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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计

2008-10-24

百花洲 2008年3期
关键词:椅子医生老师

薛 荣

说到叶南飞,叶南飞就到。

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跟着孔脚筋,一个尖脸淡眉的男孩子,父母亲都在供销社里做事。孔脚筋的手里拎着黄书包,书包带子像一条死蛇似的缠在他手上,勒得手腕处的皮肤都有点泛白了,可他自己没感觉。他的这只手像是别人的手。他人在叶南飞身后,却伸长脖子,一一朝屋子里的人打招呼,热热闹闹的,仿佛正有很多人在等他。

“孔脚筋,你怎么也来了?”金惠丽站起来责问。她是暑期学习小组负责人,有任务在身。

“我为啥不能来,我他妈的考试全是红灯,那么多的暑假作业叫我怎么做啊?其实我老早就想来了,可早来了也没用,作业你们自己都没做好呢,我抄不到的。”叶南飞的腿细长得像豆芽菜,钉在门口不动,孔脚筋就绕过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屋子中央的方桌边上。“累死我了,你看我这个手……”这小子到这时候才感到痛,嘶了嘶牙裂了裂嘴,把解下来的书包甩到桌子上,嘴里还哎哎地继续招呼,希望别人有所反应。可童刚正用目光和叶南飞温暖地交流着,金惠丽还在气头上,她想起了期末考试时她不给坐在后边的孔脚筋偷看卷子,这坏小子用墨水弄脏她白衬衫的事情。“叶南飞!”金惠丽转移了目标,叫了一声似乎要迷糊过去了的那个人儿,“说好了要保密的,你怎么带了条狗来,还看得进书吗?”“谁要他来,你问问他去,他跟踪我们好几天了,我在步云桥头被他撞见,我走到哪他跟到哪,烦不烦啊,后来,我就让、让他来了。”叶南飞撅起小嘴,责怪地瞪了一眼孔脚筋,孔脚筋背对着她,自顾自地解开黄书包的扣子,把里边的罐头、瓜子和糖果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在小方桌上,一副做小买卖的架势。

咦——

金惠丽一阵惊奇,眼急手快地抓起玻璃瓶摇了摇,看清楚里面是糖水菠萝,嘴角得意地一抿,暂时不吭声了。

“你带这些东西来干啥?来探望病人啊?你拿回去。”童刚一开口,叶南飞也赶紧尖声尖气地附和,她新理了个童花头,脸两边的垂发括号似的,整整齐齐地给她那张俏脸划出了边界。她这个头是为童刚理的,因为童刚喜欢的山口百惠也有这样的发式。关于这个,童刚是跟她私下里说起过的。她很想在今天瞅个金惠丽上厕所的当口跟童刚提提这个事,最好是童刚伸出手来,笑眯眯地在她的头发上捋一把,不过,来了个孔脚筋一搅和,事情可就全乱套了。

孔脚筋下到河里游泳老是脚抽筋,可应付今天这个场子他从容多了。金惠丽已撕了包瓜子,闻了闻,还无比满意地说了一声是奶油的,孔脚筋就右脚伸到背后去勾了只凳子,面对着童刚落坐。叶南飞坐到孔脚筋的左侧,干瞪着眼瞅着对面金惠丽的小嘴香瓜子进去瓜子皮出来,噼噼啪啪热闹非凡。孔脚筋抓了包五香豆扔到叶南飞面前,说也是奶油的。叶南飞想拆又不好意思,只有一连串眨眼的小动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奶油的香味儿,实在是香,童刚抽了抽鼻子,咕哝了一声不吃白不吃,拆开了用旧报纸包着的五香豆。

接下来,孔脚筋埋头抄作业,另外三个人对付桌上的那一摊东西。说起来他们下半年就要升初二了,十二三岁,还是些孩子,可在做医生的童刚父母看来,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跟大人再挤在一间屋子里睡有点不合适了,就给他借了间宿舍,在卫生院的血防楼上,是二楼最里边的一间,蛮僻静的。假期一开始这儿就成了金惠丽那个学习小组的据点,隔几天就要聚在一起消磨掉一个下午。孔脚筋空了的书包扔到了童刚的床上,另外三个人的书包也扔在草席上,紧靠在一起,上面还压着金惠丽戴来的大草帽。太阳一点点地朝西落下去,可气温正一点点地升高。童刚开了头顶处的吊扇,热是好一些了,可叶南飞皱着蒜头鼻子,说屋子里太闷,闷死人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掸了掸粘在裙子上的瓜子壳,开了屋子朝东的窗户。看不到紧贴着血防楼的围墙,可围墙外面的水稻田就在眼皮底下,刚插了秧苗,水汪汪地反射着太阳光。一股腥臭随着微风一起涌进房间,童刚闻到了,那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他冲着叶南飞的背影扮了个鬼脸,不吭声。金惠丽一闻到那股味儿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嘿——那是股什么味?话是冲着童刚说的,可她桌子下边的脚踢了孔脚筋一下,孔脚筋冷不丁地用力不准,手里的铅笔芯子折断了。

“什么什么味儿?”这小子狂抄了好几页数学作业,大功即将告成,这时才发现桌上的瓜子糖果快要消灭光了,也赶紧抓过一把瓜子,死命地磕,快得瓜子壳都从他嘴角的两边飞出来,却还有表情朝金惠丽傻笑。“连这个都不知道?”金惠丽逗了他一句,孔脚筋更来劲了,可他的来劲是以退为进的套路。他说噢唷,有啥奇怪的,这栖镇上有啥新鲜的事情,不知道就算我不知道,有啥了不起的。孔脚筋撇嘴时还加上脖子扭动的动作,像一只鹅被刚吞下嘴的小鱼咽住了。这可把胖乎乎的金惠丽给逗乐了。

“我们这儿可好玩了,因为太好玩了,所以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说到这儿,她瞅了一眼童刚,童刚正痴痴地看着窗口处的叶南飞,对金惠丽视而不见。金惠丽不出声地哼了哼,说的欲望更加急切,“你知道什么味吗?”她的嘴朝孔脚筋的耳朵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那可是死人的味。死人的味你闻过吗?这就是啦,那个医院厕所外面的化粪池里有死人,是死了的小人,很小很小的,但,但也有这么大。”金惠丽指了指墙角处一只插了半截蜡烛的香醋瓶子,孔脚筋整个人都吓呆了,嘴角旁挂着的一瓣瓜子壳,也像他这个人一样,将落未落,一动不动。瞧着孔脚筋这副呆样儿,金惠丽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叫好。“那些个小人也就是胎儿,是那些个大姑娘被男朋友搞大了肚子不能生下来的,就只好打了证明上这儿让他爸爸把这些个小人打下来。”她指了指童刚,童刚这时候已回过神来听她说话。“怎、怎、怎么打?”童刚的爸爸孔脚筋当然认识,可他想象不出这个白白胖胖的医生是怎么打小人的,是操根棍子冲着那些大姑娘的大肚子使劲地抽吗?“我怎么知道啊!”金惠丽急得拍了记自己的大腿,“反正他爸爸有办法,只是、只是听说女的要流很多血,很多很多的。”说到这儿,金惠丽夹紧了自己的双腿。从四月份开始,她那儿每个月也开始流血了。

屋子里唯有吊扇的声音,把这儿的空气搅拌成一个臭烘烘的漩涡。

回到桌边的叶南飞抬起眼皮瞄了瞄童刚,目光三分羞涩,二分扭捏。童刚很干脆地说不要说了,这时候的金惠丽终于哼出声来了,她怕别人听不清似的,哼完了之后又补了一声:“哼……说说又怎么啦?”如果是叶南飞干涉她的话,她肯定要回敬她一句假正经。“哎,你平时挺流氓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金惠丽扯了扯孔脚筋的手指,吓得他一哆嗦,金惠丽自顾自地笑了几声,“那些女的被童刚的爸爸打的时候都哭啊叫啊的,喊疼死了疼死了,多的这些天有好几个呢,那些打下来的小人和血水装在拎桶里,由勤杂工咣当咣当拎着倒进医院厕所,又拖了根自来水皮管把它们冲进化粪池,所以那个腥臭啊!”说到这儿金惠丽的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金惠丽,你的脸皮可真厚呀。”叶南飞插了一句嘴,招来的却是一个白眼。“你脸皮薄,那我们去看的时候你怎么也去呀,那些个小人浮在化粪池里,不就像死鱼吗?你自

己不敢用竹竿捞,还叫我帮你捞起来看呢?”她这样地一抢白,叶南飞的头低下去了。

“哎唷,我的妈呀——”孔脚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像是刚从阴间还魂过来。外面的知了约好了似的,这时齐声叫了开来,一声接一声地像是在扯着人的神经玩。“我口渴了,童刚你开罐头的启刀有没有,要不你找把剪刀来。”金惠丽捧起玻璃瓶子晃了晃,然后眼睛贴上去,看瓶子里摇来晃去的糖水菠萝。

没有一个人理她,大家伙的心都像沉到了脚底下。

“咚”地一声,金惠丽重重地把玻璃瓶子放回到桌子上。“怎么,不想听了。”她觉得自己又没说错什么,大家都这样傻呆呆的,很无聊的,就继续逗孔脚筋。“你要说你就说吧。”孔脚筋的身体像一块木板似地斜搁在椅子上,眼睛瞧着头顶上的吊扇。“我、我不许你说!”童刚倒是真的有点生气了,特别是她提到了他爸爸童医生。感觉上金惠丽说他爸爸就跟是在说他似的。而且他还知道,要是金惠丽再这样一直说下去,叶南飞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又不是在课堂上,我说又怎么啦。”

“就是不许你说!”

“我偏要说。”

“我偏不许你说。”

“哼……”

“不说就不说,有啥了不起的。喂,孔脚筋,那我带你去看看,你去不去?”

金惠丽也生气了。一不做二不休,她拿了草帽和孔脚筋一起跑下楼,连房间的门也忘了关。

门窗大开,房间里的空气形成对流,腥臭味更刺鼻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两个都不知道说什么话的人。叶南飞的双手绞在一起,搁在她两腿之间裙子的凹陷处,她的头低着,但能感受到童刚那火辣辣的目光,在烫着她的头发。她有点担心,照这样让他看下去,她那好看的童花头会不会卷起来,卷成童刚妈妈那个样儿,像个狮子头。她玩味着自己的念头,也嘲笑着自己的念头。可要她说出口那是不可能的。叶南飞的妈妈是小学教师,爸爸就是他们几个的班主任,对她管得可严了。

已经有关于她和童刚怎么怎么的闲话在镇上流传开来,只是还没有传到她父母耳朵里罢了,要是她们听到了,那她再跑到卫生院来玩也就不可能了。

房间里实在太臭了,童刚他难道没感觉吗?更要命的是金惠丽还跑去看呢,弄不好,这疯丫头还会拿了竹竿去搅那个池子。她做得出这种事情的。她父母是知青,还在宁夏呆着,她是寄养在镇上的外公外婆家里的,谁也不去管她,也管不了她。叶南飞想象不出谁也不管的滋味是怎么样的,想到这儿,她抬起头瞄了瞄童刚,同时伸手捋了捋自个儿的头发。

童刚早就不在看她了。他不知从哪儿找出把剪刀,冲着叶南飞得意地晃了晃。“这两个傻瓜,去看什么死人,我们趁他们不在,吃掉它。”他手里的剪刀指了指罐头,叶南飞急着摆了摆手,说我不喜欢吃菠萝罐头。童刚知道她在说谎,可即使是真的也拦不住童刚的剪刀刺向罐头盖子。童刚只穿了件弹力背心,一用点力气,肩膀上出现了好看的肌肉群。童刚刺了两下,有糖水飞溅到手指上。他朝叶南飞咧开嘴笑了笑,然后去吮手指头上的糖水。

一看见他这个样子,叶南飞想也没想就别过脸去。

童刚在用剪刀剪盖子上的铁皮,叶南飞开口说童刚我们说说话吧。和叶南飞说话当然是童刚不反对的。“你说吧。”他使足了力气,让铁皮缠到剪刀尖上,用尽力气把铁皮卷下来。叶南飞不去看童刚肩膀上的肌肉了,她望着窗帘上的云朵和窗外的云朵,两者之间还真有点像呢。“你说呀?怎么不吭声了。”童刚吃力地提醒叶南飞,可他的心思被他的动作所吸引。铁皮在剪刀尖上缠成了一朵花,童刚的心也因为顺利地扯开了盖子而乐成了一朵花。

叶南飞朝开着的窗口走去,她想去关窗子,可站到了窗边上,却看起了风景。

果然不出她之所料,金惠丽和孔脚筋站在化粪池的边上,金惠丽的手里还握着根竹竿,正往池子里翻搅着,怪不得吹过来的风越来越臭了。两个人交头接耳地说着话,突然金惠丽手里的竹竿朝孔脚筋打去,差一点把孔脚筋打到池子里去。叶南飞吓得手捂胸口,她本想叫童刚也来看看这两个家伙,可童刚正用手指从瓶子里捞出一块菠萝塞进自个儿的嘴里。叶南飞咽了口口水就不说话了。竹竿子那么脏,可金惠丽却不管不顾地往孔脚筋的衣服上戳来戳去,弄得孔脚筋终于受不了,跑开了——跑开了却又回来,手里却多了块砖头。砖头砸进了粪池,好在金惠丽头戴着草帽,挡住了飞起来的脏水。这下子可把金惠丽惹恼了,两个人绕着化粪池边上的大树,继续追追打打,咚呛咚呛咚咚咚呛,跟演一出京戏似的。

叶南飞关起窗户,心中明白了几分。金惠丽疯成这个样子她倒是想象不到的。“哎,你真的要把这菠萝吃光?”听叶南飞这么一提醒,童刚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刚吃过东西的嘴唇红润润的,眼睛笑眯眯地等着叶南飞继续说话。“哎,我问你呀,我来以前你和金惠丽在做什么呀?”“在做作业啊”童刚的回答太快了,快得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不像话,“噢,不、不是,我们在说你,金惠丽说你越来越漂亮了,她自己是越来越难看了。”后半句话又露了底,叶南飞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童刚连失两言,急得搔了搔头皮。

他不能跟叶南飞说,金惠丽今天到得实在有点早,敲门进来时他还在午睡呢。然后么,然后金惠丽就坐到了他童刚的床沿上,童刚的手有意无意地隔着裙子摸了摸金惠丽的屁股。事情也就到此为止,后来他们确实是说话了,主要是金惠丽说,童刚嗯嗯啊啊地应付她。也只能应付,因为金惠丽的要求也太高了。她要童刚甩了叶南飞,做她金惠丽的男朋友,理由是她一个人在栖镇,他童刚更应该关心她。说这话时金惠丽撅着小嘴,扭动着腰肢吊足了童刚的胃口,童刚克制不住地又在金惠丽的胸口摸了一把。

可叶南飞只在门口一出现,金惠丽就知道自己没份了,靠边了。一时之间,金惠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像这时候童刚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决定自个儿少说话,或者尽可能地不说话。他走到叶南飞身后,想用对付金惠丽的办法来安慰她。可他的手一搭上叶南飞的肩头就被她甩脱了。他的两只手没了去处,只好撑着窗台,呈八字状把身子骨单薄的叶南飞圈起来。他的嘴离她的头发很近,近得他的呼吸吹起她的头发轻拂着他的鼻翼。本来他是可以跟叶南飞说说山口百惠,说说她的童花头的,可他错过了机会。

他嘴里糖水菠萝的气味让她铁定了心思不理他。

几分钟之后,房间里出现这样的情景:叶南飞木头人似的脸朝关着的窗户站着,背后是撑开双臂作拥抱状的童刚,屋子中央,站着手捏草帽的金惠丽,而门口呢,是一身臭气的孔脚筋。

一声长长的唿哨从孔脚筋的嘴里发出,而在叶南飞听来仿佛是晴天霹雳。“你干什么呀!”她猛地转过身,瞪着童刚,同时也看见房间里另外的两个人。“哎唷唷,你们胆子可真大啊,当心把肚子搞大唷!”孔脚筋的脑子里还是刚看到的恐怖场景,还在紧张着呢。“你给我走开。”叶南飞推开挡着她道的童刚,气冲冲地抓起书包从金惠丽的身边经过,又急刹车似地止

住脚步,扔下一句你的菠萝我可没碰,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差点把正张着嘴傻看着的孔脚筋撞翻在地。金惠丽和孔脚筋同时都看见那个空了的菠萝瓶子,孔脚筋的反应可比金惠丽要来得激烈。他说我的妈呀,童刚你可真狠心啊,我可是偷了我老爸的钱去买的,你一块都不给我尝尝呀。童刚理也没理他。他的背脊痒痒的,靠近窗台蹭了蹭,望着金惠丽,不一会儿就耷拉下了眼皮。金惠丽咄咄逼人的神情是要他给她一个说明。

一气之下,金惠丽的草帽扔到了满是瓜子壳的地上。

孔脚筋收拾起自个儿的文具,嘴里嚷嚷着说这天气又臭又热,晚上不游泳看来是不行了。“就算是脚抽筋也要去游的,”童刚没理他,“喂,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老爸上下海市里送货去了,没人陪我我可不敢下水啊。”孔脚筋背起书包,凑到童刚跟前,手里拿着糖水菠萝瓶子。他摇了摇瓶底的糖水,喝了一小口,却不料金惠丽一把把瓶子夺了过来。孔脚筋气得想张口骂人,眼睛朝这个看看那个望望,觉得这些个人今天都不太对劲儿,就说了声五点半茧站码头见,立刻抬脚走人。

刚来到走廊上,孔脚筋撞见了身穿白大褂的童医生。童医生手拎着一篮子鸡蛋,急匆匆地放到了儿子的房间里,一见没人在做作业,就说了声怎么搞的,都要初二了还这么不用心的。也没听童刚解释,又蹬蹬蹬地下楼去了。童刚见孔脚筋就这样走了,有点过意不去,也跟到走廊上,叫住了孔脚筋。西下的太阳光都被血防楼前的梧桐树冠遮挡了,走廊上还是蛮阴凉的。童刚说你小子要不要开开眼界啊?你知道吗?每次有人给我爸爸送鸡蛋肯定就是有乡下来的人要叫我爸爸做打胎手术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啊。孔脚筋回过头来的眼睛一下子明亮了。“真的!这样的手术还能看?”童刚走上前去拍了拍孔脚筋的肩膀,两个人的身子趴到了栏杆上。童刚指点着让孔脚筋看朝南住院部那排平房的最东面,有两间屋子算是手术室,窗户上糊着泛黄的旧报纸。“最东面那儿的窗户上有个小孔,那儿是个死角,没人发现的,你可以趴在那儿看。你看归看,可不许讲给别人听,也不许发出声音噢。”孔脚筋激动得腿都迈不开了,他连说了好几个真的真的真的,直到童刚在他的肩上重重地打了一下才止住。

“那我去了。”孔脚筋惊奇地瞪圆了眼睛,踮着小猫的脚步下楼去。

手术室传出微弱的哭喊声时,孔脚筋已经趴在了那个窗口。童刚回到了屋子里,顺手把门带上。金惠丽还捧着个糖水菠萝瓶子站在屋子中央的吊扇底下,童刚绕着她转了一圈,坐回到椅子上,问她怎么了。“你真自私。”金惠丽踩了下地上自个儿的草帽。“就为了我吃掉糖水菠萝就说我自私?”叶南飞她们走了,童刚有耐心跟金惠丽打持久战,所以口气轻飘飘地回应她。“不是。”金惠丽嘟着嘴,童刚哼了一声表示不信,金惠丽就开了窗户把手里的空瓶子狠狠地扔到外面的水稻田里。

“那我就不明白了。”就算到了五点半去茧站码头游泳,还有个把小时呢,童刚悠闲地抬脚搁在了桌子上。他的眼光一瞟一瞟地在打量着金惠丽。她今天穿了条新的裙子,是白底带蓝色细格子的,谈不上好看或者不好看,但童刚还是装出有滋有味的样子看着。她的上身穿了件白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衫,里边是一件小背心,当然是弹力的,这样好箍住已发育起来了的那一对小乳房。童刚的舌头顶着牙齿,琢磨了一阵子,又把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看了看,一个手指,两个手指,三个手指,就是这三个手指刚才摸了金惠丽的那儿,至于是什么感觉,童刚现在可有点忘了。“真奇怪?”童刚有所指又无所指地又扯了一句。“你才奇怪呢?”金惠丽毫不犹豫地接了嘴。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委屈,心里正难受着呢。她睃了童刚一眼,看他有没有注意到她的难受,而童刚还在研究他的手指呢。

“呸,自己的手指有啥好看的。”金惠丽大胆地表露了自己的生气。

最好童刚也生起气来,两个人在这儿大吵一架那才叫过瘾呢,可童刚的眼光和嘴角处的神色轻飘飘地。他扯下自己的钥匙圈,用上面挂着的指甲钳修起了指甲。他这样的动作终于让金惠丽记起了他在个把小时前就是用这只手摸过她的。她那又气又急的情绪延迟了这么久,才真正地在心里头爆发开来,就像一朵盛开的鸡冠花。她顾不得羞怯,甩着手跺着脚跑到童刚跟前,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像是背后有个人在推她似的。对她的逼近童刚连眼皮都没抬一抬。“那个手术好了没有啊?你去看看孔脚筋这小子还在不在?”听到童刚派给她这样的任务,金惠丽顿了顿,可还是用刚才走过来的夸张姿势来到了走廊上。

孔脚筋早就不在了。一丛月季花在那窗户旁边开得正艳,吸引着几只白色的粉蝶绕着它翻飞。童医生一个人沿着水泥路,慢吞吞地走过高耸在院子里的自来水塔,金惠丽突然之间张口叫了声童医生。童医生停下脚步,抬起头,隔着纵横交错的绿色枝叶朝金惠丽招了招手。一声声知了的嘶鸣扑散在午后的热空气里。“要不要吃点冰镇西瓜?”这一声问候让金惠丽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她看见了那白大褂上醒目的血迹,脑子一阵晕眩,差点从栏杆那儿一头栽下楼去。童医生当金惠丽是有话要跟他说,所以站在路边等了她一会。金惠丽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很勉强地笑了笑,摇了摇手,童医生关照了一句好好读书,就手插进白大褂的袋子里回北面的门诊部去了。

“你就是奇怪么?我吃掉了糖水菠萝你发火,我爸那儿有冰镇西瓜你又不要?”一回到房间里童刚就埋怨金惠丽。你就晓得吃吃吃,金惠丽顶了他一句,童刚摆了摆头,没有回顶她,她就趁势而上,站到童刚边上问到底喜不喜欢她?“你说什么呀?”他应付这个可有经验了。“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叶南飞?”都到了这份上,金惠丽不管不顾了。“嘿,我怎么不认识你了,你是谁呀?叶南飞又是谁呀?”童刚拉开小方桌抽屉,取了副墨镜架在了鼻梁上。

金惠丽一下子手捂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窗外的知了像是已经吸干了梧桐树的树汁,这时候扇动着翅膀吵着渴死啦渴死啦。屋子里只有吊扇搅动空气的呼呼声,像是墙壁在大喘气儿。童刚的目光透过墨镜,在暗沉沉的金惠丽身上上上下下地搜寻着。他吃不准这个女孩子是不是真的哭了。童刚挺烦女的在他面前哭,所以他摘下墨镜,用墨镜的支架捅了捅金惠丽的手臂,说你干吗?我是逗你玩的,你怎么来正经的了。他要她放松一点,活泼一点,可金惠丽只不过是把手掌从脸上放了下来,表情依旧是紧绷着的,像一块铁皮。“不要这样嘛,”童刚厌烦地吐了一口闷气,“那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呀?”金惠丽抬了抬尖尖的下巴,一副小大人的成熟表情,扁着嘴说:“我、我、我不喜欢你……”

“啊!什么?”童刚一拳砸在了桌子角上,“你开啥玩笑?”

“我是不喜欢你嘛,我就是不喜欢你,我、我、我、我是爱你。”说到这儿,金惠丽的嘴角下弯,差不多要哭出声来了。

她的手掌又捂回到了脸上,抖动着圆润的肩膀。

听她这么说,童刚终于松了一口气。爱这个字他在小学低年级时用来做过造句,后来就

基本上已经不用了。现在是轮到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神经质地朝关着的房门望了望,有点后悔让孔脚筋早早地走了;但叶南飞不在场还是让他感到庆幸。他感觉自己遇到了麻烦,就像那些来这儿找他爸爸打胎的女人似的,他搓了搓手皮,想不出解困的办法来。

装傻从来都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什么、什么叫爱啊?我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不相信,金惠丽跺着脚回答他。她身体里那股激烈的情绪还没过去,还在左冲右撞着呢。她听着知了的叫声,这知了像是趴在她的脑壳里叫似的,声音越来越响了,响得她眼前金星直冒。“你爱叶南飞,你就是不喜欢我。我心里清楚。”恍惚中她的身高似喷泉猛地蹿高了十厘米,都快赶得上老师的身高了,可一转眼又回复到了常态。

她感到了心灰意冷。

童刚掂量着金惠丽话中的份量,也不吭声了。

院子里突然传来激烈的呼喊声,盖过了知了的鸣叫。有很多人从住院部与宿舍那儿朝门诊部跑去,嚷嚷着,其间也夹杂着童医生的声音。像是来了个喝甲铵磷农药的急救病人,也像是谁跟谁打起来了。

“那你坐到那个椅子上去,”童刚说话的腔调变得像门诊医生一般的平静,“你喜欢我是不是?你喜欢我你就坐到那个椅子上去。”金惠丽瞅了瞅那把角落里的大椅子。这锈迹斑斑的白铁皮椅子她坐过,听童刚说是补牙齿用的,后来卫生院买了新的,童刚就叫他爸爸把椅子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平时他最喜欢坐在这把椅子上,看一本都快翻烂了的山口百惠的传记。“你坐呀?”金惠丽的犹豫让童刚感到满意。“你不是说喜欢吗?”他的话像一根针,继续刺激她,她的脑子就糊涂了。她扭捏地坐到那把椅子上,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她觉得她服从童刚的指令跟童刚喜欢她之间是有联系的,而且是紧密的联系。她先是直着身子坐了会,等到童刚走到椅子边上时,她的背后退着靠在了冰凉的皮革靠背上。“你喜不喜欢我把你绑起来?”童刚瞧了一眼她起伏的胸脯,脸凑到她面孔上方问她。她脑袋里的知了还在嘶叫长鸣。她只听清了你喜不喜欢这几个字,赶紧点了点头。童刚的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微笑,然后快速地从一个装过生理盐水的纸板箱底下抽出几截绳子,把金惠丽的手脚捆绑在了椅子上。

金惠丽想反抗可已经来不及了,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她连着问童刚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可这小子专心致志地检查着结扣就是不回应。“你喜欢我你就应该喜欢我这样。”童刚的手指戳在金惠丽的额头上,制止了她的颤抖。她一下子不敢说话,只是惊恐地睁圆了眼睛。也许是把一个人绑在椅子上的事情完成得太容易了,童刚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这椅子跟理发店的椅子一样可以转动,童刚就用自己的膝盖撞着椅子,让它左右晃动起来。他觉得金惠丽应该感觉到舒服,而不是一副吓呆了的傻样,因为这摇动的椅子真像是一只摇篮,金惠丽似一个巨大的洋娃娃躺在上面,应当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才是。“嗨,舒服吗?”他得意于自己的举动,就很想知道金惠丽的感受。他记得小时候,妈妈远在松江工作,他曾偷偷看见过爸爸和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护士也玩过这样的游戏,后来爸爸发现了躲在门背后的他,就放下撩起的白大褂威胁说,他如果把看到的讲给妈妈听的话,也把他绑在椅子上,三天三夜不给他饭吃,还要叫护士阿姨用钢针一针一针地捅死他,刚从椅子上下来的护士阿姨,工作服上有一块湿印子,也在一边连连点头,吓得童刚哇的一声哭开了。

童刚狠狠地踢了椅子一脚,这椅子就停止了晃动。金惠丽这时终于鼓起勇气,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噢,那你刚才说爱我是骗我呀?”童刚的心情本已变得有点不好,这时真有点生气了。“你骗我呀,就更应该把你绑起来!”童刚冲着金惠丽吼叫,唾沫星子雨点般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童刚一扭头,躺回到了房间另一头自个儿的小床上。

他累了。他就当这个绑在椅子上的女同学已经死掉了。卫生院本来就是个死人的地方。死人的事是三天二头都会发生的。他平躺在草席上,继而又侧过了身子。他的脸朝向金惠丽这让他即使闭着眼睛仍感到不舒服。他翻了个身,脸冲着墙壁睡。墙上贴着从书上撕下来的山口百惠的照片可他不想去看它了。如果知了不叫空气不臭的话他肯定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他很累很累了,累得像是钻进了一个山洞里,知了的叫声宛如蚕丝把他的身体包裹成一个臭哄哄的茧子。

金惠丽绑在静止了的椅子上,心也慢慢地平静了。本来她惊慌是因为不知道童刚要干些什么,现在,她看出来了,童刚只是在玩玩她吓唬吓唬她,或者是考验考验她,她想随他去吧,谁让这小子这么帅,她这么的喜欢他呢,至少——至少叶南飞是享受不到他和她这样的游戏的,要是换成叶南飞的话,可能早吓昏过去了,最少也会尿湿了裙子的。想到这儿,她有点责怪自己刚才的反应,好在她没有破口大骂童刚,这让她宽心了许多。想想看小男孩总是和女孩子们不同的,他们就这个样儿,他这个举动的性质是和弄条毛毛虫放进自己喜欢的女生的铅笔盒里是一样的,这有什么好怪罪的呢?

“喂,你睡着了?”我不跟你赌气你跟我赌什么气呢?金惠丽心里这样想着,就招呼了一声躺在床上的这个男孩子。童刚听到叫声从床上坐起身,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嘿,你的头发乱了。”金惠丽美滋滋地看着这小小伙子,提醒他。童刚伸手捋了把脸,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把脚从床上伸下来,勾了好几下都没勾到一只拖鞋。要不是动不了身金惠丽老早跑过去帮他拿拖鞋了,她扭了扭身子,像怪罪是这椅子把她绑在上面的。

童刚迷迷糊糊地走到竹制书架前取下了一本书,站在那儿翻了几页。

金惠丽的胸口就似有一头小鹿在顶、在撞,他过来了。果然童刚托着翻开的书走过来,脸上是少有的一本正经的表情,竟然还带着点羞怯呢。他走到她的旁边,看了看书又看了看她的脸,可就是不开口。这样一来,倒是金惠丽急了起来。她艰难地欠起上身伸长脖子,看他手里翻开的书页。上面是一幅图表,边上还有小箭头连着的注释呢。金惠丽有点近视眼,看不清楚,童刚就把手里的书往她眼前送了送,金惠丽再一看,什么都明白了。

她下意识地夹紧了自己的大腿,可没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哆嗦。

两个人谁也开不了这个口。童刚以一个固定的姿势坚守在椅子的边上,一直等到金惠丽脸上的红晕悄然退去。两个人的眼光一对上又赶紧躲开了。房间里有两种呼呼声,一个响在她的头顶上,一个回响在她的耳边。金惠丽的身子停止了颤抖,她早忘记了自己是被绑着的,可心里还是盘算出来她今天这一关是躲不过了。“你想看,是吗?”她歪着脑袋问童刚,有点调皮捣蛋的意思。可依旧紧张着的童刚没察觉,只是机器人般地动了动下巴。“你真的想看?”童刚的腮梆子鼓了起来,青蛙似的,可他还是没开口。金惠丽有点退缩了,可退缩了她还不死心,又问童刚是不是真的很想很想。这时童刚别过脸去,用蚊子叫的声音回答了一声嗯,金惠丽于是两腿一伸,松口说:“好吧。”

两个人的目光到这会才对接上了。童刚弯腰把厚重的书轻放在地上,直起身来,手足无措地问金惠丽怎么看啊?金惠丽一听这话就眯眯笑了。她说你把裙子撩起来,童刚就撩起了她的格子裙。“你穿了短裤我怎么看啊?”童刚低下头瞄了两眼,又吱吱唔唔地问金惠丽。金惠丽说你把它脱下来一点不就行了。她很想伸出手去指点他,可她的手臂一抬就感觉到了绳子的捆绑。

“快点!”她口气坚决地催促他。

“那我去洗洗手吧?”童刚犹豫了。金惠丽很爽快地说不用了。

童刚迟迟疑疑地伸出手去,终于触摸到金惠丽裸露的大腿——

“童刚,童刚。”血防楼下突然传来童医生的喊声,“你班主任来了,他要和你谈话,你给我快点下来。”童刚的手指立刻僵硬成树枝。他回了一句来啦,又目光躲闪地对金惠丽说我去去就回来,就蹬蹬蹬地用百米冲刺般的速度跑下楼去,真像是一个刚做好眼保健操的男孩子正去上体育课。

叶老师有慢性胃炎,经常来找童医生配药,这一次童医生除了给他开了点常规性的胃药之外,又加了两瓶金银花露。反正看病是公费的,这金银花露基本上是糖浆水,不顶事的,可那两个玻璃瓶子不错,洗干净之后完全可以当茶杯的,对这一点叶老师当然是领情了。叶老师掏摸出香烟,童医生赶紧拉开抽屉说抽我的抽我的,两个人都拿出了香烟,比较了一下,还是童医生的高级,是走私进来的良友外烟。

叶老师一点上香烟,童医生就起身给叶老师泡了茶,诚恳地打听儿子的学习情况。

叶老师教语文,而且又是班主任,一直要带到初三的,这对于童医生来说真是太重要了。而且他俩都四十来岁,是栖镇这个小镇上屈指可数的大知识分子,一个喜欢高晓声,一个推崇蒋子龙,不像供销社里那一帮卖化肥卖酱油的,大字不识几个,赌钱赌得天昏地暗,子女么也像孔脚筋似的上不了台盘。两个人在童医生的内科门诊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开始叶老师还是以表扬为主。他夸童刚篮球打得好,是个体育尖子,可是体育好中考时是不能加分的。对这一点童医生点头称是,并表示不让他再打球了。“再看见这小子打球当心我把他的手剁掉。”童医生要在老师面前显示自己管理儿子的力度,可叶老师却觉得他过分了。两个人出现了意见分歧,热烈的谈话气氛低沉了下去,这个是童医生所不愿意看到的。他手捧着茶杯,欠了欠身子,以一种更为恳切的态度告诉叶老师他的父亲在解放前是有名的律师,到了他这一辈,上山下乡地这么一整,什么都完蛋了,只好困顿在这个小镇上当个医生,他现在的指望可全在儿子身上了。叶老师第一次从童医生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深受感动。他掸了掸烟灰,改叫他老童。他说老童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苦难,一样的愿望,既然你如此信任我,那就恕我直言啦。

童医生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拎起竹壳热水瓶给叶老师的茶杯里续水。“老童啊,”叶老师清了清喉咙,眼光朝门口扫了几眼,童医生连声说你说你说,伴着点头哈腰的动作,“你儿子有的行为可不太好啊!”话一出口,叶老师就有点后悔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童刚喜欢叶南飞他是知道的。为了保护女儿上课不受干扰,上学期末他把他们两个的座位调开了。好在这小子还有另外的人,说说也无妨。“童刚在男女同学方面花的心思也太多了点,这样下去那可是要影响他前途的。”叶老师尽量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童医生像是给兜头浇了盆凉水,神色一下子严峻了。“我么,平时都看在眼里,一直想找机会跟你提个醒,可没有合适的时候。”“哎哟,这个么,叶老师……”童医生似乎想替儿子解释,却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看看你,叫我老叶,叫老叶。”“那么我说老叶,这个事我也知道,我也急啊!我不知道这小子跟谁学的,怎么人小鬼大,就和女的扯不清楚呢?”他的这一席话说得叶老师的脸立刻变得笑眯眯的。童医生明白自己说漏了嘴,恨不得立马扇自己一个嘴巴子。正在此时,一个女护士嗲声嗲气地进来问童医生工会里的夏令用品啥时候发?童医生瞪了一眼,骂了一句没看见我在忙吗,卫生巾用光了你自己不好去买啊!吓得那个护士吐了吐舌头,拨脚就溜。

“老叶你看你这是、这是……”那个护士叶老师认识,他赶紧压压童医生的火气。童医生猛地灌了一口茶水,咕噜咕噜地漱了漱口,立起身把茶水吐进身后的洗手池里,傻愣愣地站了片刻,又扯了把骨排凳,坐到平时病人坐的位子上。“老童,我可没在说你啊。”叶老师解释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在说童刚,我是、是自己在说我自己呢。”童医生着急得差点要揪自己的头发了。“我也知道镇上的那些个嘴是怎么说我的,可我也难啊,我、我、我……”童医生回头瞅了瞅背后,“那些个女的有病没病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我这儿是门诊,我这儿只有我一个受过正规医学训练的内科,你这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妈妈又不在这儿,有时候脉还没搭上,我下面的这根温度计倒先插进去了。”童医生的两手一摊,叶老师看出来这个男人可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我不是不知道啊,这臭小子好的学不进,坏的自来熟,可是、可是我够注意的了,上星期南货店的小芳过来就让我给轰走了,还有开饭店的阿花,我让他住到血防楼上去就是让他避着一点儿。”童医生真是越说越气,接过叶老师递给他的香烟都不晓得怎么点火了。

童医生这样强烈的自责让叶老师感到了尴尬。

两个人相对无言,左手在嘴边起起落落地抽着香烟。“你渴不渴?”童医生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叶老师,叶老师摇了摇头,他今天听到的已经太多了,想抽完这根烟就走。“你肯定渴了,你等等。”童医生的手在叶老师的胳膊上按了按,跑到外面的院子里喊童刚。叶老师本来在假期里天天睡懒觉,也没啥事,就随手扯了张旧报纸看了看。不一会儿,童医生领着儿子走了进来。童刚真的以为叶老师是来家访的,不料他刚叫了声老师,童医生手一挥,叫他去把早上就泡在井水里的西瓜抱过来。原来是这样的事情,童刚张口想请示回房间一趟,可童医生手一挥,催促他快点,生怕叶老师还要跟他客气一番,童刚只好一去一回捧来了大西瓜。童医生洗了个白瓷脸盆,把西瓜放在了脸盆里,又打开抽屉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手术刀,正要动手去切,叶老师打趣说老童啊,你这把刀是不是做手术用的,剖过孕妇肚皮吧。他这句话逗得三个人都笑了。童医生又要命令儿子回家去取菜刀却被叶老师制止了,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童医生手里的刀就朝圆溜溜的西瓜扎了下去。

很快,叶老师的嘴角上就粘着黑色的西瓜子儿了,手指上全是湿漉漉的西瓜汁。童医生再要请他以老师的身份对儿子进行教育他就有心理障碍了。这儿可不是教室,他好像成了童医生的客人似的。他推脱再三可童医生决不放过,争执了一番,童医生说要么这样,晚上我请你喝酒,酒逢知已千杯少,你给我传经送宝,我们好好聊聊。“你给我听着,你也去,叫叶老师好好叮嘱叮嘱你。”他一回头关照,就看出来儿子心神不安,“怎么?想溜是吗?你给我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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