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为什么要大兴文字狱(下)
2008-08-15张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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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威胁皇权的势力被一一清除,治绩取得辉煌之后,乾隆并没有丝毫飘飘然,反而更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经过细心梳理,他发现,虽然经过康熙、雍正两代的文字狱,清王朝思想专制已经大大加强,但全社会特别是社会中下层的反清意识并没有彻底根除。于是,乾隆开始集中精力解决人们的思想意识问题。他不仅大规模整理中国历史文献,为天下臣民“御制”了一部标准历史,而且根据时势需要,大幅度修正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甚至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彻底的“消灭记忆”运动。
本期张宏杰先生继续为您精彩讲述乾隆大兴文字狱的其他手段。
由驯身到驯心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十八日晚上,乾隆皇帝在保定行宫的灯下打开了一份奏折,呈递者是退休官员、原大理寺卿(相当于今天最高法院院长)尹嘉铨。
尹嘉铨上这份折子,是想为他已故的父亲、原河南巡抚尹会一“请谥”。折子中说,他的父亲尹会一是一代理学名臣,品德出众、孝行感人,皇帝当年曾亲自赐诗予以褒奖。如今老父已经去世30年,未蒙朝廷赐予谥号,他做儿子的感到日夜不安,因此希望皇帝能从那首御制诗里挑出两个字赐他谥号。
厌恶的表情笼罩了皇帝的面庞。这个尹嘉铨他早就领教过。此人是道学家,以圣贤为志,虽不贪财,但却非常热衷虚誉。在做山东布政使时,他曾借觐见的机会讨赏孔雀花翎,乾隆当时就感觉十分不舒服。没想到几十年后,他又来向自己讨赏了。
“谥者,行之迹也。”赐谥是朝廷对大臣一生做出的官方评价,乃是国家政治生活中十分重大的事情,通常由礼部主持,内阁议定,皇帝亲批。如果大臣后代都向他这样擅自请谥,成何体统?尹嘉铨的心术乾隆一看即知,他不过是借这个“非常之举”为自己博孝子之名。如果请谥成功,那么他孝子之名益彰;如果不成,皇帝也不好拿他出于孝心的请求来怪罪。
虽然不治他的罪,但重重敲打他一下还是十分必要的。乾隆提起朱笔,在折子后面批道:“与谥乃国家定典,岂可妄求。此奏本当交部治罪,念汝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
不祥的气氛笼罩在字里行间。
皇帝把折子抛到一边,看起了下一道,居然又是尹嘉铨的。内容说,我朝出了好几位名扬天下的理学名臣,比如汤斌、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等,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实践了孔夫子的教导,为后人树立了光辉的榜样。因此,他建议皇帝让这些人都“从祀孔庙”,以示“光火圣道”之意。在折子结尾,他还说了这么一句:“至于臣之父亲尹会一,既然曾蒙皇上御制诗章褒嘉其孝行,则已在德行之科,自然亦可从祀,不过此事究非臣所敢请也。”
皇帝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薄薄的嘴唇微微发抖。他拿起朱笔,奋笔疾书:“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每个字都异常迅疾有力。
据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然没那么夸张,但也去之不远。尹嘉铨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这两个折子的后果竟是:
朝廷立刻派出要员,将他锁拿入京。皇帝批发“六百里加急”急件,命人查抄了他在北京和山东博野两处的家。
虽然没有雍正那样“抄家皇帝”的恶名,但乾隆抄家时,手段之严密,籍没之迅速和彻底远过于雍正皇帝,并且格外注意“违碍文字”,每次都会严命抄家官员细心搜检。这次抄尹嘉铨的家时,皇帝特别指示,尹氏之“丧心病狂,实出寻常意料之外”,所以“恐其平日竟有妄行撰著之事”,因此“如有枉妄字迹诗册及书信等件,务须留心搜检,据实奏出”。
三月二十日天还没亮,前天夜里接到上谕的大学士英廉就亲自带领大批兵丁来到尹嘉铨在北京的住所,掘地三尺,细细搜罗。
不出皇帝所料,收获果然颇丰。作为一个“理学大家”,尹嘉铨不但藏书丰富,而且著作颇多。两天内,英廉共找到书籍311套、散书1539本、未装订的书籍一柜、书板1200块以及书信一包共113封。乾隆命一批翰林学士组成“审读小组”,帮助他逐字审查。经过细致筛选,从中发现了数十处“悖逆”之处。
在后来公布的罪状中,皇帝认为最错误的一处是这样一句:“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安能独尊于上?”
打击朋党是清代政治的主线之。宋代以降,大臣们结成朋党的重要途径就是通过师生关系。由于科举时代录取率极低,考中者对于阅卷录取自己的主考官无不感激涕零,一旦录取,就投拜主考官门下,成为他的门生。主考官往往通过这种方式结纳羽翼,门生也希望通过攀附座师而在官场迅速升迁,因此极易在朝廷形成一个个山头,党同伐异,造成朋党之祸。所以,雍正和乾隆使尽了种种手段,扣击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以师生关系结党的习惯。
然而,尹嘉铨认为,因为打击朋党而禁止士人拜师收徒是错误的。儒家性理之学十分精微,其中最微妙的部分又只能通过拜师授徒的方式传授,如果把大儒讲学授徒和官场上门生与座师的关系一律定为朋党,势必削弱“父师之教”,造成圣人之学的衰微,反而不利于皇权独尊。
乾隆觉得,尹嘉铨是公开与雍正帝唱反调,大怒道:“朋党为自古大患。我皇考世宗宪皇帝御制《朋党论》,为世道人心计,明切训谕,乃尹嘉铨竟有‘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安能独尊于上哉之话……不知是何肺肠?”
尹嘉铨的第二大错误是著了一本叫《名臣言行录》的书,书中记录了清初以来的一系列名臣,如高士其、高其位、蒋廷锡,乃至本朝的鄂尔泰、张廷玉的嘉言懿行。乾隆将此书定为大逆之作,认为它会助长人们的朋党思维。因为只有朝廷才有品评大臣的权利,臣民无权把谁定为名臣或非名臣。如果个人可以树立品评标准,必然容易造成大臣及其子孙意见的纷争。被列入名臣录的,其子孙门生自然会感激攀附,与其人结好;没有被列入的,其后代和同党必然群起而攻之,很容易造成朝廷及士林的分裂。
于是,皇帝又怒说:“乃尹嘉铨竟敢标列本朝名臣言行录,妄为胪列,谬致品评,若不明辟其拌,将来流而为标榜,甚而为门户,为朋党,岂不为国家之害,清流之祸乎?”
看到皇帝公布的这两大罪状,大臣们才明白,皇帝兴起此狱的目的是为了继续扫荡朋党之风。
通过文字狱来打击朋党,在乾隆朝已经不是头一回了。雍正朝鄂尔泰、张廷玉两大集团的争斗一直延续到乾隆朝,在乾隆的严密防范和不断敲打下,两大集团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鄂尔泰死后,鄂党并没有就此土崩瓦解,暗地里仍然固结不散。鄂党的重要人物、大学士史贻直继承了鄂尔泰在鄂党中的领袖地位,与鄂尔泰的侄子鄂昌及鄂党门生故吏联系紧密,遇事通风报信、彼此协调,专门和张廷玉一派为敌。不过史贻直为人谨慎,行事秘密,难抓实迹,令皇帝头痛不已。
经过秘密调查与周密思考,皇帝决定采取一个出人意料的手段来打击鄂党,打击的目标则锁定在四品官员胡中藻身上。胡中藻,号坚磨
生,乾隆元年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其时正丁忧在江西老家。他是坚定的鄂党分子,虽然没有犯过严重的政治错误,但政治倾向相当鲜明,党同伐异心态之严重尽人皆知。
乾隆二十年二月,皇帝暗地里调兵遣将,分路出击,掀起了一场打击朋党的风暴。第一路,秘密派出贴身侍卫哈清阿前往江西新建县逮捕胡中藻,并查抄其家;第二路,密令广西巡抚卫哲治将胡中藻任广西学政时所出的试题与他人唱和的诗歌抄送进京,以检查其中有没有悖逆之处;第三路,密令陕甘总督刘统勋立刻查抄胡中藻的好友、甘肃巡抚、鄂尔泰之侄鄂昌的家,严密查抄二人的往来书信及其他“不法文字”。
各路兵马闻风而动,不久就取得了一系列“战果”。
三月十三日,皇帝突然把朝中所有重要大臣召集到一起,向他们宣布:“经过皇考(雍正)严加惩创,数十年来臣民成知警惕。不意竟还有出身科目,侧身简要而鬼蜮为心者,借诗歌吟咪,而肆其悖逆诋讪!”
听到这里,群臣相顾失色,科甲出身的翰林们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待到皇帝指明是胡中藻后,众人不免大惑不解,因为胡氏为人虽然不被称道,但尚没听说过有什么大逆不法之行为。
皇帝扫了众人一眼,缓缓地说:“胡中藻之罪过,并不在于他杀过人、贪过钱,而在于其心地之悖逆。他著有一本诗集《坚磨生诗钞》,想必许多人都知道吧?其中有句云‘记出西林第一门就是昭然的证据之一。”
西林者,鄂尔泰的姓氏西林觉罗氏也。胡中藻在诗中洋洋自得地宣传自己是朝廷第一重臣鄂尔泰的门生,在乾隆以种种手段痛杀科甲朋党之风的时代背景下,确实有点不合时宜。乾隆因此指斥胡中藻:“伊在鄂尔泰门下依草附木,攀援门户,恬不知耻!”
乾隆接着又指出了胡中藻的另一大“罪证”。胡中藻诗集中有这样几句:“琐沙偷射蜮,谗舌狼张箕”、“青蝇投吴肯容辞”。“青蝇”者,进谗言之小人也。很明显,这两句是形容张廷玉及其党羽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谗言倾陷鄂党人士,导致他升迁不顺。乾隆一向以大权独揽、乾纲独断为自豪,认为在自己的英明洞察面前没有人敢于欺君弄权。胡中藻这两句诗不但是对张廷玉的倾陷,也是对自己的轻视,为此乾隆气愤地说:“试问此时于朕前进谗言者谁乎?”
这两条罪状,确实不完全是深文周纳。胡中藻因为朋党积习而被皇帝瞄准,还真有些咎由自取。在风霜严肃的乾隆朝,大家都冰渊自凛,一举一动无不小心翼翼,即使那些结党营私者,行动也都极为秘密,绝不敢露出任何形迹。只有这个胡中藻官位不大,朋党作风却十分张扬,一举一动立场过于坚定,爱憎过于分明,动辄义形于色,算得上染有朋党风气的典型人物。
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打击朋党的切入点,乾隆是有深刻用心的。他不以具体的结党营私实迹作为打击点是因为如果非要实打实地追查,则由一桩一件,会牵连出一百件、一千件,人们相互攀折、相互举报,最终一定会兴起一场把朝中大部分官员都纳入其中的大狱,打击面过宽,政治骨干都会受损,朝廷也就没法运转下去了。因此,他选择了胡中藻——论官职,他不大不小,位置清要,在朝中有一定的知名度,却又没有什么实际政治职责,朝廷大政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论人品,此人素来党同伐异,上蹿下跳,是朋党积习最重者,大家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另外,从诗词人手定罪,不会牵连任何实际事务,也就不会兴起大狱,同时,以诗词小故而杀掉一个大臣,可以最大程度地表达皇帝根除朋党的决心,对朝中大臣造成出其不意的震怖效果。
不过,这几句诗除了表明胡中藻确有朋党作风之外,并不足以致胡于死地。因此,乾隆继续在《坚磨生诗钞》中吹毛求疵:
胡中藻以“坚磨生”为号,表示自己操守坚定,但乾隆认为“以此为号,是何居心?”在盛世臣民欢欣鼓舞接受朝廷的阳光雨露与春风吹拂时,你“坚”什么?“磨”什么?
诗钞中有“一把心肠论浊清”之句,浊、清对用,讲的是政治节操,皇帝却说:“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
胡诗中有“老佛如今无病病,朝门闻说不开开”一句,乾隆说,“老佛”指的就是他,然后辩驳说:“朕每日听政,召见臣工,如何说‘朝门不开?”
胡中藻写诗颂扬皇帝免除农业税的善政:“那时偏灾今降雨,况如平日佛点灯。”乾隆认为意含讽刺,说:“朕一闻灾歉,立加赈恤,为什么说像佛点灯那么难以见到?”
甚至胡中藻任广西学政期间所出的试题“乾三爻不象龙说”,乾隆也无端周纳,认为这是对“乾隆”二字的讥讽诋毁。
说实话,这些“证据”,乾隆自己也知道站不住脚,但为了打击朋党,他只好硬着头皮杀一儆百。
借胡中藻这个引子,乾隆展开了对鄂党计划已久的局部打击。在抄家时,不但抄到了鄂昌与胡中藻叙门谊、论杯酒诗词唱和的证据,还发现了鄂氏的另一重要“罪证”。原来,鄂氏所做的《塞上吟》中有一句称蒙古为“胡儿”。因为蒙古与满族同为草原民族,是其重要的政治同盟者,所以乾隆说:“鄂昌身为满洲……‘塞上吟称蒙古为‘胡儿,是自加诋毁,非忘本而何?”
最终,胡中藻于菜市口被“从宽斩决”,“以为天下后世扃戒”;鄂昌则被赐令自尽;鄂党首领史贻直也难逃霉运,被令以原品退休,闭门家居;早已死去多年的鄂尔泰的灵位也被撇出贤良祠,“以为大臣植党者戒”。
专制政体中,解决政治难题,有时还真的需要这样特殊乖戾的处理手法才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自“胡中藻案”之后,朋党之风还真的在乾隆朝绝了迹,大臣们不但不敢再结党营私,平时甚至不敢再私下往来。朋党的威胁在中国历史上被降到了最低程度,皇帝的独尊地位终于牢牢地确立起来。
虽然打击朋党的成绩如此卓著,但乾隆却从来没有掉以轻心,他深知这一政治顽疾虽然匿迹于一时,却绝不会就此寿终正寝,政治高压稍一放松,它就会死灰复燃。尹嘉铨的出现,让日夜不停搜寻自己统治漏洞的乾隆又发现了专制政治的一个薄弱环节:民间讲学之风。
民间讲学具有高度的自发性和强大的生命力,它的目的是探讨学术真谛,陶铸学人完善的人格,而不像官学那样以科举人仕为唯一目标。民间讲学一秉学术自由的原则,尤其重视辩驳、争论对学术发展的推动作用。各书院之间经常举行大规模的辩论会,各派学者云集荟萃,彼此攻伐,极大地促进了儒学学理的深入发展。日常师生之间,也注重质疑问难。
中国历史上,民间讲学现象非常普遍。孔子收徒三千,首开民间讲学之先河。到了宋代,书院大量出现,名儒大家各自以书院为据点传授自己体悟到的圣人心法,讲学之风空前繁盛,理学由此兴起并成为儒学的主流。及至明朝,讲学之风达于极盛,几乎无处不讲学,无人不讲学。然而,步入清代,自由讲学之风却戛然而止。
萧一山说:“清人以异族入主,时不免存疑忌之心,对于智识阶级为尤甚。聚众讲学,形同煽
惑,是以深中清廷之忌。”所以,顺治十七年,朝廷颁布命令,严禁士子会盟结社。各地民间私人书院也被政府转变为官办,原来自由学术研究的场所沦为科举考试的预备机关,讲学内容与规模受到严格限制。自由讲学之风由是渐息,清代之学术,“乃渐由学术团体,一变而为私人研究”。
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自由讲学之习在乾隆朝又有所抬头,特别是像尹嘉铨这样自命的“道学家”,认为自己获得了圣人的“独传心法”,不传授给他人实在是一种损失,因此私下里仍然大肆收徒聚众,退休之后更是奔走于各书院之间。尹嘉铨自己讲学还罢了,却又不知深浅地奏请皇帝推崇道学名臣,企图重新挑起“正统”之争,煽动讲学之风,让乾隆如何能不赫然震怒?
乾隆认为,讲学的最大威胁在于容易滋生朋党倾向。对于提倡纲常名教的道学本身,他是坚定支持的,但是要求学术自由、百花齐放、自由辩论,他则绝不允许。正如鲁迅所说:“因为一学样,就要讲学,于是而有学说,于是而有门徒,于是而有门户,于是而有门户之争,这就足为‘太平盛世之累。”况且儒学思想的生长点也是多源的,许多儒学大家往往把自己视为儒家正统,而把他人视为异端。讲学、自由辩论很容易导致不同的学术派别的争执甚至冲突,进而引发政治上的矛盾斗争,如宋代朱熹与陆象山就曾经势如水火,彼此辩论不休,在朝大臣也卷入其中,分成派别门户,最终引发了朋党之争。
所以,乾隆在斥责尹氏的圣旨中说:“古来以讲学为名,致开朋党之渐,如明季东林诸人讲学,以致国是日非,可为鉴戒。乃尹嘉铨反以朋党为是,颠倒是非,显悖圣制。”而他兴起这场大狱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狠狠打击有所抬头的民间自由讲学之风,把一切不利于专制统治的民间力量消灭于萌芽之中。
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八日,皇帝钦命以大学士三宝为首的几位大臣组成专案组,对尹嘉铨进行审讯。
在皇帝的授意下,审案大臣并不拷问尹嘉铨的“大逆”实迹。他们知道,这个“道学家”、书呆子,一辈子只知道读书作文,想成为大圣大贤,永垂青史,因此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反动问题”,所以审问的重点是尹氏的家庭隐私。
会审尹嘉铨时,审案大臣丝毫不顾这位前三品大员的面子,为了“泄公愤而快人心”,将其“严加审讯,多受刑法”,以拷问“其究属何心”。在夹棍之下,尹嘉铨没有挺住,采取了要什么给什么的态度。请看以下几段审讯记录:
当年尹氏当面讨要花翎的事,皇帝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承审官首先追问:“你当时讨赏翎子时,说是没有翎子就无法回去见妻小。你这假道学怕老婆,到底皇上没有给你翎子,你如何回去的呢?”
尹嘉铨供词:“我当初在家时曾向妻子说过,要见皇上讨翎子,所以我彼时不辞冒昧就妄求恩典,原想得了翎子回家可以夸耀。后来皇上没有赏我,我回到家里,实在觉得害羞,难见妻子。这都是我假道学、怕老婆的事实。”
自打嘴巴,承认自己怕老婆、假道学后,承审官并不满足,又追问起他要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处女为妾未果的事。
承审官问:“你所书《李孝女暮年不字事》一篇中有‘年逾五十,依然待字,吾妻李恭人闻而贤之,欲求淑女以相助,仲女固辞不就等语。此女既立志不嫁,又年过五旬,你为何叫人遣媒说合,要她做妾?这样没廉耻的事,难道是正经人干的吗?”
尹嘉铨供词:“吾妻要聘她为妾,我那时在京候补,并不知道,知道后才替她做了这篇文字以表扬她,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她的面。但她年过五十,我还将要她做妾的话写在文字内,这就是我廉耻丧尽,还有何辩。”
已经承认自己廉耻丧尽,但承审官却更尖刻地问:“你妻子平日妒悍,所以替你娶妾,是因为知道这女人断不肯嫁,她又得了不妒之名。怕是你这假道学居常做惯这欺世盗名之事,你妻子也学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尹嘉铨无奈又承认了欺世盗名之事。
承审官的刻薄真是到家了,然而,没有皇帝的授意,他们是不敢把审理“国家要犯”的严肃之地变成嬉笑怒骂的场所的。那么,乾隆为什么对尹嘉铨如此刻薄呢?
康、雍、乾三朝政治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反对假道学。
应该说,道学确实有真假之分。“道学”一名流行之后,“假道学”这三个字就应运而生,如影随形。儒家理想主义所悬标准过高,为庸常人性所难堪,因此有的人不免虚伪迂阔,最下者甚至流于欺世盗名,为世人所诟病。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对这种人的作风有精彩的描写:“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讲,会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一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
假道学的特点就是言行不一。尹嘉铨为人行事,就颇多假道学的嫌疑。然而,事情并不止于打击假道学这么简单。在打击假道学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清代帝王对“真道学”的反感和排斥。
按理说,“道学”或者说“理学”要求人们践行圣人的教导,做正人君子,忠君孝亲,对专制统治是有利的,历代莫不大力提倡。然而,专制主义的历史发展到清代,就连这种“道学”本身也成了专制极度扩张的妨碍。
原因很简单。理学固然有维护纲常的一面,同时也有追求自我完善,要求人格独立的一面。儒家学说为士人们设定的最高人格理想不是功名利禄,而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成为顶天立地的完人。
早期儒学都对人的自由意志极为推崇。孔子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孟子则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一言以蔽之,原始儒学要求其信徒能在权力面前挺起腰杆,而不做随声附和的应声虫。儒学一方面要求其信徒尽力为皇帝服务,同时也要求他们不放弃对自己人格尊严的坚持和精神价值的追求。在世俗层面,儒学信徒对皇帝和权力秩序服从尽礼;在精神层面,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圣人”自期,追求“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希望自己能够通过道德砥砺,成为达到最高、最完美境界的人,在精神上远远超越帝王和其他权力者。如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严光帮助刘秀取得天下后却不肯做官,而是隐居富春山耕钓自娱;及至唐代,李白仍然希望自己能在“事君之道威,荣亲之艾毕”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逃离权力的控制。
但君权是世界上最具扩张性的事物之,它不允许任何独立的事物存在。士人的人格追求,在专制达到巅峰的清代自然也就成了君权的障碍。
清代的建立与以前诸朝不同,在入关以前,满族社会中带有大量的奴隶制因素,因此雍正皇帝说:“满洲风俗,尊卑上下,秩然整肃,最严主仆名分。”其他清代统治者也一再说“主仆之分,满洲尤严”,“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传统儒家君臣关系是完整的互动关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双方各有各的尊严底线,然丽人关之后的清代皇帝却以满洲“主奴名
分”替换了,或者说改造了数千年以来的君臣关系,使之变成了赤裸裸的主子和奴才关系。他们要求,作为臣子不但身体要属于君主,心灵也应该属于君主,不应该有任何自己的独立意志和需求,特别是个人尊严。雍正皇帝就曾直截了当地说过:“大臣要无时无刻不与皇帝统一思想,不许有自己的独立意志。要统一思想,那么一切是与非的标准都必须唯我是从,将朕之所好者好之,所恶者恶之,是非画一。”
清代前期帝王皆雄才大略,在统治术上亦大有创新,他们对大臣的控御由驯身阶段发展到了驯心阶段。为了彻底把大臣改造成奴才,雍正帝提出一个重要观点:“为臣不惟不可好利,亦不可好名。名之与利,虽清浊不同,总是私心。”意思是一个大臣如果过于注重自身修养,过于在乎自身的名誉,也会妨碍他们全心全意、不打折扣地为皇帝服务,妨碍他们成为绕指柔的奴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从雍正开始,清代帝王就想方设法挫辱、打击那些在帝王淫威面前拒不低头的大臣。
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十七日,“尹嘉铨案”审结。诸位大学士、九卿等在反复审讯后,奏请将尹按大逆律凌迟处死,亲属缘坐。不过乾隆大仁大德,加恩免其凌迟,改为斩立决,亲属一并加恩免其缘坐,同时命各省查缴、销毁尹的著述或编辑的著作,他在各地的碑崖、石刻及拓本也一律铲削磨毁。为了消除尹嘉铨所做的《名臣言行录》的影响,乾隆特下长诏斥责尹嘉铨的“名臣论”说。
不论尹嘉铨是真道学还是假道学,本来都不干王法,生活在除乾隆之外的任何一个时代,他都会安享天年、寿终正寝。然而很不幸,他遇到了乾隆。
任何事情都有另一面。乾隆极力扩张君权,虽一时收到彻底稳定之效,却造成了一个更为严重的后果,那就是清代后期士大夫道德与精神的迅速堕落。
本来进入清朝之后,士节、士气较之中国历史上的其他时代已经大为降低,乾隆中期以后,士大夫道德自律更为松弛。官场之上,唯以升迁为务,书院之中,只以进身为荣,贪污腐败之风极少遇到道德纲常的抵抗。嘉庆之后直到道光,清代历史上不但没有出过什么名臣、能臣,甚至没能出现有才干的奸臣、恶臣。时人描写晚清官场习态时说:“仕途钴刺要精工,信常通,炭敬常丰(这是说外官打探京城官场消息,贿赂京官)。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中国社会至此彻底进入万马齐喑的状态,沉入几千年间士风的谷底。
净化戏曲舞台
清代最有影响力的娱乐方式非戏曲莫属,那个时候没有电影、电视、演唱会,也没有卡拉OK,从王公贵族到下里巴人,唯一的选择只有戏园子。那些名角们集今天的歌星、影星、舞星的诸种魅力于一身,具有风暴一样的威力。
清代戏迷的痴狂,绝不下于今天的追星族。康熙年间,上海嘉善县枫泾镇赛神,请了戏班子演出秦桧杀岳飞父子之事。由于演员十分投入,“曲尽其态”,一位台下看戏的皮匠“从众中跃出,登台,挟利刃直前刺秦桧,流血满地”(《三冈续识略》卷下),扮演秦桧的演员当即死于台上。
乾隆皇帝也是戏迷之一,且戏瘾特大。每逢节庆,宫中必是锣鼓喧天,皇帝必然场场不落。乾隆不但爱听,有时还参与创作,《清稗类钞》中载:“高宗精音律,《拾金》一出,御制曲也。”《拾金》是一出小串戏,演一乞丐因偶拾一金,大喜过望,连续演唱多种曲牌,亦庄亦谐,以示欢快。能为这样一出小戏设计唱腔,可见皇帝功力之深。
皇帝爱戏且懂戏,当然是戏曲事业的一大荣幸。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由于认识到戏曲形式喜闻乐见,在不同阶层中都有大量粉丝,特别是对底层民众的精神世界的影响更是无与伦比,所以,在通过文字狱净化上层文化的同时,乾隆并没有忘记对底层百姓精神健康的关注。
中国历史上一直有禁戏传统。对于戏曲的威力,历代统治者均如临大敌,其原因一是演起戏来观者如堵,容易“聚众闹事,通宵达旦,兴讼生盗”,影响社会治安,甚至蕴酿社会动乱;二是戏曲这东西太容易打动人心,“近诱男女,远招匪类,长奸诲盗,败坏风俗”。
大清王朝是禁戏最为严格的一朝。为了防止戏班子对某些正面历史人物进行恶搞,雍正朝规定,戏台上不许出现历代帝王、孔孟圣贤及忠臣烈士,因为“历代帝王后妃及先圣先贤、忠臣烈士之神像,皆官民所当敬奉瞻仰者,皆搬做杂剧用以为戏,则不敬甚矣”(雍正皇帝语)。《大清律例》更是明确规定:“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妆扮者与之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
为了防止出现动乱,清王朝还规定,在迎神赛会、庙会之类的群众聚集场所不许演戏,葬礼上不得演戏,旗人和军人不许看戏,妇女不许看戏……种种禁止措施的目的,都是要把这种新兴的娱乐方式的影响力限制在最小范围。
乾隆皇帝抓戏曲,有三方面内容:一是禁,二是改,三是创。作为资深戏迷,乾隆很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地禁戏是极不明智的做法。“禁”的力量是有限的,有的时候甚至会导致“逆向消费”,越禁越火,越禁越普及,越禁越深入人心。
皇帝认为,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一种娱乐方式,既然可以“污染思想”,同样也能“净化思想”。戏曲虽有伤风败俗的一面,但也是宣传教育底层民众的最好方式,“每演戏时,见有孝子悌弟,忠臣义士,激烈悲苦,流离患难,虽妇人牧竖,往往涕泗横流,不能自己。旁视左右,莫不皆然。此其动人最恳切,最神速,较之老生拥皋比,讲经义,老衲登上座,说佛法,功效更倍”。那些宣传忠君孝亲的戏剧对帝国的意识形态建设,功莫大焉。
因此,乾隆朝戏曲工作的思路较历代都高明。乾隆把禁戏的重点从禁地点、规模、时间转移到审查、修改和禁止演出的内容。通过为老百姓提供优质的精神产品,寓禁于演,化不利为有利,化有形为无形。
在审查禁书的过程中,乾隆注意到了一系列有“违碍”内容的戏本,有的涉及政治和民族问题,“如明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有的充斥“胡”、“虏”字样,存在丑化少数民族的情节;有的黄色下流,不利风化;有的宣传凶杀暴力,格调不高。结合禁书工作,皇帝要求各地官员严格审查民间剧本。
乾隆四十年,乾隆在审查各地报送到京的禁书时,发现了一出叫《喜逢春传奇》的剧本中有“不法字句”。皇帝非常重视,特别下旨说:“传谕高晋、萨载,于江宁、苏州两处,查明所有纸本及板片,概行呈缴。”一声令下,这个剧本的所有版本均被销毁,这也是乾隆禁毁戏曲之开端。
乾隆四十五年,乾隆正式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开始清理不良剧本活动,接着又发布上谕,要求各省把禁书工作的阶段性重点转移到剧本上来:“因思演戏曲本内,亦未一必无违碍之处,如明
季国初之事,有关涉本朝字句,自当一体饬查。”
是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乾隆皇帝再次强调审查剧本的重要性,上谕要求非常细致:“再查昆腔之外,有石牌腔、秦腔、弋阳腔、楚腔等项,江、广、闽、浙、四川、云贵等省皆所盛行,请敕各督抚查办。”
那么,乾隆朝被禁的戏目都有哪些呢?历史学家研究的结果,乾隆一朝大约禁了三百出戏,大致可以分为这样几类:一是有民族情绪的违碍政治戏;二是才子佳人爱情戏;三是大批水浒戏;四是某些反映宫廷政治斗争的戏;五是有凶杀暴力内容的戏。所禁戏中,最著名的是王世贞的《鸣风记》、李渔的《笠翁传奇》十种、洪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实甫的《西厢记》和汤显祖的《牡丹亭》。
有人可能会问:《西厢记》、《牡丹亭》和《长生殿》都是历久弥新的名作,既不反动,也不黄色,禁者何为?清人余治《得一录》中记载了一部《翼化堂条约》,是当时戏曲界的一部行约,其中一些条文解释说:“《西厢记》、《玉簪记》、《红楼梦》等戏,近人每以为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与淫戏有别,不知调情博趣,是何意态;迹其眉来眼去之状,已足使少年人荡魂失魄,暗动春心,是诲淫之最甚者。”
禁水浒戏的理由则更为充分,“《水浒》一书……如祝家座、蔡家庄等处地方,皆属团练义民,欲集众起义,剿除盗薮,以伸天讨者,座之均为若辈所败,而观戏者反籍称宋江等神勇……世道至此,纲沦法敌,而当事者皆相视漠然,千百年来,无人过问,为可叹也。”
不许演宫廷政治戏,则是因为在这些戏中,“人主偶信谗方言,屈杀臣下,动辄招集草寇,围皇城,倒戈内向,必欲逼胁其君,戮其仇怨之人以泄其仇者,此等戏文,以之演于宫闱进献之地,借以讽人主,亦无不可,草野问演袒裼裸裎,则君威替而乱端从此起矣。”而一些穷形极相描写奸臣如何祸政乱国的戏也不许演,这是因为这些戏剧往往把奸臣们演得太丑、太恶、太没底线,让今人看了,认为与之一比好过他10倍,因而放松了自我改造的紧迫感。
乾隆朝禁戏的另一个重点是武打和涉案内容。乾隆三年,福建水师提督王郡在汇报中说,有些地方戏以武打、凶杀等刺激性场面穿插其间,借以吸引观众,结果造成一些人争相模仿,“引类呼朋闻人戏馆,取乐争锋、逞凶打架者不一而足”的不良后果,特别是青少年接受能力强而辨别能力差,很容易因此舞刀弄棒,走上邪路,因此请朝廷下令禁戏,以端风俗、宁地方。
乾隆皇帝并不是禁戏的第一人,却是改戏工作的首创者。
在审查剧本的过程中,皇帝发现几乎部部都有“违碍之处”。他认为,对于那些内容基本积极向上的戏不宜简单地粗暴禁毁,而应该通过局部修改,使之更好地为他所期待的目的服务。
乾隆四十五年,皇帝在禁戏的圣谕中第一次提到了这个问题:“至南宋与金朝关涉词曲,外问剧本,往往有扮演过当,以至失实者。流传久远,无识之徒或致转以剧本为真,殊有关系,亦当一体伤查。此等剧本,有应删改及抽掣者,务为斟酌妥办,并将查出原本暨删改抽掣之篇,一并粘签解京呈览。”意思是说,许多涉及南宋与金朝内容的戏虽然主旨是为了表彰忠义,但是对金人等少数民族丑化过甚,因此需要加以修改。
乾隆皇帝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创造了剧本审查制度。他要求各地地方官详细审查收缴到的剧本,看有无需要改动之处,并汇报上来,由自己亲自把关定夺。此外,他还组织了一批专家学者,对这些戏曲中的违碍及不当之处一修改。戏改工作按“三个对头”原则进行:一、思想感情对头,即对清王朝要怀拥护忠爱之情,对少数民族不得存歧视污蔑之处;二、基本情节对头,人物身份和关系应有伦次,扮演应使人信服,不可过分夸张;三、时代气息对头,不可乱用本朝服色,坚决纠正演员在着装、语言以及整体风格方面低俗、媚俗现象,“务须详慎抉择,使群言悉归雅正”。
从唱词、帮腔、武打龙套、身段扮相、念白台词到锣鼓、道具,都在皇帝的亲自指导下进行了反复推敲修正、拔高提纯、脱胎换骨。《清稗类钞》中载:“南巡时,昆伶某净名重江浙间,以供奉承值。甫开场,命演《训子》剧,时院本《粉蝶儿》一曲,首句俱作‘那其间天下荒荒,净知不可邀宸听也,乃改唱‘那其间楚汉争强,实较原本为胜。高宗大喜叹,厚赏之。”从中可知皇帝对剧本改造工作的态度。
为适应盛世需要,除了禁和改外,乾隆还积极扶持重点创作,大力鼓励新剧本的出现。
皇帝亲自组织了由庄亲王挂名,刑部尚书张照担纲,诸多有文艺才能的朝臣亲自投入的戏曲创作班子。在皇帝的亲自指导下,他们主撰了一系列“大戏”,剧本的题材既有历史故事,又有魔幻传说,“以显因果报为之本。又凡忠臣叉士之遇害捐躯者,须结之以受赐恤,成神仙;乱臣贼子之犯上无道者,须结之以被冥诛,正国法”。
如上所述,乾隆朝戏曲工作中的意识形态控制更为精致化、隐蔽化,皇帝煞费苦心进行了许多创新,然而乾隆朝戏曲的发展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走势:既繁荣,又荒芜;既热闹,又单调;既豪华排场,又内容空洞。
乾隆年间的宫廷大戏规模宏大、气派非凡。多数戏剧为十本二百四十出,人物众多、气势恢宏,有的戏要是从头到尾全部演完,居然需要10天时间。一位朝鲜使臣在看完宫廷大戏后曾写道:“一句演出《西游记》,完了《升平宝筏》筵。”(《滦阳集》)
乾隆十六年,皇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为了表孝心,给太后组织了一场空前的大堂会:“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粱桥,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结撰楼阁……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务四方之乐……游者如入蓬莱仙岛。”等到乾隆南巡时,各地大吏给他献忠心,演出场面更是惊人:“御舟将至镇江,相距还有十余里时,遥望扬子江岸上,著一大寿桃,硕大无比,颜色娇嫩,红翠可爱。待御舟将近,忽烟火大发,光焰四射,蛇掣霞腾,几眩人目。正在人晃忽间,巨桃忽裂,现一剧台,上有人数百,正在表演寿山福海折子戏。此景令人惊异,若在仙境一般。”
皇帝非常善于利用戏曲手段来装点时代,不仅对宫廷戏曲事业进行扶植,还修建了中国历史上最大、最豪华的宫廷大戏院,制造了空前的大型砌末,“特声容之美盛,器服之繁丽,则钧天广乐,固非人世所得见”,凡重大活动必有大戏助兴,充分展示国家的实力和盛世的风光。
乾隆时的一个文臣名叫赵翼,有幸在避暑山庄看了一次大规模的演出,被演出的气势和气氛所震惊和感染。后来,他回忆说,这次演出的规模完全出乎凡人的想象之外,戏台高达三层,宽九间,参加的演员多达数千人。最为特殊的是,演出的舞台内有高、精、尖的机械装置,可以完成多种三维动作,演出效果十分惊人:“戏台闰九筵,凡三层。所扮妖魅,有自上而下者,自下突出者。甚至两厢楼亦作化人居,而跨驼舞马,则庭中亦满焉……至唐玄奘僧雷音寺取经之日,如来上殿,迦叶、罗汉、辟支声闻,高下分九层,列座几千人,而台仍绰有余地。”
所谓“自上而下”、“自下突出”,是指下层舞台(称“寿台”)的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活动的,并安装了机械,可以升降演员和砌末。所谓“两厢楼亦作化人居”,即指寿台的后部是双层台面,上层叫“仙楼”。仙楼设有木梯多座,向下可到寿台前部表演区,向上可通中层舞台(称“禄台”)和上层舞台(称“福台”)。演出场面之繁复、规模之宏大,可谓登峰造极。
皇族的喜欢、推动以及巨额的金钱投入,极大地促进了宫廷戏曲的繁荣,也促进了民间戏曲的发展。乾隆年间,中国戏曲史上发生了许多大事,如徽班进京,高腔异军突起,昆曲繁盛一时。终乾隆一朝,昆曲空前繁荣,其他戏剧犹如繁花似锦,可以说,乾隆皇帝对我国戏剧文化的发展做出了相当重要的贡献。然而,乾隆朝戏曲的另一个特点也十分突出,那就是内容异常贫乏。宫中演出、剧本内容都受到更森严的箝制,每一句话都要受到层层审查和把关;二百余出的连台宫廷大戏,演出主题永远是喜庆欢乐、祥和太平,场面永远是华服艳舞、仙乐飘飘,内容永远是祝皇帝、太后身体健康、国家万年无疆。这些戏的内容回避现实矛盾,思想观念陈腐,艺术特色千篇一律,缺乏内容和深度,难怪余秋雨先生总结说,这不过是“虚张太平声势,点缀圣朝恩德,伪造天命天意,宣扬道学迷信”。
在皇帝的文艺政策下,乾隆朝戏曲内容也呈现两个特点:第一,戏曲作品内容的道德化,专门以阐扬忠孝节烈之事为职志;第二,戏曲文学样式的诗文化,戏曲词句越来越雅,“缺乏激情深意,又大都是脱离舞台的案头之作”。
因此,乾隆时代既是一个戏曲空前兴盛的时代,又是戏曲衰落的开端。吴梅说:“余尝谓乾隆以上有戏无曲,嘉道之际,有曲无戏,成同以后实无戏无曲矣。”专制统治者刻意制造的春天,最终无不会演变成严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