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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地穿插

2008-09-10徐贵祥

当代 2008年5期
关键词:军长突击队团长

徐贵祥 安徽省霍邱县人。1959年12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委员。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著有《弹道无痕》、《仰角》、《明天战争》、《历史的天空》、《八月桂花遍地开》、《高地》等作品,获第七、九、十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四、八届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茅盾文学奖。

很多天过去了,我的脑海一直萦绕着那个单调而又重要的画面。那是在汶川大地震发生之后,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几个箭头,从北,从南,从东,从西,还有从空中,从水面,向着汶川。在连续几个昼夜里,人们的视线始终关注着这几个箭头,盼啊盼,就盼着那几个箭头往前推进,哪怕向前推进一点点,我们的心就会感到一丝宽慰。

作为一个军人,我是用战争的标准来判断这次救援行动的。我理解的战争行动,有两个重要的内涵:时间和空间——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从而完成指定的任务。我们——我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恨不得在5月12日当天下午或者晚上,我们的军队就到达灾区,立即投入到抢救生命的战斗当中。然而,这毕竟是良好的愿望。连续几十个小时,那几个箭头曾经一度停滞,曾经一度推进得非常缓慢。那时候我们都在心里祈盼,快点啊,快点逼近汶川啊!那时候我们还有一个最直接的疑问,甚至有不理智不冷静的责备的心理,为什么那几个箭头推进得如此缓慢?

在最初的焦躁忧虑和悲痛过去之后,我们终于平静下来了,让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那场行动,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在那几个箭头的背后,还有多少让我们感动让我们震动并且让我们心痛的故事。揭秘死亡峡谷的营救之谜,时机已经成熟了。

故事从5月14日讲起。

14日上午9时,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仿佛为八百勇士壮行。这支部队是从中原紧急调往灾区的,该部所在集团军首长在都江堰紫坪铺大坝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之后,先遣部队即由高炮团团长杨恩红和政委张博率领,向震中映秀和汶川进发了。集团军首长直接给杨、张下达任务,“以最快的速度把铁军的红旗插到汶川县城,以最快的速度把子弟兵的援手递给灾区群众。同时,查清沿途灾情、道路和重要救援目标,为后续支援提供行动依据。”

任务是受领了,方向也明确了,向北,向北,再向北。但是,路在哪里?离开紫坪铺大坝,八百人的队伍就踏上了一条没有路的路,也就踏上了一条生死搏斗的惊险之旅。

团长杨恩红在前,政委张博殿后,八百壮士背着干粮药品和土木作业工具,冒雨挺进。

从大坝下去之后,还有一段破烂不堪的路,这段路上的情景有点像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从南往北的是救灾的部队,从北往南的是逃难的群众,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抬着伤员。擦肩而过,相对无语。大难不死的群众看着迎面而来的部队,目光是复杂的,就像惊恐的孩子看见了父母,悲喜交加。官兵们看着逃难的群众,心情也是复杂的,但有一个念头是越来越坚定了,里面还有更多的等待救援的群众,快点,再快点,早到一步,就能多救一个人,多救一个人,就是一份胜利。

再往前走,没有路了,路在塌方的泥石流下面。尖兵组正在探路,突然听到脚下传来隆隆的滚雷声,接着就是天昏地暗,巨石从眼前轰然滚下。初次见到这个阵势,官兵们惊呆了。以后我问过一个战士,当时是个什么感觉,这个战士犹豫了一下说,“吓得两腿打哆嗦,原来只知道地震可怕,不知道山崩更可怕,不知道哪块石头会落在自己的脑袋上。”

我不认为这个战士是个胆小鬼,这个战士只是说了实话而已。身临其境,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是,害怕这个东西,很快就会被其他的情绪所替代。我问这位战士,既然害怕,有没有想过退缩?这位战士说了一句让我很难忘的话,“那哪能啊,团长还在前面呢。”

跟随这支队伍的,还有集团军的新闻干事梁申虎,少校军衔,曾经向我描述过飞沙走石的情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有多大?大的比房子还大,掉下来坦克都能砸扁。”

有了这次下马威,团长重新调整了队形,要求大家不要说话,眼睛看路,耳朵听山。所谓路,鲁迅先生说过,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然而在5月14日红军师先遣部队的脚下,没有人走过的,甚至连野兽也没有走过的,刚刚从山上滚下来的锋利的碎石尖上,就是路。

事实上,从都江堰到映秀这一段,还不是最艰险的,而且重要的是,这时候还有点干粮和水。11公里的路程,不知道绕成了多少公里,历经9个多小时的跋涉,当天晚上终于赶到了映秀。此时伸手不见五指,杨团长用随身携带的海事卫星电话向军长汇报,但是电话未通,部队就地休息。

15日凌晨,电话终于通了,断断续续,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明白。集团军决定,张博率先遣部队主力就地营救,同时,抽调精干人员,组成小型突击队,摆脱一切包袱,以最快的速度向汶川穿插。

突击队的任务略有变化,一是对当地被困待援群众进行安抚,鼓励自救;第二,也是最重要的,还是查清岷江沿线、峡谷深处的灾情和救援目标,寻找路线和通道以及机降、空投位置。军长特别强调,从映秀往汶川的路线更为险峻,要做好克服各种困难的准备。每到一个居民点,要把那里的情况向指挥部报告。人口密集的地方,提供可能打通的道路预案和机降空投场地,必要时设置标志。

以后的事实证明,这段路线的艰险程度果然非常人所能想象。为了完成下一步的任务,杨恩红很动了一番脑筋。首先是兵员选配,30个人当中有9名是教导大队学员,预提士官,年龄都在十八九,血气方刚,身体素质也很好;6个修理连的老士官,多次参加过重大演习,经验丰富,还有专业技术。前者初生牛犊不怕虎,敢冲敢拼,适合突击,后者遇事沉稳,能稳住阵脚。

给养基本上都留给了映秀的受灾群众。临行之前,团政委张博收集了三瓶半矿泉水,十四包方便面,然后把作训参谋高伟叫到一边,把方便面和水悄悄地塞到高伟的背囊里,交代说,这就是你们的救命粮,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用。

高伟点点头。这一点方便面和水,就成了突击队的秘密,只有杨团长和高伟知道。

梁申虎不在突击队的名单之列,因为他是集团军机关干部。15日清晨,梁申虎在废墟中东奔西跑找厕所,等他回到宿营地,发现杨团长等人不见了。他揪住担任留守任务的该团一名干部,一问才知道,杨团长已经带领突击队向汶川挺进了。梁申虎二话不说,拔腿就追。好在路况太差,队伍没有走远,追了一公里就追上了。

杨团长见梁申虎追上来,有点不高兴,怕这个上级机关的干部成为累赘,尤其是看见他脚上居然穿了一双皮鞋,更是别扭。但杨恩红嘴上也不好说。人家主动加入突击队,至少精神可嘉。

突击队仍然是猴子一样在碎石尖上跳舞,走到一个地方,山崩房塌,惨不忍睹。后来发现了一块面目全非的牌子,依稀可辨“卧龙收费站”字样。杨团长心情沉重地说,站在收费站上,横竖看不见公路,前面的惨状可想而知。

更糟糕的还不是没有路。出发前杨团长在图上分析过,沿着岷江河岸走,总应该好一些,至少可以少翻一些山。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有利也有弊,因为河岸必然是深谷,遇到的塌方和泥石流就多。而且有些河岸本身就是悬崖绝壁,还得攀登。

走了一段,没有路了,需要过河。河水湍急,深不可测。正在望河兴叹,有人发现在河滩乱石当中露出一角不明物体,派人过去侦察,原来是一截船坞,不知道是哪里漂来的,坑坑洼洼,好在不漏水,能容下十几个人。

团长让大家把背包带集中起来,先派了两个水性好的战士,以铁锹作桨,跌跌撞撞地划向对岸,这就形成了一叶绳索轻舟。对岸的300多名被困的群众就靠这个小舟被救了出来,这边的31名突击队员也过了岷江。以后梁申虎对我说,没想到背包带的作用那么大,拉船靠它,捆担架靠它,攀登悬崖还靠它。

一路攀爬,总算进了皂角隧道。这一下突击队发大财了,他们在隧道里发现了一辆小货车,车主早已逃之夭夭,遗留了半车莴笋,好坏参半。战士们饥肠辘辘,眼巴巴地看着团长。团长没说话,拿起一根莴笋,削去腐烂的部分,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战士们明白过来,不由分说,饱餐一顿。

走到麻柳湾附近,又遇到一拨被困的群众,有几百人。一看到解放军来了,全体起立鼓掌,流着眼泪喊,解放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一个村干部告诉杨团长,因为没有道路,前后都被堵死了,困了三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简直绝望了,坐以待毙,没想到解放军硬是从大峡谷攀登绝壁过来了。这是他们见到的第一支解放军部队。

听说解放军还要往里走,群众又陷入到惊恐之中,情绪非常激烈,吵吵嚷嚷不让解放军离开。

杨团长急中生智,站在一个高坡上搞了一次简短的动员。杨团长说,温总理就在映秀坐镇指挥,我们是先遣部队,探明情况向上级汇报,很快就会有大部队来救你们!

杨恩红这样一说,群众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并且给部队烧了开水。战士们得知这些被困了三天三夜的群众只有三塑料桶饮用水,不忍多喝,每人湿湿嘴唇,31个人没有喝完一碗水,活生生地上演了上甘岭一个苹果的故事。

在这个地方,杨团长带着作训参谋高伟,地图和现地对照,分析了路线情况,公路在短时间修复的可能性不大,大部队沿来路机动的可能性不大,倒是发现两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可以空投。杨团长又交代几名当地干部,带领群众平整场地,用衣服和石子围了一个圈,中间画上“十”字。杨团长想用海事卫星电话向指挥部报告坐标,他意外地发现,电话不通。

在受灾群众恋恋不舍同时又充满感激的目送下,部队继续向纵深挺进。现在的他们,图上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是真的爬到,还有多少公里,天知道!

15日13时30分左右,突击队再次过江。这次情况似乎好一点,有一个铁索桥。可是,对面有十几个受灾群众,眼睁睁地看着桥却不敢下脚。不知道是地震的原因还是常年失修的缘故,桥面居然是竖着的,两边的铁缆一根在上,一根在下,上面的木板横七竖八。

这个桥怎么走?不能走也得走。

杨恩红先派出两个老兵,抓住上面的,踩住下面的,一步一步地挪动。公正地说,这比杂技演员走钢丝好一点,区别在于杂技演员有保险绳,区别还在于,这些80后、90后的战士是步兵而不是杂技演员。凡是有桥的地方,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上面是随时而下的滚石,下面是几十米高差的岷江,几个战士恐高,一上桥腿就打哆嗦。团长又使出一招,让已经过桥的梁申虎把摄像机架上,对那几个恐高的战士说,看看,梁干事在给你们录像呢,看着镜头,留个英雄的形象。

我最初听到这个细节,有点误解。什么时候了,还录像,想上镜头吗?后来梁申虎跟我说,杨团长为什么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上镜头,而是想让战士们看着镜头,不往山上看,也不往脚下看,克服恐高和畏惧心理。听了这话,我暗暗惭愧。没有身临其境,哪里能了解一线指挥员的良苦用心?

历史惊人地相似。73年前,中国工农红军长征的一幕似乎又在重演,虽然从距离上讲这两个长征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是,就艰难程度而言,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翻越雪山,过铁索桥,攀登绝壁,弹尽粮绝,衣衫褴褛……似乎这就是长征的一个缩影。

3时30分左右,突击队越过渔子溪电站,又一个绝壁像拦路虎一样横亘在眼前。关于这个绝壁,我看过照片,上面是一堆已经松散的、摇摇欲坠的石堆,下面当然还是万丈深渊。要想越过这个拦路虎,只能靠攀登。那块悬崖是从山体上裂开的,像个倒过来的马蹄铁,把拧成缆绳的背包带扔上去,挂在悬崖上,先攀登上去,再顺着另一端滑下。据说在这个地方,杨恩红第一次发火骂人了,因为有几个战士倚仗身手不凡,往下滑的时候动作快了一点,杨恩红担心他们把脚弄伤了。要知道,在那样的地形条件下,是负不起伤的,轻伤可以拖成重伤,重伤有可能送命。突击队的任务是排除一切困难,放弃一切行动,直奔汶川。他们是在死亡峡谷里开辟另一条隐蔽的救生道路,出征未捷先负伤,那怎么行?现在离汶川还远着呢。

以后的四个小时,又走了将近五公里。其艰险程度已经不言而喻了。这时候杨恩红还不知道,他上午在那个人口密集的避难点做的努力已经起到了效果,在突击队二过岷江的时候,有搜寻的直升机发现了地面上的圆圈和十字线,判明这是先遣突击队做的标记,跳下一支伞兵分队,携带了电台,这个地方的受灾群众很快就得到了营救——这是后话了。

19时左右,突击队到达桃关工业园。已经连续攀爬了12个小时,劳累不说,还饿得要命。超负荷行动,加上一路惊险,肚子里的莴笋早已变成汗水流尽了。那一天,几乎没有人撒过尿。

这一路上,作训参谋高伟体现了一个参谋人员优秀的军事素质,按照团长的要求,他基本上是凭借目测确定方位和距离,绘了一张大峡谷灾情和救援目标简图,标注了可能徒步通过和机降空投的位置。在桃关工业园,杨团长拿着这张图,用海事卫星电话向集团军首长汇报,然而失败了,还是没有信号。杨团长心里不禁一阵嘀咕,连海事卫星电话都不通了,这是个什么地方?难道地震把这个地方震到地球外面去了?

一天多了,同指挥部失去联系,让杨团长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杨团长派人找到了一名准备出山的群众,确认是党员干部,然后把这张图交给了此人,并再三嘱托,这是一份很重要的情报,关系到汶川大峡谷几万人的生命。到了映秀,就找铁军指挥部。以后的事实证明,这个群众是负责任的,高伟绘制的那张图纸最终送到了红军师师长杨剑的手里,为此后19、20日的万人大营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小分队艰难跋涉的过程中,集团军指挥部的气氛也是一片凝重。军长不断地问,他们到哪里了,让他们报告坐标!

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的那样,报务员摇头,海事卫星电话员摇头,就连离突击队最近的映秀方面,师长杨剑同突击队也失去了联系。这31个人死生未卜,让各级指挥员心急如焚。

除了派出这支小分队穿插大峡谷,集团军同时还派出几路人马向汶川挺进。杨剑率领一部于15日下午到达映秀,同张博的队伍会合,在映秀展开营救。另外,为了开辟通向汶川的第二条生命线,集团军指挥部痛下决心,命令红军师炮兵团一部摩托化行军,绕行雅安、宝兴、马尔康、理县,实施大迂回。装甲师一个团在副师长孙永富的率领下,从茂县方向翻山越岭,由东北方向向汶川逼近,实施小迂回。这就是我们在地震发生后从电视里看见的那几根箭头。

装甲师的那支部队,翻了一座山,突然遇上暴雨。坐不能坐,藏没处藏,走没法走,几百个人在瓢泼大雨中站立了半夜。余震不断发生,为了防止人员被摔到山下,孙永富和团里的领导想了很多办法,人捆人,人捆树。以后见到这个团的政委曾刚,他告诉我说,人捆在树上好哇,余震不怕了,还可以站着睡觉。我问,如果山体滑坡,连人带树拔根了,怎么办?曾刚说,那就没有办法了,有时候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汶川啊汶川,我们从地图上看,从电视里看,近在咫尺,可是只有那些离汶川最近的官兵才清楚,它远在天边。

以后我曾向宋军长问了一个很不聪明的问题,我说我军现在的装备有了很大的提高,如果说公路被毁,那么还有空中。如果说雨天雾天不能起飞,那么也还是有晴天,我们的直升机多飞两次不就解决问题了?运送兵力,营救生命,补充给养,为什么就那么困难?为什么还要搞那么多迂回,为什么还要冒险穿越大峡谷?

宋军长没有马上回答我。我们是在黑暗中交谈的,我感觉到他苦笑了一下。他的苦笑使我意识到了我的愚蠢。宋军长当过团、师、军、军区各级作战参谋,还当过军区的情报处长和作战部长,可以说,这是一个既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功底的陆军将领。对于地形,他有着天然的职业敏感。宋军长说,是啊,我们几乎选择的全是非常手段,大迂回绕道八百公里,中迂回重演三国时期邓艾翻越剑阁关的那一幕,小穿插简直就是死里求生。为什么?无论是空中还是地面,正常的渠道都被堵死了。那条路我以后走过三次,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办法。先说空中吧,直升机攀升的高度是有限的,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能够翻山越岭。那么,在有限的高度飞行,其实就是在峡谷的上空飞行。汶川的峡谷有多狭窄,有多险峻?我给你打个比方,在有些空间,只能通过一架直升机,如果是两架直升机相向而行,狭路相逢,就只好通过改变高度给对方让路。在这样狭窄的空中走廊飞行,遇上强气流,方向稍微偏一点,就会撞上山壁,机毁人亡。何况还会经常遇上大雾。第二,就算直升机可以空投,可是投下的物资百分之九十五都落在峡谷谷底,或者落到江里,剩下的百分之五,还有多半落在悬崖上,能够落到居民点的,微乎其微,杯水车薪。第三,这样的崇山峻岭,机降更是险中之险。我从直升机的舷窗往下看,根本看不见路,那些山,坡度多数都在七八十度以上,地图上你根本数不清等高线。有的地方由于塌方,甚至变得上面大下面小,随时倒塌。一个昼夜没有突击队的消息,我不能不说,我对他们能不能活着回来都很担心。

在同宋军长交谈之后的第二天,我查看了地图,以我有限的军事常识,我明白了死亡大峡谷的含义。

这里我要讲一段插曲。

直到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已经是7月上旬了,都江堰到汶川的路线还是没有打通。我此次的灾区之行,除了了解情况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看望我很敬重的一位战友,我老部队的副军长李晓星,1979年我们到南线执行作战任务的时候,我是新战士,他是连长。这个人在三十年间从团参谋长、团长、师参谋长、师长、集团军参谋长直到副军长,一步一个脚印,带兵打仗,很有思想,并且先后到国防大学、俄罗斯军事院校进修,可以说理论实践都很有一套,我在2001年回老部队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曾经数次深谈到半夜,深为他的忧国忧民和治军理念所振奋,那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叫《虎啸中原》,介绍了我曾经所在部队和李晓星的一些情况,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动静。但是在此次抗震救灾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中,我却很少听到他的消息。直到深入灾区,我才知道,他作为集团军首长的副职,5月18日即被派遣到汶川孤岛,坐镇指挥那里的抗震救灾工作。因为交通阻隔,直到7月上旬,汶川还是很少有新闻单位进入。我是6月底去的灾区,先后在都江堰、青川、安县等地盘旋了10多天,仍然没有办法到汶川去,最后只好返回成都,乘飞机到黄龙,再假道松潘、茂县,绕了上千公里,才于7月12日到达汶川。李副军长说,我是惟一在汶川过夜的作家。次日,李晓星带我驱车去看桃关、草坡、皂角沱等地方,我们所走的路线,多数是新开的,而原先的公路,有的已经被泥石流埋在一百米以下了,走着走着,塌方了,只得停下来,待推土机和挖掘机工作一段时间,再继续前行。这就是当初杨恩红的突击队所走过的路线,五十多天后,这里还随时塌方伤人,岷江两岸山峰陡峭,别说攀行,看上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

工化处的参谋贾献礼对我说,其实在最初的集中关注之后,汶川县城重新成为孤岛,外界根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这里就是李副军长带着一千多人的部队艰苦奋战,从中心开花,向外界打通道路。离开汶川的时候,我给李晓星发了个短信,“受命危难守孤城,麾下千夫一将军。英雄无语天有知,笑听青山流水声。”

事实上,青山已经不再流水,我在汶川住宿,听到的是帐篷外面的仍然不断的飞沙走石的声音。可想而知,当初杨恩红他们那一路上,遇到过多少次塌方和泥石流。

各路人马各显神通都在不屈不挠地往汶川开进。

突击队虽然已经离汶川很近了,但是也差不多到了弹尽粮绝的程度了。

在桃关工业园,找到了灶具,可以生火造饭。杨团长的思想斗争了很长时间,决定拿出一半方便面,加上路上采挖的几个土豆和几根莴笋,烧了一锅大杂烩,每人分了一点。战士们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以后梁申虎在向我描述当时的场景,还情不自禁地叭哒着嘴说,“那简直就是我吃过的最美最香的一顿饭。”

饭后天色已经完全黑暗。杨团长决定就地休整。战士们把背囊一放,有的连雨衣都顾不上解开,就打起了呼噜。

这天夜里,相邻蜷曲着的杨恩红和梁申虎有一段对话。杨恩红说,梁干事,我原先不认识你,但现在我们是生死之交了。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说。这一路凶险很大,再往前走,可能会更险恶。我是团长,危险的时候我必须走在最前面。这支队伍,除了我,你的职务最高。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得带着队伍往前走,不能管我了。我们要完成任务,要把大峡谷里的情况报告给首长。

梁申虎本来就紧张,听杨恩红这么一说,就更紧张。梁申虎嘴上很硬,说,杨团长你别这么说,不到汶川非好汉,哥们儿得活着回去。

杨恩红说,出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峡谷既难进也难出,本来想让大家写遗嘱的,又怕增加畏惧心理。但是有些话,我还是得跟你交代。如果我出问题了,你就是我的代理人。希望你把这些十八九岁的娃娃带出大峡谷,把情况送到指挥部。

梁申虎说,我记住了,但是我相信我们都会活着。

16日清晨,杨恩红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今天上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赶到汶川。他交代,把最后的几包方便面煮成杂烩汤,每人热热肚子,破釜沉舟,继续前进。这时候遇上几个在外地打工的群众,急于返回汶川打探情况,也跟着队伍一起行动。

三过岷江。这次有座水泥桥。说来蹊跷,每次过桥,不是遇到余震,就是遇上塌方。前面几个组刚刚过去,飞沙走石便如瀑布般落下,最后一组由教导队指导员余松云带领,处在最危险的地带,在滚石落下的一刹那,他正指挥几个战士往一块巨石下躲避,没想到一个老乡突然从背后把他抱住了。那老乡的脑袋紧紧地抵在他的后背上,不知道是把他当作了屏障还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余松云回过头说,老乡,你要抱就把我抱紧了,我是解放军,只要我安全,你就一定安全。

这时候滚石还在身边飞舞。老乡突然把手松开了说,对不起解放军,我太紧张了。

余松云拉着这个老乡边跑边说,没关系,你抱住我是对的。我们本来就是来保护你们的。

这次泥石流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一组的冯伟躲避不及,被一块滚石击中,扑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随后而来的泥石流掩埋,身边的士官常江军一个箭步冲上去,背起冯伟就跑。最初那几步,常江军健步如飞,可是毕竟连续几个昼夜没有好好休息,体内基本上没有营养,跑了十几步开外,常江军一头栽在地上,所幸没有负伤。

千小心万小心,突击队还是出现了伤员,冯伟的左腿开放性骨折。杨恩红让人找了两副口罩,用仅有的纯净水洗了洗,再从迷彩服撕下几块布条,进行简易包扎。激动人心的是,高伟从自己的背囊里找出了一小瓶云南白药,就是这瓶云南白药,保住了冯伟的腿。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更何况,压根儿就没有“道”!再往前走,更困难了,伤员寸步难行,要抬。而在这样的“路”上,抬一个伤员,人再多也没有用。冯伟知道自己给突击队添了天大的麻烦,哭着对杨恩红说,团长,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动作慢了,没有跑过石头。杨恩红说,别说了,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跑不过石头,躲过了这一块,还有那一块。冯伟说,团长,我知道咱们突击队还有重要的任务,军长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铁军的红旗插上汶川城头,可是……实在不行了,你们放下我,继续往前走吧。

说着,冯伟就哭了,事实上他最担心的就是把他留下。

团长说,好兄弟你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丢下你。那么多生死关头我们都过来了,现在离汶川不过十几公里,曙光就在前面。

团长这么一说,战士们一片请战声,包括向导和跟着进山的群众,嗷嗷叫要求抬冯伟。杨团长审时度势,还是觉得当地群众抬担架比较稳妥一些。

事隔多日,梁申虎向我描述那段路程,眼睛还是湿的。“那哪是抬啊,四个老乡,多数都是在地上爬,你看过小花电影里妹妹抬哥哥的镜头,刘晓庆演小花,在石阶上跪着往上走,膝盖都磨破了。可是我们的情况比她更糟,因为根本没有路,而且还不断地攀援悬崖。”

我回忆起那几天我们在外面知道的情况,先是就近驰援的武警某师参谋长王毅率领一支武警部队进到汶川,紧接着是空降兵15个人在茂县冒雨冒险跳伞,可是大部队还是没有进去,济南军区红军师几千人和成都军区一部进到映秀,就再也进不去了。

死亡大峡谷里,只有杨恩红率领的31人小分队孤军深入,抬着伤员,饿着肚子,走着没有路的路,向着汶川,艰难而又执着地前进,一步一步,一寸一寸。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本师“秋收起义二团”团长黄长新带领的300人,作为大峡谷里的第二梯队也在向汶川穿插。从大的目标上,他们是一致的,然而走的却不是一条路,因为没有路,路在脚下,脚踩在哪里,哪里就是路。所以,黄长新也搞不清楚突击队的行动。

集团军指挥部里,宋军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表面上看不出他有多么焦急,当然更不会失态,但是,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煎熬,外人是不可想像的。眼前的那张地图已经不再是图了,它在将军的心里已经成了一座立体的沙盘。

宋军长以后说,我越看地图心里就越发毛,陡峭的山壁,险峻的峡谷,湍急的河流,每隔几个小时就来一次的余震,每走一段就会遇到的塌方和泥石流,还有许多根本没有人烟的原始森林,我的眼前全是这些东西。这支小分队简直就是放在菜板上的一块肉啊。有很多当地的群众,在大地震中侥幸逃生,可是后来又被余震和泥石流夺去生命,比比皆是啊!几十个小时杳无音信,那时候我不能不想到最坏的结果了,我这31个人可能已经牺牲了。什么叫愁肠百结,什么叫望眼欲穿,我全体验了。

队伍里有个叫刘虎的战士,家就在什邡,他在接到紧急向灾区开进命令的同时,也接到了家乡受灾的讯息。什邡也是重灾区,家里是个什么样子,亲人是否安全,一概不知。在路上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早点到汶川。只要是休息,脑子稍微空闲的时候,就开始想家,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想家啊,家近在咫尺,亲人生死未卜,他却连面也没有见上。从映秀出发到银杏这一路,他完全能想象出离此地直线距离仅有几十公里的家里的情况,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然而他独自饮泣,他既不想给领导增加心理负担,同时他也不可能插翅飞回到家乡。能够安慰他的,就是任务,他想他在这里拼命地往前走,就是为了营救汶川城的乡亲,他想,一定会有像他一样的战士,也在他的家乡营救他的亲人。

以后,我在汶川还遇到一个叫任云龙的战士,也是杨恩红突击队的一员,他的家就在重灾区彭州。他参加突击队的时候,还没有同家里联系上,不知道是否有亲人遇难。我问他当时心里是不是矛盾,他回答说,心里很急,但是我不能离队。我是战士,首先要完成战士的任务。我在这里任务完成得越好,心里就越是感到安慰。据说这个眉清目秀、个子矮小的战士在行动中表现得异常顽强,似乎是来自灾区的战士更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总是要求在前面探路,在战士当中,他抬伤员的时间最长。

奇迹最终发生了。以后宋军长总结说,最大的奇迹就是没有牺牲一个人,简直不可思议,简直就像一条鱼,你把它放到油锅里煎了一下拿出来,它居然还是活的。我们的步兵都练成了特种兵,不,比特种兵还特种兵。

16日上午11时10分,集团军指挥部突然接到小分队的信号,当参谋向宋军长报告杨恩红的小分队已经进入汶川县城的消息时,这位几天来一直冷峻一直不动声色的将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当时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两行热泪刷地一下涌出,滚滚而下。

军长问,同志们都还好吧?

杨恩红哽咽着说,军长,我把队伍带到汶川了,大家都还活着。

军长说,我知道了,你们休整一下,马上向汶川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到,把大峡谷里的情况汇报清楚。

杨恩红说,已经准备好了。

杨恩红虽然带去的兵力不多,但他是从大峡谷里把红军师的红旗扛到汶川城头的。这就意味着,在世人关注的大规模和焦点地区营救之外,还有一条隐蔽的营救通道,在他们到达汶川两天后展开的规模浩大的“万人大营救”和更晚一些的“进村入户”救援活动中,大峡谷没有被遗忘,没有被放弃,从大峡谷里营救出了几千名被困的群众,这与突击队的先期组织自救和后来提供情报,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甚至可以说,突击队在大峡谷里生死探险,对整个抗震救灾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进入汶川之后,突击队开始了新的战斗。5月17日,稍事休整的突击队背着干粮和水,沿来路分段向那里受灾被困的群众运送给养。他们没有想到,在沙坪坝,他们遇见了“秋收起义二团”的300人,他们尾随在突击队之后,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道路,因而他们走了四天,而仅有的粮食也多数发放给沿途的受灾群众。后面两天,他们每顿只能喝一碗稀饭,战士们眼看着就皮包骨了,恰在此时,迎面遇上掉头而来的突击队,真是喜出望外。突击队带来了粮食,也带来了走出困境的希望。杨恩红和黄长新两位团长见面的一刹那,就把对方抱住了,相拥而泣。他们的泪水有太多的内涵,有战友生死相逢的喜悦,也有大难不死的庆幸,也许还有更多的东西。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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