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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就好

2008-09-10

当代 2008年3期

焦 冲

焦冲 男,1983年出生,河北人,现在北京。此篇为作者的处女作。

暮色压境,社区门口的小型夜市像蒸馒头似的渐渐扩大膨胀起来。天一黑,城管队“辛辛苦苦”的工作人员开着车各回各的鸽笼了。那些没有卫生许可证和营业执照的小商贩像老鼠一样从附近的墙角旮旯聚拢到这块消费人群密度相对较高的场地。他们大多推着装有锅碗瓢盆的破板车,有烤肉串烤馕的,有炸臭豆腐炸香肠的,还有卖麻辣烫的,搞得本来就不宽敞的过道更加拥挤,到处烟熏火燎,一阵风吹来即刻火星四溅。每次周领男穿行于此都会无端地想起活着和吃饭,对这些居无定所拖家带口的人们充满了怜悯。她觉得那不是廉价的同情,她经历过生活的动荡和艰辛,知道提心吊胆做生意是什么滋味。虽说现在算是熬出头脱离了苦海,但她仍会时不时地想起当初在温饱线上奋力挣扎的日子。许是为了把不忘本落到实处,每天下班她都会买上一张凉皮或者两个包子当做晚餐。这时候她会想起某些明星的所谓慈善募捐或者拍卖,她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得多,同情一个人的基础是要理解他,否则你的同情只能伤害他的自尊。不过越来越多的人们已经把自尊抛到了后脑勺。今天路过时她没有买,那个卖凉皮的陕西妇女对她浮上一个讨好的笑容,她嘴角一弯,回笑道,今儿吃过了。

到单元门口时,她习惯性地仰着脖子看了一眼五楼,黑的,看来常志佳还没回来。周领男掏出钥匙,打开楼门,楼道里一片漆黑。各家各户的电视声炒菜声水流声透过墙壁和防盗门在楼道里混合着,像一群黑暗中的困兽屡次突围不成便哀号叫嚣起来,祈求或者威胁谁还给它们自由。身体自由有什么用呢,她想自己每天来去自由,除了月球想到哪儿只要有时间都可以去,但是心灵呢,始终原地踏步,来回转着圈圈。朝九晚五的生活让她想起小时候那些拉磨的小毛驴,它们的眼睛被人蒙了布,不管它走上多少圈,总归走不出那个既定的圆。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头驴终日来往于公司和住处,驴为的是卸磨后的一把玉米,而她为的是一沓摸起来手感颇佳的钞票。她跟常志佳这样说时,常志佳嘿嘿两声,半天才说,还是做人好啊,赚了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不像驴还得看主人脸色,心情好就给点,不好的时候还没准挨抽。周领男哭笑不得,真想骂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偏偏他的胳膊腿上没一块像样的肌肉,只好给了他一个无药可救的表情。

面对黑暗,一般人可能干咳几声或者跺上几脚让灯亮起来,可周领男没这个习惯。她的习惯是把弯成拱形的食指含在嘴里,指尖抵住舌尖,气运丹田,猛打口哨。今天也不例外,嘀——呜——,婉转悠长的哨声顺着楼梯蜿蜒而上,楼道里顿时溢满黄灿灿的灯光。心情好的时候,她会很有成就感地笑笑,再铿锵有力地往上爬去。不过今天她没笑,晚上和向晖吃过饭,从“汇膳楼”出来以后她就感觉被一股莫名的情绪缠绕着、笼罩着,良久挥之不去。她能肯定那不是忧伤,她已经很久不知忧伤为何物了,当然更不用提开心和幸福。一切与感情有关的东西好像知道她的心房是块重兵把守的禁地,因此不敢造次,免得自讨苦吃,只是远远地观望,甚至灰溜溜地逃跑。

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的灯被她玩游戏似的次第打开,虽然已是九月中旬,可还是那么炎热,走到哪里哪里都像蒸笼,不得不打开所有能打开的窗户。拉上卧室的窗帘,她换了一身松散打扮到厨房点着了燃气热水器。花洒流出的水刚变热,她发现沐浴液一滴都挤不出来了,只好披了浴巾到床下找那块买来就一直没用的激爽香皂。翻腾半天,最终在一个落满浮尘的马甲袋里找到了,此刻她身上的水珠早被蒸发得了无踪迹了。路过客厅时,她把电视打开了,不看也要打开,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拿遥控器时,余光扫到茶几上放着的车票,拈过一看才想起是自己晚上打车的报销凭证,当然她没地方报销,便随手扔了出去。刚走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从地上捡了起来,她想不能让常志佳看到,否则少不了说上几句没必要的废话。上面印着“53元”的车票被她揉成小小的纸阄随着水流不情愿地钻进了下水道。

他们居住的小区在回龙观,而她的公司在西直门附近,坐城铁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有好几次她晚了二十多分钟,为此经理私下里还找过她,说是少睡几分钟懒觉什么都有了。为了不再迟到,一旦起来晚了她就打的。常志佳第一次在茶几上看见车票时,先是一愣,然后抓起来,看清数额,把头转向周领男,问道,你的?他的口气就像手握证据的严师在问一个屡次犯错的学生。周领男点点头,说,今天我出门时都快八点一刻了,坐城铁一准儿迟到。常志佳闻听,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像是有气没地方撒硬憋回去一样。他长出一口气才说,六里桥远不远,我还每天挤公交车呢,你就不能早点起床,一个懒觉能值五十多块钱吗?周领男没反驳他,只是慢条斯理地陈述事实:迟到一样会罚款,可能比打车费少点。她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钱,五十块不过是她日工资的四分之一。她觉得自己有资本打车上班,就算天天打车,一个月赚的钱也足够自己花,你常志佳有什么权利管东管西,跟个碎嘴婆似的。是不是所有过起日子来的男人都会变得精打细算呢?她记得两人没同居以前,常志佳对日常开销根本没有计划,连钱包都没有,一大把零的整的掺和着装在裤兜里,甚至揉搓得皱皱巴巴。现在倒好,不光备了钱夹子,把钞票按照面额大小整齐地码放其内,而且做起了账,大到数码相机加湿器小到洗衣粉牙膏,一笔笔记得非常清楚。有时候她看着好笑,就说,花都花了,记它有什么用?常志佳便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当然有用,一笔笔记下来就知道下个月什么东西该买,哪样不该买了,免得不必要的浪费。衣食住行咱们都得有个切实计划,除特殊情况外,谁都不能超支。国庆还有过年回家买东西也得控制着点,明年我们结婚得花一笔,结了婚有了孩子那花销更大了,都是你想不到的——本来他还想说下去,周领男故意把门撞得山响,一下子他就打住了。

劳动节结婚是他们原本打算好的,准确地说是常志佳先有了结婚的想法,后来又跟周领男商量了很长时间才有了统一的意见。周领男是无所谓的,她觉得结不结婚都一样,三年的同居生活早让她提前领略了婚姻殿堂内的摆设、氛围以及生活秩序。领了结婚证,她的生活也不会别有洞天,不领结婚证,依旧日复一日地往前赶,最终赶到结婚那天。

人算不如天算,清明节时常志佳劳碌了一辈子的爷爷突然驾鹤西游,恰好他的家乡有守孝的习俗,所以他们的结婚日期被延迟到了明年的劳动节。老人家的去世着实让常志佳郁闷了一阵子,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这个节骨眼死,难道是故意跟我过不去?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就不喜欢他,常拿烟袋锅敲他的脑袋,因为他调皮捣蛋。看来就算死了也要耍我一把,真是一点念想都不留,常志佳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爷子的死起初并没在周领男心里留下什么,因为她根本没见过这个老人,葬礼也没去。直到和向晖在业务酒会上碰面,她忽然对老头的死有了感觉——死得好,死得真是时候。如果老头没死或者在他们结婚以后再死的话,一切就都晚了,所以她还得感谢这个未曾而有生之年永远也不会谋面的老者。

洗完澡凉爽了许多,她摁了几下遥控器没找到吸引她的节目,便关掉电视来到阳台上吹吹风。这幢楼在小区最里一排,前面是一片广阔的城中村,穿过这片平房区就是城铁站,她不止一次在睡梦中听到列车与铁轨摩擦时发出的声音,浑实而钝重,像是由地狱传来的。由于前面没有障碍物,穿堂风竟然有些猛烈,她一边趁着风梳头,一边看夜景。当初选择在这里买房除了考虑到便宜外,还有一点就是小区里栽满了法国梧桐。在北京很少看见这种树,而她喜欢这种树,这是一种浪漫而多情的植物,连名字都充满诱惑,让她想起江南,想起那段美好时光。她低头朝着梧桐树看过去,却发现一对情侣正在树影斑驳处亲昵。看他们的衣服和个头好像是高中生,女的扎了一条马尾辫背对着周领男的目光,平头男孩比女孩高出许多,一张模糊的脸庞洋溢着青春和稚气,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忽然他们就抱在一起了。应该是紧紧的,男孩的半截赤膊像缰绳似的勒住女孩的后背,胳膊下面的衣服褶皱呈现不均匀的密实。周领男想他们肯定是要分离一段时间了,也没准是正处在热恋中的一次极其平常的道别,那真是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啊。

周领男正看得出神,防盗门哐啷响了一下,接着是木门吱扭了一声,随即便是皮鞋根和木质地板亲密接触发出来的嗒嗒声。嗒嗒声在门口踯躅了一下,继续响起来,接着是水流撞击水面的饱满而响亮的声音,然后是抽水马桶的声音。通过声音她就能判断常志佳回来了,关上门后去了卫生间小便,小便时卫生间的门没有关,否则声音不会那么清晰,跟在耳边似的。她告诉他好多次要把门关上,可他就是不放在心上,他的论调是做都做过了,看看还会不好意思吗?周领男今天没有去客厅,她知道一会儿他就会来找她的,她继续观察那对高中生。他们已经接吻了,吻得异常汹涌,但每个小动作比如转一下头或者移动一下手臂却又透着无尽的体贴和温柔,好像在为对方着想一样。周领男聚精会神地看着,直看得口干舌燥,心跳加快,终于不好意思而转过了身。一转身正好撞在常志佳怀里,显然常志佳也看见了,二话没说他就亲上了周领男,并且急不可待地把她扔在了床上。说实话,周领男还没吻够,不只是这次,记不清从哪次开始常志佳便不再把时间花在接吻上了,很多时候甚至不接吻,省略诸多前戏直奔主题。每次做完,他们的上衣只是皱巴了一点,完全不像干过事儿的样子。周领男记得很久以前就开始不脱上衣了,常志佳总说省事省时,好像做爱不过是屈从生理需要的一项性任务而已,也是有捷径可寻的。他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而她不知道慢了多少拍,往往她感觉渐入佳境时,他却结束了,躺在床上像夏天午后的狗一样喘着粗气。今天如果不是看见中学生接吻的话,他肯定也想不起来吻我的,难道说我们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她听说过有些结婚久了的夫妻靠着看A片挑起做爱的兴致,一想到这儿她就觉得泄气和恶心,欲望瞬间化为乌有,骤然觉得生活很失败。她一把推开常志佳,整理起睡衣来。常志佳正在兴头上,生给憋了回去,但火气是压不回去了,他理直气壮地质问,怎么回事啊,你?周领男用恹恹的口气说,今天我不想做。说完又觉得有点冲,马上又补了一句,再说了你还没洗澡呢!后面这句多余的话起了反作用,常志佳又不是傻瓜,他感觉像是走在大街上忽然被人抽了脸一样。火气明显比刚才更旺一筹,他丢下一句“不做就不做,谁稀罕呢”便摔门而退。客厅里响起很大的声音,在熟悉的女声说完“好迪真好”以后,李玟冒充智者的口吻道出了广告的真谛——大家好才是真的好。那意思很明显,大家都用好迪不就可以大家好了吗,因此周领男从来不买好迪。她可不想被糊弄,其实她也知道不被它糊弄,也会上另外一家的当,总之处处都是漩涡,防不胜防。

周领男很是烦躁,喝了一袋牛奶又刷了牙便带上卧室的门睡觉了,关门的时候她握住了锁,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拧上,她想爱进不进,管他呢。牛奶的确有利于睡眠,加上她今天身心俱累,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半夜时恍惚醒来,发现自己的左手正在双人床的另外一半上呈寻找状划拉着,平整的床单起了好几道褶子,遂感到又羞又恼。借着天光穿上鞋,蹑手蹑脚来到客厅,没有发现常志佳,厨房和厕所的门敞开着,里面都没人。隔壁卧室的门却紧闭着,周领男又是一阵臊得慌,心想妈的常志佳,你既然来真格的,那就看谁有耐力,看谁先上谁的床,老子还怕你不成!回房便把门锁结结实实地拧上了。

向晖没看见周领男之前,对她并没抱多大希望。他是她的客户,已经两年多了,第一次打电话就比较谈得来,于是便喜欢上和这个女孩通话了。不久又在QQ和MSN上加了好友,零零星星的对话算起来几乎每天都要谈上两个多小时。因此他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东西,比如她是来自呼和浩特的满族人,在家里排行老大,父母给她起这样的名字是为了要男孩。后来周领男告诉向晖老天趁了父母的心愿,她有两个双胞胎弟弟,所以赚钱少的时候她不轻易回家,因为一买东西就是双份。向晖觉得周领男是一个性格豪爽的相处起来使人愉快的女孩,听似大大咧咧的言谈中却透着精细之处,说话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字里行间都是火候,据他判断那是拥有一定社会阅历才能得到的,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不止一次让她把照片传过来看看,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后来他便直接问她为什么不传,她回答自己很丑,怕吓坏了他。实际上他也这么想过,男人嘛,除了同性恋谁不会对异性的相貌敏感呢。不管男人女人,不好色的人肯定不是真实的人,向晖一直这样认为。起先他猜测周领男可能确实难看或者平庸,不值一看,也有可能她很漂亮不愿意让除了男友以外的男人有非分之想。在那次业务酒会还没正式开始之前,向晖感觉自己回到了高考之后等待通知书的日子,他多希望事实是自己两种猜想中的后者啊,那样说不定他就能让时光倒流,回到自己的青涩年华呢。当然他并不是对类似小儿科那种腻歪歪的感情有特殊癖好,只是觉得他应该有一次称心如意毫无功利性的恋爱。

向晖大学时有过两三次恋爱史,其中不乏浪漫温馨的感人细节,但由于种种原因最后皆以分手告终。他学的是冶金专业,大学毕业后进了机关从底层开始做起,为了爬得快些,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溜须拍马的本领,对象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那老头对这个跑前跑后却毫无怨言反而热情高涨的青年感到十分满意,后来得知他的父母都在农村,便有意撮合他与自己的女儿结为连理。他想为自己的晚年找到相对忠诚的倚靠,老伴走得早了些,而他膝下无儿,只能靠女儿和女婿了。老人的女儿并不好看,但也不难看,没什么能耐,是个站柜台的。向晖是不满意的,但考虑到可以成为老头的女婿,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能顶替他的坑,然后超越它,继而青云直上,于是他妥协了。为了能够稳稳当当地踩上这块石头,他和老头的女儿苏小悠交往了还不到一年就结了婚。让他没想到的是婚后不到三个月,老头突发脑溢血,人事不省住了医院。对向晖来说,老头还没施展应有的价值,在医院耗了半个月就赶着跟阎王爷报道去了,于是一个平庸的女人和毫无前程的工作摆在了他面前。更可气的是苏小悠这时候偏偏怀了孕,当时他一门心思想让她打掉,然后找个机会跟她离婚。但在他没说之前,苏小悠出示了一张金额不菲的存折,并且交到了他的手里,说,从此你就是当家人了,我觉得有资金你能干出一番事业。她的目光柔情而坚定,是要托付一生的意思。向晖再次妥协了。

他果断辞职,做起了钢材生意,开始先是“搬砖头”地小打小闹,由于缺乏经验,对行情的变化把握不好,没怎么赚钱,但也没赔钱。跟头一旦跌得多了,他就长了教训,时间一长自然掌握了钢市变化的基本规律,跟钢厂也懂得怎样周旋了,于是从第三年便开始盈利。好运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九三到九四年间钢铁价格飙升是谁也没料到的,但实实在在地成就了一批暴发户。算起来,向晖也是其中一员,但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便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能力。从钢铁业逐渐转向房地产开发和服装行业,钱是赚了不少,但他和苏小悠的感情却随着钞票越码越高而愈加看不清楚对方。本来他便瞧不上苏小悠,虽说那几年的磨合期也确实让他感到了什么是相濡以沫,然而患难与共的日子一过,两个人都变了。苏小悠早早地自动下岗带起了孩子,孩子大了,她就成了有钱有闲的富婆,平日里除了打麻将就是东家西家地扯闲篇。有两三次她们赌博时还被抓了正着,害得向晖不得不跟几个根本瞧不上眼的警察说好话,花了一大笔钱才把她弄出来。

那次苏小悠好像也知道自己错了,坐在车里看着冷冰冰的向晖一言不发。向晖也不说话,到了家里关上门,他才说出一句憋了半天的话,以后不准你再赌博了,丢人现眼,再被抓就让你在监狱里蹲上几年,这个家里不需要你。苏小悠轻蔑地盯着他,一阵哂笑,然后慢声细语地说,现在当然不需要我了,当初没有我,你能有今天?这是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平常吵架时苏小悠总要最后才表达这个意思,今天倒是开门见山。向晖一听这句话便会哑口无言,他真的无话可说。有时他觉得人在年轻时千万不能走错棋,否则接下来的漫长之路也许直到死都被当初的一步棋冥冥中控制着,在某些特殊时刻它们竟然里应外合。就像那些靠着三级片成名的“星星们”,不管后来怎样光明正大地闪耀,观众们最先想起的印象最深刻的依然是他们早期一脱成名的经典镜头。苏小悠抓住了向晖的“七寸”,在他要求离婚时,她坐在窗台上以死相逼,后来就真的跳了下去。因为是二楼,坐骨和腿骨受了点伤,不太严重,康复后向晖就再也不敢提离婚了,赌博他也懒得管了。他害怕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也和他产生芥蒂,那样他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儿子长得像他,棱角分明的脸,清澈的眼睛,眉宇间的英气势不可挡,他想儿子长大后不知要让多少女人成为怨妇呢。今年儿子要上高中了,他决定让儿子到北京最好的高中去学习,不管将来做什么一定要让他成为卓越的人。本来是要坐飞机的,临走时他又改变了计划,他自己开车去送儿子,主要是平常没时间跟儿子好好相处,他相信旅行是最能让心灵靠近的途径。走走停停了两天,他们到了北京。到学校办好相关手续,安置好儿子,儿子很懂事地在宿舍楼门口跟他说再见。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回到酒店,准备后天去参加周领男他们公司主办的业务酒会。

第一次看见周领男,她像个明星笑意盈盈地朝他款款走来。并不是说她长得像明星,而是一种气质,气质是什么向晖也说不清,他觉得那是一种只可意会无法言喻的东西。他几乎是看呆了,眼神粘在她身上,揪扯不下也闭不上眼睛,直到她向他介绍她身边的女孩时,他才回过神来。他对那个叫做叶琳的女孩问好,然后跟她握手,跟她一握手才想起还没跟周领男握手,于是又把手伸向周领男。周领男很惊讶地说,握过了呀!一看向晖伸出来的手,她情不自禁地又握了一下,边握边笑着说,再握一下也无妨,我决定从今往后不洗手了。听到的人都笑起来,向晖很想说洗就洗吧,从今往后一天跟你握一次还不行,话到嘴边又觉得太露骨,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吃饭时周领男就坐在他旁边,陪着他喝酒。那天的白酒是古井贡,他喝惯了五粮液和茅台,平日里这些酒连闻都懒得闻,但因为是周领男敬酒,再难喝的酒此时也不知有多香。人们是开会来的,没有人多喝酒,只是多吃菜,像向晖这样喝半斤就算多的了。周领男陪着他也喝了差不多半斤,两个人都没醉,向晖本来有点晕乎,睡了一个午觉便感觉没事了,暗中给周领男的酒量竖起了大拇指。他很少见过这样年轻漂亮而且还能喝酒的女孩,最主要的是他看出来她对自己还是很有好感的。对着镜子梳头时,他不禁打量起自己来,眼角的鱼尾纹已经很明显了,好在额头和脸颊依然光洁,也没有呈现那种预兆老化的土豆皮似的黄色。让他脸色不好的是发现了几根白发,后来他想今年都四十岁了,还不该有白头发吗?很正常嘛!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把长在明处的那几根忍着小痛而内心欢喜着拔了下来。

向晖对身体和容颜的保养从三十岁那年才开始,那时候他的生活水平已经处于中上层,完全有基础享受更好的物质待遇。虽然免不了跟客户喝酒,山珍海味的吃了不少,但因为心里存着一个心愿,而身体正是这个心愿能实现的前提,于是不管严寒酷暑他都要坚持锻炼。国内没有健身房时,他在小区旁跑步,定期游泳,到白云山登山。因此身材保持得很好,除了腰部不可避免地有了少许赘肉,其他重点部位依然蓬勃如初。看起来他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难怪第二次到学校看儿子时,儿子的同学以为他是儿子的大哥呢。这话不管发自内心还是恭维奉承,他听起来都挺高兴,那样多年心愿实现的可能性便又大了一截。

他知道女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动物,男人有钱只能拥有她们的身体,只有无穷的魅力和真心实意才能征服女人,让她贴心贴肺地跟你好。在他看来,魅力包括很多东西,诸如气质金钱学识涵养相貌还有性能力等等。人无完人,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尽力去做,利用本身的物质优势不断充实自己,比如他经常看书,用心地看,而不是像某些大款做做样子而已。除了苏小悠,他的确还有几个女人,但都在暗处,基本上没有人知道。说实话他至今还没遇到一见钟情的女人,直到周领男出现在他面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知道时候到了,一种酷似初恋的味道逐渐从单一的味蕾蔓延到全身的所有神经。充分调动起了他的热情,令他不由自主地要全力以赴,单等大脑一声号令,便如飞蛾般奋不顾身地扑向火焰,他要让自己熊熊燃烧,他期待着一场爱情的鏖战,哪怕遍体鳞伤。

可能是睡得比平时早了一些,周领男醒来时一看手机才七点,比她的正常起床时间早了半个钟头。她习惯性地把手机设成振动,这样放在裤兜里,来电了只有自己知道。她可不想跟叶琳似的,在开会时让手机突兀地响起一阵虎啸马嘶,挨经理的白眼。她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了一下隔壁卧室的动静,什么都没听到,窗外倒是有不太真切的鸟叫,不过一听就是关在笼子里的那种,透着粉饰太平的意味。她以为常志佳还没醒,于是坐起来,屁股转了个直角,两只脚准确地钻进拖鞋,奔向卫生间。洗漱完毕,她瞟了一眼常志佳的卧室,一时傻眼了,门大开着,里面没有活物。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常志佳出了意外,然后像个侦探似的走进了卧室,一眼看见他的拖鞋放在床边,便放心了。再看床单中间稍微凹下去的部分明显就是常志佳压出来的,由人形推测他的睡眠质量相当不错,看不出翻身的痕迹,那就是说他根本不在意昨晚的事情,也就不在乎她以及他们的感情。周领男进行完细致的推理后,脸色凝重地换好行头下了楼。

她走得很冲,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在早点摊买了一杯豆浆,喝了几口,拍了拍自己的脸。凭什么他犯了错误要我生闷气惩罚自己呢,想通了,她的脸舒展了许多。拐上公路,她站在人行道边想拦一辆出租车。还没招手,一辆香槟金色的威驰停在了她面前,她垂下眼帘一看,居然是向晖。向晖把头伸出窗外,对她说,上来吧,我送你去公司。她受宠若惊地打开车门,弯腰前又往远处茫然地扫了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她关好车门,车子就往前走了。车厢里的温度正合适,早晨的橙色阳光透过车窗在座位和他们的身上不安分地闪烁着。忽然一阵淡淡的花香飘进了她的鼻孔,她抬起目光,流水一样漫射一番,发现方向盘的右前方放着三朵盛开的玉簪花。洁白的花瓣呈喇叭状包围着淡黄的花蕊,她了解这种花,一般都是傍晚盛开,一见阳光就会收起花瓣,像被人踩瘪了的喇叭。而眼前的这三朵却张力十足,毫无羞色地敞开着。她心中不明,便问他,你从哪儿弄来的花儿?真好看!

等你半天没来,我便到附近的公园转了一下,见它们开得正好,我就采了三朵。

什么?你那么早,来干什么呀?不会是等我吧?她估计采到开成这样的玉簪花最晚也要在六点之前,难道他那么早就来等我了,忍不住用猜测的解嘲口吻问他。她尽量装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那样不管答案与否,彼此得以避免能够想见的尴尬。

嗯,我五点就过来了。他波澜不惊地陈述道,听起来就像他是她的专属司机,这样做全在情理之中,是分内之事。

他从反光镜里看到周领男的眼睛亮了一下。他随即一笑,含着否定的意思。然后他又态度无比端正地解释起来。他说昨天晚上跟她吃过饭没一会儿,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然后就去看朋友。聊到很晚,便住了下来,谁知他却择席了,结果很早起来想回酒店补觉。出门一看才发现离她住的地方不远。本来是要回去的,谁知却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她住的小区门口。

周领男听完他的解释,讳莫如深地一笑,心想这谎话说得真好,明明是谎话却叫人不得不信,她装傻似的噢了一声。

向晖当然是在撒谎,自从知道周领男的住址后,他就一直想着要亲自来一趟。那天晚上,周领男坚持不让他送,但他一直在后边跟着她坐的那辆出租车。弄清路线后,他又反复走了好几遍,加足了汽油,一大早就来小区附近徘徊着。他觉得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心诚并且坚持不懈,一定有成功的一天,恋爱也是如此,不下番功夫岂能得到甜蜜和幸福。

车开得挺快,正是上班高峰期,车不少,他得时刻注意着,因此不能总跟周领男说话。其间他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是生意上的事情,征求他的意见。周领男听他说,那就划给他们吧,先去银行贷一些,一会儿我再联系一下朱总,看他那边能不能先拿出两百万。说完,他关了手机。

她问,怎么关机了,有重要事儿找不到你怎么办?

向晖说,没关系,还有十来分钟你就到了,到时候我再开机。跟你在一块儿,我觉得接电话很不礼貌,再者都是公司的烂事,挺烦的。

赚钱还烦啊?

赚什么钱啊,最近又投资了一个楼盘,正是烧钱的时候,收钱还早着呢。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哎,你说钱多了有什么好呢,除了生活质量比一般人强点儿我真感觉不到其他方面的优越,满眼看见的都是虚伪,人啊事啊都不真实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话来了,我看你对赚钱乐此不疲啊,刚才那个电话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赚钱!再说了,那何止是强点儿啊,简直天堂和地狱的差别,你一天的消费够他们滋润地活上好几个月。她说着,随手指了指路边一座还未封顶的大楼,在绿色防护网里忙来忙去的几个民工像是中国版的蜘蛛侠。

呵呵,太夸张了,在你眼里我的生活就那么奢华呀,你可能不明白,上贼船容易下来难啊,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向晖歪头看了一眼民工,没什么触动地继续说。

那倒是,穷富都有逃不出的圈子和一件接一件的麻烦事。不过现在的中国还是穷人多,所以还是做发财梦的人多,像你这样的大富翁想想都孤单,能有几个人跟你说心里话?大部分在你身边的不管是间接还是直接的,说穿了都是因为你的财富。当然有个幸福的家庭就够了,至少你儿子你老婆对你是真的。

那你呢,是不是我如果不跟你签单子,你就不会再理我了。

那倒不会,我只是不会给你提供信息了,你交的钱是信息费,跟咱们的交情没有关系。

向晖一听这话,心里暖暖的,他坚信这是真话,由衷的附和,对,咱们的交情金钱无法衡量。

本来周领男想在公司附近停下来,然后走过去,她不想让同事看见。但两人的谈兴一时高涨,棋逢对手似的一句接一句,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公司楼下。周领男跟他道声再见,钻了出来,刚把车门关上,就见叶琳从对面跑了过来。连呼哧带喘的把半个脑袋伸进车窗,跟向晖打招呼,你开车送领男来的呀?一股小笼包的味道劈头盖脸扑向向晖,他悄悄翕动着鼻翼,故意把脑袋伸出来,为的是让叶琳直起身来。目的达到后他说,不是,正好碰上,捎她一段,我先回去了,你们上去吧。叶琳又道了一声拜拜,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紧走到周领男身旁。

他追你了,是吗?叶琳歪着头问她。

什么呀,别胡说,我在地铁站下车才碰上他的,非得让我坐。周领男习惯了叶琳说话办事不经过大脑的毛病,她很自然地截断了叶琳的猜想。

虽然叶琳到公司还不够三个月,但她们却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有些心事她也愿意跟她说,比如回忆或者初恋什么的,不过关于自己正处的男朋友她是轻易不跟别人说的。周领男觉得女人相处得好也是有分寸的,如果超越了这个界限,密友马上变成宿敌。换个角度讲,男人最好别把比自己强的人带回家,那跟引狼入室差不多,多少事实证明最有可能让男人戴绿帽的人正是他最好的朋友,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跟向晖的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叶琳知道,不是怕她一时说漏嘴,因为她并不在乎流言蜚语。但是如果能够防止事情发生的话,没人愿意自寻烦恼。

稍顷,她又加了一句,别跟任何人说啊,这可是没影的事儿,而且关系到我的名声。

知道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嘛!叶琳痴痴地笑道。

真拿你没办法,光会拿我寻开心。

周领男觉得和叶琳相处起来非常融洽,但公司的大部分同事都不屑与叶琳为伍,他们看不上叶琳。周领男听过他们在背地里议论叶琳,有说她从小在后爸的淫威下长大,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而且得过自闭症,心理有问题,要不然说出的话怎么会傻乎乎的呢;还有的说她发过高烧,结果把脑袋烧坏了,所以现在看起来有点二。周领男知道,叶琳确实连那种明摆着得罪人的话想都不想便会说出来,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缺项电,但她终究是善良的,一点害人妨人的心都没有,比那些勾心斗角的人强多了。她有后爸不假,但据周领男所知,叶琳是跟外婆长大的,跟那个后爸基本扯不上关系。她没交过男朋友这也是真的,至少在她跟周领男交往时期内,周领男没见过她跟哪个男孩密切来往过,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有些人就是爱猜测别人,闲得舌头疼,总是胡说八道。那次是在公司楼下的饭厅,连周领男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她把面前的不锈钢饭盒连同剩下的米饭和菜汤全部甩到了那堆挤眉弄眼的嘴脸前,喝道,你们不要脸,人家还要脸呢!随后扬长而去。由于这件事,经理在公司例会上严重批评了周领男,并且罚了她两百块钱,以示警戒。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周领男是公司的老员工,她的成长史就是公司的成长史,和经理不知混得有多熟。但碍于那么多员工在场,不得不有一个看起来公正的说法。背地里经理非要塞给周领男两百块钱不可,她说什么都不要,最后经理在她那个月的奖金里多加了两百块。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叶琳跟周领男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在公司里总是形影不离。事实上她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应该说都属于漂亮的人,各有千秋,是没有办法分出高下的。普遍的看法是叶琳缺少了周领男身上的灵性,而且略显单纯,就是那股傻劲儿给闹的。所以即使她的眉眼再怎么好看,也不曾顾盼流连的生动过,不曾发挥过它们对男人应有的作用。几个长相不如她的女孩都觉得上帝空给了她一副好皮囊,浪费了青春好年华,老天爷可真是瞎了狗眼。

周领男不让叶琳瞎想,她自己却在上升的电梯里浮想联翩。连叶琳都看得出向晖在追她,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他步步紧逼的攻势呢?诚然,他比常志佳好得太多,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她对他了解得实在不多。那怎么说呢,他跟常志佳也许根本不具有可比性。他给她的感觉是似曾相识的,是期盼已久的,是一见如故的,也是颇具新鲜感的。他能让她想起以前那段美好而纯粹的时光,能让她想起“爱情”这个被现代人用滥了但在她心里依然纯洁高尚不容亵渎的字眼。

常志佳现在能够让她想起的只有亲情,很多时候她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觉得他跟自己的父母或者弟弟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家人。他们之间的生活正在日似一日地靠近她跟家人在一起的日常画面,唯一不同的是她和他可以做爱,可以嘴对嘴地亲吻,可以把舌头伸向彼此的口腔进行缠绵。不过后来只剩下做爱了,当然这几天以及往后的一段日子连爱都做不成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明年的劳动节一过,他们领了结婚证,又可以做爱了。因而她觉得婚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血缘、性爱和乱伦的衍生物——

想什么呢,电话响半天了也不接?叶琳拍了一下发呆的周领男,她才回过神来接起了电话。

晚上下班,周领男和叶琳一起走出大厦门口。叶琳说,你怎么走,坐地铁还是打的?哦,对了,你有专车,我怎么给忘了!周领男佯装生气地白了她一眼,其实快下班时她就想到向晖有可能来接她,要不要坐他的车一直困扰着她。所幸,她们俩走出很远也没看出哪辆车有免费载客的意思。到天桥时,叶琳跟她道了再见去对面等公交车,周领男望着叶琳的玲珑背影消失在下班的人潮中,才转身向地铁站走去。突然间,一份失落和惆怅像虫子似的在她体内愈加有力地啃噬起来。难道是因为他没来接她?得了吧,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女生啊,想想都要酸掉牙。她胡乱地收拾起不清不楚的难过,走进了售票厅。

有几个买票的人排着队,她刚接了队伍的尾巴就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向晖。那一刻真是喜忧参半,她的眼泪差点流下来,刚才埋下去的情绪咣的一下抬了头。她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逃脱向晖深情的眼睛,他轻轻地搂了一下她的后背,是鼓励是慰藉更是惺惺相惜。语言对于心有灵犀的人来说真是多余而苍白的,哪里比得了两颗黑眼仁之间默默地对视。他们看出了彼此内心如出一辙的百转千回,感受到彼此相似的渴望与压制,正在理解和承受着彼此毫无二致的瞻前顾后与煎熬。

向晖的大手像一张温软而牢不可破的网,紧紧地近乎疯狂地网住了她汗湿的手掌。

常志佳跟平常一样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两条腿伸得笔直,鞋跟垂直于地面,不时抖动几下。防盗门一响,他条件反射似的收起腿,仔细一听却是对门的回家了,片刻他又恢复了原状。他换了几个频道,都没兴趣看,后来直接播到了中央二台。经济半小时正在进行,说明现在十点多了,这个节目是他每天必看的,因为和工作有关。他在一家网站做经济栏目的采编,整天跟宏观政策啦GDP啦这些东西打交道,经济半小时对他工作能力的提高很有实际作用。忽悠客户时完全可以照搬主持人和专家的观点,让对方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天他却有点心不在焉,心想都十点多了,她怎么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又坐了几分钟,他闭了电视锁上门下了楼,往地铁口那边溜达着。穿过门口的夜市,拐进了城中村的一条窄小街道。这条街上有好几家矮小的发廊,门面千篇一律的花里胡哨。玻璃门里的布置虽然简陋,却透着暧昧的情调,那是因为几个打扮艳丽的女孩在里面随意地散发着青春和欲望的气息。

他点了一根烟,琢磨着周领男突然拒绝他的原因。其实他很少有时间像今晚这样紧锁双眉地去思考他们之间是否存在危机。他知道周领男喜爱幻想,对很多事爱琢磨,挺平常的一个现象她也要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当初追她的时候,他已经认识到这一点,那时他觉得女孩多愁善感是天生的,女人的心总要比男人复杂得多,纤细而敏感才是可爱之处,否则像男人一样粗犷直白还爱个什么劲?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很多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周领男在想什么,或是对她思考的东西感到茫然无措。原来他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有长时间的相处,她会变得实际起来,逐渐懂得生活并不是幻想的道理,与他共同创建并且享受美好的人生。现在看起来他又错了,即使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安定的日子和欣欣向荣的前程,她依然还有不满足的地方。他承认由于工作太累,做起爱来多少有些敷衍,但那又有多大关系,哪个男人能保证每次都有排山倒海的激情呢?非要中途退场,做到半截喊停,还摆出一副臭脸,要知道人家死囚临刑前还要吃个饱饭呢,何况一个性致勃勃的正常男人,真是越想越懊丧。他觉得世间的一切变化都如日落月起般自然,谁也反抗不了,事物总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做爱也是如此,恋爱时汹涌猛烈是应该的,它是爱情的润滑剂……

常志佳站在周领男回家必经的路口运用唯物主义哲学理论阐释自己心中的性与爱。他把身体重量放在一条腿上,另外一只脚尖在地上得意地画着圈圈。正想着回头用这套理论给周领男洗洗脑子的时候,一抬头发现周领男从马路对面的一辆轿车里钻了出来。她关车门的时候,向晖也下了车,小跑着绕了一圈站到她对面,跟她亲密地说着什么。常志佳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此举的结果是把周领男和向晖看得更清楚了,但还是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一股火气从常志佳的胸中腾地燃烧起来,身上好像刚刚浸了汽油,火势越烧越大越烧越起劲,直烧得他五脏俱焚体无完肤。他往前走了几步,一辆面包车几乎擦着他的衬衫前襟呼啸而过,立马吓出他一身冷汗。他停住脚步,抹抹额头的汗反倒突然冷静下来,随即稳住了神儿。为了出口气丢了性命真是不值得,他慨叹完定睛再看时,周领男和那辆轿车都不见了。他往家的方向张望,恶狠狠的目光轻而易举地捉到了周领男的背影。他朝着那个曾经痴迷过搂抱过一寸一寸抚摸过的背影冷笑几声后,如同莽撞少年般向前狂奔而去,他超过她三百多米后拐到了马路对面,气喘吁吁地盯着渐渐清晰的周领男。这时候一个含糖量挺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哥,要按摩吗?他扭头一看,自己正站在一家发廊门口,刚才发声的女孩在霓虹灯下还有几分姿色。他想都没想,便蛮横地说不要。女孩不屑地抿抿嘴,白他一眼正欲转身,常志佳突然抢在她前面把玻璃门开到最大限度。他抓着把手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就这样放着!说完坐在了靠着门口的椅子上,女孩问他要不要到按摩床上去。他没好气地说只按上半身就行,歪过脑袋,眼睛盯着门外的街道,他很明白这是负气之举。女孩见他凶巴巴的,只好乖乖地按摩起来,力道比平时大了许多,报复似的,也许她不懂力是相互作用的。

也就二三分钟过后,周领男的侧影出现在玻璃门外。常志佳声色俱厉地大喝一声——周领男!周领男和那个按摩女孩都被他吓了一跳,女孩往后蹦了一大步,心有余悸地盯着常志佳的脑袋。周领男差点儿一个趔趄,当她的目光寻到声音的源头时,女孩正在尝试继续为常志佳服务,白嫩的手有力地抓着他的双肩。周领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向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近乎古董的常志佳怎么会走进这种平常让他唾弃鄙视的地方?这种自甘堕落的行径分明是做给她看的,难道他想用这种方法刺激她吗?真是愚蠢至极!她本想走进发廊,脚尖触到门槛时,突然止住脚步,好像再往前一步就是悬崖,也好像要跟他划清界限似的。她怒视着常志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里含着怒其不争的悲哀和失望至极,眼睛渐渐晶莹而饱满时,她扭头走了。在她看来,情感的挫折、生活的坎坷对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来说都可以成为一蹶不振的理由,反之也可以成为努力奋斗重塑自我的契机,那完全要看个体本身是选择自暴自弃还是奋发图强。刚才的一幕她是多么不愿看到啊,她没想到常志佳原来是这样一个操蛋的男人。想到和他同居了三年她便觉得可悲可气可笑,莫非当初自己真是瞎了眼?

周领男越想越气,飞快的脚步全无章法,她的背影落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常志佳眼里好像一个愤怒的竞走训练者。常志佳被她的眼神吓坏了,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了,于是愣了一会儿才跑出去追她。出来时按摩女抓住他的胳膊要钱,他气咻咻地掏出钱包,找了半天没有五块的,只好丢下一张十块的往前跑,心想叫她捡了个大便宜。他一直紧跟着周领男,像个不散的阴魂与她保持十来米的距离。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像以前那样紧紧抱住她,任她使出浑身解数,他就是死赖着不撒手。直到她的力气和心里的气同时消耗得差不多时再整一套软话趁热打铁温存一番,于是大获全胜。他预感到如果故技重施的话,很有可能于事无补,没准还会火上浇油,越闹越僵。在给发廊女钱时,他就后悔真不该逞一时之快,花冤枉钱不说,还自毁了多年纯洁正派的好男人形象。本来在这场争执中,他处于有利地位,特别是欣赏了车前道别的场面以后,他更是胜券在握。谁知一冲动便稀里糊涂地揪出自己的小辫子送到了周领男手中,这叫什么事啊!虽然看到周领男愤怒和吃惊的表情时,他很是快慰了一番,但沉下来一想真是得不偿失。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矜持着,直到一前一后进了客厅,关好两层门,才拉开交锋的阵势。周领男把皮包往沙发上一甩,先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几缕润湿的头发贴在额前,她也没去管它们,一屁股坐下来。常志佳一回来就很随意地陷进了沙发里,他面朝西,周领男面朝南,一律用余光可劲儿地扫射对方,同时也都掩饰着对彼此的关注。

还是周领男先开口了,她把左腿收到沙发上,双手抱住左膝,身体最大限度地往后靠着,好像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似的,脸色平静地说,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

常志佳把腰身从靠背上弹起来,不置可否地注视着周领男,然后低下头,双手交叉,两只大拇指抵住窄小的脑门,最后问道,为什么?

周领男牵动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这还用问吗,咱俩心里都再清楚不过,别再自欺欺人了。

我不清楚,我一点儿都不清楚!常志佳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去发廊,但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都看见了!周领男认为没必要挑明彼此心知肚明的理由,她想给常志佳留一点面子,不想对他刚才的行为进行回顾和质问。

我也看见了!常志佳忽然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盯着周领男的眼睛,注意着她的情绪。

是吗,你看见什么了?她丝毫没有回避常志佳灼热的目光,那里面有一丝不易捕捉的痛苦正在氤氲。他理直气壮的口气引起了周领男的兴趣,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几天你上下班一直车接车送吧,没猜错的话,恐怕连晚餐也是免费的,而且都是你喜欢吃的韩国烤肉和法国牛排那些我不愿意带你吃的破玩意,对吗?他的眼神竟然近乎绝望。

没想到啊,有点儿低估你了,真看不出还有侦探的潜质,不过你夸大事实了,这样的生活刚刚一天而已。惊讶之情在周领男脸上还没来得及全部展现就被一层如水的平静覆盖了,她甚至有意制造起调侃的轻松氛围。

一天二十四小时,够你们做好几次呢!话一出口,常志佳自己也怔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是想说些狠毒解气的话,可这句话完全言不由衷啊!

你注意点自己的措辞,不就是想知道我跟他到什么程度了吗,我可以告诉你。周领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不合时宜地爆发。常志佳同样在压制着一触即发的怒气和冲动,却哑口无言,只是嘴唇和喉结动了动,好像咽了一口唾沫。周领男迎着他愠色十足的脸,继续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骗你,我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他了,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常志佳彻底被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来,右手食指指着周领男的鼻尖,俨然一头狂怒的野兽。他的声音很大,却没有底气,完全是空喊出来的。他吼道,不!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拿他刺激我,你看他有钱有事业还有你一直向往的假惺惺的绅士风度。我看出来了,你早就嫌弃我瞧不起我看我不顺眼了,早想把我当块儿没用的抹布扔到垃圾桶里了,是不是,你不用摇头,你就是这么想的。现在你终于可以另栖高枝了是吗,告诉你吧,他在玩你呢,用不了多长时间,热乎劲儿一过,你们就得完蛋——

啪的一声,常志佳的脸上猝不及防挨了周领男一个巴掌,胭脂色的指印在他半边脸上云蒸霞蔚。周领男的手刚一落下就有了悔意,离开那张脸的手好像中了剧毒,也像被点了穴,僵在半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常志佳,他脸上盛开的花愈加饱满起来,那双掺杂着惊恐愤恨委屈的眼睛凛然地迎着她同样复杂的目光。她看出了一种陌生,完全不同于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它建立在烂熟的基础之上,相遇是始作俑者,彼此的好感和错觉成为帮凶。相对人的思维来说,时间就像弹力十足的皮筋,既可以拉得很长,也能搓在手心完全忽略掉。她和他的对视充其量不过十几秒钟,可她脑子里闪现的情景足够剪辑成一部二十多集的电视剧。原来他们在一起时的难过难受难堪难忘的镜头毫无秩序地次第闪现。最后她发现面前的这个人的确变了,眼睛由清澈的喀纳斯湖变成浑浊的护城河,腰杆从钻天杨变种垂柳,小腹微微凸起,脖颈子和下巴比着赛贮存脂肪。如果说外在美感的流逝她还能谅解的话(毕竟没人能抗拒自然力量),那她绝对忍受不了他的误解。她想不到在他眼里,她竟然是那种见钱眼开始乱终弃的势力女人。她一直以为自己吸引他的地方在于本身有意无意散发出来的与众不同的魅力。可到头来他还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彻底的俗人,这太伤她的心和自尊了。这一巴掌的本意是要把他打醒,让他意识到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意识到对她的误解。但从他眼神流露出来的光芒来看,他完全按照自己脑袋里一如既往的思维方式再次误解了她的意图。有一瞬间她想解释一些东西,忽然一种对牛弹琴的疲倦感席卷了全身,每个细胞都像那只扬了半天的手一样疲倦地颤栗起来,不由得她不放弃。

最初的分手目的已然达到,代价却是他们从此反目成仇势不两立。到了这个份上,她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于是别过脸,甩甩胳膊,单方面结束了这场战斗。可是他的目光像子弹一样射穿了她的后背,射中了她的心脏。他说了一句话,你会后悔的,这句话的原动力仿佛来自绝境中的最后一线生机,像一句谶语提前守候在未来的路上等着她,着实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可是他又说了一句话,却让她如释重负。他说,你以为我没人要吗,你等着,我会让你遗憾的。听了这句话,她忽然觉得自己胜利了,他的幼稚和意气用事完全暴露了他的肤浅,想在我心里种下魔咒,再等几十年吧,你常志佳的道行实在太浅了!

了却了常志佳的牵绊,周领男好像一个被婚姻束缚了多年以后重获自由单身的快乐女郎,不顾一切地囫囵扎进了向晖的怀抱。向晖恰似一张温暖、舒适、柔软、懂得疼惜睡眠者的床,充满难以抵挡的诱惑,周领男总是轻而易举地被他俘获,像个没有明天的人沉溺在最后的令其眩晕的激情中。那几天他们俨然一对如胶似漆的热恋情侣,除了工作和睡觉,一刻也不分离。周领男总是回去得很晚,无论常志佳在看电视或者在睡觉,她一律把他当透明。由于财产的分割问题暂时不能得到合理解决,他们还住在一起,表面上看起来像一对合租伙伴。最初,他们之间的气氛是紧张和对立的,虽不至于剑拔弩张,却也充满着不可名状的压力。后来由于两人照面时间越来越少(因为他们不管做什么事,都刻意躲避着对方,比如周领男在厕所时,常志佳也有便意,但他就是憋着不去,或者到楼下找公厕解决),于是此种压力由于出现机会的寥寥无几和注定的短命而自行消解,这时候的他们更像是一对太过熟悉彼此的哑巴,没有什么可说,当然也说不出来。

这天是周五,再过一周就是国庆节,向晖订了周一的机票。公司那边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昨天苏小悠还给他打了手机,叫他快点回去,告诫他再不回去的话就永远别回来了。向晖说,你以为我愿意回去怎么的,还不是因为公司在那边,回去让我看你的臭脸,听你唠叨吗?本来他还想说儿子情人如今都在北京,他正考虑着把生意的重心逐渐转移到北京,剩下她独守一幢别墅,不,还有两条既风骚又标致的骑士犬。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跟她斗嘴有什么劲儿呢,缘分已尽的人非要拴在一起,在别人面前装成一个还算温馨的家,究竟有什么用呢?他觉得苏小悠可能是为了儿子着想吧,不想让儿子在未成年阶段经历对其心理乃至性情影响较大的事情。所以他才说服了苏小悠让儿子离开他们,提前独立,这样对儿子固然是个锻炼,其实他主要考虑的还是自己,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将来的离婚进行得更加顺利,让苏小悠失去不肯就范的重要理由。

还有一刻钟周领男就要下班了。向晖的车停在大厦出口处的临时停车场内,他打开车门抽出一颗软中华,在手心里戳了几下,然后才点着。他的动作透着一丝落寞和无聊,周领男认为那是一股傲气,是一种没落的贵族气质。他当时笑得夸张而放肆,他说自己家八辈儿贫农,哪来的贵族血统呢,无非是这么多年来独善其身、修身养性所得。然后他就把自己持之以恒的锻炼和保持宁静致远的修行心态跟她细致地讲了出来。看得出来,她对他亦是处于着迷阶段,无所顾忌的什么都说。她甚至把自己的初恋告诉了他,还说他跟她的初恋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气质,她第一次看见他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说的他都相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幸福。

他记得那天晚上吃过饭,他们开着车去兜风,去压马路。在她的指引下,他们来到一条一里多长的学院路上,路两边生长的不是北京常见的白杨和槐树,而是法国梧桐,看起来年头还不长,大部分枝叶依然规规矩矩地抱着团儿往上蹿,少有旁逸斜出。路虽然不宽,但人和车都很少,可能和将近晚上十点的时间有关。他干脆把车停在路边,拥她入怀,下巴蹭着她的天灵盖,享受耳鬓厮磨的快感。她的头发厚且柔软,充满弹性,他打趣道,你的头发好像我家里那条查理王骑士犬的毛,触感都是那么妙不可言,让人爱不释手。她嘤咛一声,两只手从他巨掌的包裹里敏捷地抽出来,往上一扬,准确地贴住他的脸颊,假装使劲儿摇撼着他的脑袋。他的嘴撅起来,沿着她的太阳穴一路下滑,急速转弯,充满索求地含住了两片火热的花瓣。他拼尽全力地吻着她,恨不得把她吸进去,一会儿霸道地包住她小巧的嘴,一会儿又将舌头伸进温暖的所在,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渴慕已久的琼浆。她完全陶醉在久违的甜蜜中,多年前的触电感觉不期而至,莫名的兴奋鼓励着她在欲望中尽情地穿梭翱翔。

那天的吻真是销魂啊,向晖把还有很长的烟头扔在地上,碾了碾,咂吧咂吧嘴,回味似的。这时候,周领男小跑着过来了,她今天的穿着好像是花了心思的,不再是偏向西服样式的职业套装。脚上除去了高跟鞋,换做一双黑软皮无带平底鞋,黑中透红的灯芯绒长裤盖住脚面,上身是一件又窄又小却颇为合身的暗红色秋季外套,V型领口处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小块白玉样的酥胸。向晖直看得目瞪口呆,差点流出哈喇子,他情不自禁地感叹着,真美!然后给她打开车门,她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熟练地钻进了车。他又往大厦门口望了几眼才开始倒车,很随便地问她,今天跟屁虫怎么没来呀?

开始她懵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指的是叶琳,便说,这两天她好像有心事,我问她也不说。对了,以后不允许你管人家叫跟屁虫,她挺有主见的,而且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还有主见啊,我看是个十三点。向晖并不识趣,一味陈述着自己的观点。

看起来是有点那什么,接触时间长了才会发现她的可爱之处。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呀!向晖欲说还休,他差点忘了身边坐着周领男。

可惜什么?你又有什么想法?还真是个花蝴蝶!周领男半是褒扬半是嗔怒地拍拍他的脑袋。

他夸张的哎呀一声,然后认真地说,没遇到你以前我的确是只花蝴蝶,无论采什么花儿都是抱着玩玩的心态,浅尝辄止。但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能改变我的人。

说得严重了,我可没想过要改变你,我喜欢的就是现在的你,为什么要改变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甚至离婚。

离婚?我可不想拆散别人的家庭,能快乐地在一起就在一起,不能也不必强求。一个人的快乐是靠自己开拓和追求来的,而不是以破坏别人的幸福为代价。

你还真善良,不过我和我老婆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离婚对谁都将是一次新生。

对你来说可能是,但对你老婆来说无疑伤筋动骨。

你怎么向着她说话啊,奇了怪了!

女人的心是相通的,即使不能感同身受,我也可以换位思考。

像你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可不多了!向晖自以为已经很了解她,但她刚才的表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由衷地感叹。他惦记着上午放进包里的那枚钻戒,现在看来暂时还无用武之地,她没想到周领男如此与众不同。

车子经过颐和园路还往西行驶,路灯亮起来。周领男心存疑惑,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暂时保密,等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就是为什么不买辆奔驰或者宝马什么的,非要弄个威驰,有什么特殊原因吗,还是你本来就是个伪大款,一直骗我呢?

呵呵,没有人规定富人一定开宝马奔驰吧,你知道威驰这款车是谁代言吗?

当然知道,朴树嘛,那首“Colorful Days”有段时间差不多被唱烂了。

我敢打赌,他的歌永远也唱不烂,太纯了,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真没想到你会喜欢他的歌,怨不得你总是一脸忧郁呢,原来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失望,不过理想主义者都这样。

没遇见你之前,我的确对生活充满失望,整天就知道赚钱。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的生命因为有了你的陪伴而变得精彩和绚烂。

别说了,酸掉牙了,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现在说你呢!

我有什么好说的,你看看窗外,是不是快到香山了!

周领男额头贴着车窗玻璃,仔细观察着窗外,试图寻找一些标志性的建筑来说明此刻身在何处。公路两边黑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灯火倒是有,但好像隔了很远,显得那么不真实。她有点儿害怕地问他,这是去香山的路吗,怎么什么都看不到,你不会走错了吧?说完,她往他身上靠紧了一些,脸颊贴在他的胳膊上。他腾出一只手搂搂她的后背,安慰似的,然后胸有成竹地说,再拐一个弯肯定柳暗花明,别担心,我对这一带很熟。

向晖说得没错,正是疑无路的时刻车子一拐便上了一条烟火气息很浓的“人间道”。又往前行了几分钟,周领男看见了植物园的招牌,接着眼前一片开阔,灯火璀璨,往高处看去正是香山黑糊糊蓝幽幽的模糊轮廓。汽车直接开进了香山饭店,向晖在上午已经预订了座位和房间。烛光晚餐,幽幽红烛两边的人儿脉脉含情地对视着,仿佛刚刚认识一样,还没进餐已然没了食欲,它被更强烈的一种欲望覆盖吞噬了。饭毕,周领男提议出去走走,如果能到公园去看看更好,不过恐怕已经关门了。向晖叫来领班问询此事,领班笑着说好办,他叫来一个服务生。两人跟在服务生后面,先是进了香山别墅,再穿过几间青砖老房,最后迈过一个月亮门后眼前豁然开朗。他们道过谢,服务生知趣地转身欲往回走,向晖叫住他,递给他一张五十的票子。周领男揶揄他,有钱没处花了是不是,摆什么谱啊?他笑而不答。

满园幽静,古木参天,一切隐没在夜色中。距离红叶节还有一段时间,再说现在已经清园,因此他们相互依偎着走了十多分钟,也没看见半个人。最后两人坐在了静翠湖边的石头上,这里更加宁静更加怡然。农历已过十五,月亮不知何时爬过了对面的山顶,缺了一大半,不过由于天气甚好,另一半的清影隐约可见,天空也是蓝得如洗。月光泻在半个湖面上,闪耀着皎洁的碎银似的波光。他们拥抱着不断接吻,铆足了劲儿,不到窒息不停下,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吻都在今夜接完。周领男很清楚自己和他是没有明天的,有句歌词唱得多好——依依不舍爱过的人往往有缘没有分。对于那些真心相爱而最终劳燕分飞的情人来说,有缘无分可能是最恰当和无奈的没用的抚慰。真相永远残忍,美好总是短暂。他像一头猛兽,急不可待地抱起她,向着园外走去。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期待着这一天,现在终于来了。

他们分手是在周一早上,跟往常一样,他开车送她到公司。一切都跟平常无恙,可她心里全然不是那样。时间过得那么快,当他的车绝尘而去,丢下她在清晨的路边踽踽独行时,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哭起来了。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无助的黄昏,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满肚子的委屈和伤心无处发泄。她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又是如此必然,仿佛从一个醉人的美梦中刚刚醒来,梦中的一切即使是真的,都已不在。这种疼痛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她像一个毒瘾发作的人,不可遏制地想和他在一起。但她能做的只是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释怀了,满腔哀怨顿时化为乌有。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这么不理智还行,她拼命压制着内心激荡的暗涌,表面平静地过日子。她期待着“十一”快点到来,因为她手中有一张他给她的机票,就是那天飞往广州的。

“十一”前两天的中午,叶琳告诉周领男说她已经辞职要回老家去了。晚上两人一起吃饭,算是给她饯行,席间喝了很多酒,两个人似醉非醉,说了一大堆知心话。叶琳说她母亲生了急病,而且很严重,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她这个“贴心小棉袄”该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周领男问她,那个男人怎么不照顾,凭什么要你赶回去,耽误你的前程,其实你也可以请个长假,你妈病好了就可以再回来上班。叶琳摇头,无所谓的失望模样,灌了一口啤酒说,算了吧,这里也没男人喜欢我,我还是回去照顾妈妈了,然后好歹找个人嫁了算了。周领男知道这是她的痛处,不忍提及,就安慰着她,慢慢来总能碰上中意你的人,找到属于你的幸福。叶琳苦笑,不行啊,我早就没有信心了,自从那件事以后我就知道在这里不管呆上多长时间也是一无所获。她说的是刚来公司不久的一次聚餐,那次她喝高了,不知不觉把自己差点被后爸强奸的事讲了出来,弄得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结果那些本来还对她垂涎的男人全都避而远之,谣言随之不胫而走,如果不是周领男及时出来压阵,说不定她早就卷着铺盖走人了。她大彻大悟地总结着,喝酒误事啊!周领男早被她的悲伤感染了,迷糊糊地灌着自己,眼角一直湿痒着。叶琳边喝边说,你知道吗,不怕你笑话,我来北京就是为了换个环境,找个配得上的好男人死心塌地天昏地暗地爱他一回。长这么大,我还没谈过一次恋爱呢,都怪那个畜生,他坏了我的名声,家里的那些媒婆都把我当成二手货,给我介绍的对象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傻子白痴,真是气死我了。为什么好好的一个黄花闺女,要受那份闲气呢,我那个迂腐的妈还劝我任命呢,呸,傻子才认命呢,我肯定会找到好男人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呀?她醉醺醺地搂着周领男追问。周领男大着舌头,是啊,是啊,你这么漂亮,肯定有人爱,不追你是他们没眼光,是他们的损失,赶明儿我追你,我们俩谈恋爱,哈哈哈……

和周领男分手的最初几天里,常志佳憋着一股火,每天晚上与她合作“表演默片”时总是摆着一副别人欠了他几十万的模样。其实,他并没有抓住周领男跟别的男人一起厮混的确凿证据,那天夜里撞见的一幕确实能说明一些问题,只是当时他把问题想像得过于严重了,以致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以前他们并不是没闹过分手,不过每次都以不了了之作结,为此他还有过感言——我们是一对欢喜冤家,命中注定谁也离不开谁的,不管风水怎么转,到头来我们总要在一起。的确,记不清多少次小打小闹全部应验了他的判断,因此渐渐地,他对日常争吵更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不管怎么折腾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包括这一次分手事件,开始几天他还抱着侥幸的心态,认为过不了几天就能转入正轨,所以丝毫没有发出任何求和信号,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直到上周末接连三个晚上周领男夜不归宿,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很想给她打个手机,好几次翻到手机上的电话目录,最终没有摁下拨通。通了说什么呢,问她在哪儿,不用问他都能想像周领男一定梗着脖子用拒他千里之外的口吻说“你管不着”,然后不由分说挂掉电话。这样的羞辱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可不能一味一窍不通地墨守成规了。技巧的创新亟须解决,不过他苦思冥想也没考虑到从哪儿入手。妈的,还有半年多就要结婚了,现在却闹分手,这叫什么事儿啊,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那天他的话说得过分了,现在想来越是过分越是决绝,周领男越是爱听啊,她心里早就有了分手的打算,说不定车前的道别一幕是故意做给我常志佳看的,为的就是让我极度生气,然后一时冲动说出那种伤人至深的话,如此一来分手也就变得顺理成章。如果我对她一直很好,说不定她会不好意思提出分手,就算提出也是充满内疚的,现在倒好,中计了,被人耍了。常志佳心想,这小娘们心够毒的,损招一出让人防不胜防。他兀自咒骂着,偌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他不自觉地骂出了声,尖细的声音掷地有声,让人想起穷凶极恶的面孔,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令他感到陌生和恶心,即使对一个不安好心的外人,他也没有如此痛恨过,难道已经不爱她了吗?不对,按道理来讲应该是有多爱就有多恨,看来我以前对她的爱真是比黑夜还要深,无边无际,摸不到头绪,所以今天才会毫无顾忌地骂将起来,我对她的爱和恨简直可以令自己动容,为什么就抓不住她的心呢?我常志佳不管是做男友还是做丈夫,哪块不都是尽职尽责,称得上是干一行爱一行,为什么你周领男就永不满足呢,挑肥拣瘦,这山望着那山高,把我当成活王八耍来耍去,你心里就不愧疚吗?

平心而论,常志佳确实算一个优秀的不可多得的男人,尤其是在当今这个男人普遍浮躁贪馋的时代里。一表人才不说,光是对女人踏踏实实从一而终的那个劲头就有很多男人比不了。他从不耽于幻想,努力工作,对生活充满热情,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坦然接受,用周领男的话说是逆来顺受。更可贵之处在于他从不招蜂引蝶,严格恪守心中圣洁的道德准则,誓死不做对不起周领男的事情。如果说火车正常运行还有出轨的时候,那他就是一列例外的火车,从出厂到报废,永远与一对轨道发生摩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其实,在常志佳身边并不缺少对他有意思的女孩。但公司里的人大多知道他已是有了主儿的草,加之他顽固不化一本正经的处事原则,便很少有人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和感情了,因此除了周领男,他甚至连一个说话的知心朋友都没有。直到那天,一个女孩打响了他的手机。他认识这个女孩,也属于“北漂族”,相识缘于工作上的业务联系。那是一个多月前,他接到了这个女孩的电话,她说需要一份华中地区的区域经济报告,问他能否提供,收费如何。凭着工作经验,常志佳一听就觉得这个客户没戏,于是不冷不热地给她报了价格和文件大纲。让他纳闷的是女孩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号,后来他问她,她说是一个同行给她推荐的,但她所说的那个同行常志佳一点印象也没有。更没想到女孩听完他的报价和提纲后深表满意,立即表示见面详谈。以前常志佳也跟一些客户见过面,但他总认为还是在电话里说话比较方便,讨价还价也不会脸红。但女孩坚持见面再谈,她的笑声风铃似的从电话线里传过来,开玩笑似的说,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女流氓,会把你吃了,我的意思是想把这个报告做得更实用一些,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话说到这份上,常志佳如果再推辞就太不近人情了,于是有了第一次见面。

那次是女孩请客,在一间叫做“啡色”的咖啡屋。女孩漂亮、时尚,一双三白眼犹如两潭清水,不时漾着波光。水波碰到常志佳的眼睛,常志佳视而不见,他觉得女孩太大胆了,明摆着调情嘛!那双眼睛虽然漂亮,但没给他留下多少好印象,他记得相书上记载这种黑眼仁左下右三不靠的眼睛命中注定是克夫的,就算不克死,她的男人也不会发达。虽说相书上的话不能相信,但他依旧心有余悸,况且那时他和周领男的感情没有丝毫裂痕,于是对女孩毫不避讳的爱慕之情装傻充愣。那次合作没有谈妥,可能是女孩下的套,以此来要求跟他见面,事实证明常志佳的推断是正确的。此后,女孩每周都会给他打一次电话,明着谈合作,实里总是打听他有无时间去吃饭或者喝杯咖啡。有了前车之鉴,常志佳心安理得地推拖着,他想也许女孩过几天就会泄气的。这次他猜错了,女孩不仅愈发执著,而且明目张胆起来,一上来就问他是否喜欢她。于是常志佳明确地告诉她自己有女朋友了,让她以后不要再打骚扰电话。女孩好像很生气还有点伤心,怏怏不快的声音传过来,知道了,大白痴!自我感觉超好的常志佳挂掉电话后松了一口气,怀着得了便宜卖乖的心情想,原来被人追也是一件麻烦事!

那次以后,女孩还真没来过电话了,但会给他发一些内容暧昧的短信。一看是她发来的,常志佳看都不看直接删除,他害怕哪一天被周领男看见,那可真是百口莫辩。女孩沉寂了一段时间,在常志佳无助寂寞外加愤慨的时候,她的电话再次打来了。就跟知道常志佳失恋一样,她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干脆利落,柔柔的像水流过一样,也像棉花糖嚼在他嘴里,又甜又软,充满弹性。她不约他出来吃饭或者喝咖啡,只是聊着最近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问他心情好不好,俨然一个好久没有联系的红颜知己。她的话在常志佳听来竟是那么舒服,每个叹息每个尾音每个笑声都洋溢着恰到好处的温情,像熨斗一样在他毫无知觉的状态下渐渐熨平了他内心不断起伏的褶皱。手机已经关了,温度还在,谈话已经结束了,她的笑容和标志性的大眼睛却突然间清晰起来。接连三天,女孩都在他快下班时给他打电话,两个人聊上一会儿,然后心满意足地挂机。这几天,常志佳心里有什么东西发芽了,长得很快,由不得他控制。那天晚上,女孩再打电话来时,他感觉心里的那株东西已经顶到了喉咙,弄得喉咙生疼,像扁桃体发炎似的,他大声地说话以期缓解不适。女孩听出了异样,问他怎么回事,他急得出了一身汗,最后终于说出那句憋了许久的一句话,我们见个面好吗?此话一出,疼痛变魔术般骤然消失。

常志佳和女孩的第二次见面还是在那间咖啡屋,女孩似乎对咖啡情有独钟。在常志佳看来,女孩似乎比上次瘦了很多,脸色也有点营养不良似的苍白,只有笑容明媚如初。女孩一笑,常志佳不由得一阵心疼,心里话脱口而出,你生病了吗,脸色真不好。女孩没有回答,干练地为他点了一杯雀巢,先啜了一口自己的咖啡,才缓缓地说,没什么大碍,前段时间闹了一次肠胃炎,可能是在屋里圈得时间长了,没晒太阳的缘故吧,怎么,你担心了?她调皮地向常志佳抛了一个媚眼。他招架不住,笑意间竟然有一抹害羞,那表情是“求求你,饶了我吧”的意思。那天他们说得不多,常志佳本来有一肚子的疑问,见到女孩却一个都想不起来了。他想女孩真是太纯了,纯得像一块透明的冰,即使《十万个为什么》的作者见到她恐怕也会毫无疑问的,因为不管是谁,都将毫无戒备和原则性地对她充满信任。临别时,女孩告诉了他自己的楼层和房间号,问他要不要上去坐坐,他觉得过于冒昧,便委婉地谢绝了。不过,女孩的住址他一字不差的记在了心底。

周领男初次坐飞机,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她的心早于飞机着陆之前抵达了向晖的身上。向晖如同一块灵魂磁石,掏空了她的心不说,现在连她的血肉之躯也腾云驾雾以赴死的姿态飞奔而来。下了飞机,她打车直接来到向晖给她订好的酒店。在车里她就忍不住给向晖打手机,奇怪的是却关着机。在他们的交往中,这还是第一次,她完全出自本能地预感到这次旅行很有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不好的事情,至于是些什么关于哪方面的,她一概不知,只是凭着先知先觉。扫兴像一道诡异的光闪过以后,她的情绪也跟着下来了,好像在配合身体的位移一般,在云端时还是艳阳高照,一旦回归地面即刻胡天飞雪。在酒店的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她又拨了一遍手机,还是关机,想着打他公司的电话,却没记下来,只好先去洗澡。

以往洗澡的时候,她都要一遍一遍地擦着镜面上的水雾,得以欣赏自己近乎完美的胴体,这样整个洗澡过程就在沾沾自喜的自恋中结束了。可是今天她一直心不在焉,只胡乱擦了一遍就任其愈加模糊起来。镜面上的水雾渐渐变厚,仿若她的心被向晖罩上了一层不透明的物质,叫她不再灵光,对一切感情失去了辨别能力。单等有一天她冲破阻碍看清真相,而那时她本身已是千疮百孔,就像蒸气消失后的镜面,一片淋漓。擦干身子和头发,她闭着眼睛拨浪鼓似的摇了几下脑袋,在心里说,但愿刚才的胡思乱想是多虑。她只披了一条浴巾便进了卧室,没想到向晖居然坐在沙发上垂头抽烟,一时有点惊讶和脸红,但随即泰然起来。想到刚才关机的事情,一股难平之气涌上心头,她的话里带着几分质问,怎么关机了,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想干什么呀你?他慢腾腾地掐掉烟卷,抬起头来,闪烁不定的目光不安地看着她,脸上努力浮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她的目光迎着他,瞬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眼圈重而黑,眼角的细纹连带显现出来,血丝好似植物的藤蔓肆意伸向眼眶深处,下巴和腮帮下方狰狞着参差不齐的胡碴儿,他一下子老了许多。发生什么事了,你……周领男迟疑着,有些惊慌失措,她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失魂落魄。他站起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竭尽全力抱着她,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他的手好像鹰爪,胳膊如同锁链,那种搂抱叫她一时气短,不禁咳嗽起来。她的不适反应提醒了他,这才缓缓松开手臂,漠然地叹了一口悠长的气,仿佛溺水的人扑腾了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

走,先给你接风洗尘,不要让那些烦心的事扰乱我们。他示意她换套衣裳,随他出门。

可是已经扰乱了,如果把我当朋友,就请你如实相告,虽然极有可能我帮不上什么忙!周领男坚定的目光不容他再做敷衍,而她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去迎接一场看起来严重至极的天灾或者人祸。

咱们还是出去说吧,一边吃一边说。

算了吧,还是先说吧,你想让我食不知味吗?她将他按在沙发上,自己面对着他坐在床头。

向晖不再坚持,认命似的用平静但并不从容的口吻讲起来,不时身临其境一样流露出相应的表情,好像又经历了一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阴谋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际遇让这颗蓄谋已久的炸弹在向晖从北京回到广州的第四天突然爆炸了。事情出在他前期投资的那个楼盘上,连他在内,一共是四个合伙人。由于当时他在北京忙,根本无暇亲自过问或者指挥这件事,再说了其中的两个都是他合作过多次的老朋友了,所以很放心地把资金投了进去,规划施工等一系列烦人的事就全权交给那三个合伙人操持。原本想着落得清静,赚点省心的钱,谁成想其中的两个合伙人早就勾结好了,就等着资金到位呢!开始几天的热火朝天大干快上全他妈的是蒙蔽人的假象,资金全部到位以后,那两个合伙人便马不停蹄地实施了安排周详的原计划。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携款潜逃,从警察的推断来看,他们十之八九已经到了泰国。所以要想追回那笔巨款,怕是没指望了。这就意味着以向晖的名义投进去的八百多万和砸狗的肉包子是一样的命运。那可是八百多万啊,几乎是他全部身家资产。如果光是他自己的,那大不了认栽,痛定思痛一番后重整旗鼓,期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可是那里除了银行的贷款外,还有三百多万是从其他朋友那里借来的,也就是说他除了认栽还要即刻偿还一笔不菲的债务。这件事对他来讲应该是前所未有的,以前的大风大浪再猛烈咬咬牙都能挺过去,这次的性质与以往不同,它几乎将他的基业连根拔起。事情一经传出,工地停工那是必然,主要是闻风而至的催债电话像一块块大石头朝着正扒在井壁的向晖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一夜之间他比谁都深刻地体会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逼得他不敢坐在办公室,手机也多半处于关机状态。真是钱在人情在,钱一没茶就凉啊,他发自内心地感叹着,疲惫的声音里透出无尽的沧桑和凄凉。

周领男听完,许久一言不发,只是坐到他身旁,左手搂着他的后背,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右手隔着衬衣,充满母性地摩挲着他的胸膛。她爱他,她自认为是那种义无反顾的爱,可是这种爱在现实面前竟是那么软弱无力,根本不值得一提。她是多么想帮他渡过困境,让他恢复到以前雄心勃勃春光灿烂的状态,如果能够帮上忙,让她干什么都可以。但现在的问题是无论她干什么(即使死)也帮不了他,最多只能说上几句隔靴搔痒的话,所以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抓住了周领男的手说,走,咱们出去,我带你去珠江看夜景。听得出来,他是强颜欢笑。

周领男不置可否,她机械地换了一套衣服,跟他出了酒店。买船票时,她说她来付钱,向晖挡住她掏钱的手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不要这样可怜我,给我留点儿自尊吧!

江风依旧清爽,涛声依旧令人陶醉,灯火依旧璀璨,只是船上的人没了寻欢作乐的心情。周领男绷着一张脸,一切表情除了忧虑都是那么不自然,叉子有气无力地扎进金枪鱼沙拉里半天不动。向晖佯做生气状,叉起自己盘中的一块牛排送到她嘴边说,来,笑一个,不用为我担心啦,你看我大祸临头都不害怕。

周领男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一抹阴霾固执地罩在她脸上,好像不酝酿出一场大雨就决不甘心散场。其实,她一方面在担心这件事,最主要的还是在盘算这件事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多大影响。不可能没有影响,她知道,也许结局会提前到来。

他继续说,我后悔告诉你这件事了,惹得你为我担心,坏了你的大好心情,如果你再不高兴起来的话,我会更加伤心的,真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每次都能绝处逢生,一切都会过去的。笑笑好吗?他像一个父亲在耐心地哄着撒娇的厌食女儿,叫她吃饭。

真的有办法?周领男是抱着失望和多此一问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不过脸上的乌云还是人为地消散了不少。

有,你放心吧,这几天我好好陪你就是了,把广州逛个遍,其他的事儿暂时搁下,都快烦死我了。向晖说着为她宽心的话,却迟迟不提解决问题的实际办法。

当天晚上,开始时他们做的有些不上心,像是赶鸭子上架,激情无从迸发。后来他们无意中对视了一眼,霎时间都好像从彼此眼中汲取了能量似的,突然心照不宣地疯狂起来。他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样啃着她的嘴唇,她粉红色的舌头仿佛一尾灵活的小鱼奋不顾身地探进他的口腔,全力以赴地纠缠着。房间里只开了一盏紫色的壁灯,因此每个人的身体包括眼神都被蒙了一层暧昧的朦胧的光芒。可是当两个人的眼神碰触的瞬间,那抹光晕不翼而飞,他们同时领悟了对方眼中的意味,那是濒临末日的最后激情,是要彻底抛弃现实的樊篱,荡起欲望的双桨划向共同的彼岸,是一种甜美的绝望和正在进行的诀别。

十月四日上午,向晖把周领男带到了一套高级的山水别墅里面。他们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着前面若隐若现的山头和一潭碧水惆怅不已。他告诉她这套别墅本来是要给自己养老的,还没老的时候是想把它当成周领男在广州的居所。周领男笑着说,你以为养二奶呢,我可不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他笑着说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然后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就是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才更觉得对不住你,因为我根本拿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来表达我的感情。想想咱们认识到现在,除了一张机票,我甚至连把花都没送过你,真是汗颜!周领男有点感动,更多的是因为听出了生离死别的味道,禁不住潸然泪下,无遮无挡的眼泪犹如圆润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脚面和地板上。见她哭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把她搂进怀里,嘴里喃喃地咕嘟着不清楚的话语。

下午,她便坐飞机回到了北京。在候机大厅里,她问他,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很坚定地说,会,一定会。要安检的时候,她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缓缓地给她擦着眼泪,说,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忍不住了。相信我,我们的人生还那么长,再见面的机会一定还有很多,只要我们有勇气,一定可以再见面的。你不用担心我,这几天我会把那套别墅低价卖出。回去安心工作吧,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幸福地活着,因为我给你的真的很有限!他一直目送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直到客机起飞。

周领男回到北京,走进自己的家,感到一阵陌生。这是自己的家吗,她扪心自问。紧闭的窗子,窗台和桌子上浮着一层尘土,厨卫和两个卧室的门像是遭了贼似的大敞着。看来国庆这段时间,常志佳可能回家了,她猜想着,脚步已迈向了他的卧室,看了看床底的箱子还在,衣橱里的背包也在,这么说他应该没有回家,但同时他也没在这里住。那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跟同事旅游去了?不会的,他最瞧不上花钱买罪受了。管他呢,去哪儿都跟自己没关系了,周领男想着想着就累了,于是打开卧室的窗户,抖抖床单,和衣而卧。睡不着,一开始脑海里想的都是向晖,快乐的忧郁的兴奋的好玩的,每个表情的他。不知何时,常志佳像块礁石凸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还冲着她笑,反复说着一句话,她竖起耳朵听清了他说的话。他说,他在玩你呢,用不了多长时间,热乎劲儿一过,你们就得完蛋——

她当然不会想到常志佳此刻正和“咖啡女孩”喝着咖啡,她更想不到的是当她和向晖在酒店肌肤相亲时,常志佳和女孩的关系也有了长足进步,可以说迈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从而确立了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

那天常志佳和女孩在西单、王府井转了一圈,饕餮一番后又到天意市场买了一只和“女孩”差不多等高的毛绒猴子,女孩是属猴的,她说这是一只女猴。自从和周领男闹过分手以后,常志佳还没如此快乐过。原本他和所有不爱逛街的男人一样搞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喜欢这项同时消耗体力和金钱的运动,但是有女孩在一起,他甘愿像个服了兴奋剂的傻瓜一样东奔西颠,而且不惜血本请女孩吃了全聚德烤鸭。毕竟寂寞比金钱的流失要可怕得多,毕竟他是凡人一个,无聊感时常光顾,女孩能让他找回热恋的感觉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预感到今晚将不用再独守漫漫长夜,欲望的饥渴可以马上得到有效解决。女孩显然也是有这个意思的,在楼下喝完咖啡后,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女孩很认真地说,上来坐坐吧?他相信这是一句委婉的要求而不是客套的询问,于是点头说好,随即跟她上了楼。一居室,虽然面积不大,布置得却很温馨。女孩将自己摔在床上,当他不存在似的躺了一会儿。一天的疲劳有所缓解以后,她站起来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常志佳笑起来。常志佳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走到她跟前说,你笑什么?女孩什么都没说,嘴唇准确地堵住了他半张的不解其味的嘴巴。那一刻,常志佳被点着了,他品尝着女孩嘴巴里的味道,有着可可粉的熟悉香味。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一会儿温柔,一会儿霸道,一会儿带着压迫感,一会儿无比享受地放松。常志佳从来没有吻过这么长的时间,当然指的是和周领男,至于为什么没有过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就被接下来更加实在和强大的欲望淹没了。

做爱对于双方当事人来说,第一次往往是上乘之作,不管从质量还是持续时间来讲,那些后来单纯依靠惯性而进行的N次性活动都是不能与其相提并论的。因为初次总是包含了美好、新鲜、冲动、渴望、爆发力等等这些在后来逐一失去的热情元素。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两个人都是没有经验的新手,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常志佳可以算老将了,他凭着多年积累的经验和许久没有释放的激情彻底征服了女孩,所以即使女孩还是第一次也没影响质量,相反,她的落红是锦上添花,让常志佳更加温柔和体贴起来。常志佳真没想到女孩已经过了人生中的第二个本命年却依然完好无损,他像买彩票中了大奖一样兴奋着,越做越勇。完事后,还不忘搂着女孩来一番温存,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女孩看起来非常累,也许身体本来就虚弱,不一会儿竟然进入了梦乡。常志佳用无限怜惜的目光抚摸着女孩,她的身体很白,像是一滩月光静静地在床上休憩。很自然的,他想到了和女孩的未来,老大不小的年龄了,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很自觉地考虑起现实中的意义。恋爱的直接目的只有结婚,然后生孩子,以期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完成人生里的首要任务。这次一定得慎而又慎,可不能马马虎虎行事了,不然的话煮熟的鸭子临出锅还得飞到别人盘子里,留给自己一身择不完的鸭毛。他打算着再和女孩相处几个月,如果没有大问题,明年劳动节准时结婚,那时和周领男之间的财产问题也该彻底解决清楚了。

和女孩几夜笙歌后,常志佳忍不住与其提起了结婚的事情。他实话实说,如果不是因为守孝,真想即刻和女孩结婚,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婚姻生活的美好憧憬。当时他们刚好做完事,女孩躺在他的胳膊上昏昏欲睡,一听到他说婚姻,半眯的眼睛忽然圆睁,好像受到惊吓之后睡意全无。她一个鹞子翻身,嘴巴正好对着常志佳的腋窝,她一说话,他那浓重的腋毛就像风中的芦苇荡一样来一阵群魔乱舞。她冷着脸说,谁说要和你结婚了?没有半点撒娇的味道。女孩强烈的反应让常志佳一时语塞,涎着脸不知所措,被女孩压着的那只胳膊像虫子似的蠕动了一下,他感到有些僵硬。女孩发现了他的不自然,白了他一眼,像是跟他解释,却又像自言自语。她说,我暂时还没想过结婚,结婚干什么,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常志佳那块名不副实的胸肌旁信手涂鸦。常志佳以为女孩有一些需要长时间相处才能解开的心结,便没再多问,想着还是从长计议吧。其实,从开始交往,他就发现女孩有些怪异,很多行为和平常人不同,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硌色,暂时可以称其为个性吧。也许是让周领男闹的,他对个性突出的女孩已经犯怵了,多少觉得她们是靠不住的,可女孩的处子之身又让他打消了很多顾虑,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具说服力呢?但现在女孩不羁的个性在结婚这件事上再次凸现出来,真叫他难以把握。

长假过后,常志佳和周领男继续合作表演哑剧。与节前不同之处在于两人有意无意间更加入戏,表情比之以前更加自然丰富随意放松。节前的片断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演戏,有经验的观众很有可能猜出这两个演员在现实生活中不够熟悉对方,因此处处透着拘谨;而节后呢,他们的演技可以称为炉火纯青了,你根本看不出他们在演戏,那简直就是失去了语言的生活。他们已经适应了对方,不再因为对方的存在而紧张、放不开,说穿了他们心里的冷战已经结束了,但依旧看不出谁有明显的回心转意,看不出谁甘心放下自尊做匹劣马回去重啃那片再熟悉不过的草甸。

从广州回来,周领男依旧想着向晖,但已经很少跟他通话了,一方面他总是关机,不容易找,另外即使两人偶尔接通电话也常常相对无言,谁都不知道说什么,长长的空白后只能选择再见。如此这般,几次哼哈下来,疲惫和失望不知不觉间打消了周领男的热情。事已至此,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呢,她总觉得自己和向晖之间的愉快相处能持续很长很长,因为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

很多东西总是在失去时才显示出其自身价值,常志佳在周领男眼里应该就是这样。从常志佳饱满的精神状态和不时洋溢的笑意来看,周领男十分肯定他是有相好的了,而且很有可能在长假期间已经同居了。这小子还真行,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把人家哄上床了,莫非是早就背着我勾搭人家了,周领男胡思乱想着。丢了的马总是大的,每天晚上看见常志佳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她心里都会无端地爬上一丝醋意。同时对那个想像中的女孩充满了好奇,她想有机会一定要一睹芳容。我是不是太贱了,那天周领男洗澡时凶狠地鄙视自己。她仰着头,把开关开到最大,任水流直击脸庞,微微的痛感叫她好受了一点。她暂时躲开水流,拿过香皂,在身上细致地涂抹着,恍惚中想起了在香山饭店的那几个晚上。直抹得全身都是白色的香皂沫,她才罢手,再次站到了喷头下面。啊的一声,她不自觉地叫了起来,不知何时,水变得冰凉了。她下意识地关好开关,抱起肩膀站到一边瑟缩着。这时,常志佳敲了一下卫生间的门,问她,怎么了,什么事?事实上,常志佳的语气是很平常的,虽说有一点急切,但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不过他这句话还是差点让周领男哭出来,她周身立刻暖洋洋热烘烘起来,好像突然置身八月正午的阳光下。原来他还是关心我重视我的,她陷进了自以为是的幸福感中,声带变得孱弱无力,清了清嗓子才说,没事,水凉了!他们用的燃气热水器有些老化了,这种问题以前也出现过。常志佳到厨房检查了一下开关,果然火已经灭了,他便重新打着,在卫生间门口停了几秒钟,张了几次口,最终憋出一句话,又打着了!卫生间的门上安装的是一块特殊的毛玻璃,从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从里往外却能看得比较清楚。因此,在门口稍稍犹豫的常志佳正好被周领男看在眼里,她顿时心头一热,信心大增。她突然承认了,承认了与向晖不过是心血来潮的一场梦而已,是梦就有醒的时候,而现在就是她清醒的时刻。

事情并没有周领男想像得那么简单和顺利,生活自有它行进的规则,谁也不能预知下一秒将要发生什么。虽说两人不约而同地暴露了内心的想法,但那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即使是已有悔意的周领男也没把全部心思放在重圆破镜的可能性上。他们都明白那次的举动不过是特殊情境下才生发的短暂行为,就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明他们旧情难忘,但并不表示它会决定将来感情的走向,事实是那次以后他们依旧没有说过一句话。

周领男在意的是那个女孩。如果说常志佳和那个女孩真合适的话,那她也许会酸酸地祝福他们吧,时过境迁,她已经没有选择权。如果事情到最后依旧没有转机,她只能放手,然后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哼,如果没有失败谁愿意重新开始呢,但凡有一分希望,谁都不会选择从头再来。眼见得常志佳每晚靠在沙发上兴致高昂地收发短信,眉开眼笑的,有时可能是看到好玩的短信了,竟然不顾她在旁边,由衷地开怀大笑。每当这时,周领男心里的不甘都会冉冉升起,但由于本来就理亏,仅有的底气也变得细若游丝,因此这种不甘往往半途而废,折腾半天不过化为顾影自怜。尽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表面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她不想博取常志佳的同情,更不想依靠出卖自身的软弱和无助来换得常志佳的怜悯与宽恕。

虽然不能准确详尽地了解到周领男的情况,但从各种不经意的细节常志佳可以肯定她是被人甩了。他觉得那些有钱人不过是花花公子感情的骗子、关键时候推卸责任逃之夭夭的败类而已,用几个臭钱把自己包装得像个绅士,倚老卖老脸不红心不跳的自诩成熟,还美其名曰男人四十一朵花。是花也是残花,跟驴粪球似的外面光、败絮其内的玩意,一个个居心叵测。让周领男尝尝苦头也好,起码她能深刻体会到平静安逸的生活与一份稳定的感情对凡人有多么重要,让她明白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个,不可能超出社会伦常来任性地选择生活。常志佳一方面想给周领男点颜色看看,不想这么容易就给她台阶下;另外他跟咖啡女孩还在若即若离地联系着,虽然这几天没有去她那儿过夜,但短信和电话一直不断。或者,他现在所面临的是一个难题,他实在想不出来应该选择哪个作为结婚对象。坦白地说,他觉得还是周领男更具操作性,首先他们之间有良好且长久的感情和生活基础,其次与周领男重归于好,财产上就不存在变动,省却分多分少的纠纷,唯一的疙瘩在于她背叛过他,这是不容忽视的,势必对以后的婚姻生活产生副作用。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自己不是也出轨了吗,虽说是在她的“感召”下,有着相对充足的理由,但毕竟做过了。所以说这件事不能再往后拖了,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他感觉未来时间紧迫而任务艰巨。

周五晚上,常志佳和周领男正在看电视。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咖啡女孩。常志佳一边拿起来接通,一边走进了卧室。女孩用不容违抗的撒娇口吻对他传达命令,叫他过来坐坐,喝点咖啡。他当然知道坐坐的意思,本来临下班时他们说好明天一起“坐坐”的,想不到女孩居然等不及了。他内心一阵窃喜,原始欲望一闪,下体即刻荷枪实弹,恬不知耻地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他连声说好,答应女孩马上出发,随即挂机换了一身行头,走出卧室。他不想让周领男看出来他去赴约,即使她无权干涉,他也不想太过张扬,于是通过客厅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防盗门一撞,旋即脚底生风,他一口气跑到了楼下。周领男站在阳台上看他风风火火地朝着小区门口小跑而去。她坐不住了,马上换了一双平底鞋,决定跟踪他,她要看看那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什么方法使这个对爱情几乎已经油盐不进的家伙青春焕发热情四溅。

小心翼翼地跑了一截路,她发现了常志佳,他正在大步流星地朝前走着,不时还跑上几步。周领男跟在他后面,与其保持着六七十米的距离,像个专业的盯梢者,偶尔拿电线杆店门或者行人作为掩饰。不过她的掩饰基本属于多此一举,因为直到常志佳钻进一辆出租车,头也没回一个。周领男随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嘱咐司机跟着常志佳乘坐的那辆。司机好像很愿意做这种带点刺激性的生意,他操着地道的北京话说,得嘞,擎好吧您,保证跟不丢!周领男努努嘴,没笑出来,她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调整着呼吸,一搓手才发现手心是汗津津的。司机好像洞察了一切似的,用颇有经验的口气说,前面那辆富康里坐的是你男朋友,偷腥去了吧?周领男觉得司机的话多了,心里有些不快,眼睛盯着前面的车,一句话没说。司机自觉没趣,打开了广播台,正在放着一首歌曲。周领男侧耳一听,就听出了是王菲懒洋洋的声音,她唱道,白云苍白色/蓝天灰蓝色/火车快跑了……

约莫半个小时后,常志佳从车里走了出来,他从窗口大方地把钞票递给司机,走近路边的楼群。周领男付了车钱,一边跟着常志佳一边环顾四周,刚才只顾盯着目标,现在身处何地她还不清楚。常志佳拐进了“啡色”咖啡屋,周领男站在一棵银杏树后,盘算着要不要进去看看。不料,他又出来了,站在门口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她没听见说的是什么。他打完电话,朝着电动门走去,周领男走过咖啡屋时忽然停住了脚步,这里以前好像来过,但一时她倒想不起来了。

这时常志佳已经进了小区,她也跟着走了进来。小区里的绿化不错,几步就是一棵树,越往里走她越感觉这里的楼群外观和景致布局都那么似曾相识,但她实在想不起来何时来过这里。常志佳拐了两三个弯,停在一个楼门前,他在门上摁了几个数字,响起等待的门铃声。周领男躲在一辆轿车侧面,探出脑袋正好看见他摁下的三个闪着亮光的鲜红数字——502。502,周领男在心底情不自禁地重复着,差点叫出声来,这三个数字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的记忆之门,刚才的一片模糊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并且有条有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和依靠记忆而出的合理推测,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可能呢,上帝捉弄起人来真是连眼都不眨。一瞬间她感觉眼前非常黑,比夜还要黑,是没有生命的那种黑暗。但只是一瞬,随即她便镇静下来了,此刻常志佳早已进去了。她来到门口,随手摁了601,两声门铃响过,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声传来,谁?周领男早就编好了,她不慌不忙地说,查水表的,我忘带钥匙了,麻烦您给开一下!男子嘟囔一句后,磕嗒一声,门开了。

周领男放开脚步,很快爬到了五楼,站在502门前,她的手心又是湿乎乎的了。多么熟悉的门牌号啊,她记得这里是没有防盗门的,门口放着一面破了边的大衣镜,镜面上蒙了一层灰尘。在她犹豫以何种方式敲开房门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分外清晰,一声紧赶一声,节奏感十足,而且擂鼓似的铿锵有力。她抬起手又放下,然后再抬起再放下,如此反复几次,最终她的手有气无力地敲响了房门。门里没有动静,她加了一点劲儿再敲。这时熟悉的一个女生通过门板和墙壁传过来了,谁呀?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含着一丝不耐烦,仿佛正在进行的好事被打搅了一样。她默不作声,继续敲门,刚才激动不安的脸此刻显出冰冷的平静。

门开了,扑入周领男眼帘的女人正是她猜测中的叶琳,那个曾经她心目中的挚友,而站在她身后,半搂着她的那个男人是她曾经由于一念之差而抛弃现在又意欲重拾的常志佳。周领男与门内的两个人对峙着,她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叶琳和常志佳也都冰封了一样纹丝不动,用惊愕诧异愧疚冷漠嘲讽企求相互交织的复杂眼光审视着她。客厅的灯光拐弯抹角地在周领男脸上朦胧地罩了一层,眼前的事实让她彻底冷静了,她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好的讽刺,是命运对她的变本加厉的惩罚,让她在同一时刻体验爱情和友情背叛的奇异感觉。她怪不得谁,一切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想难堪的唯一选择是坚持最初的选择——一条道走到底。

常志佳的手从叶琳肩头滑下去,他张张嘴,手插进裤兜,什么都没说出来。当叶琳想说话时,周领男已经转身冲向了楼梯,她像个轻盈的球体顺着楼梯疾速而下。她听见叶琳的喊声在巨大而封闭的楼道内急切地回荡着,像要努力叫回一种注定失去的东西。她的眼泪像阴了一整天终于在一声炸雷的号令下瓢泼而至的大雨哗哗地披了一脸。她奔出小区,不辨方向地一阵狂跑,直到实在跑不动了,直感觉肺要炸了,她才停下来踽踽独行。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她给向晖打了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听。她骂了一句脏话,站在路边等着出租车。上了出租车,她对司机简短地说了一句到机场,发呆了几分钟才发现自己没带足钱,只好让司机先到回龙观小区。

向晖带周领男看过的那套山水别墅终于在周领男回到北京后低价转给了另外一个房产商。那个房产商对这套别墅觊觎许久,他很清楚向晖目前急需现金,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因此在出价的分寸上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向晖能接受,又让向晖赚不了几个子儿。其实,这套别墅是三年前完全按照向晖自己的意思建造的,如果不是发生眼下的变故,说不定装修完毕,这里就成了他和周领男幽会的绝佳地点。现在倒好,自己还没住过,却卖给了别人,而且价格要比市价低了很多,没办法,谁让正在这个缺钱的节骨眼上呢!出了这套别墅,的确还清了一大部分债款,但还有几十万的窟窿没有堵上。很自然地,他想到了现在正住的那套十年前的别墅,但要卖掉这套别墅是有一定难度的,他料定苏小悠不会痛快答应。

果然,那天晚上他把这个意思单刀直入地跟苏小悠表示以后,苏小悠立时跟他翻了脸。她像一头受到惊吓的母兽,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瞪着一双让人骇然的圆眼。无声无息的几秒钟过后,她无所顾忌地哭起来,脸上的泪水不多,但声音里弥漫着一股悲恸,叫人听了为之感到可怜。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自从嫁给向晖以后所受过的委屈,以前的悲哀、伤心往事一股脑涌上来。陈谷子烂芝麻被她赋予了全新的悲伤主题,一件连着一件,排好队一样纷至沓来,让向晖更加心烦意乱。向晖充满厌恶地说,你又这样哭顶什么用,不行就算了,大不了我把那几家服装店盘了,重新来过!苏小悠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动人地哭诉着,由于眼泪和感情都有了一定的消耗,这次她的口齿显得清楚许多。她说,跟你这么多年,我得过什么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玩意,破产了才想起我来,你卖了这房子我们住哪去啊,儿子以后回家怎么办?太平时候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着勾搭那些狐狸精,有本事你现在再去找她们,看看她们哪个跟我这么痛心,跟着你着急,恐怕一个个早没影了,跑得比贼都快,现在你知道谁对你好了吧,你个败家子负心汉……向晖坐在她对面硬着头皮听她唠叨,她的浓妆早被泪水弄花了,一张脸条条道道的,非常滑稽。很久没这样近距离地端详过她了,她的皮肤虽然保养得不错,依旧有着粉面桃花的韵味,但这桃花瓣明显已被生活的风雨侵蚀多日,不光少了初开的鲜艳,而且已有纵横的细纹向人们昭示着年轮的印迹。本来他是想耐着性子把她哄好,让她答应这件事,然后可以还债不说,还能剩下一部分资金让他东山再起。不过,他逐渐被她的哭泣感染了,想起近几年来自己对她的冷漠和忽略,甚至歧视和打击,他感到自责与愧疚。她说的没错,往日那些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悠的狐朋狗友此刻连影子都见不着了,好像他这块狗屎已被屎壳郎加工完毕,连吸引苍蝇的能力都消失殆尽。患难见真心,老话说得好。当金钱在这个社会的领导能力越来越大时,一份真心不仅难得而且难以分辨。它像混杂在众多鱼目中的一颗不起眼的珍珠,只有历经磨炼,那些冒牌才会纷纷失去光彩,而这颗真心却历久弥新,散发着平凡而又持久的光芒。向晖到卫生间拿过一条湿润的毛巾给她擦起脸来,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抚慰她。她躲闪几下便不再坚持,任由他摆弄着她的头和脸,那一刻她想如果以后的日子都这样过下去,就算吃糠咽菜她也情愿。

周领男在周六上午依然没有等到常志佳的电话,她想他是不会追来了,他们之间算是完了。叶琳的背叛起初让她一阵心寒,她不着边际地埋怨着她,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恨她的,可是她反复追问的只有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对叶琳根本骂不上来,更不用提那些狠毒的诅咒了。她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善良,而是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代表着她已经放弃了,事实上她早就成了出局的人。她没想到叶琳的心眼会那么多,她是怎么找上常志佳的呢,自己甚至没跟她提过男友的名字,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在去往广州的客机上,周领男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有次她跟叶琳外出,由于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她用叶琳的手机给常志佳收发了几条短信,用完后她删除了收到的短信,却忘记删除已发送的短信。她想也许是那次疏忽酿成了大错,但究竟是否都属于马后炮,都已不再重要。现在她只能到向晖那里寻找安慰,可这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掉进了自己设置的漩涡,转来转去她竟然忘记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了。

下了飞机,她给向晖打手机。很快接通了,向晖的声音传过来,是领男啊,你怎么来了,我在家,过一会儿我就去找你!他的声音里没有惊诧和欣喜,好像谜底揭晓后的平淡,周领男惨然一笑,发现自己其实不该来。她在一家叫“沧浪亭”的茶馆等他时,常志佳的电话打过来了。她犹豫半晌,还是接了。

常志佳说,领男,你在哪儿?

她没回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什么事你说吧,开诚布公节省时间。

常志佳那边没声音,好像在思考,然后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希望你回来,回到我身边。

周领男一听这话,就装不下去了,心头热烘烘软绵绵的,但她还是尽量平静地问他,叶琳呢,你让叶琳怎么办?

你过来吧,咱们当面谈,这事挺复杂的。常志佳的口气非常庄重,甚至有点严肃。

那好,你让我考虑一下,晚上我再给你电话。她说完就挂了,害怕常志佳听出自己的哽咽。

向晖落座后,要了碧螺春。他说她气色不好,不过依旧漂亮。她权当没听见,问他那件事怎么样了。他说,办得差不多了,如果你再晚两天过来恐怕找不到我了,我马上就要离开广州了。

哦?这倒是她没想到的,不过她不关心他要去哪儿,只随口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疑问。

两套别墅都卖了,服装店也盘了出去。我不想在城市里呆了,想回到河源老家,在那儿盖一间房,包上几十亩山地,种植火龙果。他没说苏小悠喜欢吃火龙果。

我还以为要隐居田园呢,原来还是野心勃勃。周领男抿了一口茶,感觉味道不如上次的好。

咳,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雄心壮志都已属往昔,现在我只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我已厌倦了。特别是前段时间,我每天夜里都想着一个地方,那就是我的老家,想着门前的那棵大榕树,那条清澈的河。如果不是出现这次危机,我想我还会在商场上疲于奔命,直到哪一天倒下来。其实这未必是件坏事,得失随缘顺其自然有什么不好呢?

我还以为你要生如夏花般绚烂呢!周领男看到了窗外的那辆威驰。

我已经绚烂过了,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最重要的是我跟你不是浓烈地爱过吗,我还不够灿烂吗,还有什么遗憾去安心等待凋谢呢?

向晖一副万事看开的超然状态让周领男心灰意冷,好在他还承认他们爱过,承认那是爱,并不是一时的冲动,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她又喝了一口茶,很凉,甚至冰牙根。她不想再喝了,她说,我一会儿要去深圳见另外一个客户,麻烦你把我送到机场吧!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原来不是专门来看我的呀,好啊,我就再给你做回司机,怕是以后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她笑笑,心想哪是少啊,是根本就不可能有了。

到了机场,她让他回去,不用再停车送她了。她说的不是很坚决,以为他会跟着她到大厅。但他没有,只是从车里钻出来,问候式的拥抱了一下她,祝她好运。掩饰不住的失望爬上了她的脸,她看看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大厅,她想就让他瞪着眼睛目送吧。她到大厅门口时,玻璃门里那辆香槟金色威驰的影子正在往回倒,已经倒得差不多了。她强忍着泪水没有流出来,机械地走到售票口买了一张到北京的票。

给常志佳打电话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常志佳让她到叶琳的住处来,她犹豫着没说话,她暂时不想面对叶琳。常志佳等了几秒钟,又说,来吧,昨天叶琳下楼追你时,把脚给崴了,现在虽然好多了,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告诉你。他的话柔中带刚,有点半强迫的味道。她答应他马上过去。

三个人再见面,短暂的尴尬之后,还是有点窘迫。特别是周领男和叶琳之间,叶琳躺在床上,脚腕上抹了红药水,她看了叶琳一眼,最后坐在了离她较远的一把圆凳上。常志佳看了看叶琳,他让周领男坐到叶琳身边去,然后走出了卧室,顺便带上了房门。周领男坐到了叶琳身边才发现叶琳的脸色非常差,跟白纸似的,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这时叶琳抓住了她的手,眼里噙着泪水说,对不起,我不该抢你的男朋友。她的手很热乎,很有劲儿,周领男没说什么,只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意思是说不出来也不好说的意思。

叶琳欠了欠身,脑袋和上半截后背靠在枕头上继续说,你还记得那次你用我的手机给他发短信吧,其实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跟他联系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我是你的同事,我是以客户身份跟他靠近的,从头到尾他一直蒙在鼓里,所以这件事你要怪也怪不到他头上。起初,我只是想跟他保持着一种近乎朋友的关系,因为我真的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再说了他一点机会都没给过我,他对你的忠诚既让我羡慕又让我嫉妒,更让我感到内疚,如果不是发生后来的事情,我想我就会退出了。后来,差不多一个月前我查出自己已是胃癌晚期,医生说我也就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当时我差点没晕过去,只是想着命运对我太残酷无情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别人有好的身体好的工作还有好的男人来爱,可是我却连一场平常的恋爱都没有经历过,为什么我会活得这么没有价值啊?!她的眼泪没有掉下来,只是声音变得浑浊缓慢起来。周领男攥住她的手,她终于理解了叶琳的苦衷,定定地看着她。叶琳接着说,再后来,我发现你跟向晖好上了,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我仔细地观察着你和向晖的进展,然后给常志佳打电话,想探听一下你们究竟怎么样了。我没想到你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像得还要糟糕,你们居然分手了,那时我也管不了什么忠诚道德了,全凭着内心的欲望跟常志佳秘密交往起来,为此我还辞了职,骗了你。我不是故意要抢他的,我只是忍不住,你知道吗,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因为我这样做虽然对不起你,但是只有对不起你才能对得起我自己。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只希望你们和好如初,我知道他是喜欢你的,即使他跟我在一起,他心里也一直在想着你,真的!

周领男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过了好久,她摸了摸叶琳瘦削的脸,说,你没有错,谁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爱,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一种本能。她哭了,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实在太苦命了,她用最坦诚的心理解着她的所作所为,即使有些东西真的伤害了自己,但她自知是没有资格计较的。然后她说,你打算怎么办呢,你在哪家医院检查的,咱们还是到大医院去看看吧!叶琳说,没用的,我去的就是大医院,而且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说实话,我现在一点遗憾也没有了,青春里该经历的快乐我都有过了,只是太短暂了。这一阵我一直在想如果人死以后还有灵魂的话多好啊,那样我就能看着你们还有我的亲人们快乐而烦恼的生活了。等我的腿好以后,我想回家去,最后一段时间我想陪在我妈身边,我不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呆下去了。如果说我爱这个城市的话,那是因为遇见了你们,真的,我对你和他感激不尽,只是我没有任何力量来感谢你们了……她可能太累了,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周领男给她盖好被子,走出了房间。

常志佳在阳台上抽烟,周领男隔着窗玻璃见那猩红的烟头不断明灭着,就像生活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一样自然。她走过去,站在他后边,看着远处的楼群和千万盏灯火像一条曲折连接起来的宽阔河流,不时闪现粼粼波光。他问,她睡着了?她回答,睡着了。她的声音有些伤感。他掐灭烟头,转过身,对视着她。她觉得对面的这张脸熟悉而又陌生,是失而复得后的一种怀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此刻变得那么清澈,就像她第一次看见他让她眩晕的眼神一样,让她想起一次冗长而甜蜜的睡眠。可是今天,她哭了,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痛快而汹涌。他的两只手抓着她的肩膀,无比温柔地将她拥进怀里,问她,怎么了?她吸吸鼻子,说,没事。他淡淡地笑道,没事就好!

2006年暮春

知春路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