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祖
2008-08-06陈玉川
陈玉川
大地春光明媚,天气清朗明净。站在广袤无垠的大平原上迎着阳光远眺,蜃气升腾,复苏的万物像在流淌的春水中漂游浮荡一样晶莹透明。远古、未来都在这澄澈的春水中呈现。春风吹拂,河岸绿柳如烟,河畔的苇笋喧闹着刺破水面,密密匝匝墨绿的旗枪摇摆蹿动,掩盖了冬日的记忆。时光轮回,又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季节。
诗经《岁时百问》中说,“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二十四节中,既是节气又是节日的只有清明。两千多年来,人们将寒食节与清明节合并为一个节日,并且不断丰富着节日的内容,祭祀先人、踏青游春,以轻松的心情迎接春天的到来,清明就成了华夏民族的传统节日。
清明节发源于农村,随着人群的流动迁徙,这一乡俗向城市、向整个东南亚传播。都市人的春季郊游,扫墓敬献花圈、花束、花篮都是古老清明节内容的延伸。随着时代的进步,居住环境、丧葬习俗以及社会观念的改变,清明节也在不断增加着新的元素,但节日的精髓不会改变。在广大的农村,淳朴的农民还在延续着古朴的祭祀形式。每逢清明,携子孙为祖先的坟头上培土称为“添坟”。
春季雨水增多,坟茔如同祖先的房屋,子孙为先人坟墓添上新土,压上纸钱,看似原始的祭祀,延续的却是传统美德。添土是告慰先人春天的到来,也是家族集体行孝的具体方式。
早清明,晚寒衣,也就是清明节要过在节日之前,而阴历十月一送寒衣的日子要过在“寒日”之后。凡与祖先或亡灵有关的节日,农民总有一套迷信假说。传说清明节是收鬼的节日,过了清明节阴魂野鬼便都回归墓地闭门不出了。春耕大忙季节农民开始起早贪黑在地里劳作,世面清净自然就不必怕鬼了。也许就是遵循着这个道理,添土祭祖要在先人的灵魂关门闭户归隐之前;送寒衣当然就是在节日之后了。任何迷信和假说都是为现实生活服务的,只有与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节日才有生命力,世代相传千年而不衰。
在童年的记忆中,清明节随大人到坟上添土是家族中最隆重的集体活动,必须参加。春天本来就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季节,花枝含苞待放对男孩子好像没有什么诱惑,攀上柳树折根枝条,拧成粗细各异的柳笛,巧手的孩子更有绝招,钻上八音孔,套上纸喇叭,尽管声调怪异,却是乡村孩子号令伙伴的最好乐器。清明“添坟”,放鞭炮,人多热闹,不拘泥礼节,供品过后还会被孩子们分享,当然要比在野地里疯跑更诱人。据说早年间各族姓都有祖产,每逢清明就是家族聚会的日子,白面卷子大烩菜按到场的人头分配。后来没有聚餐的内容,那种家族团聚的气氛不减当年。添坟不论年龄大小,上坟的人多就是家族的兴旺标志。上坟添土,年幼力单使不动铁锹背筐的孩子一掬黄土也是孝心。半大小子谁肯在这事儿上惜力耍滑,扒下小棉袄光着膀子拼力搬个大土块盖在坟头的尖上,那也是件极荣耀的事情。
陈家老坟上有几通墓碑,碑文多是文言繁体,且没有标点符号,不用说年轻人不会读,就是族中的老年人能读懂的也为数不多。添坟前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听族长指点着坟头说家史:哪位先人高寿;哪位先人仁慈厚道;哪位考取过什么功名,举业仕途有成、治家有方;哪个扁平的荒丘是后继无人或儿女不孝——虽是只言片语,晚辈们却听得入神。由于多数老坟没有墓碑,除了那些零散的故事,族长也只能是以坟地的穴位排列顺序,给晚辈指点家族各支各脉的亲疏关系。当今海外华人都时兴寻根问祖,以姓氏组团回乡祭祖省亲,本乡本土连自己的祖宗坟头都找不见,上三代曾祖的名讳都说不清楚岂不让人耻笑。年轻人听清了应该供奉添土的坟头,日后对晚辈也有个说道。共为一个坟头添土就是一个爷的子孙,身体中流淌着同一个人的血液,那就是有血缘的关联。常言道,乡亲不如血缘亲,砸断骨头连着筋。血脉相连就有了一句亲昵的共同语言:“给咱祖爷添土去。”言谈中立刻就多了几分亲近感。似乎那堆没有语言文字的坟头也能产生凝聚力,能化解日常生活中的芥蒂,这也许就是先人们所希望的敦亲睦族。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前,老陈家也曾有一座家堂庙,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家堂院不能随便进入,只有逢年节或有老人去世才能跟随大人进去行叩拜礼。阴森的大厅内灯烛晃动,焚香化纸的烟灰好像带上了死人的灵魂在厅堂内飞舞游荡。那些大小不一规格式样不同的主盒,按辈分台阶排列得整齐,尽管主盒的前盖已经打开,还是觉得里面隐藏着亡人的鬼魂。毛骨悚然神色紧张地走进大厅,毕恭毕敬地叩拜,除了感觉神圣就是恐怖。在那么严肃悲壮的气氛中老人根本不会给孩子们讲解先人的生平,孩子们也不敢随便上前仔细辨认先辈的名字,更谈不上了解哪个是自己祖爷的神主牌位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家堂庙归为大队所有,在大厅内堆放了柴草饲料,确实有些亵渎先人的尊严。父辈中有先见之明的人看到家堂和神主牌位已不符合时代的潮流,提议在清明节期间把神主牌位运到坟地,深埋在每位先人的坟前。因为没有家谱,从那时起,除了老坟上的那几通碑,几百年先人的创业、治家功德,以及他们的名讳就消失在那片坟地中了。后来有人庆幸此举高明,不然在“文革”浩劫中也会被当作封建余孽践踏毁损。
近日县史志办公室的人发现了陈家老坟上最晚期的一通碑与县志上的人物有联系,于是发来碑文拓片商榷其中的人物关系。
碑的主人是我的曾祖父,墓表中记载:“公姓陈氏,(讳)书田,字信古,世居邑之郭家湾村。”在乡间多数人都有外号、别称或尊称,曾祖父在十里八乡被尊称为“陈老信”,童年时代听说过不少陈老信的传说,原来他老人家的尊称是由“字信古”而来。也许是因有了一把年纪和阅历,对先人的碑文颇感兴趣。碑中有这样的文字让人感动:“公性温厚和平。幼聪慧,有大志,早岁补诸生,旋以家务废举业,尝慨然谓其子弟曰:吾身居士林不能获取科名以光祖宗,郁郁老死田亩间是所至憾。然,吾志不得遂不能不深望于后辈也,故延名师教责其弟与子不遗余力。”多么宽厚的老人!为了家业和弟、子的前途甘愿放弃自己深造的机会,让后辈们感念不已并领悟到了治家和做人的准则。在另一通碑的碑文中知道,这老人的父亲是位老中医,在外行医多年,专心于医道,早早地就将家业交付于他。在他主持家政后则力主子弟读书进修学业,让子弟读书也并非望子成龙,而是一生崇尚耕读之家。功夫不负有心人,“公弟文田、福田、砚田。福田早逝,文田、砚田及公之长子庚,均入邑庠;次子唐,师范毕业,一门文教称盛一时。”
不怕人见笑,在文化之乡不乏有举人村宰相家族,出了几个穷秀才也敢说“一门文教称盛一时”!岂不知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能培养出几个识文断字的子弟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据祖产房舍推断祖上并不富裕,根本够不上大财主。用当地的话说只能是个“大家主”,或曰:种地的土财主。就是这么个土财主后来也是家道中落,仅仅在碑文上留下一段为人处事的美誉。“公教家之功于此可概见矣。至于处世接人,以和以厚犯而不校,尝慕唐张公艺为人而仿效焉,以故邻里戚友咸器
重之。遇有争讼事,得公一言即解。民国纪元被选为本县参事会参事员,任职二载多所建议。县令陈公子章曾赐‘业德兼优匾额,吴令子范、刘令觉亭又赠寿联寿诗于戏。公之行不惟成于家而且成于乡,不惟成于乡而且成于邑,岂非名望素孚感人者深,而何克臻此也。”
陈老信家地亩不少,但并非骡马成群,也没有佣人伺候。家中曾有一辆接送过父亲行医的马拉筒子轿车,但他出门不论远近从不坐车。陈老信身背褡裢随乡亲爷们步行到城里赶集,一路说说道道笑声不绝非常随和。县城不大,买完东西还要顺便到县衙喝碗茶,串门似的随便走走,让乡民们羡慕不已传为佳话。据说他步行赶集竟然闹得附近几家财主子弟进城都不便坐车了。人言可畏,乡里人见不得“烧包”,背后戳脊梁骨话说得刻薄:不知天高地厚吃几碗干饭,看人家陈老信到县衙门都走着!
十里八里走着方便,道远有车而不坐,那就是有意附庸风雅要走出他陈老信的威望。入冬闲来无事,二、五、八城里大集,亲戚朋友集上见面传信带话,赶集也成了乡间信息的交流中心,也是亲朋好友聚会的地方。临近年节大集,陈老信刚走到十字街最热闹的市面,早有挚友王少怀在瑞福祥门口等候。他迎面高喊:老信兄,你可来了,在这等你站得腿都麻了。
说起王少怀也是乡间一位名士,城西夹圹村王家大财主之后,自幼聪慧才华横溢,文章书法享誉一方。生时祖父正逢八十五高寿,于是给他取小名“八五”,本是爱称,“八五——八五”地叫着亲切。成人之后外人将姓氏联起来叫“王八五”,就有几分嘲弄和贬义了。乡间有个特殊的习惯,很少称呼大号,凡有小名、雅号或尊称的人们似乎就忘记本名,王八五的故事颇多,尽管当面很少有人直呼,他的雅号还是随着故事在乡间传颂。
少怀几番乡试不第便有些怀才不遇的感觉,不求仕途举业恃才傲物,逐渐变得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了,在说笑中也就常带几分顽劣和尖刻。为人还正直豪爽,朋友交往一派古道热肠,爱帮忙好事乐此不疲。本不是轻浮之人,也敬重才学德行,不知为什么总要装出痞味十足的落魄样。陈老信十分欣赏他的性格人品,结交多年,一时不见就会捎信邀来一叙。
陈老信寒暄,怪不得少怀兄站在这里不怕冻,原来穿着这么高贵的狐皮小袄,到底是财主家的少爷。
调侃是少怀的习惯,再好的朋友见面不调侃几句似乎就埋没了他一肚子的才华学问。你穿不起吧老信?回去查查你们的家谱,看谁穿过这等狐皮小袄?
家谱中都是先人的名讳,怎么能与他穿狐皮小袄连起来说。见他贫嘴,无奈反唇相讥:我是穿不起了,看不见紧着勤俭过日子,就指望今后儿孙们能穿上这狐皮小袄呀。
咳咳,你占我便宜!
少怀哪是嘴上吃亏的人,陈老信不与他饶舌斗嘴,于是拉他到县衙门里闲坐叙旧,顺便讨杯热茶暖暖身子。
县长闻讯出来迎到客厅落座,沏上香茗,陈老信介绍:这位仁兄,城西夹圹村名门之后,王家大财主的少爷——新任县长机敏好胜直言快语,没等陈老信说完便抢言道,啊——王八五!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失敬失敬。县长大人言快失口,乡间的称呼在他县太爷嘴里说出来就有些不雅了。
在众人的口碑中尽管多是赞誉,说他大号王少怀的不多,提起“王八五”无人不晓,县长本无贬义,少怀听来就有些不悦。县长极力表示谦恭想尽力挽回失言。城西夹是元代金科状元牛继志的灵寝宝地,人杰地灵历代多出才子,王先生是本县博学多才的名士,本该登门拜访,初来乍到忙于杂务迟误了,望海涵。进而赞誉王少怀的文章、书画,并提出久仰王先生的书法,愿求一纸墨宝。王少怀来了兴趣,承蒙县长抬爱,当即答应挥毫泼墨,愿送县太爷补壁。陈老信知道他的性格,悄悄扯他的衣襟,唯恐他借机措辞凋侃伤了老朋友的脸面。他知道老信的心思,便在县令准备笔墨期间悄悄说,老信兄放心,我就是丢了自己的脸面也不敢伤您和县太爷的佛面。条幅一挥而就:文溪政径两驰名,诗怀宦况一样清。笔力道劲潇洒刚毅颇有颜体风骨,县太爷赞叹不已。真正让县太爷赞赏的也许不仅是字,更让县令欣赏的是这条幅的措辞正合他崇尚儒雅的为官之道。墨迹未干,急等王先生署名便吩咐送到南关画店托裱,并一再表示一定将王先生的书法挂在客厅中央与朋友们共赏。
字、辞确实无可挑剔,谁想到他在落款上动了心思。少怀没有如以往署上大名,而是写上小名“王八吾”。他还一再谦恭,贱姓贱名难登大雅之堂,让县长大人见笑。一字之差,“五”变成“吾”,看完字后谁都不好念出声了。也就是在此之后,人们多称呼他的大号“少怀”或“八五”,“王八吾”实在没法张嘴了。
出了县衙,陈老信好一顿埋怨。他却说贱名本来如此,县太爷能叫得出口,难道我还怕丑不敢书在纸上。他还有理,怨谁呢!本来是给你家大儿子看好一门亲事,想做个大媒,没想到见面二话不说就被你拉来县衙门喝茶、写字。
细说起这门亲事,陈老信摇头,一口回绝。女方是城东南菊里村王家的闺女。菊里王家是石匠起家,成片宅院占菊里村半条街,骡马成群,婆子丫鬟和看家护院的几十号人,京城有买卖字号。传说逢年给神位上供,除了荤素供品还要上一盘元宝,穷亲戚本家来拜年,磕罢头说声“帮你家折供了”拿个元宝就走,主家从不在意。说到王家的起家更具有传奇色彩。祖上虽说是在西皇城根耍手艺的石匠,为人义气豪爽是出了名的。就为付一壶茶钱结识了一位王爷府的管家,竟然承揽下东陵的石匠工程发了大财。仗义疏财是祖上美德,几代的皇陵工程让王家财源滚滚家业兴旺。
乡间俗礼,亲戚亲戚,谐音就是“亲齐”,肩膀头不齐很难做成亲戚。陈老信回绝是有道理的,一个庄稼主岂能与人家高攀结亲。
王少怀一手托两家,应承许诺让陈老信在家静等着菊里王家上门求亲。
做媒两头磨,褒贬了陈老信就该褒贬菊里王家了。
“王八五”以怪才尖刻出名,进门王家岂敢慢待。也是因有世交关联,高接远迎视为上宾,茶水酒菜齐备王少怀却不入座,在院中辗转踱步还不断摇头。王老爷子疑惑不解,好像他发现什么不祥之兆。当面问询少怀并不作答,只等席间好像多喝了几杯,借酒大胆向老爷子进言,房院方位不错,只是影响了一点文曲星的光照。元宝不能治家传世,耕读传家久是至理名言,建议王家还是要借点文曲星的光才好。话题转到女儿的婚事上,正是老太爷的心病,难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八五”以晚辈指点迷津,城南陈老信家为人忠厚,是有名的秀才窝子,何不托人说媒。话说到主家的心坎上,一席话促成了陈王两家的婚事。
菊里王家托人到郭家湾陈老信家上门说媒,到后来陈家王家真正联姻轰动乡里。福兮祸兮一时难以判断,娶亲的前一天王家送来成套陪嫁摆在街上进不了家,就着实让陈老信家犯了一次难。
有菊里王家主动上门攀亲,陈老信家更是名声远扬,儿孙的婚事当然不愁。他一直在告诫儿孙攀亲不必追求门当户对,有个人性好的人家就行。但话是这么说,几个孙女找婆家各房儿媳妇
都想借助老爷子的威望名声找个好人家。有人登门说亲,全家人一个口气,跟我们老当家的商议吧。老人也尽职尽责,操劳孙女的婚事比当县参事还用心。大家主在外人眼里高深莫测,家教规矩森严,孙女们似乎也就成了大家闺秀。陈老信性情温和,晚年更是谦和平易近人,儿孙家眷们和亲戚朋友敬畏有加。有他老人家在街上走,儿孙媳妇们退避三舍绝不敢临街闲坐,更不用说敞胸露怀当众给孩子喂奶伤风败俗了。偌大家庭的繁杂内务没有佣人,全靠老夫人统率媳妇、姑娘和孙女们料理。也多亏是家教培养出了吃苦受累的本事,在陈老信关照下孙女都找下了“好人家”,在后来的土地改革中六个孙女的婆家就有五家被划为地主、富农成分,给孩子留下的后患是他老人家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碑文的书丹者是老人的世侄李梦尧,当年也是名誉小邑的名医,听说年逾八旬的老人偶有不爽,急忙提了药箱来看望。老人见面却说:梦尧给我看病来了?李梦尧忙解释,不是不是!时间长了想你老人家了。老人高兴,逗笑着说,我老了,是老病,你再高的医术能有治老的药吗?老人是中医世家子弟,并非笃信天命,一生注重调理,有病很少用药。平生达观善识时务,到晚年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是:“儿孙自有儿孙福。门神老了不避邪呀!”
世代更迭时事变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何况任何人也不可能做到无所不为,但让陈老信没有想到的是,对在这大家庭中的权威,最先提出挑战的竟然是他最宠爱的亲侄子。三弟福田残疾早逝,留下一子受到全家人的特殊疼爱,老人家更是视为亲生宠爱有加。老弟兄们分家给侄子留下最好的一处宅院,成年后虽说没有学业功名,娶妻、生子都由他料理得是像样的一门家业了,没想到他竟然偷偷染上赌博的嗜好。老人追悔莫及,训斥查问根由为时已晚。老人第一次发那样大脾气,严加管教,想在棍棒之下让他改邪归正。吃、喝、嫖、赌都是上了书的恶习,岂能轻易改掉。老人痛下决心,将侄子垒在屋内,开个窗口有专人送饭看管。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侄子破窗而出,随赌徒下关东去了。老人老泪纵横,难解自责和愧疚,从此不愿多出门。
陈老信晚年还是有两件事情让他开心,一是康厂村的龙治河大桥落成,敦请老人家带领附近乡绅和大户人家的族长先在新桥上走一趟,算是开光剪彩。耄耋之年步履蹒跚还被乡亲们簇拥着,真是风光之极。第二件就是民国十九年,本村破旧多年的兴盛寺修缮彩画一新,开光的时候唱连台大戏,小郭家湾村热闹了一个正月。年迈体衰足不出户,借看戏逛庙会的机会亲朋好友前来登门拜访的络绎不绝,老人高兴。随着心情的好转,体格也逐渐健壮起来。
转年大庙里没有了香火,政府提倡破除迷信兴办教育,老百姓都知道那句口号:中华民国大改良,拉倒神像办学堂!忽然有一天夜晚住庙的小和尚永贵跑来敲门,喊老信大伯,说人家上边来人拉佛像了!
世道变了,他陈老信能怎样?万般无奈,在儿孙的劝阻下他没有起炕,隔窗回话,唉!我老了,世面上的事跟着世道走呗。事后不到一年老人辞世,无疾而终,享年八十五岁。
正逢乱世之秋,老人在世就给儿子们分家析产。常言龙生九子,各子不同。后来有的儿孙进京经商学徒,并未成业;有的下关东谋事,无功而返,也有沾染赌、毒恶习下落不明杳无音信的。身边的儿孙开始偷偷地参加了党团,跑八路;人们说八路军瞎胡闹,一身虱子两脚泡,可陈老信家的孩子也跟着跑黑道,这世道乱了!有人说陈老信没有教育好子孙,陈家败家了。也有人说,家业的兴衰不能都归咎到老人身上,陈老信在世时不也经常说那句话嘛:门神老了不避邪呀。
时代的演变可能是老人没有预料到的,耕读之家不复存在,一个孙子从事敌工多年险些亡命东瀛长崎小岛,忍辱负重一生,受尽屈辱骂名,最后的名分是在新修的武强县志上留下一笔算是盖棺论定的认可而已;另有两个孙子漂流异乡被定成右派,终生没有脱掉帽子;还有两名曾孙年纪轻轻的同一天横尸荒野,解放后他们的名字以区小队烈士被雕刻在县城烈士塔上。还有就是这样一个大家主的后代,竟然落魄到在土改中绝大多数都成了贫下中农成分,是福是祸很难评说,实实在在让子孙后代躲过了漫长的劫难,并以三代贫农而荣耀多年。如果老人真的在天有灵,不知他老人家是欣慰还是为儿孙的不肖而伤心落泪。
陈家的家堂庙已经坍塌成废墟,神主牌位没有了,那几位县太爷赐的匾额、寿联、寿诗也不复存在。清明时节阅读一段曾祖的碑文,似乎真有点慎终追远的意思。老人虽没有显赫的仕途、功名和家业,总觉得有位真实的先辈在指点着儿孙们的为人处事做人。参观过不少的教育基地,谈论起来似乎与远古或民族历史上的英雄伟业近似,让人为之心动者少。历来血缘关系有无形的亲和力,也许就因为曾祖父的碑文落款上有父亲和大哥的名字,似乎百年前的家业兴衰与自己真的有什么牵连了。
退休赋闲,清明在即,回乡到老坟上添一把黄土,观瞻一下斑驳的墓碑,体验一番大平原上特有的无垠风光,觉得清明节的内容真的很充实了。
责任编辑:朱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