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从常识开始
2008-08-23谢有顺
谢有顺,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国小说理论学会理事,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
很早以前听过一种说法,是用来形容法、英、德、中四国人的办事风格的。一个人丢了一根针,如果这是一个法国人,他会聚众到街上游行示威,高呼口号:“我们要找到这根针!”如果这是个英国人,他会不露声色地跑到皇家侦探局,秘密请人侦破这根针的下落;如果这是个德国人,他会把房间的地板分成一个一个小方格,然后逐格逐格寻找;而如果这是一个古代的中国人,他会找出一根铁杵来,将它磨成一根针;如果这是个当代的年轻一辈的中国人,他则会先找出一根特大号的铁杵,在记者的摄影机和围观的群众面前大做其铁杵磨针的秀,等到风头出尽、暴得大名之后,再趁人不备去偷一根针,以吹嘘自己大功告成。
谁都听得出这个故事里面的讽刺意味——它的确意味深长。其他国家的情况,暂且不论。但我们必须承认,中国文化中的一些思想暗合了这个故事所说的荒谬逻辑。从小时候开始,我们就被教导说,要学习这种将铁杵磨成针的刻苦精神,而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用铁杵磨针是最笨的办法,既浪费时间也浪费资源,它远没有用钱买一根针来得便捷有效。即便你没有钱,也可以用这根铁杵向别人换一根针,而省下磨针的时间。这就好比我们从小就被教导“失败是成功之母”,而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失败在大多数时候就真的是失败,它并非什么成功之母。那些为了证明“失败是成功之母”这一命题的人,往往会举出爱迪生等人的成功事例作为证据,却忘了这是一个既可以被证明也可以被证伪的命题,反面的事例同样举不胜举。多少人,他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没有取得过任何的成功,他原本可以知难而退,在其他领域寻求更适合自己发展的空间,可就因为他相信“失败是成功之母”这种话,一条路走到黑,结果进了死胡同,错失人生的许多良机。
还有,现在的学生作文,写的多半是些“记有意义的一天”之类,在这样的思想训练下,学生们从小就养成了一种习惯,都不太注重观察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或经验,而径直奔向“意义”的大道,结果呢,盲目升华出来的“意义”充斥纸面。老师们从不告诉学生,多数时候,我们的生活都是无意义的,周而复始的,它就是照着生命的规律运转而已。其实,这何尝不是生活最本质的意义?如果非要漠视这样的平常生活,非要在这样生生不息的日子里,找出一个更宏大的“意义”才满意而去,就会造成一些幼小的心灵一开始就向往“生活在别处”,蔑视普通的日子,好大喜功,好高骛远,从而成长为一个难以执著于当下生活、难以诚实地扎根于此时此地的人。
这些单调的思想,说白了,无非是叫人只注重事情的结果,至于为了达到这个结果而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有什么重要的过程,则可以完全不管。这种不言自明的常识错误,如今却成了不容置疑的真理统治着越来越多人的思想,想来真有点叫人担忧。
为了得到一根针,不惜把铁杵磨成针;为了所谓的成功,不惜遭遇无休止的失败。假如对这样的格言和谚语,我们只告诉孩子们单方面的意义,而不引导他们对现成的思想进行质疑,不培养他们怀疑一切、追求真理的勇气,那这样的格言教育,实际上就是在鼓励人放弃自己的大脑,一味地蛮干;用现在的话说是,丝毫不讲究效率、成本,不讲究审时度势、灵活应变。于是,社会现象中的一些怪胎就层出不穷。比如,一些城市为了应付全国卫生城市评比,竟然将臭水沟的水抽干,然后再注入清水甚至矿泉水;又比如,一些学生为了完成老师布置下来的做好事的指标,不惜将自己的铅笔或橡皮擦当作捡来的东西交公……
以上这些都是常识问题,可由于我们长期远离它,它已变成了异类。所谓回到常识,就是要我们经常反思自己身边所发生的每一件事,经常质疑那些似是而非的教导,那时我们会发现:许多事情,我们都要从头再来;真正的革命和解放,应该从常识开始,从每一个习焉不察的生活细节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