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公务员的第一次出差实录

韩宗树

1

出差，对于一个机关公务人员来说是件最普通不过的事，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刚跨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甚至为此有点儿激动。这天夜里，当我一切准备就绪后时间刚过10点，我早早地躺下进入了梦乡。

省城距朗西州虽有千里之遥，但三分之二的路程却是高速，另有小半为高等级公路，“奥迪”小车一般4个小时就可到达。我们的车径直开进绿树掩映的州府大院。经过大门时我特意将头探出窗外观望了一下，果真大气豪华，连新建的省府大门也都自愧不如。难怪前年新华社一位记者“微服私访”，回去写了份内参：贫困地区里的“人民大会堂”，引来全国舆论界一片哗然。为此，书记州长受到省领导的一顿狠批。

在朗西州发改委的小会议室里，长相端庄、富态的第一副主任石敏玉一开始就连连表示歉意：隗主任、姚秘书，真是对不起，我们的何主任昨天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不能亲自来迎接，全权委托我陪同和汇报。一听说一把手住院的消息，隗主任忙关心地问：怎么样?没关系吧?我知道老何向来有“三高”的毛病，那病是要注意的。石敏玉心里乐观，脸上却犯愁地说：听医生说，他可能要做心脏搭桥手术，还不知道能否成功。接着，她代表州发改委向我们汇报了未来三天的日程安排：今天长途劳顿，下午就在“土司王府”宾馆休息，晚饭由州政府设宴款待，书记州长亲自作陪。明天，上午在小会议室听取关于“西南三省最大狼狗实验饲养场”项目的汇报和专家论证，下午，驱车天门山作实地考查。后天，上午去龙腾河漂流，下午，在该县观看民俗风情表演。晚餐，县里摆设乡宴——在“边城”农家吃“烧鸡公火锅”。入夜，与民同乐，亲自体验篝火晚会的古朴与野性……用她的话说就是：该听的听了，该看的看了，该玩的玩了。隗主任毕竟技高一筹，即兴总结了三句话：节奏紧凑，主题突出，休闲尽兴。接着，他又表态说，此次来朗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考察和促成“狼狗饲养实验场”项目的早日拍板，为全州人民办一两件实事、好事，让朗西州赶上全省大干快上的步伐，早日摘掉全国贫困地区的帽子。

这天下午，我们只在宾馆稍稍休息了一会，隗主任就对我说：姚秘书，你第一次来朗西，我陪你上街观光观光。当车子经过一座挂着“朗州大药房”招牌的门面时，隗主任突然喊住停车，说：你们等等，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去买点药就回来。说完下了车就把门砰地一声关上，我本能地要下去追上陪同，却被姜师傅摇手制止了。他说：隗主任买药，从来不喜欢有人跟随。我说，这是为什么?他诡秘地一笑说：领导开始上了年纪，念念不忘补肾壮阳哩。

我听了噗哧一笑，心里说：他那肚子像个怀孕七八个月的妇女，还想着补肾壮阳，怪事。

2

常听人议论说，实权部门的人到下面出差，一可以显示权威，二可以尽享人生。而在这一过程中，吃饭这桩人类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不仅得到了意义上的空前升华，而且显得非常之必要又非常之精彩。

主持今晚欢迎宴会的自然是一州之长麻跃明了。此外，四大家也有代表前来作陪，他们分别是：州委秘书长向亦然、常务副州长彭三喜、州人大副主任杨应泉、州政协副主席龙妹花，加上州发改委四个副主任，共10余人就座，偌大一个包间，气氛煞是热烈，团结而又和谐。我这时瞥了一眼食品柜上的酒类，共有三种：两瓶五粮液、两瓶茅台、两瓶本地产的“山鬼”，两瓶高级干红葡萄酒，还有若干瓶酸奶、桔汁等时尚饮料，加上油焖辣蛇、清蒸桂鱼、火烤斑鸠、红烧羊蹄等满桌山珍美味，真可谓丰盛之极。我忽然间想起在大学读书时有次去甘肃定西贫困地区搞社会调查，有一个名叫“土喇”的山村，每个农民全年人平收入不足300元，这虽是个案，但定西大部分村落人平收入至今仍过不了千元大关。想想朗西也是全省全国的贫困地区，眼前这桌筵席总不下四五千元吧，我心里陡然涌起一种莫名的乡愁。

每人桌前另放了两包高级香烟，一包是“大中华”，一包是“芙蓉王”。酒店郭老板走进来讨好地说：请各位领导把自己面前的香烟收好，腾出桌面，还要上本地小吃。别人都习以为常，毫无顾及地将烟塞进了腰包，我不抽烟，犹豫片刻之后只好将它悄悄地放在身旁的姜师傅手上。我知道他虽不抽烟，却也不放过一切机会，拿回去在亲友和同行中做人情。

作为东道主，麻州长首先举杯发话，他说：感谢隗主任代表省发改委领导今天光临朗西州，我代表州委州政府表示热烈欢迎。同时，我想强调一点的是：朗西州条件差，底子薄，多年来拖了全省的后腿。这不怪我们的干部和群众，只怪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工作没有做好。今后，希望隗主任和省发改委的领导常到朗西州来指导工作，对朗西州多关照一点，我代表全州300万各族人民表示感谢，并敬酒一杯!随即一饮而尽。

州长打了第一枪，四大家负责人跟着轮番上阵了。隗主任在一一应战的同时，也分别示意我和姜师傅主动出击。我虽不胜酒力，但置身在这浓烈的酒文化氛围中也不由你“洁身自好”，而不得已去“混乱一场”。四大家的领导人都像事前经过导演排练似的，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地向我们敬酒(自然主攻对象是隗主任)，且他们说话都统一了口径：回避自己的部门和职务，都以全州代表或代言人的身份重复州长讲过的那些类似感谢的话，言词诚挚而恳切，令人感动。我则像初生牛犊一样，四处找对象碰杯。谁知刚碰完四大家头头，我就感到喉咙发烫，头目开始晕眩。我撂下州发改委四个副主任，高挂免战牌，静坐观战了。我心里不断发出疑问：放着满桌美酒佳肴，为什么不去随意品尝，而偏要造出个刺刀见红、死打硬拼的境地?隗主任见我摆出一副死牛任剥的样子，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示意姜师傅“知难而上”。姜师傅其实是很有海量的，只要不开车，斤把白酒不在话下，我曾听说，有一次他与我同室的秘书小杜PK喝啤酒，最终二人以各喝完一箱12瓶的记录醉成一滩稀泥而不分胜负。他跟着隗主任跑了七八年，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大世面的，他随手去食品柜上取了一瓶桔汁，拧开盖子，适时地放在隗主任桌前，然后就摆出赵子龙在长板坡上“一夫当关”的气势，代表隗主任回敬在座佳宾，竟然接连喝下十杯五粮液酒，让朗西州的大小领导敬畏有加，不敢应战。隗主任拥有30年酒史，为了在各种场合立于不败之地，他发明了独特的“隗氏喝法”，即酒桌边总是要放上一瓶饮料，每喝完一口白酒后就照例饮一大口饮料，借以稀释白酒的酒精度。因此，一场酒席下来，他总要承载双倍于别人的容量，这也许是“十月怀胎”的一个直接原因吧。

尽管有姜师傅两肋插刀相助，热情胜火的主人还是对准隗主任紧追不放。我的过早败下阵来，使隗主任深感失去了一只臂膀。他乜斜了我一眼，说话不讲客气了：小姚，你是吃豆腐渣长大的?才喝了几杯酒就屙了软蛋，这哪像个省里干部?不行，你得给我上!我心里清楚“临阵逃脱”这是犯了酒席筵上的大忌，也是倒了隗主任的胃口，被逼不过，只好重新端起了酒杯。这时石副主任立马把酒杯碰到了我的面前，一对双眼皮眼睛盯定了我说：姚秘书，你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帅哥，听说你又是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材生，老姐姐在这里祝你前程无量。说完，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我说，我从不会喝酒，今天是第一次，我就泯一口吧。不行!面前这位风头正劲的大姐不依不侥，她挑战似地说：你把这杯酒一口干了，我连喝三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干!这时，摆在我面前的就是地雷阵也得硬着头皮踩过，我一仰脖子，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

石敏玉喝酒上脸，脸呈桃红色，眼眸子格外放光，加之音质柔润、清亮，整个形态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了10多岁。隗主任的目光老是在她脸上、身上打转。他虽喝了好几杯酒，可由于有饮料不断稀释，也有些微醉意。在一旁的姜师傅也没有少喝，也许是由于身份的关系吧，不便频频向主人敬酒。面对和他同龄的石敏玉，有点按奈不住，主动发起了攻击。女主人自然是表现出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女中豪杰之派头，姜师傅兴奋得连连说：过瘾!过瘾!

四大家的领导都分头向我们敬了几回酒，现在，一是为了“避嫌”(把客人放倒)，二是应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纷纷要求和石敏玉碰杯。因为都是级别高的“自家人”，石敏玉不敢不喝，但只端起酒杯轻轻地泯了一口。这一“作弊”被隗主任及时发现了，立刻制止道：不行，你们这是“内外有别”呀！石主任，你不一口干完，我现在就要“罢杯”了。石敏玉妩媚一笑，乖乖地一饮而尽。反过来，她缠住隗主任不放了：你是省里领导，我引用一句酒宴上的笑话；领导在上我在下，要搞几下就几下。众人乐得开怀大笑。她则把酒杯举到了隗主任面前。这句酒中黄段子说得隗主任心里甜滋滋的，痒痒的，他接住话，一语双关地说：小石，我今天如果喝多了，“下边”就要有“反映”，怎么办啊?石敏玉“酒精(久经)考验”，心领神会，脸上并无羞涩。很显然，这时的她酒兴充分发作起来了，她闪动着好看的双眼皮，说：隗主任，你是省发改委的二把手，有生杀大权。我们朗西州的项目需要你关照，我个人今后的进步也离不开你的帮助，日后希望你多到朗州来，我陪你喝个够!隗主任胸有成竹地说：小石你只管放心，你们的狼狗实验养殖场定盘1000万，我可以打包票。也许是怕有变故，麻州长适时地插起话来：对这个项目，我们请了省内外专家专门论证，一致结论是：市场前景看好。这主要是私营企业发展太快，豪宅民宅铺天盖地，这一切都离不开狼狗这个人类最好的保镖。

隗主任说：正是因为市场需求量大，省里为你们这个项目投入1000万，我坚信是不会打水漂的。

石敏玉不失时机地趁热打铁。她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双手捧着酒杯，恭恭敬敬地走到隗主任面前，说：为了感谢省里领导对我们项目的关心、支持，我再敬主任三杯。

隗主任却没有端杯，而是用他的那一双大手紧紧盖住女下级那双圆润、白皙的手背，动情地说：我就不喝了，我要看着你喝。美女主任，你喝一杯，我就加100万!

石敏玉的眼睛放光了：真的?你说话算话?

隗主任点点头，又拍了拍她的手背。

石敏玉没有犹豫，忘情地一连喝了三满杯。每喝完一杯，就伸出一个玉指，暗示增加100万。

麻州长在酒桌上倒是个实在人，他怕石敏玉喝出问题，自己脱不了干系，就劝道：小石，你别喝了，明天还有陪同任务哩。

石敏玉放声大笑，说话有点语无伦次：州长大哥，你别害怕，为了狗项目早日在我州落户……好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依然旁若无人地吐出一串豪言壮语：我他妈的，石敏玉今天就是为革命喝酒，再喝它个200万，就是喝死了也无怨无悔……说着，又连倒两杯，咕嘟咕嘟喝个干净。喝毕，她眼角分明涌起潮红，但仍不忘拨款大事，立马伸出两个手指，用醉意朦胧的眼神盯着隗主任，很是得意地笑，一副美丽加胜利的样子。隗主任也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他用力在自己孕妇般的大肚皮上一拍，说：不就是1500万嘛，我说话算数!

石敏玉笑得合不拢嘴，像一朵勃然开放的鲜花。她拿起酒杯再次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把在一旁的麻州长急坏了。他站起来一把拿过她手中的杯子，以不容分说的口气制止道：敏玉，你千万别这样霸蛮，既不要喝坏自己的身体，又不要难为省里领导。大家随意，随意，喝好、喝够就行。

我原以为酒筵的高潮到此就该风息浪止，没料想一个崭新的、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高潮又接踵而来。这时的石敏玉如同一个从前线凯旋的女战士一样，将自豪、荣耀写满脸颊。她大声宣布说：现在进入第二个程序——喝花酒。

花酒这个新名词是近年才隆重推出的。我参加工作半年，已多次听过有关花酒的传闻。据说花酒在本省西南部老少边穷地区颇为流行，她的主要功能是用于向上级“公关”，如同时下兴起的“跑步(部)前(钱)进”，一样，十打九胜，两利双赢。喝花酒，名字如同美丽陷阱，喝法却也简单宜人：男女配对，各端一杯酒，臂弯交叉，凝视对方，一口干净，个中滋味每人感觉不尽相同，有人半云半雾，有人得陇想蜀，有人意犹未尽……总之，花酒一横空出世，就在酒桌上显示出战无不胜的威力，特别是平时给人“道貌岸然”印象的机关出差公务人员对这一“新生事物”情有独钟，甚至把它视为公务“接待档次”，上了花酒，难事易办；不上花酒，脸色难看。花酒之功效远在香烟美酒之上。

须臾，一群如花似朵的年轻小姐鱼贯走进我们的大包房，我数了一下整整10人，正好每人配备一个。她们当中，神情各异，有坦然、黯然，也有羞涩、老道。石敏玉俨然一个婚礼上的司仪，对着陪酒女子大声说：这是我们省上最尊贵的客人，你们要陪完“三级跳”才能离开。“三级跳”可能是本地创新模式，我连这名字都闻所未闻，心里想：谁说中国人没有聪明才智?只可惜用的太不是地方了。

“现在开始一级跳，预备——起!”随着石敏玉一声令下，九对男女的手臂像九对发情的水蛇紧紧地勾在一起。我心中掠过一阵惶恐。但不由我多想，面前的女子也将我拖进这花天酒地的行列。在这场合下，我不能也不敢有失一个大老爷们的派度，鼓起勇气将这“花酒”吞了下去。

酒席间，响起一片惬意之声。

“现在开始二级跳”，石敏玉大概看出我面露尴尬之色，特别加重语气说：人人都要动作到位，我负责监督!原来这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动作。每个人都要将自己的长手臂从陪酒女的左腋下伸进去，然后又从右肩上搭过来，整个儿地抱住了陪酒女的身体，手短者抱得愈紧。这个“超现实”的动作于我这个“三门”(家门——校门——机关门)干部颇为其难。我正犹豫时面前的女子已主动抬起了左腋，不由我不从了。我迅疾地左右环顾了一眼，发现隗主任笑得一脸灿烂，已将女孩的上半身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大肚皮上。姜师傅也在尽情地品位这张老天掉下的馅饼的滋味。看得出他使用的力度比谁都大。我也分明地感觉到有两个柔软的球状物体在我胸口上磨蹭……这是我从娘胎里出来的20多年人生旅途中从未这样零距离地碰尝过异性身体的气味和滋味，觉得很是新奇，但更多的却是心跳、发怵，以至于端着酒杯的手有些微微颤抖……这个动作，全场足足用去5分钟。

下面就来“三级跳”，石敏玉神情十分兴奋。我则心中无底：这“三级跳”究竟要跳到什么程度呢?

其实，“三级跳”最为简单，来得也最为直接、刺激：各人用双手将面前的女子抱在怀中，由女子喂上第三杯酒。男宾喝完之后，就要抱住女方的脸亲上一口。这无疑是“三级跳”中最精彩、最大胆的镜头。石敏玉真不愧为一个旗令官，当她把手向下一挥时，男宾们都迫不及待地抱住了这垂手可得的年轻女孩。我也试着搂抱面前这位陌生的少女，但不好意思抱紧，中间分明留着一条竖着的缝。隗主任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我读懂了他的目光：你这个书呆子，连逢场作戏都不会。而姜师傅呢，也很惊奇地望着我，仿佛在说：姚秘书，天送的呢，不抱白不抱。我顿觉耳际周围充斥着这类嘲讽和俗不可耐的亲昵之声。从内心深处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困惑，我决定和她保持哪怕只有一丁点的距离，尤其是当别人捧起小姐的脸蛋贪婪地亲吻时，我却将小姐轻轻地推离了身旁。真怪，刚才还醉意袭人，现在脑子却倏然间清醒起来。我不断用古人“出污泥而不染”之类的警句诫勉自己在任何情况下不要越过做“正人君子”的道德底线。

3

我实在没料到接踵发生的事不仅挑战我的人生观，也挑战我对明天婚姻美好的期盼。

宴会结束之后，州里四大家领导都起身告辞。麻州长临行时再三表示歉意。他说：朗西州的条件不好，如有接待不周的地方请多多包涵。他意犹未尽的话结果是由石敏玉副主任开门见山地说出来了：今晚就不安排什么文娱活动了，等下有小姐来为你们按摩。你们今晚的任务就是好好放松，彻彻底底放松!她讲话舌头已经哆嗦了。

正说时，酒店黄老板引来三个年轻漂亮的按摩小姐，其中有一个是蓝眼睛、勾鼻梁的外国妞，这是我们意想不到的。

石敏玉按照个子大小分别为我们派了对，她特别将那个洋妞拉到隗主任面前，介绍说：这是酒店黄老板不久前专门跑到东北引进的俄罗斯美女，今晚就专门为您服务。

隗主任笑得脸上荡起了波纹。

黄老板临走时话不离本行，说：您慢用，各位慢用。

我听了这话心里厌恶道：什么慢用?这是一个人，又不是一盘菜、一杯酒。

石敏玉走出门外突然又折回身来，对着三位小姐再次嘱咐说：这是我们省、省里的尊贵客人，你们，一定要，服务到位。“啊——”她的喉咙一阵发酸，一副肚内欲翻江倒海的样子。礼仪小姐见状立即走上来把她扶走了。

三位小姐热情地挽紧我们的臂膀，分头走进各自的房间。

对于健身按摩，我是持欣赏和加入的态度的，尤其是身心疲劳之人，它可以为你疏通经络，活跃血脉，让你得到真正的放松和休息，这也许就是按摩场所遍布中国大小角落的主因吧。

我平时很少喝酒，今夜也许是喝多了点，头又开始有点儿发热。我瞟了小姐一眼，发现她长着一副瓜子脸蛋，两道柔眉像两张刚刚踏春的柳叶，只是眼睛里露出几许难以掩饰的忧郁的光。我对小姐说，你请坐吧，我要先洗个脸。

她走过来，殷勤地说：老板，我给你洗。

这像什么话?我怎能要别人洗脸呢?我连连摇手制止她。

不过五分钟，我从洗嗽间出来，面前的情景不由得使我大吃一惊：

她早已脱得一丝不挂，像尼姑打坐似地盘腿坐在床上等我。

啊，白脸、秀发、丰乳、肥臂……这不就是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女性的胴体吗?可以说从青春少年时代起我就曾幻想过、赞美过，甚至大学时期多少个寂寞难奈的夜晚，我用假想和手淫的方式来宣泄和熄灭青春躁动的欲火……如果说女人是“秀色可餐”，那么，我即将品尝到年轻女人的个中滋味了……啊，我的神经眼看就要崩溃了，我的处男的“防线”眼看就要突破了……然而，这种青春男儿欲望的张狂须臾间又如同一道稍纵即逝的流萤，在我的心际间划过、消失。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就在这一刹那间，西门庆和潘金莲的偷欢寻乐、沈从文笔下的“丈夫”坐在船头倾听妻子与地保在船舱里苟合而暗自垂泪等等人间悲剧，都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的眼前扑面而来。我立即感到有一柄“天地良心”之剑在我头顶高悬，散发着刺骨的寒光……是的，如果我不能粉碎这场“人性”的挑战，我将终身受到人类道德伦理的审判!

我急忙拿起她的衣服往前一丢，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为什么要脱衣?快把它穿好！

我当即背过身去。

老板，我们都是要脱衣的。她说。

你们不是专来按摩的吗?

对不起，我们不按摩，也不会按摩。

不会按摩?你来这里做什么?

就是干那种事，你这位老板好像还没搞过?

什么老板老板的，我不是老板，我是国家干部，懂吗?就是每月拿国家工资的人。搞这些事都是无聊的有钱人和没良心的人干的。

她两眼瞪瞪地望着我，似乎面对着一个怪物。过了一阵她才说：其实，搞得最多的就是你们国家干部。

我的脸上仿佛被她击了一掌，火辣辣地生痛。

她又说：看你是个好人，你是没有钱是吗?告诉你，不要钱的，有人替你们交了，你只管放心搞就是。

住嘴!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玷污，良心受到了伤害，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我真想狠狠地扇她一个耳光!

但是，她是无辜的，我不能再去伤害她。我说：小姐，请你自尊一点，快去穿好衣服，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侧过身，只好乖乖地穿上了衣服。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不是良家女子?你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打工”?你难道就没有别的生活门路了么?请你回答我。

对我这一连串的追问，她没有马上回答，仿佛在思考该怎样回答我才好。我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谁知等到最后她竟然轻轻地啜泣起来。

我说：你不要哭，把情况讲给我听，或许今后我能帮忙，让你离开这个苦海。

她的眼眸子里闪过一丝期翼的光，可惜这光像流水中的荷花一样，很快就消逝得一干二净。她用不信任的眼光瞧了我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说：你不用为我费心，其实，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这种命。

我知道她并不信任我，她确实也没有理由信任我。

果然，她近乎嘲讽地说：像你这样的人我也碰到好多，他们都热情地要我留下联系电话，说今后会帮助我脱离苦海，可搞完之后再也没接到那个人的电话……

我坚信这样的“好人”大有人在，说不定隗主任、姜师傅就是这种人。我心无底气地说：小姐，你不信任我，我不怪你。在当今社会，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这是我们民族的悲哀。

她的眼睛泛出时明时暗的亮光。

我又问道：你是哪个地方的人?

雪峰山下侗家寨人。

出来给家里寄钱吗?

不寄钱回家怎么叫出来打工?

打工?我鄙视地说，每月能寄多少?

千把块左右。

就为这千把块钱出卖自己肉体?

为这千把块?你讲得好松话，我如在老家，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得不到这千把块，你是富人不知穷人饥呀！

我心里又是一沉。其实，在我的鄂西老家，乡亲们也是人平挣不到千把块钱。但我还是不理解她。我说：出门打工的路有千条万条，你为什么选择干这种行当?

她用委屈、无奈的眼神凝视着我，说：你以为我是坏女人吗?你以为我是心甘情愿来这种地方赚钱?我当初是被一个亲戚骗来的。来的第一夜就被老板欺负了，我怎么有脸皮回老家去见人?只好烂船将着烂船划……她说这话时，两行泪珠又涌泉般流了出来。

我想，成千上万的农村女子都是这样进城打工的，实在不忍心用大道理去责怪她。

我一无文化，二无技术，要到城市里呆下来也很不容易。那些替人家刷碗拖地、到工地挑土挑砖，一个月才几百块钱。就是这点血汗钱，很多老板、工头还赖着不给呢，这些情况你是知道的。

我的确知道，有谁不知道呢，就连我们的国家总理都为农民讨起工钱来了。可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国家干部，面对现实又怎能扭转乾坤?我觉得在汹涌的社会大潮面前，个人渺小得连一粒沙子都不如……为了表示我对她的同情，我把这次领的个人出差费从中抽出500元，作为一种资助给了她，企望她能尽快改变目前的生存方式。

她把这钱卷成一个小卷，捏在手心里，嘴里没有言语，泪光中却充满了感激。

我说：小姐，你快走吧，我这里不需要你服务。

她都恐惶了，改口称我为大哥，说：你们是包夜的，我如回去早了，老板要扣我的提成。

你就说，客人不舒服，要一个人休息。

她只好站起身来，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连声说：大哥，你好心必有好报，好人长命百岁……

我把门紧紧地关上，心的原野仿佛刚刚经历一场血与火的劫难。

我看了一下表总共还不到二十分钟。蓦地，我发现床角上有一小卷小民币，是小姐趁我不注意时丢下的。我忙开门去喊她，她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在床沿上静下心来。这时，从我左侧隗主任的房间里传来小姐一阵阵淫笑声，渐渐地，这笑声又演变成急促的喘息声和呻吟声……于是，我才恍然大悟隗主任白天独自光顾药店的真谛。事情凑巧的是，右侧姜师傅的房间里也遥相呼应似的传来小姐的叫床声，且叫唤的频率和疯狂的程度比起隗主任的房间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在这淫荡的夹缝里，竟显得无所适从起来。我承认在这一刹那间有一头小鹿似的精灵在我心的深处跃跃欲动，我似乎有点后悔由自己一手造成的“秀色可餐”这个可爱的字眼从现实又变为渺茫的短暂过程……当这奇怪的念头从我脑海中一滑而过时，我又顿感一种羞辱和自责：啊，这不就是口是心非的伪君子吗?这不就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最好的诠释吗?唉，我作为一名中文专业的研究生，实在是没有研究透彻灵与肉、善与美的本质意义来。

在这两侧淫荡之声不绝于耳之际，我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情绪。我走出房门，砰地一声将门关上，来到宾馆门口，坐上一辆的士。司机问我：到哪里去?我说：没有目的地，到哪里都行。司机似乎善解人意，将我带到小河边的林荫小道上缓缓行驶。

夜幕下的桃花江两岸，万家灯火，霓虹闪烁。远远近近高楼林立，人声鼎沸，一派莺歌燕舞之景象。如果说，高楼、霓虹是文明时代的标识，那么，豪华宾馆里的叫床和高级酒楼里的花酒则是这文明时代的肿瘤或癌变。还有，城镇下岗工人那忧愁的面容、远山背后农家山寨留守老人那期盼的眼神等等，构成了一幅当今社会极不和谐的人间万象图。

我的脚步在岸边大道上由缓慢到疾走，又由疾走到缓步前行。一颗年轻的、不安的心似乎在流泪、在滴血。猛然间，一向文质彬彬的我对着朦朦胧胧的山廓楼影竟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噢——啊!”

4

第二天，我的精神有点萎蘼不振，几次向姜师傅讨槟榔嚼。姜师傅开玩笑说：年轻人，嘴别太贪。我明白他指的什么，就反唇相讥说：贪不贪只有天知道。

隗主任没有搭话，只用不信任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这时，赶来宾馆陪我们吃早餐的龙副主任告诉我们一件不好的消息：昨夜石敏玉常务副主任因为酒喝得太多，回到家里来了个爆炸性的发作——居然昏倒在卫生间里不省人事了。他的丈夫急忙把她送到医院抢救，打了5个多小时吊针还没醒。医生说是酒精中毒太深，要派人一级看护。州发改委的四个副主任全到医院守夜了，州发改委的头头全部到医院“现场办公”来了。为了怕发生意外，州长麻跃明也在凌晨三点赶到医院，督促医院组织精兵强将进行会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