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力鞋
2008-09-28江子
江 子
我们每人穿着一双回力鞋,就像幼儿园的孩子,都领到了由老师配发的糖果,无论高矮胖瘦,都享受到了公平的待遇——我们穿着它,在上世纪80年代的阳光下奔跑。竹马是儿童或者古戏台上虚拟的坐骑,回力鞋是我们最合适的轻捷的马匹。
回力鞋有着温暖朴素的白色鞋面,给我们棉质的舒适和备至的关怀体贴。一根长长的鞋带在鞋面上穿梭,这似乎意味着,成长的道路曲折、艰辛而遥远,我们必须迂回躲闪,才可能免于伤害。它的两侧,有红色的简单装饰,这与我们内心过剩的激情颜色吻合。它还有良好的弹力,我们并不愿被大地束缚,如果必要和可能,我们愿意飞向天空,而回力鞋将担当起类似火箭发射器的角色。它的价格并不昂贵,正好让我们乐于接受。
我们穿着回力鞋,穿过光线幽晦的时光长廊,穿过我们身体里枝叶横陈的阴影和忠于职守的老师们似乎无处不在的审视的目光,跑向校园门口的街道,企图消失在因为奔跑制造出来的风中。
上世纪80年代的时光,杂乱,缓慢,抒情,感伤。我们记得校园(一座南方城市的一所师范学校)的建筑,大都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旧物。教室走廊的木柱子,欲盖弥彰地涂上了暗红色的油漆,暴露着陈年的裂缝。池塘的水边常有弹跳着小小的透明身子的虾子,还有使劲把石头向水中投掷的男生。他们投掷的方向,是一个不慎失足落水的篮球或者足球。池塘那边红砖裸露的房子(琴房)里,传来艺术班的女生弹奏的琴声。因为没有要求整齐,琴声显得嘈杂,郁闷,与夏天的蝉鸣混合。整座校园,还一天到晚地弥漫着一个叫吴刚的刚刚大学毕业的男音乐教师吹奏的忧郁的小号声。而校园门口的街道两旁,香樟树繁茂的枝叶的阴影已把道路严严实实地遮蔽。对面的河堤内,竟然还围着许多菜园子。园子里蔬菜长得茂盛,叶片阔大,并且飘扬着人工肥料的气味—— 一种乡村常闻得到的复杂难言的气味。我们偶尔会在菜园之间的小路上读书,临阵磨枪,以迎接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而在每个早晨,我们都会从校园门口出发,在体育委员的带领下,喊着口令,穿过早晨的枝叶下残存的黑夜,跑到远处的桥头。大桥在河流上延伸,最后通向更远。桥的那边,河的下游,有着太多我们未知的部分。
除了晨跑,我们还有更多奔跑的理由:1.体育课,运动会,课余包括篮球、足球、乒乓球和羽毛球等等球类运动,都是我们的必修课。甚至打排球也是我们的爱好——中国女排连连夺冠,让包括我們在内的国民对此项运动的热情达到了空前高涨的程度。2.我们的身体,正在发生令我们兴奋而惶恐的变化:我们的身体在窜高(在学校的三年,我的身高从不到一米五窜到了一米七五!仿佛是一棵灌木令人难以置信地长成了乔木),下巴依稀可数地长出了胡须,偶尔会出现梦遗(那是另一种我们把握不住的令我们恐惧和沮丧的奔跑)。我们仿佛溺水的孩子,而奔跑,就是下意识的突围。3.我们的世界,正在快速地消失和呈现:看起来完全相互陌生的男女同学,有一天竟会发现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在街上。我们口袋里的钱,前几天还是聊可安慰的一小叠,现在已经所剩无几。昨晚的文艺晚会上一个我们上一届的漂亮女生模拟成人沧桑的声音唱了一首我们从未听过的歌,歌名叫做《棉被店》,第二天全校的喉咙里都传来弹棉花的声音。我们热衷于追逐的游戏,在集体的奔跑中,唯恐落下,陷入身单影只的命运……
而回力鞋意味着弹力,速度,奔跑的欲望和逃逸的可能……它是一条虚拟的船,我们乘着它,企图快速逃离成长的阴湿地带,而彼岸遥遥,仿佛永无归期。或者说,它是洁白的一片云彩,供我们在现实和梦幻之间往来。我们的梦境阔大无边,却空无一物——我们穿着回力鞋,踏着坚硬的水泥地面,就像一支离弦的响箭。我们怀着逃逸的愿望,信心百倍地起身前行,出发的时候我们脚步矫健,可没跑多远我们就气喘吁吁。我们满以为可以跑出更远,但我们依然站在起点,就像一头笼中的困兽,迈着威风凛凛的脚步,在原地打圈。这让我们无比沮丧。
我们穿着回力鞋,整齐划一地出现在操场上,或者在合唱队伍中。在参加文艺表演时,老师要求我们统一服装,可即使是白衬衫,我们也是花色杂乱,新旧不一。可是我们的脚都穿着一样的回力鞋,这是班主任和音乐老师唯一满意的地方。在舞台上,我们卖力地歌唱规定的曲目。一双双白色的脚,连成了一条白线——穿回力鞋是为了奔跑、逃逸,可我们悲哀地发现,我们看起来更像是一群听话的孩子,在规定的范围内,训练有素地做着经过准许的动作。
在校园锈迹斑斑的窗台上嘀嗒滴水的回力鞋;在赫然划着白色弧线的水泥铺就的篮球场腾挪跳跃的回力鞋;在午夜的床边凌乱不堪、带着青春的体温、陷入寂寞的睡眠的回力鞋……我们的生活,正逐渐被回力鞋包围。一根根长长的鞋带,宛如捆绑的绳索。那无所不在的白色,构成验证我们印迹的霜雪,以及我们青春时光的暗喻:我们无比纯洁,却多少显得茫然无助。生命的白纸一望无垠,我们握笔悬腕,因为还没来得及准备书写的内容,或者出于对把纸弄脏的担心,久久不肯落笔。
为什么我们如此精心维护鞋面的洁白度?在白天的洗衣房里,一排哗哗地流淌着水的水龙头前,我们用力擦洗着回力鞋。我们身上可能有难以忍受的体味,可面对一双肮脏了的回力鞋,我们竭尽全力,一个个仿佛洁癖症患者。我们通过在鞋面上擦上白色粉笔或者敷上白色的卫生纸,来唤回回力鞋原本的洁白。仿佛我们竭力捍卫它的洁白度,徒然地擦洗着上面的污点,就是捍卫我们生命的底色,费力地擦洗之间,我们隐秘地抒发着在成长历程中的懊恼和悔恨。
除了回力鞋,我们还有各式各样的鞋子。有少数家境良好的同学已经穿上了皮质坚硬的皮鞋,忍受着皮革裹脚的痛苦,鞋底钉上了铁掌,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行走,发出尖锐的声响。我有过一双布鞋,价格便宜,柔软舒适,只是黑色的鞋面容易沾染灰尘,使两只脚看起来就像一对蓬头垢面的穷人家的兄弟,这让我颇感委屈。在夏天的时候,我们还会穿上拖鞋,我记得我竟然有过一双颜色鲜红的拖鞋!有的同学还会穿一种名叫解放鞋的胶鞋——那只有来自乡村家境不好且性格顽固的男生才会穿的一种鞋。
只有一个姓刘的同学一年到头穿着回力鞋。我们猜测,这个性格怪异、喜欢离群索居、表情忧郁的人,在回力鞋高高的鞋帮包裹下,身体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疾。他有些踉跄的奔跑,仿佛一只受伤的鸟不平衡的飞翔。他总是背着人洗脚,在灯光熄灭的夜晚,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脱下袜子——他在午夜偷偷脱下袜子弄出来的窸窣声响里,隐藏了多少羞愧!
记得有一次,我们全班去外面春游,途中下起了大雨,几乎所有的人都光着脚,把脱下的鞋提在手上,突然的雨水,使所有的同学,都有了意外的惊喜。而他怀着羞耻,穿着湿漉漉的鞋子,跌跌撞撞地走在队伍的后面,形单影只,仿佛掉队的孤鸿。雨后的阳光下,一脸的落寞、无助的他,像一团春天的阴影。
整整三年,他穿着回力鞋,以此包扎他隐秘的伤口,混迹在人群之中,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他身体的残疾以维护内心的完整。
现在很少看见回力鞋了。正如当年的少年们现在难得一见了,即使见了也已不是过去的面孔。在几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上,大家吃惊地发现,有的当年瘦得像根豆角,现在肥胖得很,有的当年葱尖一样嫩,现在已经苍老了许多。哦,当年的少年时光已渐渐蜕变为过去式,蜕变为午夜的梦境里呜咽的部分……
看了顾长卫导演的电影《孔雀》。电影中有这样一组镜头:在一幢两层楼的旧式建筑上,弟弟手里拿着白色粉笔,在慢慢地擦着一双回力鞋。他擦着回力鞋的样子,显得无比偏执、决绝,好像他是一个手举锉刀的锉工。而他缓慢的节奏,使他的擦磨有了绵长、压抑的力量。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整张脸——那是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装扮。猝然之间,那个年代的时光潮水般地向我涌来……
——回力鞋,在业已远逝的上世纪80年代,是青春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