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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外一篇)

2008-09-03郑小琼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8期
关键词:铁皮疼痛

获奖评语:郑小琼的写作有浩大、森严的气象。她的诗与散文,既是对声音微弱的无名生活的艰难指认,也是对自我、世界和工业制度的深刻反省。她通过对自身经验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达了这个时代宽阔、复杂的经验,承担生活的苦,披陈正直的良心。她痛彻心肺的书写,对漂泊无依的灵魂深怀悲悯,她的作品因而具有让失语者发声、让无力者前行的庄严力量。

我对铁的认识是从乡村医院开始的。乡村是脆弱的,柔软的,像泥土一样,铁常常以它的坚硬与冷冰切割着乡村,乡村便会疼痛。疾病像尖锐的铁插进了乡村脆弱的躯体,我不止一次目睹乡村在疾病中无声啜泣。每当我经过乡村医院门口时,那扇黝黑的铁门让我心里凉凉的,它沉闷而怪异,沉淀着一种悬浮物,像疾病中的躯体。有风的时候,你便会感觉一个脆弱的乡村在医院的铁门外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样在乡村的路上、田野、庄稼地里行走,撞着一个人,那个人家里通亮的灯火便逐渐暗淡下去,他们挣扎、熄灭在铁一般的疾病中,如铁一样坚硬的疾病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他们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无声的疼痛之中。我在乡村医院工作了半年后,无法忍受这种无可奈何的沉闷,便来到了南方。

在南方,进了一家五金厂,每天接触的是铁,铁机台,铁零件,铁钻头,铁制品,铁架。在这里,我看到一块块坚硬的铁在力的作用下变形扭曲,它们被切割,分叉,钻孔,卷边,磨刺头,变成了人们所需要的形状、大小、厚薄的制品。我在五金厂的第一个工种是车工,把一根根圆滑闪亮的铁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丝攻粗坯。一根大约十二米长的钢条放进自动车床,车床的钢铁夹头夹住钢条的左右、上下、前后,在数字程序控制下,车床进退移动,钢条被锋利的车刀切断,又被剥出一圈圈细而薄的铁屑。铁屑薄如纸样,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在冷却油的滴漏下,掉下去,丝丝连接着的铁屑断了,变成细碎的铁屑,沉入塑料盆里。

一直以来,我对钢铁的切割声十分敏感,那种“嘶、嘶”的声音让我充满恐惧,它来源我自小对钢铁的坚硬的信任。在氧电弧切割声里,看着闪着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铁,我才知道强大的铁原来也这样脆弱。面对氧电弧的切割,我感觉那些钢铁的声音像从我的骨头里发出来,笨重的切割机似乎是在一点点一块块地切割着我的肉体、灵魂,那声音有着尖锐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顽固地认为那些嘈杂而零乱的声音是铁在断裂时的反抗与呐喊。但是在五金厂,在那些凝重的冷却油的湿润下,铁是那样悄无声息地断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锥形,没有一点声音。十二米长的圆钢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长的丝攻坯,整齐地摆在盒子中。整个过程中,我再也听不到铁被切割、磨损时发出的尖锐的叫喊,看不到四处纷飞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让车刀碰了一下,半个指甲便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锐的疼,沿着手指头上升,直刺入肉体、骨头。血,顺着冷却油流下来。我被工友们送到了医院。在那个镇医院,我才发现,在这个小镇的医院里原来停着这么多伤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样,是来自外地的打工者,他们有的伤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个的手,有的是腿和头部。他们绷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浸着血迹。

我躺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六人的病室里,我的左边是一个头部受伤的,在塑胶厂上班;右边一个是在模具厂上班,断了三根手指。他们的家人正围在病床前,一脸焦急。右边的那个呻吟着,看来,很疼,他的左手三个指头全断了。医生走了过来,吊水,挂针,然后吩咐吃药,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一切,又出去了。我看着被血浸红又变成淡黄色的纱布,突然想起我天天接触的铁,纱布上正是一片铁锈似的褐黄色。他的疼痛对于他的家庭来说,如此地尖锐而辛酸,像那些在电焊氧切割机下面的铁一样。那些疼痛剧烈、嘈杂,直入骨头与灵魂,他们将在这种疼痛的笼罩中生活。这个人来自河南信阳的农村,我不知道断了三根手指,回到河南乡下,他这一辈子将怎么生活?他还躺在床上呻吟着,他的呻吟让我想起了我四川老家乡村的修理铺里电焊氧切割的声音,那些粗糙的声音弥漫在宁静而开阔的乡村上空,像巫气一样浮荡在人们的头上。在这座镇医院,在这个工业时代的南方小镇,这样的伤又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把头伸出窗外,窗外是宽阔的道路,拥挤的车辆行人,琳琅满目的广告牌,铁门紧闭的工厂,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在意有一个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让机器吞噬掉。他们疼痛的呻吟没有谁听,也不会有谁去听,他们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动车床夹住的铁一样,被强大的外力切割,分块,打磨,一切都在无声中。

伤口在我的手指上结痂,指甲盖再也没有原来那样光滑与明亮,与其他九个相比,虬起而斑驳,过程就像一次生硬的焊接。平静的时候,我看着这个在伤痛之上长出来的指甲盖,犹如深渊生长出来的一个异物,如此突兀地耸立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它是那些尖锐的疼痛积聚起来的,在斑驳凹凸的纹路上,还停留着疼痛消失之后的余悸。疼痛在我的感觉上彻底消失了,但是那感觉潜伏在我内心的深处,不会消失,也不会逝去。在无人安慰的静夜,我目睹着我曾经受过伤的手指,慢慢思考着与它有关的细节,仿佛听到乡村那个修理铺师傅的电焊声在我的耳畔响起,“嘶——嘶——”那钢铁的断裂声逶迤而来。我听到的只是声音的一部分,更多的声音已经埋藏在肉体之中,埋藏在结痂的疼痛里,甚至更深处。在那里,已经消失了的,以思想的反光昭示着它们的存在,在我的手指与我的诗歌上凝聚,变得更加坚硬。

我是来南方后写下第一首诗歌的,准确地说,是在那次手指甲受伤的时候开始写诗。因为受伤,我无法工作,只有休息。而手指的伤势还不足以让我像邻床的病友一样在呻吟中度日。窝在医院里,我逐渐变得安静起来,手上裹着的纱布也在两天后习惯了。我开始思考,因为从来没有过这样节奏缓慢的日子,这样宽裕而无所事事的时间。我坐在床头不断假设着自己,如果我像邻床的那位病友一样断了数根手指以后会怎么样?下次我受伤的不仅仅是指甲盖我会怎么样?这种假设性的思考让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我们根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太多的偶然性会把我们曾经有过的想法与念头撕碎。我不断地追问自己,不断聆听着内心,然后把这一切在纸上叙述下来。在叙述中我的内心有一种微微的颤动,我体内原来有着的某种力量因为指甲受伤的疼痛在渐渐地苏醒过来。它们像一辆在我身体里停靠了很久的火车一样,在疼痛与思考筑成的轨道上开始奔跑了,它拖着它钢铁的身体,不断地移动。

我一直想让自己的诗歌充满着一种铁的味道,它是尖锐的,坚硬的。两年后,我从五金厂的机台调到五金厂的仓库,每天守着这些铁块,细圆钢,铁片,铁屑,各种形状的铁的加工品,周身四方都摆着堆着铁。在我的意识中,铁的气味是散漫的,坚硬的,有着重坠感。我感觉仓库的空气因为铁而增加了不少重量。两年的车间生活,我开过车床、牙床,做过钻孔工,我对铁渐渐有了另一种意识,铁也是柔软的,脆弱的,可以在上面打孔,画槽,刻字,弯曲,卷折——它像泥土一样柔软,它是孤独的,沉默的。我常常长时间注视着一块铁在炉火中的变化,把一大堆待处理的铁块放进热处理器里,那些原本光亮苍白的铁渐渐变红,原本冷彻的亮度变得透明而灼热。我这样注视着,那些灼热变成了红色,透明的红,像眼泪一样透明,看得人直流泪,那些泪滴落在灼热的铁上,很快消失了。直到现在我还顽固地认为,我的那滴眼泪不是高温的炉火蒸化的,而是滴入了灼热的铁中,成为铁的一部分。眼泪是世界上最为坚硬的物质,它有着一种柔软而无坚不摧的力量。炉火越来越红,那股烧灼的铁味越来越浓,铁像一根燃烧的柴,只剩下一道红色的发光体,它们像一朵朵花在炉火中盛开着。在我视野里,它渐渐消失了固体的形体,变成了液体的火,气态的光,有着空阔与虚无,这空阔与虚无吞噬了呈现在我面前的铁,它们不断地闪耀,又不断地穿越征服着另外一些尚未发光的铁。

但是在铁质的火焰中,我觉得我周围的工友们的表情总是那样模糊,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将我们本来清晰的面孔扭曲了……我们的脸上,呈现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光,只在短暂的时刻被它照亮,更多的剩下灰烬,苍老,迷茫,像堆在露天废物场的铁屑碎料一样,被扔下了。

生活让我渐渐地变得敏感而脆弱,我内心像一块被炉火烧得柔软的铁。而我周身的事物却在一瞬间,都长满了刺,这些刺不断地刺激着我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让那颗心不停地疼痛。我看到了一个个的工友们,他们来了,走了,最后不知所踪,隐匿于人海之中。他们给我留下的只是一张张不同的表情,热情的,冷漠的,无奈的,愤怒的,焦急的,压抑的,麻木的,沉思的,轻松的,困惑的;这些表情来自湖南,湖北,四川,重庆,安徽,贵州,最后不知去了哪里。他们曾与我有过的交谈、碰面、记忆,这一切都像是铁在外力切割时留下的细碎的火花,很快便归于熄灭。曾经相遇时有过的那种淡而持续的感受渐渐远去,像远去的火车一样,无法再清晰地记起,只有一声声模糊如同汽笛一样的东西不断在脑海中重现。他们来了,走了,对于同样在奔波中的我来说,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我的内心在这样一次次相识、相谈、相交中有过的眺望、波动和想象也像一块块即将生锈的铁一样,搁置在露天的旷野。时间正从窄窄的、弯弯曲曲的钟表声响中涌上来,像锈渍一样一点点、一片片地布满了这块铁,最后遮住、覆盖了这一切,剩下一片模糊的红褐色的铁锈,日渐变深,看不见了。

血在手指甲盖上结痂,像生锈的铁一样,一股血的气味在我的口腔里弥漫。我在乡村医院工作时,每天都接触病人、伤口和血,那时我从来没有把血与铁锈联系在一起。在五金厂,我不断地感受到铁锈一样的味道,潮热,微甜,咸。我坐在病床上,看着结痂的指甲盖,有如铁皮厂房那根外露的钢筋,让雨水侵蚀出一种斑痕。打工生活原本是一场酸雨,不断地侵袭着我们的肉体、灵魂、理想、梦幻,但是却侵蚀不了一颗液体的心,它有着比钢铁更为强大的力量。我从热处理器里取出那些灼热的铁放进冷却剂里面,一阵淬火的气味直冲过来,从鼻孔深入肺叶,顽固而矜持。我一直把淬火的铁看作受伤的铁,它淬烈的疼痛在冷却液中结痂,那股弥漫着的气味就是铁的血,黏稠而腥热。

我的一个朋友曾在诗句中写道,南方的打工生活本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两年后,当我在写打工生活的时候,写得最多的还是铁。我渐渐没有了刚来南方时那种兴奋与眺望,但也没有别人那种失望与沮丧,我只剩下平静。我不断地试图用文字把对打工生活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它的尖锐总是那样的明亮,像烧灼着的铁一样,烧烤着肉体与灵魂。我知道打工生活的真实不仅仅只是像我这样在底处的农民工,同样还有一些在高处的管理层,但是我无法逃脱我置身的现实,这种具体语境确定了我的文字是单一向度的疼痛。

在这样巨大的炉火间,不断会有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内心涌起、蠕动,它不断在肉体与灵魂间痉挛,像兽一样奔跑,与打工生活中种种不如意混合着,聚积着。疼痛是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像一根横亘在喉间的铁。它开始占据着曾经让理想与崇高事物占据的位置,使我内心曾经眺望的那个远方渐渐留下空缺。我站在不知所措的沼泽边沿,光阴像机台上的铁屑一样坠落,剩下一片黑暗在内心深处摇晃。我不知道在打工的炉火中,我是一块失败之铁还是有着铁的外貌却实际上成为硫一样的焦体。我看到自己青春将逝,活在不断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之间的奔波,不知下一站在哪里。时间开始在我的额头开挖着一条条沟壑,它们现在一小段一小段,但是渐渐便会成为整齐的排列,不需多久,它们会在我的肉体开掘一条巨大的河道。日子在我的心中是发黑的陈旧的颜色,和远处工业区的厂房相似,灰暗,阴湿,带着忧伤的味道;它不断地讲述着站在楼角生锈的铁,失败的铁,微弱的声音在我内心中颤抖。

疼痛像一块十马力的铁冲撞着打工者的命运,受伤结痂的手指沉淀出一种巨大的能量,它不断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命运。一块铁在这个周遭喧嚣的南方工业都市里,它的嚎叫不再像在乡村的嚎叫那样触目惊心,它的叫声让世间的繁华吞没,剩下的是叹息,与钢铁一样平静。伤口不断淤血肿胀,无声息的病痛不断折磨着我轻若白纸的思想。我试图在现实中学会宽容,对世俗从另外的角度观察与思考,我不止一次转换一个底层打工者小人物的视角,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抹去内心那种固有的伤痛。我远离车间了,远离手指随时让机器吞掉的危险,危险的阴影却经常在睡梦中来临,我不止十次梦见我左手的食指让机器吞掉了。每当从梦中醒来,我便会打开窗户,看夜幕下的星空、树木,一层铁灰的颜色遍布在我的周围。铁终究是铁,它坚硬,锋利,有着夜晚一样的外壳,而我的肉体与灵魂原来是如此脆弱。是的,我无法在我的诗歌中宽容它带给我内心的压抑与恐慌。拇指盖的伤痕像一块铁扎根在我内心深处,它有着强大的穿透力,扩散、充满了我的血液与全身。它在嚎叫,让我在漫长的光阴里感受到一种内心的重力,让我负重前行。

铁皮房

我在一个叫高英站的小地方下车,向前走,两边是创意理发店、川菜馆、重庆火锅城……再向前,是规划地,还没有开发,里面长满了杂草,上面晾晒着木材厂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浆味道。过了空地,就到了高英村。

沿着斜坡向左拐,便是村里的老住宅区,离路口约70米有一个院落,黑色燕子瓦,红砖墙,旁边是简易的铁皮房,院中住着一个老人。她打开铝合金门,指了指里面阴暗潮湿的房间说,150块一个月。然后把一片长3厘米宽5毫米的钥匙递给我。过道上只有一盏15瓦的灯,昏暗得像一个病恹恹的人,散发着一股忧伤味儿。每次开门我都要摸索好久,动作像过道上的那盏灯一样,无力而疲惫。老人很小心,不断地打量着我。她的白话跟我的四川话根本无法交流,只有等到她女儿回来,我们才可以说上半句话。

每天傍晚,我会回到这间小房子。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找钥匙,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钥匙的,那钥匙太小了,而我来东莞时有着太大的梦想,那片小钥匙在辽阔的梦想中是找不到的。我不知道这片小小的钥匙是放在背包里还是房间里,也不知道它是不是遗失了,还只是暂时不见。我只好叫那个阿婆帮我开门。她走到我门口,说了声白话。我没有听懂。直到两年后,我才知道阿婆那句话,说一个人怎么老忘记开门的钥匙,难道是不想进门了。我看到从一大串小钥匙里找出我房门的那片。打开门。打开灯。阿婆递了一片钥匙给我。灯光很暗,25瓦的灯泡,挂在铁皮顶上。我接过阿婆的钥匙,一个人不能老是丢了钥匙,不能老让别人开锁才能进门,这是东莞教给我的第一句话。

我住的房间是铁皮房,阴矮潮湿。长3米,宽3米,床是两条长凳子,上面放几块木板,木板长短不一,红漆斑驳,脱落,惨淡,沾满了时光的屑碎,一种沉闷凝重的暗红,两头被人敲打,呈现出一处处凹痕与凸刺,还有一条条让刀砍过的痕迹。我打量一下木板,是杉木,木板摆得不平,我把它们摆平,不平的地方塞上报纸,在木板上再铺上一层报纸,广州日报,一块钱一份,很厚一大叠,买了10份。我把席子放在铺满报纸的木板上,放上18块一张的被子。然后,放下塑料盆、塑料桶、行李箱、衣服……屋里阴暗,一股霉味,我去开窗户,窗户的支架生锈了,沾满了一层油腻,黑、滑,窗户显然很少开过,打开时很沉,上面沾满了尘灰,前主人把一些灰暗不堪的生活与时光留在上面,等待我这个后来者打扫掉,我握着铁支架的手退了回来,张开手掌,洁白的手中一层黄黑的锈与油垢,像一条深深的伤口在手掌上呈现着。

这是我来南方的第一间出租房。我在里面住了24天。高英村,没有门牌号,也没有标志,很矮很薄很简陋的墙,上面盖着铁皮顶,我一位同事的母亲曾来这里住这样的出租房,她母亲说这房子比家里的猪圈还要差。在东莞还有很多这样的铁皮房,是本地人修好专门租给外地打工者居住的。我如今还清楚记得我第一次进这间房子的感受,潮湿、阴暗、局促,房间似乎居住着太多生活的尘垢与伤痕,它们是我,或者你,或者他,是所有在底层挣扎的打工者留下的沮丧气息。我还想清晰地描述一下铁皮门,几块木条钉起的门框,上面用钉子钉上一层白铁皮,铁皮不太厚,每次推开门,就哐一声,那些被挤压变形的铁皮突然张开,像一个压抑很久的人突然舒了一口气,但是木条框又压住了它的舒气,只剩下哐的一声,像挣扎后无奈的叹息,绵长而哀怨,铁皮门的声音拖得老长,像舒展的铁皮一样持续不停地颤动,脆弱而悠长。门的铁皮边没有打磨好,很多地方露出尖利的毛刺,稍不留心便会划破皮肤,我用煤油炉做饭的时候,就有很多次让铁皮门的毛刺把手臂刮出一条条红色的印痕,有时刮得鲜血直流,这铁制物带给我太多的伤痕。后来我进了一个五金厂,每天都与铁相伴,我写过很多有关铁的诗歌,它们尖锐而伤感,诗中的感受最初便是来自于这扇经常把我的手刮出血的铁皮门。有时看着手臂沁出一滴滴的血,我内心充满了感伤,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铁皮门,那毛刺咬住我的裤子,把裤子划破了。进门,左手边是一个电灯开关,破旧的底座间不见一点白色的踪影,蒙上了一层黑污垢,只有按开关的那个指尖大的地方是白色的,上面沾满了指纹的气息。开关靠左边的地方有一排蓝色圆珠笔写的字迹,字迹还很清晰,是这间房子的前租户留下来的,“李丽妮,我爱你,永远爱你!”字写得很端正,笔画很重,像他爱“李丽妮”一样刻骨铭心。在墙上还有一些字迹,显然是不同人留下的,“徐智永:13728356***”“李显:13728636***”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黑色,还一个“刘冬梅:3864***”不是笔写下的,是用刀刻下的。有时,找工回来,枯坐在床上,想着这些字,这些人,他们是谁?他们长得什么样子?他们来自哪里?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曾经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他们又去了哪里?他们还有没有在这个城市?他们在做什么样的工作?“李丽妮”与写字的人的爱情是不是圆满?一个又一个疑惑,让我在无聊而孤独的黑夜有了念想。他们也许曾经和我一样,孤独地坐在房间里,他们还没有找到工作,他们思念着远方的家和朋友,或者想着刻在墙上的名字是哪些人,也许明天,他们会和我一样,在某个工业区寻找到落脚的地方。

打开灯,灯光很暗,一片淡黄色,露出微红的光线,灯泡上沾满了尘土,我奔波了10天,还没有找到工作,灯光像我此刻的心情,穿不过内心的阴暗与潮湿。床的左边是一个矮小的煤油炉,14块红砖垒起来的小灶台,上面铺着一块木板,木板上用胶布贴上了报纸,上面摆着瓷碗、铁盆、筷子、塑料杯,杯里装着牙膏牙刷,墙壁上方有3颗钉子,第一颗钉上挂着锅(黑色的,在墙上特别显眼,它预示着这里是活人居住的地方,而不是猪圈),第二颗钉子上挂着菜刀与切板(菜刀是不锈钢的,很明亮,闪烁着光泽,像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一段一段地切去我的青春。案板是白色的,塑料的,刚来时盛放着我的希望,现在是失望,我已经在这个城市奔波了14天了,工作还没有着落)。第三颗钉子挂着雨伞,灰白色的,折叠的。床上铺着竹席,18块钱,从超市买来的。蚊帐,白色的,孔很大,蚊帐上有不少黑斑点,那是我打死蚊子的残迹,它们是我的或者蚊子的血液。淡红的被套,枕头是3本书,它们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两本是我读卫校的课本,人体解剖学、药理学,还有一本是诗集,它们陪伴着我从四川内陆来到南方这个城市,它们如同我一样,有些疲倦了,卷角,毛茸茸的,我用前二本当枕头,后一本在无聊时阅读,读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我们彼此互相接触。用什么?用翅膀/我们从远方缔结着自己的姻亲/诗人是一个。于那个支撑着他的时候和支撑者会见。”这个在孤独中生存的女人,让我流泪。床的右边是一个箱子,拉杆的皮箱,方形,里面装着我的衣裳、书籍、钱包、毕业证、计划生育证、流动人口证、身份证……箱子有些陈旧,它陪伴我整整4年卫校时光,又陪我来南方,拉杆有一边已脆裂。再向左是墙,在墙上贴满了报纸。

下雨了。漏雨,我起来挪动床,挪动衣服,挪动锅碗。雨打在铁皮棚上很响,雨水打在我身上、蚊帐上,浸洇了一大片,我再挪动被子,移动床;移动箱子,忙了大半夜,才避免雨水落在我的被子上。我靠着墙,蜷缩着身体,墙很冷,直刺入骨头,我流泪,泪水浸洇着被子,湿了一大块。窗外的雨越来越大,我再起床,撑开伞,遮在蚊帐上,我用盆接着雨水,用锅、杯子、桶、碗。雨水中,一只老鼠从屋顶上穿过,从我的床上穿过,我坐起身来,按亮灯光,看见半大老鼠从门缝里穿了过去,消失在雨中。我有一点伤感,这么大的雨,这只老鼠会去哪里?它的家在哪里?它会不会被雨淋着,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关灯,更长的一声叹息从黑暗中升起来,我有点儿后悔,如果那只老鼠还在屋子里,我会如何?整个夜晚,我都牵挂着这只被我赶走的老鼠,怕它淋雨,怕它孤独,我知道,我其实是在为自己叹息。在这个狭小的出租房里,我是另外一只老鼠,在孤独地爬着。

雨水把我邻居吵醒了。我的对门是一对来自河南的打工者。男的在模具厂做冲床工,女的以前也在那儿,去年回家生小孩,刚来,带着4个月大的孩子。我听见他们起床,开灯,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搬动着桌子、床、盆、桶,孩子在哭,女人在哄。女人怕惊醒了隔壁的人,就逗着小孩,小孩停止了哭,男人还在搬动着东西。啪——好像洋瓷碗掉在地上的声音,“轻点,不要吵醒别人。”女人在对男人轻声说道,吱——吱——吱,男人好像在挪动着床,“有老鼠!”男人说,然后听见“啪——”一声,像用塑料拖鞋拍打的声音,“打到了。”老鼠被男人打到了。我挨墙坐着,听他们说着老鼠被打死了,我在猜想它是不是刚才从我房间里跑过的那只,这样的念头像水中的长木头浮了上来,我把这端压下去,那端便浮了上来,我把那端压下去,这端便浮了上来,一端压得更低,另一端便会浮得越高。

夜晚的雨声折磨得我无法入睡,房间里的滴漏让人烦躁不安,没有找到工作的孤独让人绝望。我开始想象着明天我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我在安慰着自己,但是明天?去哪里?我却不知道。工作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找。白天,早上7点半左右,从高英出发,从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看厂门口的招聘启事,看贴在电线杆或者宣传栏里的招聘广告,老乡告诉我后者不可靠,基本上是骗人的。隔壁的夫妻俩停止了响动,我还没有想到明天要去哪里,看来又只能抓阄了。如果某天我决定不了自己往哪个方向走,便做4个阄,抓到哪个方向就是哪个方向。一想到找工作,我便感觉到一股疼痛,疼痛是从脚底传来的,我的脚后跟,脚底,已磨出来了6个血泡,疼痛难忍。

晚上必须锁门。所有人如此说。邻居把我反锁在房间里,我刚来没有暂住证。我们怕晚上治安队查房,只好让邻居把我反锁在房里。深夜二点。村庄里传来了狗叫。狗叫声越来越凶,越来越近,有人说了声,快查房了。20分钟后,我听到摩托车声音,摩托车停了下来,然后是“啪啪”。“出来!”“出来!”“暂住证!”“查证!”我听到有人敲隔壁的门,我听见有人敲我的门,治安队员摸锁的声音,铁棍敲打铝皮门的声音。有人开门。“暂住证!”“暂住证!”明晃晃的电筒在铁皮房上晃动着,有人用铁棍不断敲打着墙、门,“咚咚”,“证件!”“证件!”有人在大声地叫喊着,我吓得蜷缩在床上,不敢大声地出气,心跳得厉害,我用手紧紧地揪住被子,紧紧地,揪住,他们在敲我的门,“开门。”“开门。”我的脚抖了一下。门外用手掌在拍,用电筒在敲,用铁棍在击,“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他们在使劲地敲我的门。“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我听见他们在大声地喊着。“身份证!”“厂牌!”“快点!”“快点!”外面的声音很吵。我听见那对河南夫妻的小孩子在哭,在大声哭。治安队员一边大声地喊:“开门。”一边用手电筒向上照了照,然后又用铁棍敲打着铁皮门,小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村庄里狗叫得越来越凶。我听见他们在敲第一家门,那是重庆两个男孩子租的房子,又敲一对恋人的房子,他们开门,递过证件,我感觉治安队员用手电筒在照他们的脸,租客们充满睡意的脸上有着恐慌,他们抖瑟的身体,我能感觉他们递过暂住证、厂证、身份证时的那种胆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向治安队员递着这些证件,像等候发落的罪人一样,他们从我们的手中接过暂住证、身份证、厂证,用强光电筒照了照我们的证件,然后又照了照我们的脸,那些光,那些强烈的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晴,照在我冰冷的心间,照在我骨头里,他们似乎要把怀疑的光照进我的肌肉、骨头、血液。我的门让重庆男孩子锁上了,跟我一样没有暂住证的湖北女孩也一样。治安队员拼命在敲打着河南夫妻的房门,丈夫上夜班,只剩下妻子带着小孩睡在房间里。我在床上抖瑟着,我感觉双手紧握着的棉被似乎被我抓破了。我听见河南妻子在房里喊着,“等会儿,等会儿,小孩在哭。”门外的治安队员在叫着,“快点,快点。”“开门,开门。”然后是铁棍狠狠地敲打着墙,更重的铁棍在水泥地板上拖着,我听见他们还站在河南夫妻的门口敲着,几个月大的婴儿惊吓得哭声越来越大,我听见他们搬来了凳子,我听见他们有人站在凳子上,我听见他们举起了铁棍,我听见他们在撬铁皮房墙上的三夹木板(铁皮房的红砖墙大给有二米六七高,再往上有一米多高的是三夹木板的墙)。我听见三夹木板脆裂的声音,我听见脆裂的三夹木板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听见4个月大的婴儿哭得越来越厉害,我听见门外的治安队员叫声越来越大,我听见河南妻子在低声哭泣,我听见河南妻子开门的声音,我听见治安队员在大声训骂这位怀抱着4个月大婴儿的母亲,我听见,我听见……多年以后,当我再一次听到摇滚乐队在嘶嚎《证件》,“为什么生活中处处都需要有效的证件/为什么没有证件就得不到合格的身份/为什么生活中处处都需要有效的证件/为什么没有证件就得不到合格的身份/”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会不断地想起我被一次次查暂住证的经历,直唱到最后,我听到扭动的机器在不断地干嚎着“去他妈的有效的证件,去他妈的合格的身份”,我觉得他们正是我被一次次查暂住证时,内心最想叫出来的那一句话。借着音乐的节奏,我也忍不住地跟着他们一起喊了起来“去他妈的有效的证件,去他妈的合格的身份”!

20来分钟过去了。周围安静下来,隔壁的人在低声说话,没了身份证,又要罚款。

我在铁皮房里住了24天,在东坑找到了一家家具厂。在搬走行李的那一刻,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铁皮房,这个有10年房龄的铁皮房,这间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局促空间,它已容纳过多少像我一样的漂泊者,给他们暂时的安顿,我搬走以后又会是谁搬来这里,我不知道,也无从了解。但我知道,在这间小房子里曾经留下了我的气息,留下我的气味,这种气味被铁皮房的白铁皮,被薄墙,被顶处的三夹板,被昏暗的灯,被门,被窗,被水泥地板吸纳了,它们把我的气息凝固在它们里面,它们也生长着一双眼睛,看着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已经发生的,还将发生的一切,它们会把一切都收好。我刚搬到铁房时,是用别人留给我的砖头,木板,还有一张简陋的木头凳子,现在我却不想再让留有我的气息的东西留给下一个来这里的暂住者,我不希望别人闻到我这种失意的生活气息,也不希望我的这种失意会传染给下一个来临者,我把煤油炉,铁锅,菜刀,锅铲……所有我来这里买的东西全都留给了那对恋人,是他们每天晚上把我反锁在铁皮房里,也是他们每天清早帮我打开锁,给我自由。在一把铁锁之下,我像躲在一间与世隔绝的囚牢里一样,避开治安队员用强光电筒照我的脸,避开了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罚款的命运。虽然在以后的半年里,睡在不会被查暂住证的工厂宿舍里,但我还是会在梦中听到敲门声。然后是暂住证!暂住证!!暂住证!!!我被惊吓起来,坐在床上,向宿舍外面看,外面是灯火辉煌的工业区,工业区那盏高大的路灯正从窗外把光投了进来,照在我的被子上。

原载《青年文学家》2008年第5期

作者简介

郑小琼,女,1980年生于四川。2001年南下打工至今。2001年开始文学创作,有诗集,散文集出版。曾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有作品获人民文学新浪潮奖,诗选刊年度先锋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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