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音乐的极致真朴
2008-09-22王妍
王 妍
被誉为“20世纪后半期以来世界最杰出钢琴家”的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齐,在30年前开始拿起指挥棒,驰骋在更宽广的音乐舞台。在与《中国新闻周刊》的对话中,这位古典音乐大师阐述了他在音乐国度中孜孜以求之事——某种难以言喻的、某种“质朴”的东西
8月末,冰岛籍俄罗斯裔钢琴家及指挥家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率领欧盟青年交响乐团访华演出。这支乐团由来自欧盟27个成员国的年龄在14至24岁的青年音乐家组成,北京是此次乐团2008夏季全球巡演的最后一站。作为乐团的音乐总监,阿什肯纳齐此次亲自出马,上场指挥这支由140人组成的青年乐团,为北京的观众倾情奉献了激情与柔美并存的马勒交响曲。
阿什肯纳齐1937年出生于前苏联的高尔基城,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一名俄罗斯东正教徒。受到身为钢琴师的父亲的影响,阿什肯纳齐6岁起开始演奏钢琴,8岁进入莫斯科中央音乐学校学习。1955年获华沙肖邦钢琴比赛二等奖后,阿什肯纳齐开始登上国际舞台。此后,他的钢琴演奏获得不计其数的国际奖项,被赞誉为“极富诗意,音色明亮华丽,舞台表演气质高雅智慧、热情诚挚”。
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阿什肯纳齐拿起了指挥棒。与他合作过的乐团有柏林德意志交响乐团、伦敦皇家爱乐乐团、克利夫兰交响乐团、旧金山交响乐团等等。如今,他已经极少在公开场合演奏钢琴,而指挥成为了他的主要工作。
在其下榻的宾馆大堂内,身着浅色卡其布西服的阿什肯纳齐坐在沙发上。这位满头银发的长者言辞直率而恳切,谈话中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作为古典音乐大师,他甚至一点都不讳言对流行音乐的“鄙夷”,执著和率性溢于言表。
“当今世界处在一个艺术充斥着垃圾的年代,但即使是在贝多芬、莫扎特的时代,艺术所处的境况也大致如此。”
中国新闻周刊:在所有的音乐家中,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阿什肯纳齐:在音乐上,我接触了太多的表现方式。我无法言说什么是我的最爱,我其实并没有最爱。评论肖邦或贝多芬这样的天才,对我而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们实在是太伟大了。像他们那样的天赋,是源于自然,或者说是源于上帝,或是源于其他我所无法理解和描述的东西。我们只能感激造物主创造了他们这样的天才。我们是那样需要他们的存在,因为是他们通过音乐的方式让我们睁开了洞悉自我生命存在的眼睛。可是他们的天赋究竟来自何处?这真的是一个谜。
我不知道哪位作曲家是我的最爱。他们在我们生命的不同领域和不同的精神世界中,有着不同的表现。因为各自天赋的不同,他们的表达方式互不相同。因此,我不能指出哪位音乐家给了我最大的启发,这其实并不重要。不是每个人都有像巴赫、莫扎特那样的才华,他们是独一无二的。但是,许多音乐家在我们生存的某个特定领域中的表达和展现,也是触动人心的。因此我乐于接受不同表达方式的音乐,而我真的很欣赏他们。
中国新闻周刊:那么,在当代的音乐家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阿什肯纳齐:如果你指的是过去的50年,那就要算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了。说实话,很难界定什么是“当代音乐”。我得承认,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音乐未来将走向何方。我不知道,严肃音乐是否将有终结之时,抑或是严肃音乐将与其他某种音乐结合起来,发展到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境地。未来是很难预测的。
同过去一样,当代出色的天才音乐家十分稀少。不会有很多的巴赫、贝多芬或莫扎特。尽管现在学音乐的人比以前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有更多的天才诞生。
我怎么评价“当代音乐”呢?我不可能做出评价。我确实听到过一些令我印象深刻的音乐。它们基本上都是真诚的音乐,而不是通过表面的手段和单纯的创造来吸引我的注意,因为创造并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为了显得有创造力而创造,却并没有用音乐来表达感情。
我确实也发现了一些有意义的作品,虽然为数特别特别稀少,但好的东西本来就很少。真正纯粹的、深邃的表达,以及对我们生命存在的阐述,一直就很难得。聪明的音乐家是有的,一直有很多聪明的人存在,但这又能怎么样呢?这并不是我们所寻觅的。
而我们一直在寻觅某些东西,这种东西很难找到准确的词语来表达——音乐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或许,我可以把它称为真正的“质朴的”东西。
当今世界处在一个艺术充斥着垃圾的年代。但是,即使是在贝多芬、莫扎特的时代,艺术所处的境况也大致如此,而那些垃圾最终销声匿迹,不被流传。现在也是如此。如今,很多人都在搞创作、谱曲。而懂行的人会对他们说:“你们的音乐不错,但是你永远不会成为贝多芬。”而那些人仍然继续谱曲,不断地谱啊谱啊,交响乐也好,奏鸣曲也罢,所有的形式他们都在尝试——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但是,标准在哪里呢?我们如何知道什么是有价值的呢?我们知道么?我们究竟知道什么?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可我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根本不可能找到。
中国新闻周刊:在你眼中,年轻一代的音乐家与你那一代的音乐家有何不同?
阿什肯纳齐:没有太多的不同。音乐就是音乐——尽最大的努力来表现对音乐的理解。我想,只要你献身于音乐而你又真心想成为音乐家,你就会尽你最大的努力学习如何用音乐来表达。我不认为过去的几十年间有多大的不同。
如今,音乐学校的水平都相当高,想学习音乐的人可以得到很好的专业教育,在音乐的氛围中结识很好的专家和同道中人。而在50年前,情况也大致相同。真正的不同之处还是在于个人,区别在于每个人一生中的作为。
“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弹钢琴了,因为我认为在某个时刻我应该停下来。”
中国新闻周刊:你更喜欢做钢琴家还是做指挥家?
阿什肯纳齐:两者对我而言的都是一种恩典,也都很重要。
我仍然十分热爱钢琴演奏,但出于各种原因,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弹钢琴了,我只参与唱片的录制。因为我认为,在某个时刻我应该停下来。演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你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完全一个人的表演,孤单无助。而指挥交响乐团则不同,你参与到每一部分的演奏之中。所以我想,我是一个最幸运的音乐家,在我一生中,我演奏了最伟大音乐而如今又在指挥美妙的交响乐,我真的很知足。
中国新闻周刊:你可曾面临缺乏灵感或遇到过事业上的瓶颈?
阿什肯纳齐:人的一生中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有时你的情感或精神会感到某种程度的匮乏,而你在此时就无法抒怀;你知道什么是你想要的,但你就是不在状态。这样的情况发生在每个人身上,而我也不例外。你需要明白的是:这个困难时刻来了,但之后你总会恢复正常。
中国新闻周刊:可否与我们分享你小时学习演奏钢琴的经历?那段时间是痛苦还是快乐?
阿什肯纳齐:非常快乐!没人逼迫我弹琴。我父亲是一名钢琴家,但是他没有在钢琴演奏上对过我进行过任何干预。记得大概在我6岁的时候,听到电台广播中播放严肃音乐,包括钢琴曲和交响乐,我就开始着迷了。之后,我母亲问我是否想学着弹奏什么乐器,我就说,“是的,我想学钢琴。”
父亲带我去见一位钢琴老师,我学得很快,让老师十分吃惊。很快我就进了莫斯科的一所音乐学校,两年后进了中央音乐学校学习钢琴。当时,我不仅去听钢琴音乐会,更多地还去听了交响音乐会,这令我着迷。这也是我后来会想成为一名指挥的原因,那感觉太好了,简直是令人迷醉。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的孩子在学钢琴过程中需要过级考试,你小时候学琴也需要考试么?你想对那些学习钢琴演奏的中国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们说些什么?
阿什肯纳齐:是的,我也同样要参加考试。对家长而言,最好能让你的孩子接触古典音乐。古典音乐是美妙的。让他们学习钢琴、小提琴、大提琴,或其他什么乐器都行,但必须让他们明白,演奏一种乐器不仅仅依靠手工的技巧,更重要的是通过音乐的表达把他们带到一种美妙的境界之中。能够很好地弹奏一种乐器当然很好,但是不要局限于乐器的学习中,而是要聆听你所演奏乐器之外的所有音乐并洞悉它们所表达的内涵,这才是重要的。
“相信我,流行乐的价值少得可怜,简直令人恐怖。”
中国新闻周刊:大多数年轻人钟情流行音乐,摇滚,hip-pop等等,你如何看待这一流行趋势?
阿什肯纳齐:流行乐是音乐的一种表现形式。不过,首先仅从乐曲的角度而言,它太初级了。给流行歌曲作曲只需要这么一点点水平而已(做出一个“很少”的手势),不一定要有什么天赋。有些人名列排行榜首位,我却真的不懂为什么。也许因为某些音乐特效或其他的因素?但是,它所传达的信息和音乐的质量都太低级了。我可以随时谱出一首好听的流行曲,倒是真该让他们那些人来谱个交响乐或奏鸣曲或其他正经的音乐来看看。他们根本就弄不出来!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集中注意力的时间都很短,而这正是流行乐的市场所在。你必须要真正集中精力,以真正开阔自己的思路。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只能提醒人们:“请思考,思考到底什么有价值,什么没有价值!”
相信我,流行乐的价值少得可怜,少得简直令人恐怖,但是它给一些人带来了巨大的收益。那些注意力维持时间短的人们为这些人鼓掌喝彩,还给他们送去大把大把的钞票,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注意力集中的短暂,对人类产生的效果是负面的。
因此我对这个问题(指流行音乐)的态度也是负面的。也许他们中有个别的例外。但我要告诉你,我所从事的音乐,即严肃音乐,是可以使人们产生情感上的共鸣的。在学校里,那些喜爱严肃音乐的男孩女孩们,所有各门功课的表现都很优异。我们为此做过试验。严肃音乐具有启发性,它能使人上升到一个层次并且拓展人的心智、思维、以及对这个世界和生命的感知能力。你会更容易体会快乐,变得更聪明、更敏锐。
“我们竭尽全力,为的是展现欧洲的团结一体。”
中国新闻周刊:与欧洲青年交响乐团一起合作是什么感受?和这么多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轻音乐家们在一起工作感觉如何?
阿什肯纳齐:我的感觉是美妙极了。能被选中领导这个乐团到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真的是我的殊荣。我们的演出范围不仅限在欧洲,正如你所见,我们现在已经来到了亚洲。我们竭尽全力,为的是展现欧洲的团结一体。而那些年轻的音乐家们,只有当我与他们私下交谈时,才意识到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文化背景。当我们一起排练演奏时,我们是一个整体。
但是,我们的经费资助十分有限。欧盟为我们未来几年间的夏季巡演提供了一些资金支持,但是前提是在欧洲境内演出。为了能到世界各地巡演,我们就不得不寻找来自其他方面的资助。他们(赞助人)不必支付音乐会的花费,他们只需要为乐团支付飞机票和住宿费用即可,但是即使这两项就已经是开销不菲。筹款很难,因此我们的活动也因为资金的问题而受到很大限制。
我们每年巡演两次。一次在复活节期间,只有两周到三周的时间,另一次在8月份,大概三周到四周的时间。所以,我们现在正设法从有实力的赞助商或公司那儿获取资金。一些公司曾给我们提供过帮助,我们将说服其他的大公司和富豪们参与到其中,因为他们应该明白,这些年轻人就是我们世界的未来。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经和中国年轻的钢琴家郎朗有过接触吗?
阿什肯纳齐:郎朗和我同台演奏过。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友善,也是一名非常出色的钢琴家。如果他能继续保持水准,同时发展他个人的独到之处,他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当然这我也说不准,任何人都不能断言未来会如何安排一个人的人生。我和郎朗仅合作过一次,对他并不是十分了解。我很喜欢他,也希望他能够一直有优异的表现。
中国新闻周刊:未来还有来中国演出的计划吗?
阿什肯纳齐:当然有。伦敦爱乐乐团任命我为他们的桂冠指挥家,我十分感激有机会与他们合作。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将在2010年来中国访问演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