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利的伯恩哈德
2008-10-13欧南
欧 南
赞叹的状态是一种弱智状态,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种状态中生存。
——伯恩哈德《历代大师》
简单地说,小说可以分为两类,当然只是简单的分类,不必较真。一类是说故事的,可以分为说得好的和说得不好的,故事说得好的作家逻辑缜密,张弛有度,常常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差的小说就不用说了,写什么都一样,故事有了,情节也有了,就是无味,就像上帝造人的时候忘记吹一口气——没神。
还有一类作家则是很难评论,他们往往有着诸多的缺陷,但却是有着通常的作家很少具备的东西。这类作家常常喜欢剑走偏锋,极端或者充满偏见,却又眼光敏锐,感受能力非凡,常有惊世骇俗的发现和绝非庸常的判断力。比如像卡夫卡,小说写得艰涩,臃肿,有时甚至是自言自语,不知所云,绝不考虑读者的承受力和文化素养,这种写作可以看成是长期的孤独苦闷所造成的漫不经心。这类作家鄙视某种东西,情愿在不为人所知的境遇中孤傲地坚守自己的文学信仰,但往往是这种作家可以使人扔掉很多看似有着丰富人生体验的作家。事实上,文化修养对于写作并无直接的帮助,呆板一些的话,还会使人老朽昏聩。看似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其实理解力完全被固有的文化习惯所阻碍,以至于一看见不合常规的东西就觉得是离经叛道,搞得惶惶不可终日。诚如王阳明说:“只做得个沉守空寂,学成一个痴驿汉。”这是作家的可悲。可叹的是,这类被经验、习俗所困扰的作家并非少见。
伯恩哈德或许还不是一个被我们所熟知的名字。在如今,个人的声音被喧闹的大众文化所吞没的年代,伯恩哈德显得太独特了,就是因为独特,反而掩盖了他的声名。这多少是个悖论,也是时下的文化奇观,文化精英斗不过担柴汉,先知斗不过说教的痴驿汉。
看到伯恩哈德的书不过是个偶然。网络改变了我购书的习惯。近几年来,我已不知书店的门朝东还是向西,随着书籍的价格毫无理由的恶涨和纸张的猫腻,一本不过区区十万字的书,可以印成一部巨著,价格当然也不用说了。所以在网络购书成了节约读书成本的妥协之计,只是以前在书店待上大半天淘书的喜悦再也没有了。生活剥削了我们很多的乐趣,尤其是那种悠然的淘书,那种漫不经心的翻看,为找到一本好书而窃喜的、微妙的体验是再也感受不到了。
说是偶然,正是因为在网上购书的时候,一个链接把我带到了伯恩哈德的著作《历代大师》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以前对他也是一无所知,出于新鲜,我选购了一本。由于每次在网络选购的书籍很多,等书真的送来的时候,也没太在意,就扔到了一边,等真正开始翻这本书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但不看不知道,一旦看了,却使我大为惊讶。说实话,这几年真正吸引我的书不多,除了两年前看的赫拉巴尔的几本小说外,能使我感到极大兴趣的书几乎没有。当然,我不是说这几年没有好书出来,而是适合我趣味的书可遇不可求。
伯恩哈德无疑属于那种极端个陛,极端勇猛的作家。这里,千万不要误会伯恩哈德的勇猛仅仅在于敢说真话,在能说真话就会被看成是具有了不起才能的地方,伯恩哈德的真话不但是具备勇气,更重要的是极富智慧的洞察力。他的不依不饶、锋利甚至是刻毒的文风和对本国文化(奥地利)的虚伪、堕落的痛斥都令人大为赞叹。他的悒郁、愤怒,他的不合时宜,在讲究方式方法,讲究温良恭俭让的这里无疑是惊世骇俗的。从语言的表述来看,伯恩哈德的书有一种近乎失控状态下的詈骂和不讲情面的痛斥,我们不妨挑摘录《历代大师》中的一些片断来欣赏。
“天才和奥地利不相容,我说。在奥地利你得做一个平庸的人,才能有发言的机会,才能受到重视,得做一个一知半解、狭隘虚伪的人,一个绝对只有小国思维的人。一个真正的天才,尤其是一个杰出人物迟早有一天会让人以极不光彩的方式灭掉。”
“奥地利是个低劣、糟糕的国家,无论朝哪儿看都是一粪坑的可笑。所谓和蔼可亲的奥地利人其实是阴险、奸诈、实施卑鄙伎俩的大师。一个原本美丽的国家如今深陷进道德泥潭,变成了残暴的、自我毁灭的社会。”
“国家强迫我,与对待所有其他人一样,进入国家,将我驯服,把我塑造成应该像所有其他人一样的国家人,一个被规矩、被约束、被训练、被扭曲、被登记在册的沮丧的人。”
“海德格尔是阿尔卑斯山前的弱智者,我想,与德国的大杂烩哲学一拍即合。他们从未对任何一个哲学家像对海德格尔那样,几十年如饥似渴地吃他喝他,用他来填满那德国语言文学家和哲学家的肚子。海德格尔是地地道道的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不懂得什么是幻想,没有敏锐的感受力,是纯粹的德国哲学的反刍动物。”
《历代大师》是一本奇妙的书,你无需从头阅读,随便翻开哪一页,就能感受到伯恩哈德那锋利的语言就像一把利剑,无情而睿智,绝望而清醒。他就像《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说真话的小孩那样,敢于说出自己的判断。而难能可贵的是,伯恩哈德毕竟是成人,童言可以无忌,而一个成人说真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即使在生活中,伯恩哈德仍然是一个真诚的、不伪饰的人。在奥地利国家文学奖的颁奖仪式上,作为获奖者的伯恩哈德在致辞的一开始便说:“想到死亡一切都是可笑的。”而随后无情地批评奥地利,使得出席颁奖典礼的文化部长恼怒地拂袖而去。
伯恩哈德的那种无所顾忌的批判当然会得罪官方,但对于作家来说,他的锋芒正可以弥补那种哼哼唧唧,怯懦自私的犬儒作风。他的同胞,诺贝尔奖获得者耶利内克就说:“伯恩哈德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是他的财产。”这绝非是溢美之词,而伯恩哈德之所以被崇敬,正是因为他率真无畏的性情和对现实绝不妥协的精神,而艺术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如果不能从艺术中感受到人类失去的尊严、被压迫的痛苦、被喧嚣的低劣的娱乐文化所吞灭的悲哀,一个艺术家活着难道真有意义吗!
《历代大师》是一篇难以归类的文本,是小说,不像;是散文,也不像。我们暂且不用去讨论这个问题,因为这并不重要。对文学来说,重要的是作者说了什么!怎么说!对文本的重视是平庸作家的护身符,他们常常喜欢用所谓的创新来掩盖真正创造力的缺乏,而优秀的作家从来不会去关心用什么文学理论去写作,他们只用最好的方法,最适合自己的方法。《历代大师》就是,你可以发现作者在写作时候那种强烈的冲动,那种不可遏制的絮絮叨叨,但所说的内容却是振聋发聩,尤其是其中对于音乐家的评论更使人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由于我们身处异地,对西方,尤其是奥地利的音乐历来都是充满憧憬的。巧的是,我刚看完《历代大师》之后,一个朋友恰巧从奥地利旅游回来。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给我看了在奥地利拍摄的照片和DV,还沉浸在那些美妙的湖光山色之中,尤其是
他带回来的一套意大利钢琴大师米凯朗基罗的唱片更是让我羡慕。这套10张唱片的合集,他在的时候正赶上奥地利的商店促销,只花了9.9欧元。而同样的唱片,在这里即使盗版的也贵了很多。正在朋友得意之际,我问他是否知道伯恩哈德,他摇摇头,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情。
说这段插曲是为了表明,在文化批判上,我能理解伯恩哈德,但从实际的生活上,我根本无法体验到伯恩哈德的这种痛苦。虽然伯恩哈德对现代维也纳的音乐会大加批判,认为自从早年的梅纽因、卡拉扬之后,音乐会就变得平庸且毫无价值。但毕竟音乐会还是他们的传统,只要你喜欢,每天都能在音乐厅消磨时间。不像这里,平庸不说,且票价远远地高出我们的承受能力。在80年代,我每月收入四五十元,还能经常上音乐厅,去剧院看戏剧,当时最高的票价不过一元,便宜的只要三角。
文化、生活实际上的巨大差异,使得我们对维也纳不可能产生恶劣的印象,有的只是羡慕—一种音乐上的巨大的羡慕。或许正如伯恩哈德在《历代大师》中所说:“维也纳是个文化概念,尽管在这里几乎早就没有文化了,终有一天在维也纳真的什么文化也没有了,但它仍然始终是一个文化概念。”正是这种概念限制了我们对它的深入理解,不像伯恩哈德,他对本民族文化的失落有着痛彻心肺的沉痛感,这促使了他的尖锐、他的无情。其间,真实的内心世界是对文化失落的痛苦,那种在旷野之中绝望的嘶鸣反映了作者对未来的绝望。这或许会使我们联想起王国维,这个在时代交替中弃世自沉的文化殉道者,会激起我们内心深处的共鸣。在任何时代,文化的捍卫者都会拥有同样的命运,而伯恩哈德之不同于王国维,在于他对传统音乐的批判而不是王国维那种对它的维护,这是东西两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化人格。而他们相似的地方,都在于那种悲壮,那种天地悠悠,怆然涕下的悲观。
《历代大师》有一种疯癫的气质,它描写了一个叫雷格尔的老人,三十年如一日地在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博尔多展厅观看丁托列托的一幅名为《白胡子男人》的画,这本身就已经够疯狂了。而书中通篇就是这位愤怒老人的诅咒,其实就是伯恩哈德本人。他不但批判奥地利,批判哈布斯堡王朝,批判海德格尔,还历数了本国的音乐家,不无讥讽地咒骂这些历代大师们。
其实,从伯恩哈德本身来说,他似乎更趋向于一种茫然无绪的沉思生活。生活的不确定、人生的荒谬似乎很难用确定的概念去限定它,人生的无意义并不是它真的没有丝毫意义,而是我们赋予了人生太多的意义,使它变得更加荒谬可悲。从《历代大师》中对帕斯卡尔等人的赞美正反映了伯恩哈德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我们喜欢帕斯卡尔,不是因为他完美,而是说到底因为他的茫然,如同我们喜欢蒙田,是因为他那一辈子寻求着的,但终究一无所获的无可奈何的状态,喜欢伏尔泰因为他的一筹莫展。”
而从伯恩哈德自身对世界捉摸不定的感受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对贝多芬的恶评实际上是出于对盲目乐观信念的讥讽。
“贝多芬的一切或多或少是滑稽的,如果我们听贝多芬,那么我们不断地听到的是滑稽的手足无措,即使在他的室内乐作品中,我们听到的也是轰隆隆作响、气势磅礴和进行曲的愚蠢。”
或许很多人对这种评论不以为然,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伯恩哈德说得不无道理。在贝多芬几乎所有的音乐中,都有这种不断循环的乐观,那种坚定不屈的意志所营造出来的空泛的幻想,而这恰恰使得伯恩哈德从中看见了国家主义的步伐。对于反抗国家权威的伯恩哈德来说,这种顽强的精神其实是虚无的,它耗尽了人的生命,最终迎来的不过还是屈辱的命运。“贝多芬不是一个强者,而是一个玩命进取的艺术家。”伯恩哈德说到了贝多芬的煽情,感觉到了贝多芬实际上是个弱者。在人们沉浸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巨大的激情中时,柴可夫斯基却感觉到这是一个巨人崩溃的呐喊,这种理解和伯恩哈德有着异曲同工的地方。
对于莫扎特,伯恩哈德用了“充满着衬裙和内裤式的煽情”来表示,这或是一种趣味上的偏见,但你不能说他是错的。莫扎特歌剧中庸俗的一面曾经遭到贝多芬和瓦格纳的批判,且这个自然的孩子在生活中的粗俗是出名的。其实,用文化的观念去苛求莫扎特本来并不合理,莫扎特就是一个世俗的人,他用音符说话,而不是任何已有的文化模式。他自己也声称:“我不会写诗,因为我不是诗人。我没有能力把对象安排得很有光彩,因为我不是画家。然而,这一切我都可以用声音来做到。因为,我是一个音乐家。”莫扎特是个捉摸不定的人,是个顽童,而人们之所以喜欢他,也是从他的音乐中感受到的那种自然不做作的气息,谁会对一个时而撒娇,时而哭闹的孩子动气呢?莫扎特是世外之人,他不受这个世界所谓的道德限制,他是一只歌唱的鸟,一个自然的精灵。
在《历代大师》中,还包括对布鲁克纳、马勒等人的批判。不过说起布鲁克纳也是够倒霉的,本身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一个好好先生,生前被维也纳音乐批评家汉斯立克恶骂。结果皇帝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回答,希望汉斯立克不要再骂他了,真老实得让人可怜。不过布鲁克纳的音乐的确含糊哕唆,乐思不明朗,但奇怪的是,竟然有很多人喜欢他的音乐。马勒就不用谈了,毁誉参半,喜欢他或者不喜欢他的人都一样用激烈的情绪来谈论马勒,这是一个奇妙的现象,仿佛一摊上马勒,谁都会变得不理智。是马勒的音乐有问题吗?其实不然,悲观忧郁的人自然会喜欢他,会谅解他的唠叨,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类的人物,我至今没遇到一个悲观忧伤的人会理智清晰地说话,会很逻辑地思考问题,会真正地面对现实。忧郁的人会喜欢马勒,也会痛斥他的音乐,因为他们都是偏激的人。伯恩哈德也是,他的真理包含着强烈的偏见,却是让人喜欢,在个性越来越丧失的今天,伯恩哈德至少是个能激起我们兴趣的作家。
从以上的例子来看,我们可以得出伯恩哈德对于音乐的一个基本观点,那就是,不喜欢煽情,他对以上音乐家的指责无一例外的都是煽情。在《历代大师》中,得到伯恩哈德赞美的恰恰只是不为公众欣赏的维也纳新古典主义乐派的勋伯格、贝尔格和韦伯恩。从音乐史的角度来看,以勋伯格为代表的“十二音体系”作曲法是现代音乐的一次真正的革新,这种作曲手法完全抛弃了晚期浪漫主义无休止的滥情,它使得音乐变成了一种数理逻辑的游戏,而除了音符本身的律动之外,没有任何强制的情感性的表达。在20世纪以后,这种作曲理论在全世界迅速蔓延,以至成了一种时髦,但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泛滥之后,现代派作曲家所得到的结局却是观众大量的流失。煽情是被作曲家抑止了,但不煽情的理论音乐究竟又带来了什么呢?观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愚弱的,伯恩哈德也诅咒人民的卑劣弱智,它使得艺术家越来越陷于困境,个性被滚滚的人流所吞噬,而现代的艺术家为了生存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苟合。这或许也是伯恩哈德愤怒的原因,也是我们真正喜欢他的原因。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