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过青春的隐痛
2008-09-10落花盈衣
落花盈衣
毫无防备的重逢
我喜欢骑红色的脚踏车在大街小巷穿梭,然后在早课铃响前的最后一秒冲进学校大门。准备关门上锁的看门老伯在我身后恨恨地骂:死丫头!我的车速太快,一下就把他的骂声甩出很远。
但是今天,我提前了很多很多秒。
今天是开学的日子,我高二了。距离我的青梅竹马失踪的那天整整三年。我根本就没有找过他,一次也没有。是他自己不见了的,我等着他自己出现。
于是,我央求爸爸给我买了这辆红色的脚踏车。我骑着它漫无目的地游走过无数胡同。这样一来,他自己出现的机会就变得无限大了。
那些胡同里,颜色各异的木门或者铁门后面,住着一个什么样的少年,或者并没有少年人,我差不多都已经一清二楚了。我更清楚的是,石沐家的门一直锁着,那锁,已经锈了。稻谷镇就这么大。我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容不下丁点儿幻想。
可我只有17岁,所以,在我把我的青梅竹马弄丢了的日子里,我还是很快乐的。吃饭、睡觉、上学、考试、考糊,再重复来过。
因为今天提前了那么多秒的缘故,我的脚踏车飞驰进学校大门时,无数人影堵在了前面。我讨厌速度变慢的感觉,那会粉碎了向前的动力。我大声呼喝:“闪开,闪开,闪……”“开”字留在了我的胸腔里没有发出共振。我像艺术片里的镜头,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缓慢地向一侧跌倒。
本来,凭着我的车技,挡我者,踢。但是,这一脚,我没有踢下去。
那个没有闪开的人,扭头的瞬间,我看到的,分明、分明、分明是比三年前大了一号的石沐。我就这么在他的注目下不可挽回地跌了下去。车子的踏板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脚踝上,喜悦遮住了钻心的疼痛。
我维持这个奇怪的造型没有动,我等着他走过来,拉起我,说:嗨,我出现了!结果没有,他没理我,转身走了。走路的样子有些怪,和记忆里的不大一样。
我不会认错人,他是石沐,他终于出现了。
没有远去的回忆
4岁的石沐戴着一顶用报纸叠成的济公帽,枕巾半披在小小的肩上。在午睡过后的琴房里,他吐字清晰地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眼睛大大的,肉乎乎的手拿了饭勺当济公那把有缺口的破扇子。
一曲未完,早有幼儿园的阿姨过来一把抱去,亲了又亲。阿姨们和很多家长都喜欢石沐。可我不喜欢,我往地板缝里塞肥肉的事就是他报告给阿姨的。我乘阿姨不备,把他的济公帽抢来扔在地上踩烂。他大哭:“洛希,我再也不和你玩了。”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们午睡时还在同一张床上,还盖同一条小花被。
6岁的石沐在学前班的走廊里乐颠颠地向我跑来,“洛希,我抓到了一只小鸟,你看——”这个好大喜功的家伙把捡来的伤鸟当成他的战利品,可真丢人。
他只允许我轻轻抚摸几下小鸟的毛。我恳求:“石沐,把它送给我吧,我保证,我会好好养它,我用我的棉袄给它做窝。”小鸟属于天空,如果我有一只小鸟,那么天空也会属于我了,6岁的心也很大呢。
石沐笑得很灿烂:“它又不是小狗,用不着你的棉袄,再说,我已经答应笛娜送给她了。”
笛娜是那个在石沐唱“鞋儿破,帽儿破”时用电子琴伴奏的女孩子。
石沐的笑很碍眼。在他转身跑开要去找笛娜时,我伸了伸腿,他的笑就摔在了地上,连同受了伤的小鸟。
8岁的石沐上小学二年级,数学总是得100分,所以他知道零花钱多能做的事也多。他的钱花完了就惦记我的。当然,他花得那么快的主要原因也在我。冰棍要两根,汽水要两瓶,去小摊吃油乎乎的肉串也要你一口我一口,然后就花光了。我的钱自然是攒起来了,放在透明的小钱袋里,每晚睡前拿出来看看,乐得合不拢嘴地睡去。
石沐的正面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开始智取。他找我上学的时候开始多过我去找他的时候,有一天,他等我吃饭的时候,在我的小柜子前磨蹭了好半天。那天他出奇地大方,“洛希,你想吃什么尽管说。”
“你这个月的零用钱不是都花没了么?”我很狐疑地问。
“嗯,我早上帮妈妈做家务,额外奖励的。”
晚上放学,一路吃到小肚子滚圆,才一起回到石沐家里写作业。石沐妈妈留我吃晚饭,我都吃不下。我对他妈妈说:“阿姨,您以后每天都让石沐帮你做家务吧。”
石沐妈妈很温和地笑:“不拆了屋子就不错了,他会做什么家务啊!”
石沐在我的瞪视下心虚地缩了缩肩膀,往墙角靠过去。最后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透明的钱袋,里面只躺着几张孤零零的小票。我认得,那是我的,我不可遏止地大哭。
我的记忆从4岁开始,而石沐的记忆从8岁才开始。所以,他只记得是他欺负我,我欺负他的事都一笔勾销了。
10岁的石沐学会了打架。男孩子总有一段时间要用拳头来表现力量,可他是被迫的。如果不反抗,我们的钱就会被抢走,而反抗的后果是石沐头破血流。不是我们,只是石沐。因为,当石沐挡在我身前时,我非常可耻地抛弃他独自逃跑了。
石沐爸爸妈妈赶来时,只来得及带石沐去医院包扎伤口。我躲避石沐愤怒的眼神,讪讪地跟在后面。石沐挣开他妈妈的手,回过头冲我大喊:“我没有你这种朋友”。然后飞快地跑掉。
“我,我去搬救兵了……”
我唯唯诺诺的声音被风吹散,没有飘到石沐的耳朵里。
12岁,吵架,和好;和好,吵架。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一起长大,直到地老天荒,可是……
14岁,石沐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现在17岁,他又出现在我面前,和消失时一样没有任何言语。
石沐,我赔给你济公帽;我答应你不再伸腿绊你;我把我的零花钱都给你花;我和你一起并肩战斗——只要,你别再失踪。
被遗忘了的秘密
我扶起脚踏车,一瘸一拐地跟在石沐后面,看着他进了高二(4)班。我呼了声万岁,和我一个班。停好脚踏车溜到座位上时,正赶上老师向大家介绍石沐。我用无比热切的眼光看着他,可是他一眼都没有看我。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大,但是不再温暖明亮,里面驻进了灰尘,那样的忧郁。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是家里的独子,我会以为这一个是他的双生兄弟,相同的样貌不同的神情。三年的时光,有什么不一样了。
一整天,石沐坐在座位上没有离开过,我传过去的纸条也有去无回。放学的时候,我为了盯住石沐,来不及取脚踏车。这条熟悉的回家的路,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飞掠而过的路,今天变得无限漫长起来。
石沐的脚步少了轻快欢畅的声音。我明白早上为什么觉得他走路有些奇怪了,他的右腿在行走时有些僵直。我的呼吸变得困难,心口紧紧的,就像那只有问题的腿是我的。慢慢地,身体里多余的水分都从眼睛里蒸发了,雾氵蒙 氵蒙 一片。在我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石沐重重地关上了大门,连我一起关在门外。
不,我不接受这种待遇,我使劲儿地拍打大门。14岁以前,这扇门从来都是为我敞开的。里面传来熟悉温和的声音:“是谁呀?”天呐,救星!“我是洛希!”
屋里的摆设还和从前一样,人却都不一样了。石沐妈妈明显比我妈妈老气了许多。我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可是没有听见声音。屋子弥漫着淡淡的中药味,我看着石沐一口气喝下一碗苦苦的药汁。石沐妈妈摸了摸我微带汗意的脸,说:“洛希是大姑娘了,能答应阿姨一件事么?”我点头。“在学校里帮阿姨照顾石沐。”……
“……石沐,他怎么了?”
大概从石沐家到我家的路太熟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短短的两条胡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石沐的右腿长了肿瘤,为了不截肢,一直在省城里采取保守治疗,如今病情稳定了些就回了稻谷镇。我在很久之后才知道,有些肿瘤,也叫做癌。
爸爸在等我吃晚饭。我问爸爸,肿瘤会死人么?爸爸很严肃,他说他早就和我说过,也许,石沐不能和我一起长大。我终于大哭起来。三年前,被我不小心遗忘了的一件事,到底还是不能够永远粉饰下去。
美好快乐的明天
我把红色的脚踏车锁进了仓房,每天和石沐一起上下学。看门老伯很高兴看到我不再是冲进学校的大门。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石沐终于肯理我了,我要想办法让灿烂明亮的笑容再回到石沐的脸上。每天午饭时,我把我饭盒里好吃的菜全部夹到石沐的饭盒里。我告诉石沐,吃得多才会长得壮,长得壮了,我和他走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我给他讲许多我记得而他已经忘了的小时候的事。我拉着他一起参加学校里的活动。
渐渐的,石沐变得和我记忆里的石沐差不多了。而此时,谣言四起。他们说石沐和洛希早恋,他们说石沐是短命鬼……他们说了很多。
我和石沐在校园里走过的时候,身后就会有这样的声音。我不在乎,可我怕石沐在乎。当声音再次响起,并且伴着长长的口哨时,我猛地转身,朝那个笑得最欢的男生走去,一巴掌打掉了他一脸的嘻笑。
我从来没这样英勇过,打完人家嘴巴接下来要做什么就不知道了,傻愣愣地站着,看他们围上来好几个人。石沐拉起我的手飞跑,跑出学校大门,躲进小胡同里。喘息着,我们的手没有松开。
石沐大笑。石沐说我不像小时候那么聪明了,小时候还知道在危险的时候跑掉。石沐说他的腿已经不疼了,复查的情况很好。石沐说要感谢我,因为乐观的精神对身体有益处。石沐说他原谅我三年都没有和他联络,他也没有和我联络,所以这件事扯平了。石沐说我们回家。
那一天我们拉着手回家。明天还有麻烦在等着我们,可是,管他呢,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们穿过这一场青春的隐痛,一起长大。
编辑/苗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