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漫漫》片段
2008-08-23[塞拉利昂]伊斯梅尔·比亚
[塞拉利昂]伊斯梅尔·比亚
到了这个村子,与家人团聚的梦想终于变得触手可及。我无法抑制住喜悦。走出绵延的森林,来到了咖啡园,路上可以看到人的足迹。微风带来舂米声和笑语,让我们确定前方必有人烟,于是加快了步伐。咖啡园对面是一个小香蕉园。在那里我们遇到一个男人在收割一把把的熟香蕉。他的头被叶子挡住了,看不到脸。
“下午好。”科奈说。
那人从香蕉叶后面瞥了我们一眼。他擦掉额头上的汗,穿过沙沙作响的干香蕉叶朝我们走过来,他的脸触动了我的记忆。
他比我上次见到时瘦多了,脸上也增加了一些皱纹。他叫加斯木,加斯木先生是我们镇上大名鼎鼎的单身汉。那时候,大家都在谈论他为什么不结婚。老年人都说:“他年纪不小了,责任心也有,可以娶个好妻子。但他喜欢独身,想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对这些话从来不反驳,也不恼怒。他自己做饭自己吃,有时累了不想做,就吃木薯粉加蜂蜜。有一次他连续吃了一个多星期。我母亲决定每天晚上送他一份饭。“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好。”她说。他挠着头笑笑。
加斯木走到路边停下来,仔细打量着我们。他笑了笑,这时我才确定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加斯木先生,因为他少了一颗门牙。
“孩子们,帮我扛些香蕉到村里去好不好?”他摆出一副长者要求年轻人做事时常用的那种姿态,我们知道这是不容说不的。
“来,孩子们。”他招呼我们跟他进了香蕉园。他不停地挥着手,仿佛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拉着我们走过去。我走到他跟前,他把手搭在我肩上,抚摸我的头。
“你还那么爱闯祸吗?”他捏捏我的鼻子。
“现在可没工夫闯祸了。”我说。
“看得出,你挺伤心的。从前,你的脑门天生就喜盈盈的。我常和你父母说,这真是不寻常啊。我们那时总以为你是因为很高兴才会这样。你母亲说,你连睡觉都在笑。但后来你又闯祸,又发火,可你的额头更喜相了。我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是不是跟你的性格有关系。瞧你现在,那喜相劲儿没了。”他停下来,看着我。
他走过去指导我的旅伴们如何摘下香蕉,如何放到肩上而不是顶在头上。“这样就不会断裂成两半了。”他解释说。
我扛上香蕉,等着加斯木收拾好水壶、砍刀和最后一把香蕉。“你怎么会到……”我刚要说话,就被他打断了。
“你父亲和兄弟见到你会很高兴的。他们天天说起你,祈祷你平安。你母亲天天哭,求真主和祖先把儿子还给她。你哥哥外出找过你,大约一个星期前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哭丧着脸。我想他是因为丢了你而自责吧。”
只顾听他说这个消息,我的那把香蕉掉在了地上。他还在继续走,我赶紧捡起香蕉追上他。“他们看到你肯定会又惊又喜。”
他走在我前面。我呼吸急促,几乎说不出一句话,真想把香蕉扔掉,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村里去。我的眼皮在抽动,觉得风好像吹过我的大脑,我感到阵阵眩晕。兴奋和悲伤交织在一起,似乎再等一会儿,我的心就会迸裂。但路很长,我无法超过前面那么多人。
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一条河边。我很高兴,因为大多数村子边上都有河,所以我以为村子可能已近在眼前。其实不然。
“村子就在山那边。”加斯木说。山路很长,路两边都有岩石,路中央有些移不走的石头,筑路人把它们留在了原地。小路盘旋而上,直达山顶。登上山顶,大家都累了,停下来休息。我很生气,为什么非得休息呢,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离那伙人远远的。我的目光循着棕黄的土路望下去,路直通到山下的密林。可见到村里林木掩映的茅草屋顶和铁皮屋顶。我的心仿佛已经朝村里奔去,而身体却还在山上耐着性子等待。加斯木把水壶递给大家喝,我拒绝了。水壶转了一圈回到他的手里时,我们拿起香蕉,往山下走。我是第一个动身的,这样就可以在前头走快些。
正在往山下走,我突然听到枪声,又传来狗叫声和人的哭喊声。我们扔掉香蕉跑起来,避开开阔的山坡。村里升起一股浓烟,火苗腾空而起。
我们趴在附近的树丛中,可以听到枪声和男女老少的尖叫。孩子的痛哭和大人的叫喊穿过树林,淹没了女人的尖叫。最后枪声停止了,世界变得一片寂静。我跟加斯木说我要到村里去,他把我拉回来。我使劲把他推进树丛,用最快的速度沿着小路向山下跑。我感觉不到腿的存在。来到村里,已是一片火海,满地都是子弹壳,像早晨落在地上的芒果叶。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我的家人。加斯木和伙伴们在后面跟着我,都盯着熊熊大火中的村庄。火烤得我大汗淋漓,但我并不怕冲进房屋中间去。铁皮屋顶上的铁钉蹦起来,落到临近的茅屋顶上,使火势更加凶猛。一个燃烧的铁皮顶刚飞起来,又听到几幢房子里人的喊叫声和一声巨响。我们跑到屋后的咖啡树林边上,找到那幢有哭声传出来的房子。有人被锁在屋里了。屋内火势已大,火苗从窗户和屋顶冒出来。我们搬起捣锤把门撞开。但为时已晚,只跑出来两个人,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他们身上着了火,在村里来回乱跑,撞到墙上又掉头往回跑。女人倒在地上不动了。小孩大叫一声坐到树旁,也不动了。事发突然,我们像被钉在了地上。小孩的喊声仍在我脑子里回响,好像在我的身体里驻留下来了。
加斯木从我站的地方走开了。他在村子另一头喊叫。我们跑过去。大约有二十个人,脸朝下埋在土里。他们排成队,弹孔还在往外冒血。加斯木把尸体一个个翻过来,哭得更厉害了。这些尸体,多数是二十多岁的男性,有几个年龄很小。
村里其他路上躺着几具烧得残缺不全的尸体,这些人拼命挣扎着从屋里逃出来,却死在屋外。他们因剧痛而姿态各异,有的抱着头,还有的蜷缩成一团,像子宫中的婴儿那样,但不久就都一动不动了。
火势渐渐小下来。我在村里四处跑,要找什么东西,一种我自己不想见到的东西。我迟疑地想看清烧焦的尸体的脸,但根本看不出究竟是谁。而且,数量也太多了。
“他们住在那幢屋。”加斯木指着一所烧焦的房子对我说。火焰吞没了所有的门楣窗框,窗棂间的泥土掉落了,露出的绳子上还燃着余火。
震惊中的我全身僵硬,只有眼睛可以慢慢地睁开或闭上。我想甩甩腿,让血液流动起来,但捂着脸倒在地上。我躺在地上,觉得眼珠要从眼眶里鼓出来。我能感觉到眼珠在胀大,疼痛缓解了我身体的僵硬。我全无畏惧地冲进屋子,在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四处寻找。地板上堆着灰烬,并无尸体。我大声叫喊,又哇哇大哭,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还在燃烧的残墙拳打脚踢。我失去了触觉。我的手和脚击打在燃烧的墙壁上,毫无痛感。加斯木和其他几个男孩子要把我拉出去。他们拉我时,我还在不停地踢打。
“我都找遍了,哪里都没见到他们。”加斯木说。我坐在地上,两腿劈开搅在灰土里,两手抱着头。我满腔怒火,几近爆炸。同时,我头上像压了难以想象的重物,脖子疼痛难忍。
我想假如我们没在山上休息,假如我们没遇上加斯木,我就能见到我的家人。我的头痛得像被火烧灼。我两手捂住耳朵使劲揉,毫无作用。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我站起来走到加斯木背后,用胳膊夹住他的脖子,用力压。“我喘不过气来了。”他说。他用力反抗,把我推开。我倒在一个捣锤旁边。我拿起捣锤朝加斯木砸去。他倒在地上。等站起来的时候,他的鼻子流血了。我的伙伴把我拉住。加斯木看着我,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走到一棵芒果树下坐下,擦去鼻血。
伙伴们把我按在地上,激烈地争论起来。有的说是加斯木的过错,才让我与父母无缘相见。其他人觉得这样讲不对,要不是加斯木,我们一个都活不成。我不在乎死活。我只想见到家人,就是跟他们一起死我也愿意。伙伴们动手打了起来,拳打脚踢,有的被摔倒在地。阿尔哈基把朱玛推到一座房子里,裤子着了火。他在地上乱滚乱叫,把火拍灭。朱玛站起来,拾了块石头扔向阿尔哈基,击中了他的后脑勺,血沿着脖子往下淌。阿尔哈基见自己出了血,怒气冲冲地朝朱玛跑过去,但加斯木从中解围,把阿尔哈基拉到一边,用一块布包扎住他受伤的头。看着被大火烧毁的村庄,我们气愤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的旅程似乎已走到了终点。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加斯木慢慢地说。他的话激怒了我,我又想动手。但听到有人群闹哄哄地走近了村子,我们连忙躲进附近的咖啡园,趴在地上观察。
大约有十个叛匪走进了村里。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互相击掌庆贺。有两个看上去比我大一点,衣服上沾着血。另一个叛匪提着一加仑汽油和一大箱火柴。叛匪坐在地上玩起了扑克牌,抽着大麻,胡吹乱侃他们当天的业绩。
“今天烧了三个村子。”一个瘦子笑着说,可能他是最快乐的一个。
另一个唯一穿了全身军装的人随声附和:“是啊,烧三个挺够劲,也就下午几个钟头的工夫。”他停顿了一下,玩起了他的G3狙击步枪。“最过瘾的就是烧这个村。全村一网打尽,一个都没跑掉。太棒了。我们执行命令,通通枪毙。要是长官来了,肯定高兴。”他点点头,看着另外几个叛匪。那几个已经停止了打牌听他讲,一致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互相击掌,又继续打牌。
“另两个村跑掉了人。”另一个叛匪站起来说。他停了停摸摸前额,好像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又接着说:“他们可能看到这个村冒烟了,知道有情况。我们应该改改策略。下一次要对所有村子同时发起进攻。”其他人并不像听那个穿军装的人讲话那样用心听。叛匪继续打牌,聊了几个小时,又不知为何朝天放了几枪。我们这边有人动了一下,干咖啡叶发出声响。叛匪扔下牌各自跑开去隐蔽。有两个人端着枪朝我们走过来。他们快走几步,然后卧倒。我们不约而同地爬起来猛跑。子弹在身后从咖啡园追进森林。加斯木跑在前面,他知道路,我们都跟着他。
跑到森林边,加斯木停下来,等我们赶上来。“沿着路一直往前。”他说。我赶上他时,他朝我笑笑。我不知为什么更生气了。我跑到他前面,沿着长满草的小路跑。阿尔哈基在我前面,两手把树丛分开,像游出水面的潜水员。一些灌木抽打在我身上,但我没有停步。身后的枪声更响了。跑了几个小时,进入森林更深处,路已到尽头,我们仍未停步,直到日落月升。身后还有子弹乱飞,黑夜里可以看得见红光闪过。乌云遮盖了月亮和星星,天上下起雨来,如同哭泣一般。上天的泪水把我们从红光闪闪的枪弹下解救了。
那天晚上我们全身都湿透了,坐在树下喘个不停。追杀我们的人撤了。加斯木哭得像个孩子。我就怕见大人哭。我从小就发现,大人总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哭。加斯木躺在地上痛得打滚。最后,我们鼓足勇气把他扶起来,这才发现他哭的原因。我们跑的时候,他不知何时中了弹,右腿流着血,已经开始肿胀。他的手捂着胸侧,不肯放开,阿尔哈基把他的手扳开,他的胸侧也在流血。他身上开始出汗。阿尔哈基让我把手放在他肋下给他止血。他看看我,两只悲伤的眼睛陷入眼眶。他抬起无力的右手,想抓住我放在他肋下的手。他已不再抽泣。尽管眼泪仍在止不住地流,但不像血流失得那样快。穆萨见不得那么多血,昏了过去。我和阿尔哈基脱下加斯木的衬衫,给他扎在腰上止血。其他人紧张地在一旁看。穆萨醒过来,也在一旁看着。
加斯木艰难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昨天夜里我们走错了路,附近有个瓦里(村旁加工咖啡或粮食的地方),如果我们想回到农场,他可以告诉我们如何找到去那里的路。加斯木搂住我和阿尔哈基的肩膀。我们架着他,慢慢地在丛林里走。每过几分钟,就把他放下,擦去他前额上的汗。
中午过后,加斯木开始大口喘气,全身颤抖。他让我们把他放下。他痛得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他喘息加剧,停下来不滚了,仰面躺着,两眼盯着天空。他的两条腿踢蹬了一会儿,停止不动了。接着两手也不动了,最后是手指头。但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盯着树梢。
“我们把他扶起来。”阿尔哈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把加斯木的手臂搭在我脖子上,阿尔哈基也一样。我们架着他走,他的双脚拖在地上。他的手臂变冷了,身体仍在出汗,血仍在流。我们互相没说一句话。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海江/译节选部分有改动邮购电话:021-63914301联系人:于国畔邮购地址:上海市福建中路193号1507室上海译文出版社邮购部邮编:200001)
【典子的话】
初看这幅漫画时,典子也有点好奇:“为什么厚书上长出的是小树,而薄书上长出的却是大树呢?”仔细想想,呵呵,典子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想,任何事情出了问题都应该先从自身找原因吧。大树之所以长得健壮茂盛且硕果累累,应该是和自己的努力与善于消化吸收分不开的。小树之所以长得弱不禁风且果实寥寥,是不是成长和成才的主观努力不够呢?除了自身的原因外,树有没有受外界因素影响呢?对,书。可是我又疑惑了,大而厚的书总比小而薄的书有营养吧,可结果好像并非如此,再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其实书营养的多少和厚薄不是成正比的,所以我们在选择书时要有一双慧眼。
本期典子在大家的来稿中选出的这四篇,小作者都能够紧扣画面,展开想象,得出令人信服的观点。本期“高手高手之高手奖”获得者是来自江西的小作者陶鑫鹏,他的解读角度新颖,观点独到,典子将送他一本《梯形教室的六个下午》。四名小作者都将获赠典子签名的本期样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