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注视
2008-10-21[法]克莱齐奥
[法]克莱齐奥
我想谈谈实在的美,谈谈人的眼睛,例如山,例如光。
阳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皱,它的沟壑,它覆盖着易碎的泥土的缓坡,它雪崩似的滚滚尘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盐,像玻璃一样闪亮,它岿然不动,独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一切都是那么的坚硬,那么真实,它是大地表面致密的一块,没有一种活的东西能像它一样。
人们可以给它一个名字,人们可以谈论它,人们可以研究它的构成和演变,然而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还是它,不动,不听,不应。山是持久的,强大的。随着人的远离,它始终赫然立于地平线上,继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消失的是枯草、树、一座座房屋、道路,剩下的只是轻淡的线,宛若空中膨胀的云。它还在那儿,继续在那儿。没有什么比这孤独的山更持久,更真实。
山就是一位女神,人们的目光不断地被引向它。
注视就是光,有生命的光,跳跃着奔向白色的山岩,热力深入岩石,令其微微地颤动。在不动的山坡上,小树和松柏是灼热的,空气中充满了它们的气味,寒冷的风从它们周围吹过。每天它们都在那儿,用它们的根抓住风化的泥土,云在谷底积聚,然后很快随风而降,然后散开,化为雨。灌木林和大树的叶子分开了,人们听见山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喘息声。
光不断地从虚空深处向山移动,重要的不是声音,不是汽车在城市中奔驰,不是古老的无花果树枝条上一群群的蚜虫,重要的是人面对孤独的大山时,他所看见的,他所等待的。
人们看呀,看呀,总是看不够。人在目光的一端,山在另一端,他们不再孤独了,它们变成了两个完全一样的领域,可以让美通过。遥远的美,人不能触摸,如夜空中的星辰,或如晨曦。它到达路的尽头,越过了有限世界的门槛,进入不可逾越的区域。
山多么稳定!在它周围,一切都踉踉跄跄,举步迟疑,人的腿是软的,胳膊没了力气。而它是石头做成的,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陆的基石上,在宽阔的背上驮着大气层。有时,它是无情的,粗暴的。它那尖利的棱角,伤人的绝壁,陡峭的悬崖,有鸟儿碰死在那里。它像一个行星那样大,从大地的深处直冲云霄。它是那样大,不可能有空虚、恐惧和死亡。它像一座冰山那样巨大、寒冷,在凝视着它的光中炫人眼目,一切都冲向它,像铁屑受到磁石的吸引。沿着路一样笔直的目光,人向着它坠落。
有时山也是遥远的,灰蒙蒙的,被水包围着,人们只能看到它的臀部、腰肢、乳房和肩膀的柔和曲线。当晚霞中一切都消失的时候,山也远去了。它在拒绝中睡着,裹着沉寂和冷漠。美默默地孤独地躲进蚊帐。谁敢靠近它?它将迷路,因为那已不再是坚硬的石头、直立的悬崖了。那是一种很单薄、很柔弱的命运,仿佛幻影,在沉睡的大地之上飘荡。
飞机在云后飞过,没有人看见。海天一色,太阳已远。于是目光模糊了,没有什么再发亮了。慢慢地,夜来了。
这一切过去了,到来了,散走了,周而复始。山是这样美,没有注视它就不存在;而注视若没有山就一直向前,如子弹穿过空气,在空中打着转儿,变小,什么也没有发现就消失了。名称、地点、词语、思想,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谈谈这永恒的美,谈谈人的注视,谈谈在阳光中很高很高的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