,打听有关去英国的事儿。萧乾是个惧怕孤独的人,和格温分手时已年近不惑,更难以忍受情感的真空。不过,萧乾选择梅韬,还因为她做过子宫手术,不能生育。他以为这样,婚后她会对格温留下的铁柱以更多的母爱。铁柱和这位继母的关系确实很好。
“萧乾与梅韬的婚姻是速成的,并没有很深、很牢靠的感情基础,萧乾只惦着有个家。而梅韬当时大概是把萧乾解放后的地位估计高了。在香港,她常见乔冠华、夏衍、许涤新等到家来拜访他。她觉得萧乾以后能飞黄腾达,她也可以做起舒服的官太太。可解放后,萧乾只是一般的文化干部,而且尚是怀疑对象。到了1950年,梅韬突然对萧乾变得冷淡粗暴起来,以前的温柔缱绻全飞到九霄云外。土改时,萧乾外出采访,曾在昏暗的油灯下给她写过万言长信,希望别再离婚。而此时梅是萧的第三个妻子,萧则是梅的第四个丈夫。
“梅韬不回信。那时,她已爱上一个日本华侨。
“一次,梅韬给萧乾一张戏票,要他去看梅兰芳的京剧。他到了剧场才发现,梅韬正和那日本华侨坐在前五排的座位上喁喁私语。萧乾愤怒了,他没等梅兰芳出场,就离开了剧场。
“最使萧乾不能容忍,并终于下决心离婚,是在闹离婚的那天晚上,梅韬说她从来就没爱过萧乾,现在谈不上了,以后更不会爱他。这是萧乾接连被第二个女人所遗弃。”
这两档子事,萧乾跟我说过不止一次。那个“第三者”姓林,不是日本华侨,而是地地道道的大和族,纯日本血统。日本投降后,在我国东北出生的这个青年因故未随家人回祖国。1949年,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将这个前途有为的日本青年保送到大学去读书,发给他人民助学金。毕业后,成了外文出版社的日籍专家。
梅与乾于1953年离婚,是双赢。转年梅与林结缡,林是初婚。1961年夏,梅随日本丈夫赴东京,取得了日籍。晚年她最后一次离婚,落叶归根,在福建一家大学教日语。她享受外籍专家待遇,雇着保姆,养尊处优。1987年因突发性心脏病去世。
萧乾这方面呢,1954年五一节与我结婚,1955年1月30日生了女儿荔子,1956年11月lO日添了儿子桐儿。1957年因文获罪,1958年划为右派,发配到唐山柏各庄国营农场,监督劳动。1961年6月,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翻译菲尔丁的长篇小说《弃儿汤姆·琼斯的历史》。1966年8月23日被抄家。9月4日晚,服大量安眠药自杀,经抢救脱险。1979年2月,由中国作家协会正式平反,确认1957年的“右派分子”实属错划,任命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顾问。当年8月,应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主持人保罗·安格尔、聂华苓夫妇邀请,与诗人毕朔望赴美参加三十年来海峡两岸以及中美作家之间首次交流活动,并应邀到美国多所大学、团体作巡回演讲。12月,离美抵港,参加“中文日”活动,并在香港大学作公开讲演。讲题为“新闻与文学的关系”。1986年7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1989年4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1999年2月11日,因肾衰竭导致心脏衰竭,于下午六点去世。2月24日上午,亲友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向遗体告别,并于同日下午两点遗体火化。骨灰寄存于八宝山革命公墓骨灰堂。
为什么说1953年最后一次离婚是双赢呢?因为1957至1999年是乾的一生中最困难的日子。在农场劳动期间,每月只发给他二十六元生活费,另外补贴四十元,相当于大学生刚转正时期的工资。三年困难时期,谢格温留下的儿子正在长个子,定量吃不饱,我托母亲每月给他买二十斤黑市粮票,每周给他五斤。每斤粮票为二元,二十斤就是四十元,而当时我每月的工资是八十九元五角。还得按月给母亲和三姐常韦生活费。工资不够用,靠我业余翻译的稿费来贴补。相形之下,突击《尤利西斯》没那么辛苦,因为那几年我已退休,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归自己支配了。
乾在农场劳动的期间,每逢假日和周末,我把两个小的交给母亲和三姐常韦,给老大补习算术。他从小学一年级起就重理轻文,能否考上二十六中住宿,成了头等大事。因为乾的右派分子身份确定后,作协只给他在宝钞胡同留了一间十二平米的堆房。1960年夏末,老大被北京市重点中学二十六中录取。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马上写信告诉了在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干着农活儿的乾。那三年三个月(1958年4月至1961年6月),支撑他的是一封封家书。在不堪回首的岁月,我的业务能力三次救了这个家。1957年在文联大楼的礼堂,《文艺报》主编曾指责萧乾是抱着“篡夺领导权”的目的来
到《文艺报》当副主编的。1956年11月,张光年曾向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楼适夷提出想调我到《文艺报》去,亏得楼坚决不放,否则我也注定被划成右派。第二次是1958年11月。八十个人被派到农村去劳动锻炼,几乎达一年之久。只有四十个人回来了,其余的被调到外地去。记得领导上曾让我这个侥幸留下来的编辑陪一位奉命调到长春一家书店去的女青年到北海去转一圈。人事科也有一个女同志同往。我们从前门进去,自后门出去,一路上,她哭丧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如果我被调到外地,困难会比她大得多。当时母亲正生着肺病。三姐常韦自1956年起,动了三次大手术,治足疾。刚刚痊愈,尚需要休息。十一岁的老大念小学五年级,需要给他补算术,因为如果考不上二十六中(市重点),改成走读,让他住哪儿?那几年,我们只剩下一间十二米的堆房。老二在幼儿园,老三在托儿所,周末得接回来。一家六口人,我是顶梁柱。乾在农场,每周去信三封,给他打气。谢天谢地,总算留在北京了。
1973年7月9日,我从干校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也颇费了周折。要不是我利用1972年夏送儿子萧桐回京上学的机会,专程去找商务印书馆的陈原同志,而他取得严文井同志的同意后,正式下了调令,乾和我得再等一年多,整个干校宣布解散才有机会回北京。
8月初,我收到了《大公报名记者丛书·萧乾卷:一九四。年欧洲稗史大观》(大公报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6月版)他被列为七个名记者之一。其他六人为:张季鸾、王芸生、范长江、杨刚、朱启平、彭子冈。考虑到范长江和杨刚死于非命,朱启平与彭子冈进入新时期后风光不再,萧乾确实相当幸运。本月9日,我将参加纪念《大公报》创刊105周年的小型庆祝会,缅怀故人,并预祝《大公报》越办越好。我还得感谢乾的挚友严文井同志。1996年夏的一天,他最后一次光临舍下,告诉萧乾,其实他的历史问题早在1956年就审查清楚了。严文井是凭着个人情谊,透露给萧乾这个消息的,否则乾只得把闷葫芦带到九泉之下。
五、忧患意识
我住在木樨地,沾了奥运的光,这幢十二层的高楼,临街的窗户统统换成铝合金大玻璃窗。严丝合缝,质量极高。试想,首都的类似楼房全焕然一新,市容该发生多大的变化!
当我沉浸在幸福感中时,《作家文摘》(2007年9月28日)上的《改道诚可贵浪费谁埋单》一文里的一段话映人眼帘:
“三门峡水库由于设计上的缺陷,使得水库发电和上游泥沙淤积之间形成了尖锐矛盾。导致黄河中游的重要支流渭河变成悬河,多次发生水灾,沿岸民众受害不浅。”(摘自9月19日《中国青年报》,李仕舂文)
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替三门峡水库辟谣的消息。这是我第一次读到提及三门峡工程之负面作用的文章。时代毕竟不同了,越来越多的人敢讲真话啦。
1946年我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1950年毕业。黄炎培的第三位公子黄万里教授于1953年走马上任,在清华大学水利系执教。所以我跟他多少有点缘分。他因坚决反对修建苏联专家设计的黄河三门峡水坝,被扣上右派帽子。三门峡水库建设遗留了许许多多隐患,终于证明了他当时反对得有理。
下面我从冉云飞的《谁说得对就不听谁的》中引几段:“1957年,黄万里先生写《花丛小语》及其续篇指陈时弊,反对三门峡工程而获右冠,打入另册后,依旧屡屡上书,对治理黄河尽心竭力。……此番风骨此番努力,以至临终遗言也是关于长江的治理,能不令人唏嘘扼腕!
黄万里总算活到九十华诞。清华大学为他举行了隆重的纪念会。岂料不久之后他就驾鹤西去。关于他去世后问世的传记《长河孤旅:黄万里九十年人生沧桑》,冉云飞认为,作者赵诚“所付出的艰苦努力无疑是应该记取的”。然而“他无法深入浅出地将黄万里先生在治水方面的思想、学问以及与他人争论透彻地传达出来。同样关涉水利,美国人约瑟夫·埃德沃德·斯蒂文斯的《胡佛水坝》便是将水利知识和美文结合得比较好的著作。”
“在偌大的中国,像黄万里先生这样哀挽河山、痛心吾民的知识分子固然是少,但就是稀有而真诚的异见,也日渐式微。老成凋谢。……”
再过两年,就迎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了。我是1950年9月18日参加工作的,亲历了屡次政治运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马寅初、梁思成、黄万里这三位,他们都与清华及庚款留学有关系。在特殊历史时期,由于敢于直言而倒了霉。倘若听马寅初的建议,自上世纪的五十年代起就有效地控制人口,现在中国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如果接受了梁思成的意见,保留城墙,建设新北京(地址就是我目前住的西郊这一带),该有多好。那样的话,被城墙围起来的整座北京城,完全可以申遗了。我还记得林海音第一次在北京见到我们时,叹了口气说:“我的城墙没有啦。”要是她当年没离开北京,她绝对写不成《城南旧事》。正因为远在台北,对故乡的怀念才促使她写成这部代表作。
萧乾在回忆录中写道:“那阵子我常在梦中亲吻北平的城墙。……我的心好像早已深深地埋在北平的城角下了。”(见《萧乾全集》第五卷第218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10月)
1983年,当我们的儿子萧桐决定在美国定居时,萧乾试图劝他回故土,直到冠心病发作。儿子只记得文革抄家打砸抢,爸爸和三姨被罚跪在八仙桌上挨斗,二人先后自杀未遂。姥姥被迫自缢身死,妈妈被戴上高帽,脸上涂满墨汁,在大街上游街示众。
儿子见过这一切,但没见过城墙。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