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鲁(上)
2008-09-18宗璞
宗 璞
鲁鲁坐在地上,悲凉地叫着。树丛中透出一弯新月,院子的砖地上洒着斑驳的树影和淡淡的月光。那悲凉的嗥叫声一直穿过院墙,在这山谷的小村中引起一阵阵狗吠。狗吠声在深夜本来就显得凄惨,而鲁鲁的声音更带着十分的痛苦、绝望,像一把锐利的刀,把这温暖、平滑的春夜剪碎了。
他大声叫着,声音拖得很长,好像一阵阵哀哭,令人不忍卒听。他那离去了的主人能听见吗?他在哪里呢?鲁鲁觉得自己又处在荒野中了,荒野中什么也没有,他不得不用嗥叫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院子北端有三间旧房,东头一间还亮着灯,西头一间已经黑了。一会儿,西头这间响起塞率的声音,紧接着房门开了,两个孩子穿着本色土布睡衣,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10岁左右的姐姐捧着一钵饭,6岁左右的弟弟走近鲁鲁时,便躲在姐姐身后,用力揪住姐姐的衣服。
“鲁鲁,你吃饭吧,这饭肉多。”姐姐把手里的饭放在鲁鲁身旁。地上原来已摆着的饭盆,一点儿不曾动过。
鲁鲁用悲哀的眼光看着姐姐和弟弟,渐渐安静下来了。他四腿很短,嘴很尖,像只狐狸;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颈上套着皮项圈,项圈上拴着一根粗绳,系在大树上。
鲁鲁原是一个孤身犹太老人的狗。老人住在村上不远,前天死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一样,对人对世没有任何影响。后事很快办理完毕。只是这矮脚的白狗守住了房子悲哭,不肯离去。人们打他,他只是围着房子转。房东灵机一动说:“送给范先生养吧。这洋狗只合下江人养。”这小村中习惯地把外省人一律称作下江人。于是他给硬拉到范家,拴在这棵树上,已经三天了。
姐姐弟弟和鲁鲁原来就是朋友。他们有时到犹太老人那里去玩。他们大概是老人唯二的客人了。老人能用纸叠出整栋的房屋,各房间里还有各种摆设。姐姐弟弟带来的花玻璃球便是小囡囡,在纸做的房间里滚来滚去。老人还让鲁鲁和他们握手,鲁鲁便伸出一只前脚,和他们轮流握上好几次。他常跳上老人坐椅的宽大扶手,把他那雪白的头靠在老人雪白的头旁边,瞅着姐姐和弟弟。他那时的眼光是驯良、温和的,几乎带着笑意。
现在老人不见了,只剩下了鲁鲁,悲凉地嗥叫着的鲁鲁。
“鲁鲁,你就住在我们家。你懂中国话吗?”姐姐温柔地说。“拉拉手吧?”三天来,这话姐姐已经说了好几遍。鲁鲁总是突然又发出一阵悲号,并不伸出脚来。
但是鲁鲁这次没有哭,只是咻咻地喘着,好像跑了很久。
姐姐伸手去摸他的头,弟弟忙拉住姐姐。鲁鲁咬人是出了名的,一点不出声音,专门咬人的脚后跟。“他不会咬我。”姐姐说,“你咬吗?鲁鲁?”随即把手放在他头上。鲁鲁一阵战栗,连毛都微耸起来。老人总是抚摸他,从头摸到脊背。那只大手很有力,这只小手很轻,但却这样温柔,使鲁鲁安心。他仍咻咻地喘着,向姐姐伸出了前脚。
“好鲁鲁!”姐姐高兴地和他握手,“妈妈!鲁鲁愿意住在我们家了!”
妈妈走出房来,在姐姐介绍下和鲁鲁握手,当然还有弟弟。妈妈轻声责备姐姐说:“你怎么把肉都给了鲁鲁?我们明天吃什么?”
姐姐垂了头,不说话。弟弟忙说:“明天我们什么也不吃。”
妈妈叹息道:“还有爸爸呢,他太累了。你们早该睡了,鲁鲁今晚不要叫了,好吗?”
范家人都睡了。只有爸爸仍在煤油灯下著书。鲁鲁几次又想哭一哭,但是望见窗上几乎是趴在桌上的黑影,便把悲声吞了回去,在喉咙里咕噜着,变成低低的轻吼。
鲁鲁吃饭了。虽然有时还免不了嚎叫,情绪显然已有好转。妈妈和姐姐解掉拴他的粗绳,但还不时叮嘱弟弟,不要敞开院门。这小院是在一座大庙里,庙里复房别院,房屋很多,许多城里人遷乡躲空袭,原来空荡荡的古庙,充满了人间烟火。
姐姐还引鲁鲁去见爸爸。她要鲁鲁坐起来,把两只前脚伸在空中拜一拜。“作揖,作揖!”弟弟叫。鲁鲁的情绪尚未恢复到可以玩耍,但他照做了。“他懂中国话!”姐弟两人都很高兴。鲁鲁放下前脚,又主动和爸爸握手。平常好像什么都视而不见的爸爸,把鲁鲁前后打量一番,说:“鲁鲁是什么意思?是意绪文吧?它像只狐狸,应该叫银狐。”爸爸的话在学校很受重视,在家却说了也等于没说,所以鲁鲁还是叫鲁鲁。
鲁鲁很快也和猫儿菲菲做了朋友。菲菲先很害怕,警惕地弓着身子向后退,一面发出“吡——”的声音,表示自己也不是好惹的。鲁鲁却无一点敌意。他知道主人家的一切都应该保护。他伸出前脚给猫,惹得孩子们笑个不停。菲菲终于明白了鲁鲁是朋友,他们互相嗅鼻子,宣布和平共处。
过了十多天,大家认为鲁鲁可以出门了。他总是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大家都很放心。有一天,鲁鲁出了门,踌躇了一下,忽然往犹太老人原来的住处走去了。那里锁着门,他便坐在门口嗥叫起来。还是那样悲凉,那样哀痛。他想起自己的不幸,他的心曾遗失过了。他努力思索老人的去向。这时几个人围过来。“嗥什么!畜生!”人们向他扔石头。他站起身跑了,却没有回家,一直下山,向着城里跑去了。
鲁鲁跑着,伸出了舌头,他的腿很短,跑不快。他尽力快跑,因为他有一个谜,他要去解开这个谜。
乡间路上没有车,也少行人。路两边是各种野生的灌木,自然形成两道绿篱。白狗像一片飘荡的羽毛,在绿篱间移动。
间或有别的狗跑来,那大都是笨狗,两眼上各有一小块白毛,乡人称为四眼狗。他们想和鲁鲁嗅鼻子,或打一架,鲁鲁都躲开了。他只是拼命地跑,跑着去解开一个谜。
他跑了大半天,黄昏时进了城,在一座旧洋房前停住了。
门关着,他就坐在门外等,不时发出长长的哀叫。这里是犹太老人和鲁鲁的旧住处。主人是回到这里来了罢?怎么还听不见鲁鲁的哭声呢?有人推开窗户,有人走出来看,但都没有那苍然的白发。人们说:“这是那洋老头的白狗。”“怎么跑回来了!”却没有人问一问洋老头的究竟。
鲁鲁在门口蹲了两天两夜。人们气愤起来,下决心处理他了。第三天早上,几个拿着绳索棍棒的人朝他走来。一个人叫他:“鲁鲁!”一面丢来一根骨头。他不动。他很饿,又渴,又想睡。他想起那淡黄的土布衣裳,那温柔的小手拿着的饭盆。他最后看着屋门,希望在这一瞬间老人会走出来。但是没有。他跳起身,从人们腿间冲过去,向城外跑去了。
他得到的谜底是再也见不到老人了。他不知道那老人的去处,是每个人,连他鲁鲁,终究都要去的。
妈妈和姐姐都抱怨弟弟,说是弟弟把鲁鲁放了出去。弟弟表现出男子汉的风度,自管在大树下玩。他不说话,可心里很难过。傻鲁鲁!怎么能离开爱自己的人呢!妈妈走过来,把鲁鲁的饭盆、水盆撂在一起,预备扔掉。已经第三天黄昏了,不会回来了。可是姐姐又把盆子摆开。刚才三天呢,鲁鲁会回来的。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院门上抓挠。妈妈小心地走到门前听。
姐姐忽然叫起来冲过去开了门。“鲁鲁!”果然是鲁鲁,正坐在门口咻咻地望着他们。姐姐弯身抱着他的头,他舐姐姐的手。“鲁鲁!”弟弟也跑过去欢迎。他也舐弟弟的手,小心地绕着弟弟跑了两
圈,留神不把他撞倒。他蹭蹭妈妈,给她作揖,但是不舐她,因为知道她不喜欢。鲁鲁还懂得进屋去找爸爸,钻在书桌下蹭爸爸的腿。那晚全家都高兴极了。连菲菲都对鲁鲁表示欢迎,怯怯地走上来和鲁鲁嗅鼻子。
从此鲁鲁正式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了。他忠实地看家,严格地听从命令,除了常在夜晚出门,简直无懈可击。他会超出狗的业务范围,帮菲菲捉老鼠。老鼠钻在阴沟里,菲菲着急地跑来跑去,怕它逃了,鲁鲁便去守住一头,菲菲守住另一头。鲁鲁把尖嘴伸进盖着石板的阴沟,低声吼着。老鼠果然从另一头溜出来,落在菲菲的爪下。由此爸爸考证说,鲁鲁本是一条猎狗,至少是猎狗的后裔。
姐姐和弟弟到山下去买豆腐,鲁鲁总是跟着。他很愿意咬住篮子,但是他太矮了,只好空身跑。他常常跑在前面,不见了,然后忽然从草丛中冲出来。他总是及时收住脚步,从未撞倒过孩子。卖豆腐的老人有时扔给鲁鲁一块肉骨头,鲁鲁便给他作揖,引得老人哈哈大笑。姐姐弟弟有时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鲁鲁便耐心地等在一边。似乎他对那游戏也感兴趣。
村边有一条晶莹的小溪,岸上有些闲花野草,浓密的柳荫沿着河堤铺开去。他们三个常到这里,在柳荫下跑来跑去,或坐着讲故事,住在邻省T市的唐伯伯,是爸爸的好友,一次到范家来,看见这幅画面,曾慨叹道他若是画家,一定画出这绿柳下、小河旁的两个穿土布衣裳的孩子和一条白狗,好抚一抚战争的创伤。唐伯伯还说鲁鲁出自狗中名门世族。但范家人并不关心这个。鲁鲁自己也毫无兴趣。
其实鲁鲁并不总是好听故事。他常跳到溪水里游泳。他是天生的游泳家,尖尖的嘴總是露在绿波面上。妈妈可不赞成他们到水边去。每次鲁鲁毛湿了,便责备他:“你又带他们到哪儿去了!他们掉到水里怎么办!”她说着,鲁鲁竖着耳朵听着,好像他是那最大的孩子。
虽然妈妈责备,因姐姐弟弟保证绝不下水,他们还是可以常到溪边去玩,不算是错误。一次鲁鲁真犯了错误。爸爸进城上课去了,他一周照例有三天在城里。妈妈到邻家守护一个病孩。妈妈上过两年护士学校,在这山村里义不容辞地成为医生。她临出门前一再对鲁鲁说:“要是家里没有你,我不能把孩子扔在家。有你我就放心了。我把他们两个交给你,行吗?”鲁鲁懂事地听着,摇着尾巴。“你夜里可不能出去,就在房里睡,行吗?”鲁鲁觉得妈妈的手抚在背上的力量,他对于信任是从不辜负的。
鲁鲁常在夜里到附近山中去打活食。这里山林茂密,野兔、松鼠很多。他跑了一夜回来,总是精神抖擞,毛皮发出润泽的光。那是野性的、生命的光辉。活食辅助了范家的霉红米饭,那米是当作工资发下来的,霉味胜过粮食的香味。鲁鲁对米中一把把抓得起来的肉虫和米饭都不感兴趣。但这几天,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姐姐弟弟,晚上也不出去。如果第四天不是赶集,他们三个到集上去了的话,鲁鲁禀赋的狗的弱点也还不会暴露。
这山村下面的大路是附近几个村赶集的地方,七天两头赶,每次都十分热闹。鸡鱼肉蛋,盆盆罐罐,还有鸟儿猫儿,都有卖的。姐姐来买松毛,那是引火用的,一辫辫编起来的松针,买完了便拉着弟弟的手快走。对那些明知没有钱买的好东西,根本不看。弟弟也支持她,加劲地迈着小腿。走着走着,发现鲁鲁不见了。“鲁鲁。”姐姐小声叫。这时听见卖肉的一带许多人又笑又嚷:“白狗耍把戏!来!翻个筋斗!会吗?”他们连忙挤过去,见鲁鲁正坐着作揖,要肉吃。
“鲁鲁!”姐姐厉声叫道。鲁鲁忙站起来跑到姐姐身边,仍回头看挂着的牛肉。那里还挂着猪肉、羊肉、驴肉、马肉。最吸引鲁鲁的是牛肉。他多想吃!那鲜嫩的、带血的牛肉,他以前天天吃的。尤其是那生肉的气味,使他想起追捕、厮杀、自由、胜利,想起没有尽头的林莽和山野,使他晕头转向。
卖肉人认得姐姐弟弟,笑着说:“这洋狗到范先生家了。”
说着顺手割下一块,往姐姐篮里塞。村民都很同情这些穷酸的教书先生,听说一个个学问不小,可养条狗都没本事。
姐姐怎么也不肯要,拉着弟弟就走。这时鲁鲁从旁猛地一蹿,叼了那块肉,撒开四条短腿,跑了。
“鲁鲁!”姐姐提着装满松毛的大篮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弟弟也跟着跑。人们一阵哄笑,那是善意的、好玩的哄笑,但听起来并不舒服。
等他们跑到家,鲁鲁正把肉摆在面前,坐定了看着。他讨好地迎着姐姐,一脸奉承,分明是要姐姐批准他吃那块肉。
姐姐扔了篮子,双手捂着脸,哭了。
弟弟着急地给她递手绢,又跺脚训斥鲁鲁:“你要吃肉,你走吧!上山里去,上别人家去!”鲁鲁也着急地绕着姐姐转,伸出前脚轻轻抓她,用头蹭她,对那块肉没有再看一眼。
姐姐把肉埋在院中树下。后来妈妈还了肉钱,也没有责备鲁鲁。因为事情过了,责备他是没有用的。鲁鲁却竟渐渐习惯少肉的生活,隔几天才夜猎一次。和荒野的搏斗比起来,他似乎更依恋人所给予的温暖。爸爸说,原来箪食瓢饮,狗也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