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中央文革”做记者的日子
2008-08-11邢文举杨民青
邢文举 杨民青
总政的借调通知
1933年2月,我出生于吉林省九台县,1950年11月,从学校參军参加抗美援朝,1953年4月,在朝鲜火线入党。1965年,我在沈阳军区后勤部七六七仓库政治处任宣传干事,被抽调参加社教工作团,在黑龙江通河县搞了一年多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
1966年9月,“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社教运动告一段落,我返回原单位。
回到仓库,政委南荫堂告诉我,沈阳军区后勤部来电话,通知借调我到北京总政工作。沈阳军区后勤部的干部处长和保卫处长一起来到我们仓库,找我谈话说,组织调你到北京去,工作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好好表现,现在正进行“文化大革命”,是组织考验你的时候,一定要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
说实话,听说要借调总政,我深感受宠若惊。我当然无法料到,此行虽然只有十六个月的时间,却影响和改变了我的后半生。
名义上的“钦差大臣”
1966年9月9日,我从沈阳乘火车到北京,除我们沈阳军区三十多人外,还有来自北京、济南、广州军区的同志,共约二百人。人员到齐后,便召开了会议,总政副主任刘志坚讲话说,中央调部队同志参加“文化大革命”,到新成立的“中央文革”做记者工作。接着,“中央文革”成员王力讲话。王力说,调你们到“中央文革”工作,任务是到各地观察“文化大革命”情况,你们一定要紧跟毛主席,紧跟“中央文革”,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领导讲话后,“中央文革记者站”负责人徐学增说,我们是“中央文革记者”,到各地是以《解放军报》记者的名义公开活动,主要任务是观察“文化大革命”,反映各地情况,向“中央文革”报告,站不站在造反派一边,是立场问题,是对毛主席的态度问题。
“中央文革记者站”为我们照相、办证,我们就算是《解放军报》记者了,但实际是为“中央文革”提供报告情况。办公地点设在北京花园村。后来又增加了一批人,他们的身份是《红旗》杂志的记者。陈伯达、江青、康生、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曾多次接见我们。
集训和学习结束,沈阳军区205医院政委禹福春、23军某部教导员郑钧亭和我三人被分配去江苏省,住南京军区。禹福春被指定为“中央文革”南京记者站负责人。
我们的火车是早上到的南京,南京军区派人来车站接我们。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军区政委杜平在华东饭店等候我们,并亲自陪同我们,下榻饭店四楼的高级房间。杜平是我们的老首长,在朝鲜,他是志愿军政治部主任;在沈阳,他是沈阳军区政治部主任。
华东饭店被南京人称为“AB大楼”,据说过去是美国顾问团的房子,后被南京军区用来接待高级干部。我们被安排住在一个套房里,外面有会客厅,安装了红机子保密电话,可直接和“中央文革记者站”通话,也可和中央一号台通话。
杜平交代南京军区司令部管理局,给我们配备了车辆,随叫随到。我们在华东饭店就餐,每人每天交六角钱,每餐四个菜,不足部分,由南京军区补贴。
经过“导演”的常委会
早在我们这些“记者”到各地前,各省、直辖市、自治区党委都收到了“中央文革”的通知,今后,将有“中央文革记者”列席党委常委会。
到达南京第二天,禹福春让我联系列席省委常委会。我用红机子直接要省委办公室,接电话的是省委一位姓姚的秘书长。听得出来,他们已接到通知,并不感到突然,还代表省委领导,对我们表示欢迎,希望我们今后多帮助、多指导。
后来听江苏省委常委、统战部长高啸平说,在我打电话给姚秘书长后,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江渭清向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通报“中央文革记者”要参加省委常委会。张平化说,他们也得到了通知。高啸平后来向我泄露了“天机”,原来,省委要记者列席的常委会,事先都经过“导演”,是专门“表演”给我们看的。
禹福春是我们的负责人,省委常委会由他列席参加。不久,他被调回部队,便由郑钧亭和我轮流列席。时间长了,我们的知名度逐渐高起来,不仅江渭清等人对我们客客气气,就连南京各大学的造反派头头也对我们另眼看待。
乘“子爵号”专机
1966年底,“中央文革记者站”通知各地记者返回北京,参加集训和整风。此时,南京发生了“一·三事件”。“红总”头头提出要脱产闹革命,动员一批工人和群众,到浦口堵截火车赴京见毛主席,有的还要求中央支持他们到各地闹革命。中央命令南京军区部队紧急出动,将这些人接到江苏饭店,要求他们“就地闹革命”。但是,“红总”部分群众对南京军区强烈不满,在少数人的挑动下,把江苏饭店砸了。社会上纷纷传闻,解放军与工人、群众间发生流血事件,形势一时严峻起来。
1967年元旦前后,中央在开会解决陶铸问题。听说南京发生“一·三事件”,周总理派“子爵号”专机送江苏省委领导火速返回南京。郑钧亭和我同机回南京,参与调查和处理这起“流血事件”。
当天早上,我们赶到机场,机舱内总共只有四人:江苏省委书记处书记彭冲、许家屯和我们两名记者。我和许家屯熟悉,许家屯在南京,经常代表江渭清出面应对造反派。一次他被学生围困,我曾到场帮助解围。
回到南京,我立即找到“红总”,有人激动地对我说,“一·三事件”十分严重,已死了许多人了,这是阶级敌人向革命造反派报复,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然而,凡造反派说有死人的地方,我一一走遍,却没发现一件死人的证据。
得知我们回到南京,江渭清专程来到华东饭店,说:“邢记者啊,请你帮帮忙吧,一定要调查仔细,如实向中央报告啊……”我说:“据我调查,‘一·三事件一个人也没死,……请江书记放心,我们会妥善处理。”江渭清听了我的话,似乎松了一口气。
不久,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见到我说:“你说,那么多人不生产、不干活,非要进京闹什么革命,我们不出动军队,行吗?”许世友对“文革”不满,而且毫不隐讳,但不管怎样,许司令在大家眼里,绝对是忠于毛主席和受党中央信任的战将。
“一·二六”夺权风暴
1967年初,上海“一月风暴”吹向全国各地。在上海、山西夺权后不久,江苏省造反派多次开会,准备效仿上海、山西,夺江苏省委的权。
“夺权”前,我从梁辑卿那得到确切消息,知道夺权行动的时间。按当时口径,党中央要求夺权地区,一定要实行革命造反派之间的“大联合”,新生政权一定要“三结合”,必须有领导干部、革命群众、军队的代表。
然而,据我所知,这次夺权主要由“红总”一方组织,他们将江苏省的其他造反派组织排斥在外。一次,他们邀请我参加研究夺权的会议,我看到,造反派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夺权日期、夺权形式以及夺权后如何发表公告、如何让中央承认等问题上,对如何实现大联合、抓革命促生产、稳定江苏局势等不感兴趣。对此我
保留自己看法。1月26日深夜,“夺权派”开始行动。造反派要求南京军区出动一个营的兵力,保护他们的夺权行动。南京军区经请示上级同意后,派出兵力保护了夺权行动。于是,这成了“夺权派”的一大政治资本。
“夺权派”将江苏省委十三级以上干部全部押到一个大房间,查封了省委、省政府有关部门,将公章收罗起来,装在一个大袋子里。
第二天,南京街头出现铺天盖地的标语、漫画、大字报,两派尖锐对立。“夺权派”说,“一·二六夺权”好得很!被称为“好派”;没有参与夺权的“八二七”和“东方红”说,“一·二六夺权”好个屁!于是被称为“屁派”
平时我对“八二七”有好感,但是我也参加过“夺权”会议,因此,这两派都说我是他们的支持者。
周总理的批评
1967年2月中旬,江苏“夺权派”组织“汇报团”,到北京向党中央汇报情况,以求得认可和支持。“汇报团”到达北京后住在西苑旅社。他们在向周总理和“中央文革”汇报时,说他们的情况《解放军报》记者邢文举知道。几乎与此同时,“八二七”等组成的“告状团”也来到北京,住在煤炭部招待所。他们在汇报情况时,也说《解放军报》记者邢文举了解他们的情况。
听说我对这两派的情况都知道,总理当即指示,让《解放军报》邢文举马上进京汇报。很快,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打电话给我说,刚刚接到周总理通知,要你立即赶到北京,不得有误,已经安排军区的“伊尔14”飞机,明天上午保证赶到。
我记得很清楚,那架“伊尔14”上就我一个乘客。那天气象条件不好,飞到济南上空,气流造成飞机剧烈颠簸。上午9时许,飞机在北京降落,有人安排我住在西苑旅社。“夺权派”的“汇报团”看到我专程从南京赶来,以为我肯定是支持他们夺权。
住下后,“中央文革记者站”通知我,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要接见我,当面听取江苏省的情况汇报。
我按时赶到谭震林住处,那是中南海的一处四合院,大屋檐,画栋雕梁,古色古香,但光线很暗,感觉黑糊糊的。我说,江苏省的夺权行动不成熟。夺权的一派不让“八二七”等革命造反派参加,所谓夺权实际就是抢公章。接着,据我所见所闻,汇报了江苏省夺权的前前后后。我的结论是,这次夺权既没有“大联合”,也没有“三结合”,不符合中央对夺权的要求。谭震林听了,跺着脚说道:“这是什么夺权!这是什么夺权!你赶快把刚才说的情况,写个材料上报周总理。”于是,我按照他的要求,写了份简要报告。
晚上,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江苏厅接见江苏省领导。我先在另一個房间等候,夜里十点多,女服务员送来一盘小包子,我边吃边等,心里很紧张。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接受周总理召见。不一会儿,服务员来到我房间,说周总理让我马上到江苏厅。
我记得非常清楚,总理一看我进来,立即从沙发上起身,健步上前足足有五六步,没等我敬礼的手放下来,便紧紧地和我热情握手。我的两眼禁不住立刻湿润了。
我们坐下后,周总理拿着我写的报告,对旁边的江苏省领导们说道:“你们说,这叫什么夺权!怎么能这样搞派性呢?要搞好‘大联合,搞好‘三结合嘛!”说着,他用力跺着脚。
接着,周总理对江苏省领导说,我们和少奇同志共事多年,毛主席说他错了,我们就站在毛主席一边嘛,他有什么错误,我们按主席指示,批评他的错误嘛。你们是党的高级干部,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支持一派,反对一派!你们知道这给党和国家带来了多大损失吗?
说着,周总理又坐在沙发上跺起脚来。在我的记忆里,周总理与江苏省领导谈话时,至少五六次跺脚。批评过后,周总理又嘱咐他们说,你们一定要接受这次夺权教训,回去以后,把江苏省的问题解决好。
江苏省领导离开后,周总理将我留下,就我写的那份情况报告,一一仔细询问。周总理的这次接见,一直持续到下半夜两点多才结束。临别时,周总理还关切地问我来自哪个单位,多大年纪,有什么经历,我一一回答。此情此景虽已过去四十多年,仍历历在目。
受周恩来和谭震林多次召见
第二天,谭震林副总理第二次召见我,地点还是他在中南海的住处。谭副总理问我,你们看,下一步,让江渭清出来工作可不可以?江苏的造反派和广大群众能不能通过?
对谭副总理的问话,我有些茫然,我第一次遇到中央首长向记者征求人事问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可能是“文革”特殊时期的特殊做法吧。
我想了想,只好如实回答谭副总理的问题。我说,如果现在就让江渭清书记出来主持工作,可能困难太大了。因为在江苏,不管是“好派”,还是“屁派”,他们都将江渭清视为“走资派”和刘少奇在江苏的代理人,即使中央想保护江渭清,现在造反派和革命群众也通不过。我建议,请中央领导最好再找一下江苏省两派,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再决定。
谭副总理没有回答,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后来我得知,他果然找到江苏两派征求意见。据说,两派都强烈反对江渭清出来工作。
两天以后,“中央文革记者站”负责人徐学增通知我,要我第二天早上准时到中南海,周总理要再次听取我的汇报。第二天早上,我乘“中央文革记者站”的轿车来到中南海西门,看见里面开出一辆轿车,车上走下一位穿军装的干部,要我上了他的车子。车子开到西花厅前,工作人员请我在会客厅等候。
大约两三分钟后,周总理夹着一包卷宗,从另外一个房间进来,我向总理敬礼,总理与我热情握手,对我说:“请坐,坐,坐。”我们在铺着绿绒毯子的长条桌前坐下。周总理让我详细谈谈江苏省委老干部在“文革”中的表现,问我对他们印象如何,嘱咐我一定要敞开谈。
于是,我根据平时的了解和印象,向周总理汇报。我说,陈光是书记处常务书记,也是老书记了,他人很稳健,一般不多说话;省委书记处书记李士英,属于造反派“红总”观点,我感觉他有点激进;省委书记处书记包厚昌,人忠厚老实,有时随大流,也不多说话,沉默寡言,对各派的态度不明显;省委常委、统战部长高啸平是江苏省老干部中最早起来造反的,他反对江渭清,认为江渭清忠实执行了刘少奇的资反路线……
周总理听取我汇报期间,不时批阅秘书送进来的急件。周总理思维极为敏锐,一边听取我的汇报,一边批示那些急件。我记得,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曾乘机走到我身边耳语,还站在总理背后打手势。于是,我尽量简明扼要,甚至停下不再说话。但每逢如此,总理便抬起头望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还详细询问许多细节,致使汇报一再拉长。
我的汇报从上午8点多,一直延续到中午,长达四个小时。这是我单独同周总理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汇报中,周总理还问起过南京长江大桥的建设情况。
时隔数日,周总理办公室通知我再次前往西花厅,这是周总理第三次听取我的汇报。这次的召见时间不
长,总理说,现在看来,江苏的问题一时难以解决,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可能在全省军管,你从记者角度看,南京军区哪位领导出面合适?
面对人事问题,我感到无所适从,觉得难以回答。但是,总理诚恳征求我的意见,我不能不回答。我对周总理说,许司令是军事干部,处理复杂问题,面对造反派和群众,有时容易急躁。我个人认为,杜平政委比较合适,他政治经验丰富,对造反派工作很有耐心,性格也很温和,善于处理棘手问题,既能服众,又能稳定江苏局势。
“密杀令”
周总理第三次召见我十多天后的一天深夜,徐学增把我从睡梦中叫起。我来到会议室,见王力和戚本禹已在那里等候。
我看到,王力、戚本禹的神情与往日大不一样,会议室里弥漫着一派紧张气氛。他俩拿出两封匿名信的影印件,严厉质问我:“这两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我紧张地接过影印件,看过之后,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原来,这两封信我早在南京就看过。那是1966年12月的一天,高啸平说,有人在江苏省公安厅的档案里,发现两封神秘信件。信纸是老式的竖写红格宣纸,上面写着流利的毛笔字。我记得,那封信的大意是:渭公:林彪要篡党夺权,请速派人去北京,秘见胡服(笔者注:刘少奇的别名)夫人,号召一、二、四方面军,直取北京,消灭肉体后,报告周总理。
关于这封信的来历,有人似乎十分肯定地认为,能写这封信的,在江苏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江渭清的小舅子,一个是南京军区副司令员郭化若。当时,我们曾将上述情况写成简报,上报“中央文革记者站”。
戚本禹严厉地问我们: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报告?徐学增说,当时因为没有公安机关调查,在无法弄清真实程度之前,匆忙向中央领导反映,有些不妥。
接着,戚本禹问我:“你回北京干什么?是谁让你回北京的?”我如实回答说:“是周总理让我来北京,向他和谭副总理汇报江苏夺权问题。”
听完我的回答,成本禹显得非常不满,既像对我,又像对王力说道:“今后,江苏的问题不要向他们汇报,江苏问题我们得接过来。”
听了戚本禹的话,我非常吃惊。我第一次感到,在他们看来,中央并不是一条线、一个阵营。既然如此,我作为中央派出去的工作人员,今后到底听谁的呢?此时,我深感政治斗争的险恶,大有伴君如伴虎之感。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必须解释一下,我对王力和戚本禹说:“是总理找我们汇报的,我乘许世友司令员派的飞机来京,到北京的活动都是‘中央文革记者站安排,到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接受谭震林副总理和周总理的召见,‘中央文革記者站的负责人都知道。”我的意思很明显,我作为党员,周总理和谭副总理让我汇报情况,我必须忠实执行。
“密杀令”事件一直是不解之谜,直到我离开南京,也没调查清楚。
无法说明真情
回答完王力和戚本禹的问题后,我回到宿舍,刚刚睡下,徐学增又把我叫醒,说:“中央文革”领导让你找到高啸平,马上赶到钓鱼台康生处,有紧急任务,越快越好。
“中央文革记者站”给我派车,我乘车来到高啸平住处,接上他后,驱车来到钓鱼台康生住处。有人引我们来到一间大会议室。记得在场的“中央文革”领导,有陈伯达、康生、江青、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
我和高啸平在会议室的长条桌一边坐下,会议马上开始。先是高啸平汇报“密杀令”以及江苏“文革”情况。会上,王力的态度似乎显得稍微温和些,戚本禹则一脸杀气,江青更是颐指气使、阴阳怪气,陈伯达的话我听得相当吃力,好多话听不懂。
汇报中,戚本禹说:“以后,江苏的问题我们要接过来,你们记者今后要直接向我们汇报,你听懂了吗?”我只好点头答应:“我们可以向你们汇报,但是通过什么方式汇报呢?”戚本禹说:“你们记者有情况可以直接打电话到‘中央文革,今后就不要向他们汇报了!”尽管他没有说明“他们”是谁,我也听明白了。
高啸平又开始他的汇报,江青望了我一眼,不容置疑地命令我:“邢文举,你做记录,呆在那里干什么!”我不敢怠慢,连忙取出纸笔。江青并不老实坐着听汇报,一会儿站起来走走,一会儿喝水吃药,一会儿走到我的身后,查看我的记录。每当她走到我身边,我就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喘。
高啸平汇报说,有人揭发江苏省体委主任历史上有严重问题。江青问康生,这个人不是30年代跟咱们后面的那个人吗?康生马上回答:就是那个人,我当时就觉得他是叛徒。
高啸平的汇报结束后,“中央文革”的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说:“看来,事情发展严重,现在要把高啸平他们保护起来!”有人说:“高啸平是活口供,决不能发生任何意外。”有的说:“他们现在住的不安全,要立即转移。”有的说:“现在已经没车了,接邢文举和高啸平的车子回去了。”话音未落,陈伯达用浓重的福建口音高声喊道:“用我的车!用我的车!”
戚本禹说:“我看还是把他们转移到北京航空学院。”会上的人同意他的意见。戚本禹飞快地写了一个条子交给我:“跟泽东、韩爱晶(均为北京航空学院造反派头目):请把江苏这些同志留在北航保护起来。”
夜很深了,我们一行乘坐轿车和大客车,由陈伯达的司机带路,顺利地来到了北京航空学院。我让学院值班的人找到造反派头头跟泽东,交上戚本禹写的条子,他们很快便把高啸平和“汇报团”的人安顿下来。
第二天早上,周总理的联络员打电话找我:“邢记者,你知道江苏省的同志都到哪儿去了吗?现在怎么找不到他们了?”我下意识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啊。”话刚说完,马上后悔了,但是已无法更正,只好将错就错了。
此事令我终生悔恨,但是,如果我说明真相,“中央文革”肯定要追查我的泄密罪行,我将大祸临头。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想象得那样糟糕。后来听说,总理办公室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找到了在北航的“汇报团”的人,也没有追查我参与连夜转移“汇报团”的事情。
周总理在上海听取我的汇报
1967年2月底,我从北京回到南京。4月底,徐学增来电话:“王力同志决定你去上海,加强那里的力量。”就这样,我离开呆了五个多月的南京来到上海。
当时的“中央文革”上海记者组,有郑晓峰、蒋宝琪、孙朴芳、许志成等四个人,加上我共五人。作为“文革”重灾区,“四人帮”在上海的追随者众多,是非自然也多。我们住在上海延安饭店,这是一栋五层楼,我们住在第四层,这一层是延安饭店的高档房间。
1967年夏天,周总理陪同赞比亚总统卡翁达及夫人访问上海。“中央文革”上海记者组派我到机场采访。那天到机场迎接的,除了上海市革委会的主要领导徐景贤、王秀珍等人,还组织了一些欢迎群众,场面挺壮观。这是上海夺权以后的首次外事活动,有关部门担心缺少经验,生怕考虑不周出洋相,而结果偏偏如此。
专机在停机坪停稳后,卡翁达总统首先走出机舱,接着是周总理,然后是卡翁达总统夫人及其他随行人员。
开始,欢迎人群还能保持一定队形,但等卡翁达和周总理走下飞机,前面的领导就先乱了套,在场的人,个个急着抢先目睹周总理,顾不上什么外事纪律了,人们把周总理团团围住,将卡翁达总统和夫人抛在了一边。
周总理拨开围着他的人群,对工作人员人喊道:“总统呢?夫人呢?”说着,总理将卡翁达和夫人推到前边,把前来欢迎的上海市的领导一一介绍给总统和夫人。徐景贤当时是上海的第三把手,人称“徐老三”。徐景贤握着总理的手,不好意思地说:“总理,我们组织得太不好了,请总理一定原谅,一定原谅。”这时,混乱的欢迎人群才稍稍平静下来。
第二天晚上,周总理召我去他下榻的宾馆汇报工作。事前,听徐景贤说周总理已让上海同志汇报了一次。
那时我对马天水的印象不错,我向总理汇报说,马老是多年分管工业的老干部,对上海的工业生产很熟悉,上海电力紧张,每次开会分配用电指标,马天水不用拿本子,哪个企业该给多少电,他都说得一清二楚。
我还向周总理汇报了青浦的武斗情况,周总理说,农民和红卫兵发生矛盾,这是个新问题,一定要认真研究,吸取教训,要教育好农民,不能和红卫兵对立。
许世友将军
我们所住的延安饭店四层有一个套间,那是许世友司令员来上海住的地方,他的夫人田普经常住在那里。那时的王洪文,仅是上海“工总司”的造反派头头,后来为了工作方便,给王洪文在延安饭店的二楼安排了一个普通房间。
早在南京时,我就和许世友、田普熟悉了。那时的许司令,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华东饭店,到我们记者组坐一坐,唠一唠,既谈“文化大革命”,也唠家常。记者中,我算比较健谈的,许司令性格豪爽,很愿与我交谈。
在南京,许司令曾多次请我吃饭,有时一个星期请一次。许司令请我吃饭,其中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也能喝些酒。许司令愿意交往能喝酒的记者。许司令请客,第一道菜是狗肉,然后是野鸭、野鸡等野味。
许司令爱喝酒爱请客,为了表示支持“文化大革命”,他曾宴请在江苏省和南京市搞“三支两军”的同志,要他们一定按毛主席指示办事,搞好“三支两军”。许司令也宴请过江苏省的造反派,但他请的都是拥军派,对“反军派”、“乱军派”,他理也不理。
其实,闲谈也离不开政治。1966年的冬天,聂元梓、蒯大富来南京,住在南京大学匡亚明的房子里,找我谈江苏的情况,我与他们谈了一个钟头。事后的一天,许世友来到华东饭店,当时正好我一个人在家值班。
许司令员对我说:“那天,造反派在五台山体育场开批斗大会,聂元梓、蒯大富他们,给江渭清戴高帽子、戴风筝,对革命老干部,他们怎么能这么做呢?那天我给周总理打电话了,周总理说,我们说他们不听啊。你说,他们算什么东西?……什么造反派,我看不是好人。我给毛主席打电话了,我说,主席,我要把他们给干掉。毛主席对我说,你可不能给我动他们!我说,好,主席不让动,我就不动。可我总觉得他们不像好人!”
在南京“红总”准备夺权的日子里,许司令把我紧急叫到南京军区作战值班室,我进门一看,里面坐满了人,都是负责作战的高级指挥员。其中有我认识的张才干副司令,他后来调任总参副总长。许司令见我赶到,大声对我说:“邢记者,你快去给我查一查,听说今天晚上,造反派要抄江苏省委所有十三级以上老干部的家,我让作战部下令了,只要他们敢抄家,我就下令开枪,我已经请示叶帅了,他们同意!你赶快给我查查!要不然我就开枪啦!”
我马上随保卫干事前往各“造反司令部”,足足查了两个多小时,未发现要抄家的迹象。我马上赶回向许司令汇报。许司令说,还是你们调查的情况准确。宣布散会。
南京“一·二六”夺权后,许世友执意住进大别山,远离是非之地。我听田普说,大别山生活条件简陋,洗澡还得用木盆,很不方便。有一天,田普给我打电话:邢记者,还是你劝劝许司令吧,请他回来住吧。于是,我按照田普的要求,直接给在大别山的许司令打电话,请他到上海。
在上海,许司令住进刘伯承元帅住过的别墅。不久,许司令的秘书来接我,要我立即前去。记得那天赴宴的有徐景贤、王洪文、马天水、王秀珍、王少庸等人。令我感动的是,尽管后来我被江青点名,关在“中央文革”的“小号”里接受审查,以后只要有政治运动,就要被审查一遍;许司令及夫人田普、女儿田小兵与我的友谊一直没有中断,始终没有把我当坏人而疏远我。
在劫难逃
1968年3月下旬,各地开展“揭、批、查”活动,“中央文革记者站”也不例外,各地记者被召回北京,集中开会整风,让大家自我揭发或相互揭发问题。
一天,“中央文革记者站”通知我们,周总理、江青等人要在人民大会堂召开解决江苏问题的会议,南京记者组的人也要参加。那天,南京记者组的负责人郑钧亭和我都去了。
那天的大会,周总理等中央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我們坐在下面观众席上。参加会议的江苏造反派和领导干部代表约有三百多人,其中有许多认识我、或者我认识的造反派学生,有的还向我打招呼。
总理在讲话中,总结了前一段江苏“文革”的教训,提出了下一步实现“大联合”和“三结合”的要求,批评了造反派的一些做法。
接着,康生代表“中央文革”讲话,点了江苏省委统战部部长高啸平的名,说他是“黑手”,同时提到高啸平到“中央文革”是邢文举带去的。坐在旁边的江青拿着笔,一边写一边念出了我的名字——“邢文举”。此时,在场的一个学生高声对主席台说道:《解放军报》记者邢文举也来听会了,就在现场!
江青一听,以其尖厉的声音对我高声喊道:“邢文举!你站起来,我差点没上你当!你在江苏搞了那么长时间,什么都没搞清楚!”我应声站起来,如五雷轰顶,我发现,全场的目光,像闪电一样集中到我的身上。
江青继续斥责我:“你欺骗我,欺骗党中央!江苏的问题就是让你给搞坏了!”“现在,你调到了哪儿?”我回答说:“我在上海。”江青站起身说:“你给我留在北京,你要检查交代,不要回上海了!”我听着,紧张得冒了一身汗,心想,这下彻底完了。
关键时刻,周总理接过江青的话说:“无产阶级司令部派出去的同志,有什么错误。就检讨什么错误,你不要紧张,要认真检讨错误嘛。”听了周总理的话,会场上鸦雀无声。谁都明白,总理的这番话是在保护我。
灾祸降临
过了两天,在钓鱼台的一个小礼堂里,陈伯达、江青、姚文元等人接见“中央文革记者站”全体人员。江青的讲话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她习惯一会讲这儿,一会儿讲那儿。她说,王、关、戚的问题分步走,先解决了王、关,然后再解决戚本禹的问题。接着她话锋一转,说:
“邢文举,谁说你的问题我们不知道,一会儿我再讲你的问题。”
接着,江青批判起了自己的秘书,说他竟敢私自打开首长的抽屉,又说戚本禹写的某某文章是她给起的名字。现在,戚本禹野心膨胀……
姚文元说:“那天,江青同志点完邢文举的名字,徐学增还敢庇护他,胡说什么中央首长不了解情况,邢文举!你的情况我们早就了解,现在就给你讲一讲!”姚文元讲完话,我以为江青还要继续说我的问题,不知什么原因,江青宣布会议到此结束。
从1968年3月下旬开始,我被关押在全国总工会地下室的“小号”里六个月。里面潮湿阴暗,每人一张床、一套《毛泽东选集》,门上有个小窗户。每天早上起床后,我们掏粪、种地、种菜、烧锅炉,或者交代问题、学习毛选、接受批斗。
实事求是地说,在我的问题上,姚文元和江青的态度不一样。据说姚文元讲过:“我对邢文举了解一些,对他不要太过分。”从“中央文革”的“小号”放出来以后,我回到“中央文革记者站”,继续反省和交代问题。在不少人看来,我的问题似乎从“敌我矛盾”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
1969年4月底“九大”结束后,“中央文革记者站”解散,从全军借调来的人员全部返回了原单位。我终于回到了阔别近三年的部队。
躲过意外一劫
我回部队后,听说我的档案里有类似“不能重用”的文字。1970年夏天,组织上审查“五一六”分子,我被列入审查对象;1971年9月,“林副统帅”摔死在温都尔汗,我又受到审查。我记得,“九一三”事件后传达中央文件,上级特意安排我带领十名勤务连战士下乡种稻子。组织对我的审查,长达二十年。
1973年,王洪文在党的“十大”上当选党中央副主席,成为风云人物。当年王洪文刚造反时,上海警备区为保护王洪文,让他住进了延安饭店。王洪文的老家是长春市二道河子,我的老家在九台县,彼此相距不远。作为老乡,我们来往得多些。
我们都住在延安饭店,经常见面唠嗑,相互还比较投缘。我有时坐他的车,他有时也坐记者站的车,我们还同坐过曹荻秋的车。
王洪文任中央副主席后,我曾给他和张春桥写过信。我回到原部队后,听说组织上一度想让我转业,心里有些急。
我给王洪文和张春桥写信的目的,是想请他们说句公道话,让我先留在部队。开始我只想写给王洪文,又想到张春桥当上了总政主任,所以就分别给他们两人写了信。
没想到“四人帮”倒台后,有关部门从王洪文和张春桥住处抄出了我写给他们的信,按当时的说法,属于“效忠信”,我因此被怀疑是“四人帮”的“黑爪牙”。
1976年9月底,我所在仓库要买电视机,考虑到上海生产的电视机质量较好,上级就让我与仓库政治处干事田玉民一起,从大连乘船赴上海。南京军区司令部管理局王局长的爱人是延安饭店的会计,她安排我们住进了延安饭店。
王秀珍派秘书来延安饭店看我,告诉我说,要买电视机可找陈阿大。但是,我怎么打电话,也无法找到陈阿大。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我才知道当时上层斗争相当激烈,华国锋、叶剑英正准备解决“四人帮”,在上海的“四人帮”死党紧张得很,哪里还顾得上帮我买电视机?
没有办法,我只好打电话与南京军区司令部管理局王局长联系,说翌日到南京看看许司令。王局长回答说,你坐哪次车,明天我到车站接你。
我記得那是10月上旬的一天,我们乘火车到南京,左等右等不见王局长来接。我们乘上了南京军区的另一辆接站车,在车上,接站的干部说:“你知道不知道?‘四人帮被抓起来了!”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决定立即回沈阳,绝不能在这是非之地久留。从南京坐火车回沈阳,要到北京转车,票很难买。于是我们又从南京返回上海,下车后直奔码头,经大连回沈阳。
从1959年到1979年,我当了二十余年干事,这在全军恐怕也是极为罕见。不过,沈阳军区后勤部认识我的好心人,对我都挺不错,我基本没有受到什么严重歧视。特别是我们仓库的很多同志同情我、鼓励我。我这个人天性开朗、健谈。我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是非自有曲直。
1979年,沈阳军区后勤部作了为我平反的决定,调我到七六七仓库被装修理所任教导员。经过多年努力,被装修理所被评为全军先进单位,总后在我们所召开了现场会,我个人立三等功一次。总后勤部部长洪学智,沈阳军区司令员李德生、刘精松和沈阳军区政委刘振华曾多次莅临视察。1988~3月,我由副团职晋升为正团职,同时宣布退休。
(摘自《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