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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之夜,是谁将寂寞瘦成一片思念

2008-09-28叶倾城

爱人坊·金版 2008年9期

叶倾城

她深信这就是爱情的折磨,是踏过荆棘路,去摘白色的花。想她一定赤脚,白衣撕成碎片,身后有炮火、亲人的哭喊,而她转身,微微一笑,嘴角滴下血来。

钟阳其实很瘦,可是不现身材,T恤牛仔的像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下巴却尖尖如汉白玉的雕。

21岁,是她人生时序的四月,却没有睢鸠,在关关啼叫。同寝室女生都有或朦胧或鲜活的故事,钟阳只一心一意背单词,做习题,一天三回五回地往外教寝室跑,寻找练口语的机会。

也有男生,捧一束花在宿舍楼等过她,她勉为其难地收下,却道:“我不喜欢花。”是实话实说。

春天她拿到雅思成绩和OFFER,去北京见了签证官。回校那天是个细碎的雨天,零雨沾裳,她却笑吟吟的,心底有踏林海跨雪原智取威虎山的豪情万丈。

与同学两周不见,也有点小别胜新婚的亲热。恰好她上铺女生过生日,一干人就轰轰烈烈去了邻近的月蚀酒吧,挂了一天星月,光影极沉重。

月蚀时有表演,也可以唱卡拉OK。大家轮流高歌,钟阳不大听中文歌,那是她生命中的空白地带,渐渐不耐起来,空气里浮满瞌睡的露水。

突然,有一个高亢的歌声响起,“常常责备自己,当初不应该……”雾里号角一般悲凉粗犷,撕裂而绝望。

高音处,歌声收成一线,钟阳的血也凝住似的,等待下一个呐喊,再哗一声,春潮般奔泄。钟阳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醒得很彻底。

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黑衣黑裤如夜色,长发披肩,眼睛痛苦地紧闭,“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一字一字,都是从灵魂深处迸出来,那是一种纵情声色的迷狂与绝望。

倾刻间,钟阳想,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他曾经拥有过的爱情,一定短暂残酷、链齿锯般所向披靡,此刻刀锋般,刻在钟阳心上。钟阳觉得了痛,全新的、尖锐的,近乎狂喜。

第二天晚上,在教室想强化一下英语,可是单词在她眼前,却充气般胀得极大,轻飘飘拈到一个飞一个。坐定难安,便出来走走,梧桐叶当风扬起,几乎是透明的碧。

钟阳一收脚,发现自己立在月蚀门口,嗅到樟树的暗香。钟阳心中叮叮咚咚,见签证官都没这么跳过。一闭眼,盲人骑瞎马一般别无选择,推了门。

月蚀那么暗,奇怪第一眼就看见男人的黑衬衫,上面微有皱痕,像萎落的茶花。心正一提,又看见他身边的女子,长发大卷大卷,钟阳的心像电梯失事,自二十三楼直堕一楼,轰一声摔烂砸扁,所有人血肉横飞。

坐在男人隔壁的隔壁,钟阳要一杯奶茶。今天男人没有唱歌,只跟同坐女子低低说笑,语声在音乐的弱与强里被剪成碎屑,成了歌的一部分。原来男人说一口好听的京片子,字正腔圆像含了一口华美的珍珠屑。

忽地他们起身,女子唤来服务员结帐,口红夜色里还宝石般炯炯闪亮,像某一种异兽的眼睛。男人挽住她,两人一旋身就出去了。他们是去……

钟阳看见玫瑰、香氛、华丽诡异的丝绒窗帘缓缓放下……想象到此为止,是绝美的、黑白的,旧欧洲电影的情调。

她到底喝尽了奶茶才出来,慢吞吞在小街上走,想起书包和水瓶还搁在教室里,不知明早去还会不会在原处。夜深有风,她的T恤牵扯如帆。忽然不知哪里,有人野腔无调地嚎道,“有多少爱可以重来……”钟阳像狠狠着了一锤,哗哗泪下。

她深信这就是爱情的折磨,是踏过荆棘路,去摘白色的花。想她一定赤脚,白衣撕成碎片,身后有炮火、亲人的哭喊,而她转身,微微一笑,嘴角滴下血来。

她被自己凄艳的爱情姿势打动。

半夜口干舌燥,下床去倒水,经过门背后的方镜,黯黑里她的容颜,是一朵行走的白蔷薇。镜上想有灰,看不真,她伸手去揩,手触到冰冷的镜面上,打一个寒颤,原来掌心滚烫。

她几乎天天都去月蚀,看见男人的黑衣,就觉得有莫大的吸引力,如黑洞之于弱弱的小行星。她偏不,她抵死不从,她不想滑进去,但灵魂却不听使唤。

远远坐着,钟阳喝珍珠奶茶,一天一杯在酒吧,也不便宜。钟阳倒从没觉得。她是年轻不谙世事的,毫无物价概念。

男人身边常有不同的女子,发色是葡萄紫、深砖红,有一次有一个巨胖的,偏偏穿条小吊带,浑身肉嘟嘟白花花像头大白鲸。

钟阳不是吃醋,看着男人像看连续剧:很爱,很痴迷,恨不得跳进屏幕以代,但知道不能够,人家有人家顺理成章的剧情,她扭转不了。只是她心底有个声音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该怎么办?

有一次推开月蚀的门,男人身边竟是空的。她莫名一喜,中了奖券似的。

男人那天穿一件深黑灯芯绒长袖衬衣。她认识的他,无非是些颜色声音。服务生川流不息地给他上酒,小小琥珀黄的瓶,瓶口插了一小片明黄的柠檬。他对着瓶口,一仰脖就干掉了,放下酒瓶,面红耳赤。一瓶一瓶,钟阳看得心惊肉跳。

过一会儿,他伏在桌上不动,仿佛是累着了的小憩。那些冗长的马原课或者共产主义哲学课上,有无数这样酣睡的脸孔,流下一地涎水来。

过很久,钟阳才回过神来,这是醉。

男人后来还是走了,钟阳出来的时候,大概有十点多钟,街市睡了,高大梧桐亲得像家丁家仆,罩着她。昏昏然走到路的尽头,就是湖,大,烟波浩渺,在夜里墨黑,偶尔,鱼在湖里“扑啦”一声跃出水面,风吹过来是腥的。

钟阳忽然有冲动,她想跳下去,如果她的死,能挽回他的欢颜,她甘愿。那一刻会有火焰燃起,天使的泪扑簌簌跌下来,淋湿了火把浇熄了火。

以堕落为献祭,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牺牲了。

有些事,她从来没想过。比如:男人为什么天天去月蚀?他的歌他的酒他迷离的黑衬衫他身边的不同女子,事事件件都超过钟阳的世界和阅历。不知道要过多少年,钟阳才能懂。

去多了,男人或许也有所觉。和不同女人吃着喝着聊着,在一首歌与另一首歌之间,会抬眼看她。昏昧灯底下,脸孔一时阴一时晴,像半蚀的月。忽地,男人放肆一笑。

一次遇见月蚀周年庆抽奖,钟阳抽到一张三等奖。可以就此领走六瓶啤酒,也可以参加喝啤酒大赛,赢家获得一年的消费券。

那天月蚀很热闹,满酒吧只她是惟一的单身女子,所有人都在大叫,“我们帮你喝。”钟阳一抬头就看见男人,另一件浅墨色的衬衫,日后想起他,也就是一层层或深或浅的黑。心头一热,把奖券递给他,一授一受之间,他们仍是陌生人。

台上搁了不知多少瓶酒,密密排成多米诺骨牌,钟阳看见啤酒小瀑布似,把男人胸前浸得透湿。他像大雨之夜苏醒的吸血鬼,从深深泥土里钻出来,俊美无邪,白齿微蓝。湿,是诱惑;醉,也是。堕落是诱惑,清醒也是。

这是她的酒,他在喝。从他的嘴,到她的心。中间经过多少人,多少时间,多少寂寞的谛听与等待,如一只黑猫轻手静脚,经过没有点灯的房间。

钟阳想:这算不算交杯酒呢?

满酒吧都是呐喊声加油声,这么多人看见,她的手臂她的身体,全软软融在酒里,被他瓶靠瓶、瓶不停地饮尽了。只剩她的灵魂,无处栖身,悬在空气里,观看……

“铛”一声钟响,男人落败,把六瓶酒拎回自己桌上――咦,不是应该给她的吗?钟阳还是一闪念,或者至少问问她。男人已一折身走到她桌边。

钟阳跳起来想回应,碰翻了水杯,粉嘟嘟的奶茶流得到处都是,是芳心翻倒。她慌慌张张救水杯,男人已信手搁一张名片,在没被污染的区域。“有事给我发短信。”

男人眼睛是深褐的,湖一样静静有秘密,眉毛一挑像海洋公园的海豚拍鳍,哗一声,前三排浇得透湿。钟阳现在就是这种湿透的暧昧感觉。

躺在床上就想念,月蚀微闷的空气,他烈焰的歌声,他的每一件黑衬衫,每件都不同,像每一个黑夜。

她就要走了。一念及此,钟阳有哀绝之感。都说英国是一个多雨阴湿的国家,离开他,走遍全世界又如何?她是舍弃了最爱来谋取荣华富贵。爱与忘怀,同时发生且环环相扣。那些焦虑想念的鬼影,念君过于渴,思君高于饥,点点滴滴,会是张碎花床单,她夜夜睡在上面。

后来她决定了,她要他。这是午夜12点之间最后一阕热烈深沉的舞,然后她便翩然离去,只堕去一只水晶鞋,做追觅的线索。

男人果然在月蚀,并且,一个人,钟阳带着十万分的勇敢走近,坐下的时候拖着了椅子,刺耳地吱嗄一声。

男人抬头看到她,笑,“来了?”

他知道还是不知道?都不重要。钟阳要完完整整的一夜欢爱。不问来路、也不求去向。像火柴与磷纸,赴死的相逢,爆出火花。

他道,“常常遇见你。”

钟阳道,“我注意你,很久了。”真是庸俗对白,九流港产搞笑片的水准。

男人的表情是谙熟在心,“寂寞?”

这个词在这里,忽然有点污秽的味道。钟阳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男人已经道,“你有场地吗?”

钟阳糊涂了一下才摇头。场地?像是踢一场足球或者搓四圈麻将。

“那在酒店?费用……”

男人直接地问,眼神淡淡看着她,没有任何弦外之音。

钟阳身体里的暗潮,刹那间僵住了,无数的暗礁,黑森森地凸现。

她还年轻,却但愿已经老了。青春如此残酷,她恨不得直入中年,直入那稳定、有成、一切不思不忆的年代。

12点的钟声响起,原来是灰姑娘的,不是她,是他。

钟阳心中有一轮月,从此全蚀。

飞机上,落泪的女生不止钟阳一个,人人都是去国怀乡,家园万里。空姐耐心地挨个问道,“MAYIDOSOMETHINGFORYOU?”碧眼儿温柔神秘。

钟阳不好意思,不待她问,自己抽抽鼻子,把纸巾丢进垃圾袋里。

低头,伦敦的万瓦鳞次迤逦展开,钟阳即刻好像到得家里。下机后,只觉街道如波涛,而灯火辉煌处,是比天上的星辰更加灿烂美好的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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