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客
2008-09-10宋剑挺
宋剑挺 现居河南兰考。2004年曾在《当代》发表过中篇小说《麻钱》。
我一挤眼,金印的脸就像一片干皱的苇叶,灰灰焦焦地闯进我的脑子里。
端午节那天,我们一块儿下井挖煤,并说好一定在一起美美地吃回粽子。金印听后,嘴角一挑,调皮地笑笑。谁知那块石头咋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呢。当时我并没听到多大的响声,只听到一阵呼啦声,仿佛是雨水打在枯萎的桐叶上。现在我夜里老是睡不着,我总是极力回忆金印的长相,但脑袋像栽进了糨糊里,迷迷糊糊地就是记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把他扒出来,他的嘴角有一个指盖大的煤粒,煤粒似乎深深地镶在肉里,开始时,我想伸手抹掉它,但手移到半路,又胆怯地缩回了。矿工老李瞅见了,他擦净手,轻轻地把煤粒抠掉了,谁知一股鲜血,蚯蚓似的拱了出来,随即爬满了一脸。这时我觉得有阵凉风手似的把我的衣服剥掉了,我抖着身子蹲在了地上。我闭上眼,感到眼前是满天满地的血红,在血样的混沌里,我记起离开家乡时,金印的娘拽住我的手说,剑挺,我把金印托给你了,你得给我带回呀!我的脑里一遍遍地响着这句话,就像冷风凛冽地吹了进去。我捧着粽子呼哧呼哧地喘气,心里总以为金印不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等等他会坐起,吃我手里的粽子呢,他那调皮的嘴角,肯定会一翘一翘地笑起来。
他好这样笑。刚来那天,我们来到煤矿的主巷道口,我抬头一瞅,吓了一跳,主巷道口上面悬着一块石头。金印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嘴角一翘,笑笑说,剑挺哥,你的眼瞪得像个牛蛋。老李说,这有啥奇怪的,石头是地上长的,你们瞅瞅,这儿哪里没有石头。金印说,这块石头在门口吊着也忒危险了。老李捏捏自己的鼻子说,你怕危险?那你来煤矿弄啥?你不找好活干去!我斜一眼金印,想让他住口,但金印并不理我,他撇撇嘴说,你也到别处找个好活干呗,来挖煤弄啥。老李好像没料到金印讲这种话,他勾着头、张着嘴,嘴里哈哈着,想笑出来但笑声像被冻住了,一层一层凝固在脸上。当然这是种冷笑,老李确实生气了,我走过去想给他说几句好话。老李见我笑着过来,终于哼了一声说,我认为这个活不错,我孬好还是你们的班长咧!
大家都不说话,眼光都飘乎乎地绕着那块石头转悠。我仔细瞅去,发现这块巨石上面还有许多和它大小一样的石头,它们高高低低拥挤着,像一群蹲着的牲口。金印搔搔头想说话,但脖子一梗,好像又咽了回去。我知道他想说啥,我们这些河南来的打工仔,没见过山,更怕那些山似的石头了。我觉得光这样站着看也没啥好处,就对大家说,走,咱们进洞吧。
虽是白天,但洞里的黑暗,山似的压了过来,我觉得黑暗像只大手,把我重重地推了一个趔趄。我赶紧打开矿灯,光柱棍似的往洞里插进去,可是光柱晃了晃,似乎碰到了什么,就是插不到底。我问老李,这洞到底有多深。他眯眯眼说,不太深,马上就到了。
进了洞,我估不准走了多久,我几乎摸不准时间,好像脑袋里的时间区域突然荒芜了,长草了。前面的人站住了,我还继续前行,以至于头碰了老李扛着的洋镐。老李狠狠地说,以后你得机灵点,像你这样憨头憨脑的,吃亏的都是你。我无心听他教训,抬头往前一瞅,前面净是煤层,墙似的挡着。这个巷道并不大,宽有四米,高有两米。这时我的情绪有点放松,心想终于到底了。
我们十个人一班,老李是班长。由于煤矿是个体的,规模小,更没有机械化开采设备,所以弄煤很简单。干活前,老李一交代,有挖的,有装的,有往外用架子车拉的,大家呼呼地干了起来。
我也不知装了几车,反正觉得时间凝固了,变成了一股一股的黏黏液体,从洞顶上滴嗒地掉了下来。我感到浑身也黏黏的,好像也被黏住了。于是我的腰一弯,想蹲着歇一小会儿。就在我的屁股沾地的片刻,我感到有个东西蹭了我一下,那东西毛绒绒的,如一只软乎乎的手。我赶紧用矿灯照去,竟发现是只老鼠。它就站在我的面前,前爪已踩住了我的锨把。我压低矿灯,对着它,光柱水样地把它淹没了。令我惊异的是,它不但不逃,反而伸长脖子,一缩一缩地跟我对视。我惊呆了,一时间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来,我在想,我是人呢抑或是它的同类呢?犹豫了片刻,我陡然缓过神来,伸开右脚狠狠地向它踩去,但它轻轻一跳,蹦到旁边的石头上。它瞪着我,没有走的意思,我更气了,捡了个煤块准备投过去。这时老李一掌把我拿的煤块打落了,他指着我说,以后你再也不能打它,你知道我们叫它什么吗,我们叫它高客。
高客是当地矿工对老鼠的尊称,意思是高贵的客人,金印和我都不能理解。下了班,老李没顾上洗漱,就把我们招到一起说,以后凡是煤窑里的老鼠,不但不能喊打,还必须处处躲着它、让着它。金印做了一个鬼脸,老李瞪瞪他,继续讲,你们也瞅见了,巷道那样大,连棚顶的木头都没有,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更别说瓦斯透水了,我们每次进去,都有可能出不来,要想活命,唯一指望的就是老鼠了,哪里出了问题,它能先知道。假如老鼠从你跟前跑了,你只管跟着跑,绝对没问题。大家听后,露出半信半疑的样子。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恁多煤矿工人,咋能靠几个老鼠活命呢。再瞅瞅洞顶,有的地方吊着石头,有的地方夹着煤块,似乎随时就能把人埋了。下了班,我问老李,咋不给矿上反映。老李哧地一笑说,早说过多少次了,他们答应得爽快,就是不见动静,这不两年已经过去了,洞顶不还是这样?我说,还得继续要求,咱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极力主张直接找老板反映,老李不敢,我再三劝说,他只答应跟着试试。
我纠集十来人,来到矿长办公室。矿长不在,里面有三个人,正坐着喝茶。他们见我们堵在门口,便紧张地站了起来,我把来意讲明,其中一个细高的男人不屑地说,知道了,正在准备。我说,已讲了两年了,还没弄好吗?细高男人没马上回答,他瞪我半天,问我是哪的,叫什么名字,我扬着脸一一回答了。他重新坐到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慢地啜着。喝了一阵,嘭地吐出一个茶梗,茶梗在地上蹦了一下,沾在我的脚面上。他又瞥瞥我说,原来你是新来的,不好好干活,在这瞎搅和啥呀。我有点激动,嗓门大大地说,矿里恁多工人,巷道里连个棚顶的东西都没有,说塌就塌了。细高男人笑笑说,塌了再挖,怕什么。大家一听,响起高高低低的愤怒声。细高男人不再讲话,他抽出烟,时快时慢地吸着。有人说,干脆把活停了,啥时弄好啥时干。还有人说,咱就在这里等着,直到老板回来。细高男人有点缓和,他抬抬眼讲,咋那么多熊事,等老板回来再说。我问老板啥时能回,他爱理不理地说,啥时回来啥时办。我说,他要是一年不回来,就一年不弄呀?细高男人眯着眼,盯着我说,你说话挺硬的,像吃了枪药,别人都不怕死,就你的命贵……他还想说啥,电话却响了,外面过来一辆车,把他匆匆接走了。老李说,细高男人叫王二黑,是老板的侄子,矿上的事平时由他代管,实际上他就是二老板。我明白,王二黑可能是临阵脱逃,不过我已经想好,只要不把巷道弄好,我就永远缠着他。
按老李的吩咐,我仍和先前一样,挥着簸箕一样的铁锨,往架车上装煤。一个时辰下来,汗水将后背洇出一片锅盖大小的湿痕。金印的活是挖煤,拿一把洋镐,有劲只管使去。但是金印瘦弱,上个班干活时又崴了脚,因此挖煤时慢慢腾腾的总是用不上劲。老李对他说,你年轻,又是刚来,只要不偷懒,慢慢干吧!金印听他一讲,好像一下放松了,他举着镐锛几下,歇一歇,再锛几下,再歇一歇。我怕老李瞧不起他,想提醒他几句。于是我走向前,拍了拍他的膀子。金印扭过头,随即也把洋镐放下了。这时只听唧的一叫,一下把我搞蒙了。就在我四处乱看时,金印嘻嘻地往脚下一指。我朝地上一望,金印的镐头正好压着一只老鼠的尾巴。老鼠弓着身,脑袋往上使劲扬着,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金印低声说,我弄死它吧,只要我的镐头往边上稍微一挪,它就立即到马克思那儿报到啦。说完,他握紧镐把,做出开始用力的样子。他的手刚轻微一挪,只听当啷一声,金印的镐头被砸倒,老鼠一扭身,哧溜跑掉了。砸开金印镐头的是老李。他往俺俩跟前一站,瞪着眼说,我不是给你讲了,这巷道里的鼠是不能随便打的,啊?他努力睁着眼,好像眉骨都被抬高了,但看上去眼睛还是一点点。金印看他气愤的样子,也把头前伸,同样睁大眼,朝他深深地点点头,老刘见他那滑稽之态,有些烦躁地说,你俩甭不当回事,以后这巷道里出了问题,叫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巷道里的黑暗又浓又重,矿灯的光柱手似的舞动着,我能听见黑暗翻动的哗哗声。金印又被安排到运煤的岗位上,他脸上老挂着笑,在矿灯的光晕里,那笑像张纸贴在脸上,特别刺眼。没干多久,他把车子一放说,该歇会儿了,起码得吸根烟吧。我说,你敢吸烟,你不要命啦。他好像突然记起什么,把烟一揉,扔到架子车里。这时车箱里嗒地响一下,接着又响了一下,声音很重,像掉了什么东西。我往车箱里一照,里面果然有两个煤块。我奇怪,里面咋掉进两个煤块呢。正说着,嗒地又掉下一块。我紧张地往洞顶一瞄,看到一只鼠正躲在一条石缝里。我指给金印看,他扬扬手,做一个哄赶的动作。但鼠晃晃头,在石缝里来来回回地走着。金印说,咱甭管它,看它能弄啥。这鼠在石缝里摇了半天,然后哧溜跳到车箱里。它顺着车帮闻了一圈,一纵身又跳到车把上。金印把手伸过去,它却骑着车把不动了。我捏根草秆,在它脊背上捣了捣,它不但不跑,身子反而奓开了,做出一种很舒服很解痒的样子。金印想用手捏它,我警告说,咱不能动手,免得让老李他们瞅见,又说咱们打鼠了。金印对着它瞪了半天说,你仔细看,这只鼠的胡须很稠,可能是我先前用镐头压住的那只鼠。我把矿灯照过去。强大的光柱呼啦一下就把它盖住了。它的毛似乎变成银色,是种光光亮亮的银色,胡须也亮得发白。我对金印说,我瞧着也像那只鼠。金印接过我手里的草秆,狠狠地摁一下鼠头说,你真不怕人呀,也真是够皮的啦。我俯身对着它的耳朵说,以后就叫你大皮吧。
下了班,这只鼠就悄悄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坐在床上,它就在地上一蹲,跷着前腿,在脑袋上抓抓搔搔,一副悠然之态。我直起身,故意弄出声响,想让它走掉,然而它并不理我,它的两爪在头上搔着什么,仔细一瞧,又像在啃着什么。我勾着头,正瞅得认真,从老鼠嘴里突然落下一个果核一样的东西。果核打了一个滚,摇晃着静了下来。鼠慢慢走过去,两只爪子又把它抱起了。老李、金印也偎了过来,金印捏着半拉馍,在它面前一晃,鼠猛地瞪大眼直视着。金印把馍一丢,它一点头,就把馍衔住了。金印想把馍从它嘴里抠出,它一扭身,钻进了床底下。
金印和我在支巷道挖煤,煤层很硬,洋镐咋也锛不动了。金印举起钢钎,朝缝隙里扎去,我抡起铁锤,狠狠地砸着。每砸一锤,钢钎只入一指左右,这时我弄得浑身是汗,脑袋震得蒙蒙的。金印一屁股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瞅瞅巷道说,按理说,巷道应该用东西顶着的,上面的石头一个个冒了出来,真是瘆人呀。我往上一瞧,见一个碾磙大的石头,正悬在头顶上,周围夹些皮球大的碎石。即使最小的石头砸到头上,也会脑浆迸裂的。我们瞅了一阵,感到眼晕,就不敢再瞅了。
我觉得到处藏着危险,只要一挤眼,就感到石块在空中悠悠飘着,稍微一动,也许就能砸在身上。这样一想,我就睡不踏实了。我认为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就带了几个人,再次来到矿长办公室。
王二黑不在,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在外面坐着。我们讲明来意,胖子硬邦邦地说,矿长不在,二老板也不在。我们堵在门口正不知咋办,胖子又狠狠地讲,你们不好好干活,就会过来找事。我不想答他的话,就问他矿长啥时来,他斜着眼说,我知道你的意思,矿长来了也不会办的,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说你咋这样讲话,俺这是正当要求呀。胖子一听火了,说,你这是啥鸡巴要求,就你的命珍贵呀?我气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自己没啥,还有矿上几十个弟兄呢。胖子一听,腾地笑了,声音像跑气的皮球。他敛了笑讲,你说得真好听呀,上次来找的也是你吧,以前矿上都安安生生的,你一来就有事了。这时旁边的瘦子暗暗瞪着我,眼里好像能飞出刀子。我移开目光,瞅着胖子说,俺也是人呀,井下恁危险,总不能一点办法不想吧。瘦子不等我讲完,就大声说,你以为你是人呀?我急了,正准备和他讲理,瘦子就掂着皮带,迎面朝我打来。我觉得脑袋嘭地大了,大得像个西瓜,脖子却细得跟葱一样。这样站了片刻,然后脑袋一歪,便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上像裹了顶棉帽,沉而臃肿。我想睁开眼,但觉得眼皮被浆糊粘着,咋也睁不开。我叫过来金印,金印说我的眼肿了,肿得跟发面馍一样。我伸手把眼掰开,终于能露出一条细细的缝,屋里的一切变小了,变得模模糊糊,像被一层纱布罩着……
伤好后,我和金印继续在支巷道上干活,煤层硬得很。钢钎进了一拃多深,俺俩抓住钢钎使劲一别,簸箕一片大的碎石,呼啦一声掉了下来。前面的煤层较为稀松,像玉米糁子粘在一起,没过多久,就挖了五米多深。我心里有点嘀咕,老觉得不该这样顺利。我愣愣,往周围瞅瞅,煤层没有先前的那样黑,这里的煤层像蒙了一层薄薄的土。我认为有些反常,煤应该是油黑油黑的,咋能是这种颜色呢。我们把钢钎放下,金印拿起铁锹,呼哧呼哧地掘起来。我准备用锛镢清出一条路来。锛镢搁在脚下,我弯腰拿起,一只鼠腾地跳了上来,我稀罕得很,心想巷道这样深,咋冒出一只鼠呢。我喊来金印,两道灯光直直地对着它,它并没跑掉,而是瞪着眼,不停地对俺俩晃着,大概有五六秒钟,它往前一蹦,哧溜往洞外跑去。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块脸盆大的石头从洞顶落下,那石头在煤堆上愣了一下,然后急促地滚了下来,没等我跑开,就砸在我的脚面上。
这次砸得较重,脚和腿都肿了。老李抱着头,蹲在我跟前说,巷道不整已经不中了,咱不能瞅着自己完蛋,今儿个砸着你,明儿个说不定就砸着我了。我说,我既然被他们打了,也不能白打,还得找他们理论。老李不像以前那样胆怯了,他瞅瞅我说,正好你被砸着了,明儿个咱就找他们去。
天一亮,老李和金印用门板抬着我,往矿长办公室走去。门前停辆轿车,都认为矿长在呢,心想这回非让矿长给个说法不可。勾头往里一瞅,屋里坐个秃顶男子,脑门光得跟灯泡一样,瘦子和胖子偎在他两边,老李说秃顶男人不是老板。工友们泄气了,把我往门前一搁,门板咣地响了一下,他们听到动静,气鼓鼓地走了出来。胖子见来了恁多人,瞪着眼喊,想造反了?想造反了?老李指着我说,这人你认识,上次被你们打了,这次又让巷道落石砸了,这样下去,活还咋干?工友们纷纷说,俺没过分的要求,你们得赶紧把巷道修修。这时瘦子蹿到前面,朝我做个鬼脸,然后哈哈地笑起来,边笑边说,你真笨,太没眼色了,看到石头落下来了,你咋不快跑呀?瘦子一笑,胖子和秃顶男人也跟着笑起来。我气得冒火,想找个砖头投过去,但瞅了一圈,身边光光的,什么都没有。胖子、瘦子和秃头重新回到桌边,胖子提起暖瓶,给秃头倒了杯水,三人继续说笑。老李气得发抖,他指着他们说,你们还笑?你们觉得他一点都不可怜吗?胖子咬着牙说,砸得还轻,看他以后还长不长眼色。他这么一讲,老李气得哆嗦起来,他颤着手说,你……你们还……还有没有人性?胖子噤着脸说,你再给我用手指指……话没讲完,他端起一杯开水,一个箭步蹿上去,倒在老李头上。老李被烫得尖叫起来,他稳住身子,然后猛地向胖子扑去,两人厮打起来。老李毕竟老了,他被胖子打倒在地,胖子抬脚还想踢他,被工友们护住了。
老李的颈上被烫出一串水泡,他捂着脖子,对工友们说,从现在起,咱就罢工了,不整好巷道,咱就不干。工友们在矿长办公室门口一坐,和他们僵持着。
晚上该我们上班,大家在墙上一依,谁都不动。天麻黑时,王二黑来了,他嘻嘻一笑说,伙计们先上班,巷道肯定要整。老李说,你们总是说得好听,几年了还不见动静。王二黑说,这回肯定修,修是需要时间的,先上班吧,啊?这时天已昏黑,风从屋顶滑下,扔下一把一把的煤灰。我把脸蒙上,煤灰贼得很,它们拐着弯,一撮一撮地爬到我的眼里鼻里。王二黑孤孤地站着,没人理他,他愣了半天,开始来回踱步。东西两面都是房子,眼看他要撞上房子了,他却熟练地一转身,下一次要撞上了,又一转身——王二黑变成一只困兽了。停了一大阵,他突然站住说,都给我听着,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个班不上就算了,下个班要再不上,你们都给我统统滚蛋,我重新雇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二黑这么一讲,对工友们刺激很大,有人说,光这样坐着也不是办法,耽误一个工,就少挣二三十块钱哪。也有人说,要不咱先上班,他们不修巷道了,咱再罢工也不晚,石头总不能天天往下掉吧……七嘴八舌一讲,大家都坐不住了,都把目光投向老李。老李扬着脸,眯着眼,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大伙对他的表现露出不满,又乱乱哄哄地讲起来。老李好像恼了烦了,他狠狠地说,咱就在这儿死等,我看他能把咱咋了。
我躺在门板上,脚和腿一阵紧似一阵地疼,上面的皮像要炸开一样。由于工友们在我身边,我觉得安稳踏实些,于是就慢慢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浑身透凉,腿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了,又沉又疼的。我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老李在墙上依着,金印横在地上,他们睡得跟死猪一样,其余的人全部走光了。
一切努力失败后,我们不得不继续干活。主航道越挖越深,恐怕有几百米了。外面阳光灿烂,进了巷道,黑暗就水似的把我们泡了起来。我感到里面很冷,冷气浸着黑暗直刺到骨头里。我总希望矿灯亮着,那淡黄色的光柱,好像散着无穷无尽的温暖,这时我想起家里的柴火窝。我喜欢蹲在灶台前面的草窝里,娘烧着火,火苗像宽大的牛舌,往外一舔一舔的。现在我才体会到了那时的舒坦。老李瞪瞪我说,干活时脑子绝不能出岔,出了问题,后悔你都来不及。我也知道不应该出岔,但思绪就像条长蛇,一不小心,哧溜就钻了出来。我不断安慰自己,等挣够钱,把俺家的屋顶翻拆翻拆,我就赶紧离开这里。正这样想着,我觉得左膀上被狠狠刺了一下,接着一股温温的东西,绳子似的垂了下来。我知道又碰到巷道墙上的石块了。煤矿老板为了省钱,连极少的清理费用都舍不得花,墙上的碎石煤块常把我们划伤。伤了我们自己也舍不得花钱包扎,就弄些草木灰往伤口上一摁,管不管用只有这样了。金印也许是年龄小的缘故,伤口常常发炎,疼得夜里睡不着。向老板借钱,他的脸一吊说,还没干活就想要钱?哼……我看到他那表情,身上直蹿冷气,就像掉进黑黑的窖洞里。
老李见我郁闷,就强装笑容说,啥事必须忍着,到时候该有的就有了,我虽对老李的话不大相信,但心里还是充满希望的。一有希望,俺几个的情绪又开始好了起来。我们都希望揣着钞票,平平安安地回去。所以每次下井前,俺几个兜里都装有馍片,走进巷道,时不时地把馍片撒在地上。每扔一块,我心里都念叨着,鼠呀鼠,有啥危险,你可得告诉俺呀……老李做得更仔细,每到一个岔道口,他都把馍片恭敬地搁在一个干净的地方,生怕把馍弄脏了。金印笑着说,下辈子我也托生成老鼠,住在这些巷道里。话音刚落,一颗煤粒落到我的额头上,把灯光打在洞顶的石头上,我吓了一跳,石头上卧着两只半大的老鼠。石头后面是个小平面,有拳头大小,再仔细瞅,平面上还有四个拇指大的小鼠,它们挤在一起,见了人,没一点畏怯的样子。我用矿灯照着,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块干馍,掰碎,往鼠跟前投去。第一块馍落在两只半大鼠跟前,但一只鼠没衔住,馍块滚到地上。第二块馍掉在小鼠挤着的平台上,馍蹦跶一下,落在巷道的煤灰里。我在地上晃着矿灯,找到了落地的干馍。这时一只半大老鼠,哧溜跳到地上,叼住馍块,爬回到了石头上。小鼠们都围过来,吱吱地争抢着……
这里盛产土豆,一毛钱一斤,是本地最便宜的菜。为了省钱,我们中午煮土豆,晚上炒土豆,一天下来,肚里全是土豆,大家馋得牙根痒。金印咂咂嘴说,现在我想不起啥是肉味了。这时门前跑过一只鸡,我顾不得答话,嘴里似乎伸出一只手,一下逮住了那只鸡,几乎是眨眼间,鸡就被我宰杀了,我使劲撕咬着、咀嚼着,觉得嘴上油乎乎的,手上油乎乎的,肚里的馋虫反倒排山倒海地冲了出来。我有点不能自制,就建议说,咱想法弄点大肉吧。老李皱着眉说,下午休息,我兜里还有几块钱,叫金印到街上弄点便宜的肉皮吧。
金印买回了半斤肉皮,我又拌些白菜,炖好后,我吃了两碗,那种香浓得像米汤,灌得我透不过气来。金印高兴得一句接一句地说话,话稠得像河里流淌的水。吃到最后金印特地留下一块肉皮,他说,今儿个咱算吃了一次好饭,咱也得给鼠吃点。我和金印一歪一歪地来到洞里,七拐八拐走进巷道,见那一窝鼠仍在石头上趴着,看我们过来,它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金印把肉皮搁在半大鼠跟前,半大鼠并不吃,它把肉皮撕碎,一点一点地喂给小鼠。金印看呆了,我也看呆了,俺俩用矿灯照着,都不想走。这时金印突然说,鼠窝上面滴水了。我惊慌地往上瞅,窝顶的正中,有道一指宽的缝隙,正嗒嗒地滴水呢,小鼠咋能受得了呢,俺俩一合计,决定把鼠窝挪了。
离这不远有一个小坑,小坑正处在巷道的墙壁上,这里虽说阴暗,但较为干燥,也算作一个理想的出处。俺俩折回头去,肉皮已经吃完了,鼠们挤在一起,正朝我们眺望呢。金印拣块破布,折成一个兜子形状,先把四只小鼠装了进来,我偎过去想抓那两只半大鼠,但它们哧溜跑了。等俺俩把小鼠放进新窝时,那两只半大鼠已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金印对着幼鼠说,听话甭乱跑,啊?然后在它们头上摸摸,像哄孩子一般。
无论上井下井,只要一走进巷道,我的心就陡地绷紧了。瞅瞅上面悬着的石头,再看看边上鼓着的石头,一挤眼,觉得石头在面前乱飞。每次有这种感觉时,我就想起洞里的鼠,便不住地安慰自己,有它们守着,啥都不用怕了。于是我走在巷道里,总是小小心心的,生怕碰着踩着它们。金印只要在巷道里走,他就把矿灯摘掉,用手提着,照着眼前的路。大家都觉得离不开鼠,只要两天不见,心里就变得空空的。
不过,有那个鼠窝在,我们都觉得踏实多了。要是几天见不到鼠,俺几个就下到井里,专门看望它们。有时幼鼠正在石窝里打盹,见我们来了,马上就精神起来。一次,金印变戏法似的拿出几个花生,他用线拦腰将一个花生拴住,用食指挑住棉线开始在鼠跟前晃悠。两只鼠尚未发现他的阴谋,便舞着爪来来回回争夺。吊着的花生正好有鼠身那样高,这些老鼠立起身子,前爪刚碰住花生,金印的手一抬,花生又跑掉了。金印总是让它们蹦跑四五次才能吃上花生。过了一会儿,我看到老鼠身上有津津汗液。老李说,它们在骂你咧!金印问,你听见了?老李说,我还用听吗,它们的眼一动,我就知道它们的意思。我们说他是吹客,他超然地说,信不信由你们。
挖出的煤很快就卖完了,老板一天催几次,要我们连天加夜地干。没钱买菜,吃的全是土豆,哪来的力气,我们就联合起来问他要钱。老板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讨好似的说,兄弟们,只要好好干,面包会有的,钞票当然会有的。我们无心跟他幽默,只求先借点生活费。他又笑笑说,这几天钱紧,再缓几天,我一定把钱给了。我们不信他的话,但活还得干,不干活更是要不了钱。按老板的意思,主巷道左边又挖了一条支巷道。这条巷道的煤较为疏松,稍微一锛,煤块就呼地下来了。老李本来在主巷道作业,他怕我们没经验,就主动调了过来。进了巷道,老李的眼皮往上抬了抬,一脸的皱纹也跟着哗啦哗啦地响。他在里面瞅了一圈,才吭吭唧唧地说,咱都得相互照护着,可不能出事呀。
大家拼命干了一天一夜,拉出的煤像小山一样。我从井下上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老李喘着气说,咱喝点酒解解乏吧,不喝酒,这种劳累不好消除。讲完,他从身上摸出仅有的三块钱,买了一斤散装酒。我说,正好炖好了土豆,吃吃赶紧睡觉吧。老李说,土豆吃得我反胃,再也吃不下去了,说完,向外走去。他在一堆碎石旁蹲下,拣一捧石子,然后一个个洗净,搁在碗里。他端碗摇了几下,就把石子倒到锅里,我和金印都怔怔地瞧着。等锅烧热了,他往锅里倒点油,接着呼啦呼啦炒起来。油香蜂似的从锅里飞了出来,哼哼嗡嗡地漫了整间屋子。待石子油油亮亮时,老李住了火,把石子盛到碗里。我们正在纳闷,老李已把酒瓶打开了,他给我和金印分别倒了一杯,然后指着石子说,这就是咱的下酒菜,痛痛快快地喝吧。说完他叨住一个放到嘴里,唧唧咋咋地嗍了起来。金印掩口而笑,我咧咧嘴却咋也笑不出来。老李不管这些,他嗍完一颗石子,闭上眼咂咂嘴,然后喝上一口酒,露出很投入很自在的样子。我劝道,李哥没必要这样,等咱领了工钱,就下馆子好好喝喝。他似乎没听见我讲的话,继续唧唧咋咋地嗍。
巷道越挖越深,这里和别的地方不同的是,两边和顶部很少出现石头,几乎全是粉状的煤面。我问老李到底咋回事,老李也讲不出原因,他只是一遍遍地提醒大家,千万要小心。
巷道越深,煤运的越慢,老板破例下井催促我们。老李指着巷道说,这个巷道必须用木头顶住,一出事就不是小事。老板没有答话,而是微笑着出去了。金印骂了一句,我也骂了一句。老李的脸阴沉下来,一天没再说话。到了第二班,老李让我们把巷道的煤统统清掉,以免发生意外,所有的人都过来装车。巷道中间是个煤堆,我们拿着锹都偎了过来。这时一只老鼠噌地跳到煤堆上,灯光一照,它的毛色灰白灰白的,我瞅着,它有点像大皮,但还没看清,它就朝我们摆摆头,然后腾地往洞口跑去。没等大家反应过来,老李就嗷地一声,叫我们朝外面跑。我们刚离开原地,有两道蒲席大小的煤层就塌了下来。老李跑得晚一点,一个煤块砸在他的大腿上。我们连拖带拉地把他拽到洞口,大家吓得都瘫在地上。金印哇哇地哭起来,我噙着泪哄他说,咱每个人等于拾条命,应该高兴才是,咋能这法哭呢,说完,我的泪也嗒嗒地掉下来。
我们把老李送到卫生所,金印啜泣着说,要不是挣钱娶媳妇,今儿个我就回家去。老李摸摸伤腿说,干这个活的人都是没办法呀,不是两个孩子上高中,我咋能到这里来呀。只讲了几句,大家都沉默了,房里死一样的静。这时妻的脸忽地蹿到我的脑子里,气球似的在我眼前晃荡,我的心一抖,像被甩进矿井里。不多会儿我的脑一下清醒了,我粗略算了算,目前矿上欠我3000多,等我挣到5000多,能把家里的房顶换换,我也赶紧离开。
为了省钱,老李仅在卫生所躺了两天就出来了。来到矿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三袋方便面,要我和金印跟他回到井下。我问他弄啥,他说,咱得去找鼠呀。我知道他的用意,就扶着他进了巷道。每隔几米,我们就搁上一块方便面,心里默念着,鼠呀,你们快来吃吧,你们快来吃吧。
我们找到先前挪过的那个鼠窝,但没见到一只鼠。金印念叨说,它们可能长大了,都跑了,也可能出去找食啦。但不管它们回不回来,金印还是搁了一块方便面。回到住处,金印又是鼠呀鼠呀地说着,老李歪到床上说,你瞅,我给你找来了几只鼠。说完,借着灯光,他的两只手一握,做一个鼠的模样。影子印在墙上,乍一瞅,还真像一只鼠。他的手不停地活动,影子便在墙上跳跃着,活生生是一只欢蹦的鼠。我和金印稀罕得不行,跟着他模仿起来,刚开始不像,老李就手把手地教,渐渐地墙上又钻出两只鼠来。
矿上接连发生了几次事故,被迫停业整顿。我以为这次老板肯定会把巷道修整修整。但知情人讲,类似的事出现多次,老板在上面有关系,停上两天,很快就开工了。我们似信非信,不过凑这个间隙,我们决定到镇上逛逛。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街上人不多,但轿车像河里干了的鱼,横横竖竖地奔跑着。金印不小心溜到了路边,顿时响起一阵叽叽哇哇的刹车声,一辆轿车陡然横在跟前,一个衣着讲究的男人走出来,对金印大声训斥着。我认得这是一辆宝马车,商标像个涂了颜色的饼干。金印受了惊吓,白着脸说,这些有钱人孬得很,我就在车前晃了一下,你看他急的熊样。我说,听别人讲,这样的车值300多万呢。金印迷瞪了一下问,300万元是多少呢。我想想说,要是10元的票子,咱住的小屋该能铺上一拃厚吧。金印咂着嘴,一副迷迷惑惑的样子。正是晚上,街上的灯耀得刺眼,不时走过一个妖艳的女人,见了俺俩,便厌恶地躲开了。我知道她们嫌俺俩脏,但我明白这些妖冶和繁华都是由于煤矿的存在才存在的。不过它离我们很远很远。我们在街上无声无息地走着,谁都没有讲话,最后还是金印说,没啥意思,咱们回吧。
回到住处,我和老李拉呱,金印在一旁用铅笔窸窸窣窣地画着什么。过了一阵,他来我们面前,把纸一展,上面画的全是大大小小的老鼠。我没想到他画得那样像,老李喜滋滋地问,你咋有这种手艺呢?金印一脸坏笑地说,我从小喜欢美术,要是有人专门教我,说不定现在是个画家了。
果然不出所料,没隔几日,煤矿又开始生产了。虽说是五月天,但太阳就像在洞口挂着,热气蚊虫似的,追得我们无处可藏。下井前,我们把毛巾洇湿,然后往后背上一搭,一个个活像铁匠。我们来到工作地点,没想到两只老鼠蹲在前面的煤块上。开始谁也没瞅见它们,它们隐在煤块后面,只露两个小头。我拿起洋镐,狠狠锛了一下,碎煤便呼呼啦啦地落下来。它们受到了惊吓,一跃就跳到地上。我怕砸着它们,准备把它们赶走。我取下背上的毛巾正准备朝它们舞动时,一只半大鼠却腾地跳到另一只鼠身上。我被惊了一下,手扬在半空停住了。老李说,都别动了,它们在交配呢。我们停下手里的活,以便不影响它们,我长恁大还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竟手足无措。我本是不愿看的,但眼还是不由自主地斜了过去。一只鼠跷起前爪,趴在另一只鼠的屁股上,然后身子急促地活动起来。下面的鼠开始吱吱地叫,叫得很惨烈,好像被火烧着了,或者身子被刀扎着了。看到这里,金印把头一扭说,咱把它们赶走吧,这样下去,咱咋干活呢。老李忙挡住说,这时候绝不能惊动它们,咱希望它们的后代越多越好哇。
两只鼠卧在地上,亲热了好一会儿才走,它们走后,我们才开始干活。不知咋地,大家都不愿意说话,好像还被刚才的情节拽着,没有挣脱出来,于是井里更静了,只有洋镐掘煤的咔咔声,和煤哗啦哗啦的滚落声。
这种沉默一直延续到收工,我们三人走进屋里,往床上一歪,好像一个个都晕倒了。老李在床上呼咚呼咚翻两个身,然后猛吸一口气,肚子慢慢鼓起来。接着他愤愤地说,咱还不如一只老鼠咧。我说你想媳妇啦,他反问我说,你不想?我说,肯定想,想也没法,咱是来挣钱的呀!老李叹口气说,我挣上几千块钱就赶紧回家,再这样下去,我确实受不了。
井下干活很紧张,很少有休息的时候。由于粉尘较大,谁都不愿多讲话。所以一连干几个小时,又劳累又寂寞。人一寂寞就想弄出些事儿,手既然没闲着,脑子也跟着旋转起来。但转了一阵,我的脑子还是空空的。好像所有力气都跑到手上和脚上了,别的部位都被折磨得疲沓沓的。但我并没泄气,脑子还是用劲想,我想到刚出门打工时,媳妇眼泪汪汪地到车站送我,我不愿想这些,就狠劲摇摇头,于是这些内容便像雨点一样被我从脑子里甩了出去。脑子又变得空荡起来,像一个宽敞的仓库,里面没一点东西。我开始沉思,想了一下,又想了一下,想到的却是老鼠。我掐着指头推算,觉得好多天没见老鼠了。我问老李,他也说多天没见了,我又问金印,得到的仍是同一种答案。金印说,你没见前几天它们相爱么,可能是母鼠怀孕了,公鼠在窝里照顾它呢。大家不同意他的说法,老李说,大皮呢,大皮它们不会怀孕吧,它们干啥去了呢。当然谁也不知它们的下落。
我们闷闷地在井下挖了一下午,收了工,走到洞口,却听到一声唧叫,所有人都站住了。大家扬脸瞅,洞口是些乱石,石缝里长满了杂草,唧叫声好像在近旁的石堆里。众人正在观望,一只鼠突然跳到洞边的一块石头上。紧接着进来一只鼠,我仔细瞧去,发现第一个跳上的是大皮,第二个跳上来的却是一只半大鼠。它们在石面上转了几圈,半大鼠突然跳到大皮的身上,咬住了它的脖子。大皮叫了一声,屁股一动,将半大鼠甩了下来。两鼠开始厮咬,彼此都有鼠毛掉下,纷飞的茸毛,在鼠们的搏击中,忽高忽下,把它们的打斗映衬得很是激烈。战斗了一阵,大皮的身子一扭,从石头上跳下,蹿到我们跟前。正当它准备逃跑时,半大鼠身子一纵,截住了它的出路,大皮头一低咬住了它的尾巴,半大鼠轻巧地翻了翻身子,却叼住了大皮的左前腿。大皮吱地一声,歪在地上。我把镐把插在它们中间,想借此断开它们,但它们彼此咬着,都没分开的意思。老李见状,急忙赶过来,左手捏住半大鼠的耳朵,右手捏住大皮的耳朵,使劲一拽,终于将它们分开了。大皮想趁机溜开,可身子刚刚立起,又歪下来,它的前腿已被咬成重伤。老李在洞边拣块破布,哧啦撕掉一块,想给它包扎一下,大皮乖得很,听任老李摆弄。
我们把大皮抱回住处,金印先喂它点水,又喂给它点方便面,大皮的精神好了许多。老李扯了一把旧棉絮,简单做了一个窝,把它放在了里面。天亮后,大皮没有走,它翘着头,怔怔地瞅着我们。老李说,它伤得不轻,还是给它抹点药吧。我们费了很大劲,从别处弄了点云南白药,给它敷在腿上。这天大皮只喝了点水,并不吃东西,我说,可能是腿太疼,疼得没有胃口了。金印说,这种伤是外伤,应该喝点骨汤。老李笑笑讲,咱还喝不上咧,去哪儿给它弄去?
出乎大家意料,金印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截骨头,他把骨头砸碎,往勺里一放,咕咕哝哝地炖起来。大皮也许闻到了香气,身子一胀一胀的,不停地朝勺里观望。金印把汤盛好,吹凉,小心地放到大皮跟前,大皮伸头试探一下,然后头一低,叽吱叽吱地喝了起来。
根据矿主的安排,我们在主巷道上再凿一个支巷道,并增添了五名矿工。老李、金印和我主要在支巷道里挖煤。我们干得很顺,没几天就推进了五十多米。虽然这条支巷道煤层较为坚硬。但挖掘中,不时有小石块从顶上落下,吓得我们胆战心惊。我曾问老李,像这种落石现象有危险吗。老李皱皱眉说,危险是有,不过一般没大问题。
我的担心终于发生了。这天我们接了班,大家干得正猛,不多会儿我们身后落下四五块碎石。这时,我们都怔住了,两个新来的矿工趄着身想往外跑。老李说,没事,这种情况常发生。他的话刚完,好像故意跟他作对,咚的一声,落下一堆泥土,我们的退路就被堵死了。大家全傻了眼,两个新来的矿工开始哭起来,老李镇定地说,别急,土层不会太厚,现在我们都把矿灯对着塌方的地方,叫我仔细瞅瞅。所有的矿灯都射了过去,塌方的土层上小下大,活像个坟墓。这时又有几个矿工哭起来,巷道里回音很大,细微的啜泣似乎都有点振耳。老李突然焦躁起来,他骂了几声哭着的矿工,然后拉起洋镐,狠命地朝泥土锛去。他这一动作忽然提醒了大家,伙计们开始拼命地挖起土来。我想,这是唯一的自救办法。我们不能等死,也不能等外面的人来救,我们只能自己救自己。
挖了四五个小时后,前面被一个巨石挡住了,老李一瞧吓住了,脸变得煞白。他井下干活的经验很丰富,一般情况下不会大惊小怪的。我感到情况严重,就扯了扯老李的衣角。他瞪我一眼,两道眉毛拧紧了,松开了;又拧紧了,一会儿又松开了。他拄着洋镐,一句话不说,后面的矿灯都往前照着,他的背影像个硕大的怪兽,牢牢地粘在石头上。大家就这样僵持着,都瞪眼瞅着石头,这些石头活像狼群,死死地堵住了我们的退路。但是我们不甘示弱,狼群也不甘示弱,双方都愣愣地站着,脚下仿佛都生根了。
不知过了多久,老李的头慢慢低下,他好像在深深想着什么。我有点站不住了,想蹲下休息一会儿,这时老李却猛地拉住我的手说,咱俩往洞周围探探。
靠近洞顶和两边墙壁之处,只是些泥土,把泥土拨开,里面也是些大的石块。我们彻底死了心,谁都明白,外面的人如果救不了我们,我们就只有等死了。
洞里又出现死一般的静,我听到我的脑子转动之声,一会儿是沙沙声,一会儿又是千万只知了在叫。老李两手扶着镐把,在前面歪歪斜斜地站着,他的影子也歪斜地印在石头上。不过,我觉得他更像片树叶,掉在石面上,我听到树叶与石头的摩擦声。时间已完全停下了,如一潭死水,没一点声响。这时,人群里又发出啜泣声,哭声如一只硕大的苍蝇,哼哼着,在眼前飞来飞去。我生怕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的,这时需要的是希望和信心。但希望和信心埋在大家的心里,需要有人伸出手似的把它们很快地揪出来,可就是没人去做。老李独独地站着,两只手摁着镐把,镐把是根,他的胳膊是镐把的两条枝蔓,像长在了上面。我真怕他的脚下再生出根来,于是就嗡声嗡气地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吭声。我准备走上前拍拍他,但我一抬脚,却发现脚边趴着一只鼠,他见我瞅它,就朝我歪歪头,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塌落的石上走去。老李也看见了它,我们以前好像没见过这只鼠,但它似乎跟我们很熟悉。它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先站在石头上抖了抖身子,接着一蹦一跳地往落石与洞壁处一个小窟窿里钻去。老李看后,打了一个激灵,像一盆凉水陡地泼在身上。然而打过激灵的老李精神倍增,他朝着鼠钻的地方嗷地叫了一声,然后,提高嗓门说,挖,就顺着这个窟窿快点挖呀!
伙计们拼死拼活地干了一夜,前面终于露出光亮,老李让大家停住,他爬过去仔细瞅了一阵,然后趄开身,抓起钢钎一捣,露出一个半米大的洞口。在他的指挥下,我们赶紧往外钻。金印走在最后,他和老李推让着,老李钻了出来,我瞅见金印的右腿已往外迈出了。他的身子刚挪出洞口,一块石头却嘭地砸在他的头上。大家都觉得奇怪,洞口明明是些瓷实的煤粉,谁都没发现大的石头,老天咋会跟我们过不去呢……
给金印料理完后事,我们对着桌上的粽子发呆,除了难过外,心里抹不去的就是那只救命的鼠。它没大皮大,比以前的两只半大鼠粗壮,但它的行动极为敏捷,我越想越觉得,这是只神鼠。我眼巴巴地望着墙根、床边和门后,真想再见它一面。老李闷了一阵,掂着桌上的粽子说,咱去找找那只鼠吧。这正中了我的心思,两人就一块进了巷道。
我们走过主巷道,走过两三条支巷道,没有瞧见老鼠,我们走得很轻,怕踩着惊着它们。但过了好久,还是没有发现。正准备返回,在一个盆大的煤洞里,我们看到两只大鼠站在中间,六只幼鼠趴在周围。我把灯光打过去,中间的一只大鼠有点面熟,老李眯着眼说,这好像是大皮呀。我瞅着也像大皮。不管是谁,反正都是俺们的朋友,我们剥开粽子,慢慢地搁在它们身边。粽子黏黏的,沾满了灰土。大皮光拣些干净的吃,沾灰的都踩在地上。老李摇头苦笑一下,从兜里掏出毛巾,往地上一铺,再把粽子放在毛巾上。
不多会儿,两只半大老鼠也来了。它们好像觉得来晚了,气势极为凶猛。老李觉察到了这些,为平息它们的怒气,他特意将两个大粽子放到半大的老鼠跟前。它们没咬几下就吃完了。然后一只半大鼠蹿到大皮跟前,直接吃毛巾上的粽子。大皮见它这样猖狂,噌地跳到半大鼠跟前,用头咚地顶住了它的肚子。半大鼠扬起头准备反击,我及时把它们拨开了。我捏着几个红枣,先给大皮一个,又给半大鼠一个,半大鼠闻闻,并没吃,而是嘴一叼,送到另一只半大鼠眼前。老李说叼枣的肯定是一只公鼠。我问他为啥,老李说,我想它们跟人一样,男人不是爱疼女人么,这公鼠当然就爱疼母鼠了。我说,搞不准叼枣的那个还是母鼠咧。女人也好心疼男人么,那母鼠也可能会心疼公鼠呢。大家谁也讲不清,讲不清就不讲了,继续专心喂鼠。
我伸展手,数了数,共有十个红枣。我左手拿五个,右手拿五个,然后分别给了大皮一家和两只半大鼠。大皮见恁多红枣,先摇摇头,接着前爪在嘴上搔搔,做出思考之态。磨蹭了一阵,它好像才彻底拿定主意,先把四个红枣给了六个幼鼠,最后剩下一个就轱辘轱辘地推到它的同伴面前。同伴闻闻,好像有点犹豫,它抛下红枣,绕着地上的毛巾转了一圈,然后一斜身,又用嘴抵住了红枣。两只鼠吱吱地叫着,声音低低的,很是轻柔。时间过了一截,两只鼠好像终于明白了各自的意思,大皮的同伴回到毛巾旁,继续吃剩下的棕子。大皮则衔住红枣,往地上一蹲,踏踏实实地吃起来。
我和老李静静地瞅着老鼠们吃食。全场只有细微的咔嚓声,这声音在矿灯的光影里飞舞着,像跳动的蚊虫。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是条绳索,把我们一个个捆了起来,然后毫不留情地统统地把我们拉到了过去。我们用孩子般的眼睛瞧着鼠们。我认为这些井下的鼠确实不是一般的鼠,也不是本地人所说的高客,应该叫它们啥,我却讲不清了。
金印的死对我们刺激很大,我和老李决定离开这里。临行前,我们打算最后再看一眼鼠们。我们下了井,来到那个鼠窝旁,大皮不在,另一只鼠也不在,六只幼鼠卧在煤窝里,正呼呼大睡呢。我们不想惊动它们,便朝它们挥挥手,悄悄离开了。
正是清晨,山沉沉的,巷道的洞口也沉沉的,山和天连在一起,变成了一块灰色的麻布。我把金印画的鼠画摆在洞口,然后按河南老家的习惯,掏出准备好的簸箕和勺子,边敲边喊,金印回家吧,金印回家吧!我得给金印招魂,我得带他回家,他娘在家等着他呢。勺子和簸箕发出的声音疲沓而沉闷,在低缓的山风里,更显得忧伤和落寞。我瞅着黑灰黑灰的山石,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泪水流出。老李却忍不住了,这是我见他第一次流泪,泪水掉在石板上,叭地一响,接着刀子似的划在我的耳轮上,于是我的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老李对着鼠画跪下了,我也跟着跪下了,我们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直愣愣地走了。
责任编辑 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