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冬趣
2008-09-28田毅
田 毅
第二故乡北大荒,是我魂萦梦绕的地方,特别是那里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却也奇妙又温馨……
打冰场
北大荒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老包米刚掰下来,雪花就纷纷扬扬了。
雪尽管下,人们却不忙着打场,把包米搭在墙头上,挂在树杈间,吊在屋檐下,码在院子里,一串串,一溜溜,如塔似链,黄白相映,把个农家小院装点得金碧辉煌。
落过几场大雪,天就放晴了,老乡们说是老天爷把毒气出尽了,实际上是天冷了,冷空气的活动不再那么频繁。这时悬挂的包米也晒干了,人们开始打冰场了。
拾掇冰场很简单,随便在家门口找块空地,将雪整平轧实,然后再泼上几茬水,一冻,光光亮亮、平平展展,如同一只晶莹剔透的大玉盘。
就在这大玉盘上,乡亲们奏响丰收曲。
肥硕金黄的包米槌儿,厚厚地铺在场上。一家打场,四邻相帮,反正猫冬,在家也是闲着,不如凑在一起边干活边唠嗑。只要家伙一响,场上就围满了一圈人,大家挥起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棍棒,乒乒乓乓地有节奏地敲打着。那干透了的包米槌儿,在棍棒下迸起一片金色的颗粒,有些颗粒迸得很高,映着阳光,如同璀璨的礼花在空中开放,极其绚丽夺目。不大一会儿,包米穰和包米粒就全部分离了,打冰场上堆起一座高高的金字塔,映衬着雪白的背景,令人陶醉。
干干净净的打冰场,打出的包米一尘不染,不用挑,不用簸箕,趁新鲜磨出的大子喷地,焖上一锅,吃饱了明日再为别人去打场。
凿冰捕鱼
为保护野生动物而禁猎后,北大荒人传统的渔猎生活,至今唯一保留下来的就是凿冰捕鱼了。
风吹雪飘,江河封冻,过个十天半月,江面上能跑大车的时候,正是凿冰捕鱼的最佳季节。这事儿早了不行,冰层冻不坚实,不仅踏上去会有危险,而且水中还不太缺氧,鱼儿比较欢,难逮;晚了也不好,冰层太厚,难凿,鱼儿严重缺氧,也不易游聚到洞口来。凿冰捕鱼就是抓住鱼儿在冰层下憋得正难受的当口,一见凿开的冰窟窿,自己就打着挺儿往外蹿。
凿冰捕鱼是要搭帮结伙的。一般是七八条汉子,在一位经验老到的长辈人指挥下进行。来到空旷的河道里,选出相距二三十米的两个点,用钢钎和大锤,开山凿石一样,凿出两个井口大的冰窟窿,将粗粗的棕麻绳从上游一口放入,再从下游一口牵出,两端拴牢在插入冰层的钢钎上,一条冰下索道就做成了。然后,在河滩上架起一堆松木,用桦树皮点起篝火。这时,那七八条汉子忙碌得也浑身发热了,就赤膊光背地站在呼呼燃烧的篝火旁。一条条火舌像翻舞的金龙,几乎舔到他们的身上和脸上,烤得他们通身红赤赤,火辣辣,仿佛涂了一层浓重的油彩。准备下河捕鱼的人,趁着满身的热乎劲儿,穿上皮衣皮裤,扎紧袖口裤腿,飞脚快步地走到冰窟窿前,拿起一个网兜儿,将腰间的皮套子扣在大绳上。指挥捕鱼的老人,先要拽一拽皮套子,他认为扣牢了,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暖热的酒葫芦,下水的人接过来,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上两口,把嘴一抹,顺着绳索扑通一声扎进冰窟窿。
下水的汉子们,个个都是潜水好手,从上游入口,到下游出口,一般需要两三分钟。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便可捞得一网兜儿鱼,而且越是后下去的人,捞得越多,因为经人一搅,水中的氧气更充足了,鱼儿就会争先恐后地聚到两个洞口之间来,捕鱼的人顺着水中的绳索游走时,就像草船借箭似的把鱼儿收入网中了。满网满兜的鱼儿,从冰窟窿里递上来,猛然倒在冰面上,泼刺打个挺儿,啪的一声落下来,已经冻成一条直棍儿了。从冰窟窿里上来的人,头上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结成冰,像披了一身玲珑剔透的水晶衣。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架到篝火旁,帮他脱下湿漉漉的皮衣皮裤,用干毛巾使劲儿替他擦肩搓背,直搓得身上热辣辣地全红了,才让他穿好衣服,在火堆旁烤個痛快。
每个人下水一次,七八条汉子轮下来,天就不早了,这时冰面上大堆小堆的鱼儿也足够吃的了,老指挥便招呼一声,大家开始收拾工具,清理战场,抬着满筐满篓的金鲤银鲢,笑脸上鳞光闪闪,一路腥风早已飘进村庄。
狗拉爬犁
一落雪花,就有人收拾狗拉爬犁,准备进城去赚钱了。
首要的是狗,懒散了大半年,四处疯跑,弄得缺皮少毛,很脏的样子,不收拾好了,拉出去怎能讨人喜欢?要侍弄好狗,关键是喂养,几块猪骨头,几挂鸡肠子,加上大(米查)子煮上一锅,让狗们吃上几天,瘦筋拉骨的样子眼见得就丰润了。再用廉价的洗发膏冲洗两次,把毛一刷,油光水滑,立刻显得精神抖擞,机灵可爱了。
一只爬犁,最少要两三只狗拉。如果都是往年用过的,稍一调驯即可,要是添了“新军”,必须等到封了冻,让狗们以老带新,进行实地操练。主要操练的内容是驾驭狗拉爬犁的各种口令,有打呼哨打梆子的,也有吹喇叭摇铃铛的。比如长长的一声呼哨是起步,长长的两声、三声呼哨是加速,短短的连声呼哨就是叫停了。训练有素的狗,不像畜生需要鞭策,只听主人发号施令就会步调一致,行进有序。每年封冻后,操练狗拉爬犁的各种各样的呼哨声、喇叭声、铜铃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把个冰雪世界闹得热火朝天。
操练用的都是废旧工具。这期间,新的爬犁已经拾掇好了,油漆刷得鲜鲜亮亮,多姿多彩,上面铺了毛毡或兽皮,挂上灯笼,插上彩旗,还根据爬犁不同的形状标着各自的名号,有神龙号、火箭号、北极熊号、东北虎号……各具特色,引人注目。到了大江封冻的季节,一支狗拉爬犁观光旅游服务队,就沿江而上,扬起一股股白茫茫的雪雾,向城里进发了。
杀年猪
迈进腊月门,就开始杀年猪了。
杀年猪是屯子里的一项传统的公益性活动,不需自己动手,由约定俗成的一班人各司其职,统一安排。在办公大院里支起一口大锅,摆上肉墩子、大案板等家什,各家各户把猪赶来就行。不过,每年开宰的时候,都要举行一个简短而隆重的仪式,全屯男女老少都参加,先由支书报告大好形势,再由主任宣读各家排定的屠宰日期,如想提前错后,户与户之间可自由协商解决。但是在开幕仪式上屠宰的第一头猪是有规定的,既不是村官的,也不是富户的,而是屯中年龄最长者家的,中华民族敬老爱老的传统美德在这儿也得到了体现。在一串喜庆的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中,开始点火杀猪了。打水的,劈柴的,烧火的,煺毛的……大院里热气腾腾,忙忙碌碌,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当那白生生的肥猪劈成两半,躺在大案板上的时候,主人就冲乡亲们喊,回家拿盆子拿碗,都来吃猪肉炖粉条了!
这可不是客套话,是真的。家家户户杀年猪,不管是一头两头,都是自己吃,没有去卖的。按习俗,谁家杀了年猪,谁家就炖一大锅,请全屯人来吃,来的人越多,越说明这家人缘好,过个兴旺年,所以都摽着劲儿多放作料多放肉,炖得汤肥肉烂,香气扑鼻。这就是“一家杀年猪,全屯喷喷香”的说法的由来。既然杀年猪全屯人都大吃一顿,各家各户就得分开前后,每天杀两头即可。这样,全屯三五十户人家,吃了东家吃西家,十天半月下来,人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嘴角流油,说话喘气都带着一股油腥味儿。等到过年串亲的时候,见了肉心里发腻,不稀罕动筷子,像多有教养似的,显得特有出息。
备年饭
杀了猪,宰了羊,开始备年饭了。
北大荒人备年饭的主要项目是包水饺。那是很有声势的,全屯妇女一起行动,端着大面盆,抬着大面板,今天张家,明天李家,一户一户挨着转。转到谁家,谁家就热闹起来,剁肉的,切菜的,和面的,调馅的,叮叮当当,嘻嘻哈哈。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差不多也就晌午了,荤的素的,各种馅儿先包出一锅来,说是尝一尝味儿,实际上家家户户的锅都很大,煮上一锅就够人们吃的了。一边吃,一边褒贬,咸的淡的,七嘴八舌,最后总要加上点油盐作料什么的,再把馅子调和一番,才开始投入正式的规模化的生产。
北大荒人家的锅大灶大炕也大,许多人家是对面炕,屋子里只有窄窄的一条道儿。两盘大炕烧得烫人,像大暖气片一样暖着整个屋子。包饺子的女人们脱鞋上炕,三个一堆,五个一团,一铺炕上少说也坐三四圈人。擀面皮儿的,大面板就支在对面炕之间,四五把轴子一齐滚动,擀出的饺子皮儿雪片似的飞向两边,她们看也不看,片片都能准确及时地落在包饺子的人面前。擀皮儿的,一轴子能擀出两张皮儿,叫“二人转”;包饺子的,一下子捏成两个,叫“双胞胎”。大家说着笑着,一会儿工夫就包满了一板饺子,端出去冻上,再送第二板时,第一板饺子已经冻好。如此反复,不断有人出出进进,屋子里憋不住多少热乎气,大炕就需要烧得特别热。
而这时火头军的任务一般由男人担当。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外屋的灶台前,听屋里老娘们胡扯八拉,大姑娘小媳妇们嘻嘻哈哈,忍不住也想进屋去凑个热闹,可那欢乐的女人世界,是容不得异类的,他刚一扒头,就会被泼辣的婆姨给骂出来:“你个没出息的大老爷们,贼头贼脑地想干啥?没吃过你娘的奶是咋的?看你烧的这熊炕,一会儿热一会儿凉的,折腾得你老娘放个屁都半生不熟的,还不给我灶坑里老实趴着去!”有的男人不想受这些女人的奚落,干脆把烧炕的活儿也交出去,躲到别人家去图清闲。这时,屋里屋外全成了女人的天下,说笑起来更是口无遮拦,荤话儿讲得比男人还邪乎。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这满屋子一二十个女人,笑起来简直要冲破房顶。
包完饺子,一麻袋一箩筐地收起来,存放在四壁冰霜的棚屋里,天寒地冻的以后不用再忙活,自己馋了或来了客人,撮一簸箕倒进锅里就行。如果再蒸上几锅黏豆包,年饭也就基本备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