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内心黑暗
2008-08-11杨小彦
杨小彦
人心是一座迷宫。这是博尔赫斯一篇极短的小说《迷宫》所给予我的提示。在这篇不到一千字的小说中,博尔赫斯描述了两座迷宫。一座是巴比伦国王建造的,他把来访的埃及国王放在里边,使国王花了很长时间才得以逃脱。另一座则是埃及国王为巴比伦国王准备的,巴比伦国王身陷其中,却永远也走不出来了。埃及国王的迷宫就是那浩瀚无边的沙漠。
沙漠是自然赐予的,人心则是上帝的造物。自然的沙漠昭示着人心的无尽,人心深藏着各种暴虐的风沙与曲折。巴比伦国王以为他的智慧可以算计人心,结果他自己被人心所算计,消失在无边的起伏当中。
人心这座迷宫,有着无边的黑暗。
1938年,被誉为具有钢铁意志的斯大林,同意让全体政治局委员见见那个可怜的季诺维也夫,看看他是如何为了使自己免遭屠戮的命运来求情的。欣赏一个垂死之人的无望挣扎,也许更能获取快感。又有谁能窥透这快感的底线在哪里?季诺维也夫来了,他气色不好,精神委顿,脸色苍白。可怕的审讯和严重的哮喘病把这个曾是列宁的亲密战友、国际共运的著名领袖、共产国际的主席、口若悬河的理论家折磨得不成人样。季氏除了申辩自己从来就没有反对过斯大林外,他还暗示,当年列宁逝世以后,他是如何为了保全斯大林的政治生命,严重地违反了列宁的遗嘱,同意斯大林继续担任总书记的。那段历史,可是斯大林本人最为灰暗和永远难忘的日子。不过,此时的总书记已经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他已经拥有足够的权力去进行报复,去把列宁的近卫军一个个地赶尽杀绝。这个历史上少有的暴君胜券在握,成竹在胸。所以,他只是哼了一声,不经意地说道:那是狗一样的感情!
这是一句威胁,更是一句极端藐视的警告。季诺维也夫没有办法了,他只能提出,如果按照斯大林的要求,在公开审判中无情地羞辱自己,党应该保全他的生命。斯大林听完,竟笑着对周围的政治局委员们说:你们看,他居然还要向党讲条件!党在他心目中原来是可以讲条件的对象。
斯大林的意思很明白:党是神圣的。
这个由斯大林操纵的党真的是神圣的么?当季诺维也夫嚎叫着被拖向地下室处决时,他不知是否还认为党真的是神圣的。党这个时候成了斯大林的内心写照,成了无边黑暗的唯一象征。
其实,季诺维也夫忘记了,当年,也就是1924年,三驾马车,他本人,斯大林和加米列夫,联合起来对付托洛茨基时,他也是昂然注视着愤怒的托氏的。面对着政治局里接二连三的卑鄙阴谋,托洛茨基只能用退出会议来表达他的绝望。当他步出克里姆林会议室门口时,这位十月革命的功臣找到了发泄情绪的方式,那就是用力地把门口的大门关上,好发出嘭然的声响。
然而历史却往往喜欢捉弄人。那扇沉重的铁门,只是哎的一声,刚好合上。
托洛茨基的愤怒一直到死都没有很好地发泄出来。他死的时候,只来得及向杀手惨叫一声,此后就无声无息了。一代革命的大师终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这个人是1919年俄罗斯红色恐怖无情的决策者和坚定的执行者,是国际共运史上狂热鼓吹继续革命理论的暴力主义者,同时却是一个对“同志”天真得难以置信的理想主义者。他到了最后,已经被赶出祖国了,才知道他最可怕的敌人其实就是他当年并肩战斗的“同志”。他没有用对付敌人的方式来对付“同志”,是因为他把党内之争看做只是“路线”之争与“道德”之争。革命,对于托洛茨基来说,是宗教和信仰。他不知道,通过宗教和信仰所集中的权力,仍然是赤裸裸的世俗权力。革命把他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对付“敌人”的,他可以没有道德负担,一半是对付“同志”的,从内心到行动,都必须有道德底线。所以他可以在尊重列宁的同时,不顾一切地与列宁争执。
1917年十月革命的时候,几乎没有谁会认为斯大林能够成功地接掌列宁所留下来的政治遗产,更没有谁能看透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列宁临死之前对斯大林肯定有所觉察,但已经晚了。况且,列宁究竟觉察到什么程度,至今仍然是一个历史之谜。这一点很有点像列宁写遗嘱,谁也猜不透其中的动机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对谁都既有好话也有坏话。
历史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淘洗,我们才清楚地看出,只有斯大林对人不存在任何指望。我说的是任何人,包括“敌人”和“同志”。他没有道德感,对成功和失败不存在丝毫的侥幸。
他一开始就把身边所有的“同志”视作敌人。只有他目标明确,手段彻底,不留情面,一意孤行。权力是他唯一的对象,任何代价都在所不顾。至于为这权力所作的“理论包装”,那是对别人的。斯大林的内心世界的深邃与曲折,无边无际。所以一开始他就是权力斗争的胜利者。
心存侥幸的人是不配角逐权力的,只有无边的内心黑暗才能奠定胜利的基础。
也不要忘记了这个季诺维也夫。十月革命后,他当上了圣彼得堡的第一把手。那时,他可一点也不仁慈,迫害了无数的人,而且多是著名的知识分子。为了他的政绩,高尔基甚至不惜与列宁交恶,愤而离国。季诺维也夫帮助斯大林,目的是为了对付影响他权力升迁的托洛茨基。他并没有把斯大林太放在眼里,他的内心也有一座黑暗的迷宫。只是,这是一座类似巴比伦国王所建造的迷宫。所以,他注定要败在斯大林的手里。
在1999年我个人生命的那段阴郁的日子里,我的旧诗情结有了适当的发挥。于是,有一天的酒后,微醺的我突然冒了这么几句:
曾经索寞写余生,两盏三杯浅浅斟。
细雨微风添意绪,柔歌曼舞乱新尘。
文人且作官人笑,媚曲何须古曲声?
暗涌春潮无泻处,依稀梦里夜着痕。
官场总有得意的政客和失意的文人,而中国的文人却又偏偏爱在官场里厮混,好混出个政客的模样。殊不知官场并不是厮混的地方,而是权力角逐的战场。其实,我相信,不少文人恰恰就是在这战场中受辱的,可怜他们实在是无法言说其中的曲折。什么时候他们带着表面上挂着的那得意的官样笑容听到了一声断喝:那是狗一样的感情,才真的明白媚曲的無奈、无聊与残酷。不过,到了那一天,自己早就迷失在无尽的内心黑暗中,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摘自《随笔》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