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印自有并州刀
2008-08-06韩石山
韩石山
或许是去年整治的力度大,今年一开春,太原就显出了与往昔不同的气象,滨河东路一带,竟有了些许江南水乡的模样。先是几抹鹅黄,似有若无,不多时已是万条柳丝,随风摇曳,片片细叶,碧绿耀眼。驱车徐行,如一幅长卷缓缓展开。此长卷若有题跋,最妙的莫过于贺知章那首“二月春风似剪刀”,太原乃并州故地,向以出产剪刀闻名于世。
绿的景,墨的字,这长卷上还该有个什么,一时却想不起来。
就在这样一个春日,我参加了晋阳印社的一次雅集。
“进,请进!”王志刚先生以他惯有的谐谑口气,夸张地伸开手臂揖让。
知道晋阳印社这个名字,最初也是得自王先生之口。在一次书法家朋友的聚会上,志刚跟我说,多年前,他们组织了这个印社,一切宗旨规范,全仿百年前西泠印社的旧章,有社员二十余人,公推山西篆刻才女阴凤华为社长。定期聚会,切磋技艺,志在山西印学事业的振兴,不觉间已十易寒暑。先前没有固定社址,近年蒙一位知名企业家借与一幢房产并拨款装修,遂有了固定的活动场所,就在解放南路,迎泽湖畔,地方清静,布置雅致。太原真有这样的去处?诺诺之馀,我不免心生疑窦,志刚先生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看出了我的小心眼儿,临别时握手言道:耳闻是虚,眼见是实,只要韩先生不嫌弃,下次集会定当相邀不误。
于是便有了这次造访,同去的还有我的老同学降大任先生。
拐弯,上楼,再拐弯,推开一扇木门,眼前别是一重天地。没有了阳光的照射,也没有了街市的嘈杂,几个相通的房间,大大小小,甚至角角落落,无处不撒满了柔和的光线,无处不流溢着淡淡的花香——窗前的几株兰花,正绽着细嫩的花蕊。
与风华社长见过,在茶室坐定。她那冷艳的容颜,沉静的微笑,真还有几分大家气度。印社的成员,大多相识,孙海青、刘刚、张星亮、霍俊其、杨建忠、邵磊,先前只知是书画名家,今日方知亦是印人。“亦书亦画通于篆刻,不俗不雅近乎自然。”迎面墙上,这样一副对联,似在笑话我的迂阔。
“茶,请茶,请香茶!”志刚兄总是这样的快活。
这时我才注意到,跟前还有两位小姐,一位是周小卿,一位是李鸿。李鸿是阴社长的朋友,新从海外归来,手持相机,咔嚓不停。小卿擅长古琴,只是这次,她的身手不是古琴演奏,而是演示茶艺,正是此番雅集的一个重要项目。
第一道是白茶。只见周小姐白皙的手指,在茶盘、茶壶间绕来绕去,不多一会儿,一盅带着清香的白茶已递到我的手中。实不相瞒,茶而有白,此前虽听人说过,实实在在地品尝,还是平生第一遭。
白茶下来是乌龙。茶要慢慢地品,快了便是牛饮。我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要显出粗鄙的本相。一边品茶,一边翻看一册《晋阳印社社员作品集》。印制甚为精美,编排更是大气,一页一方印文,配有全印的摄影,恰好可以看到边款。前面有风华社长写的前言,论说印学渊流,晋省印事盛衰,既见胸襟又见文采,最妙的该是表述治印心境的几句,我看着看着,不由得高声朗诵起来:
“青灯秋虫,晨夕研读,伏案奏刀,抚秦之古朴,摄汉之气魄,悟流派之道机,撷前贤之风华,一方甫毕,私怀喜跃,顾八荒而茫然,唯寸心之自得,其乐何如!凤华社长还是文章高手啊!”
饮罢茶,且去各房间细细观览。书案、茶几、座椅,全是本色的核桃木,明清晋式家具的形制。字画,对联,印章,或墙上或柜中,都安安静静,各得其宜也各得其所。各房间的装潢陈设,既不雕琢,也不堆砌,这里那里,全都本本分分,自自然然,朴素而精致,像一个旧时代儒雅之士的书房。素朴见出品质,精致见出心性。没有豪华,没有俗艳,更没有近些年在一些地方常会看到的那种丑陋的摆设,半扇旧石磨,一个大车轮,便是所谓的怀旧,所谓的朴拙,真正的文化人,谁会有这么恶俗的风雅?
东侧的大房间,显然是个展厅。东窗下的柜子里,西边的木架上,柔和的射灯下,一方一方的陶印和瓷印,均出自印社成员之手,争奇斗妍,各具形态。印社秘书长星亮先生,一边指点,一边给讲解瓷印的烧制方法,我听了只有感叹,小小的一方印里,竟包含如此多的玄机。
展厅的门框两边,悬挂着一副对联,道是:“攻玉何须它山石,凿印自有并州刀。”撰写人是印社名誉社长崔志强先生。我说,这位崔先生真可说是古典活用,过去只知道并州制刀业发达,显赫的是剪刀,看来也包括刻印刀了。
印社归来,车子又一次经过滨河东路,远处的河水,碧波荡漾,岸边的柳树,似乎又增了几分青翠。数公里的水墨长卷,随着车子的行驶,次第展开。记得来时,一面赞美城市改造工程的宏大,一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此刻突然悟出,这长卷上缺少的,正是一颗鲜红的印章。
这缺憾,现在可以补上了。晋阳印社,不正是这样一颗鲜红的,昭示着这一方水土灵气与文脉的印章吗?
2008年4月9日于潺湲室
责任编辑:吴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