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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寨以北

2008-08-06

山西文学 2008年7期
关键词:泉水青蛙

张 玉

我总以为北寨以北的风物才能当得起“白山黑水”四字。而且,是白如白昼的空山,是黑如黑夜的瘦水。这山、这水像一幅泼墨图,以“披麻皴”的技法在一张泛黄的宣纸上急速洇开,势不可挡地扑入众人的眼帘。倘若你肯用心去看,看到画卷上重叠的折痕和密集的蛀洞,以及历代藏者大大小小的指印、斑斑驳驳的汗渍——那么,你还何必去看这画卷中的故事呢?那委实太陈旧了:废弃干涸的枯井、朽败颓圯的老屋、空寂无人的古道……它们像石雕一样沉重,像墓道一样幽远,像灵旗一样虚幻。

这种空旷和破败可能更具审美意味,让我在多年的落拓中拥有悠久的回忆——在我的故乡北寨乡辉沟村,一个匆匆而过的上午,我在一片黄泥垒就的房屋中间看到一片高朗而蔚蓝的天空,心像被重锤一击。那是我久违的那种明艳的蓝,蓝得纤尘不染。我怀疑那是我童年的天空、童话中的天空。它令我恍惚、令我想大醉一场。那个时候我行走在已经废弃的旧村里,它的东面是我的来路,这条水泥铺平的街道联结着外面的世界;它的西面是横亘的峻岭,那里杳无人烟。当路面上终于没了水泥的踪影,暴露出它崎岖的面目,那长短句一般平平仄仄的石头便引我一路吟向它的纵深。天高得让我望不到过去,路远得让我走不到未来。

这些道路和山峰在时间的进程中逐渐失去了一些附属的事物,比如曾经在这些石板路上赤足奔跑的孩童,他们跳跃而过时,金属一样的笑声和喊叫有着无邪的快乐,那少量的笑声稍纵即逝,但它们会久久回荡在同样纯净的空气之中。再比如大山深处许多寺庙的废墟,那里曾经有虔诚的僧侣,每到清晨或黄昏时分,凭空而起的木鱼和诵经的声音响彻空谷;在午后难得的凉风里,他们低头匆匆往来于俗世,用少量的钱物换取生活必需的物品。但是这些都没有了,它们带走了北寨以北明净的空气和单纯的快乐,也许还将带走北寨以北的文化和历史,这些声音和脚痕已经不可逆转地消失。

北寨以北!

它的神性与空灵闪烁着金属的刚硬陈列在泉水的源头,它是我载沉载浮的背影,我四海飘零的支点,它怎么能够改变呢?当它渐次荒芜渐次衰败,被高山和历史孤立了生命的血性,失去了激越的悲欢,我怎么办呢?

我只知道我是害怕让一片黄土一川风沙湮灭了一生,才选择逃离。可是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苍白的面容并没有摇曳成特别的风景,并没有震撼什么人。我明白我的孤独不适合城市与喧嚣,我只配点缀北寨以北的空旷和荒凉。但我回不去了,我的心和梦都被一些琐碎缠住了……

很久以来,我总需要寻找各种理由回到辉沟,我的胞衣埋在这里,梦想丢在这里,这里有我年迈的祖父母和许多我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亲人,也许还有更多令我终生难以释怀的意象和细节:比如村口那眼潺潺流淌的泉水和村外那片了无痕迹的废墟。

一条道路,一百米长。

它的一头伸向五色纷呈的俗世,民居、学校、小卖店,有匆匆来去的身影和琐屑温馨的话语。我祖父母的居所就在这路的起点,这路的尽头是一眼泉水,那是整个村子的生命之源。它也是泉水河的源头之一,这条河流纵贯南北,穿越过整个北寨乡所有的村庄,也可以说,它是北寨以北的灵魂和命脉。一百米长的道路上,要路过一方小小的树林,一道窄窄的石桥,它们静静地站着,若即若离,似拒还迎,荡涤着尘世的喧嚣,守护着泉水的安宁。

这泉水据说有些来历。小时候,我一位本家三大爷给我讲述这个故事,说在以北二十里的温泉村原有一眼宝泉,有一年一个南蛮来盗宝,向一个村妇借水喝,村妇无知,说这一河的水你尽着喝呀。南蛮张口吸去,河涸泉于。村人一齐来追,这南蛮逃到辉沟,脚下一个踉跄,一肚子的泉水就此浩荡而去。慈眉善目的三大爷拈须而笑,字字吐得光润如珠,这记忆于是便悠远绵长了。

村人说泉水能治百病,冬暖夏凉,于是一到隆冬,附近几个村子的姑娘媳妇都来这里洗衣裳,欢声笑语,好不热闹。据我所知泉水确实清甜可口,但能不能治病就很难说了;至于冬暖夏凉更是没影的事,这泉水一年到头都冰冷刺骨,我奶奶的关节炎就是那样落下的。我问奶奶为什么村里人说泉水冬天是热的?我奶奶说谁不知道冷,只是这泉水流得急,冬天不冻,大家图个干净方便去借那活水洗衣服罢了。现在有了自来水,不用挑水了,谁还去呢?我哑然失笑,原来贫穷也可以造就神话啊。乡村里的事情,表面上看来多少美不胜收,是可以入诗入歌当画看的,但究其底里,总是有浓浓的苦涩挥之不去。只是这几年来回到老家总不见那围着泉眼嬉闹不休的姑娘媳妇,心里不禁怅然若失。也不是说这些村姑能有多少艳媚风情,只是粉白光裸的胳臂、桃红柳绿的衣衫,绞起来往那清凌凌的泉水中一搅,真格就出了彩。如今是没有这道风景了。

我在村子里无目的地走动,间或踩到雪中的枯枝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振动着我内心的角落,我想这声音也许亦是一条道路,一条逆向的道路,它联结着时光的流转,让我想象这枯枝仍在树梢时的情景。那时候泉水和石桥,以及小树林都曾经是我们这群女童游戏的秘境,但现在,我看到泉水已经很小了,数十个泉眼闭塞了一半,泉眼周围的水草和湿地也荡然无存,这荒芜从尘土飞扬的路上延伸到树林的根部,时间的刻刀在这里恣意挥舞,我感到了大自然隐约而持久的疼痛。我不无苦涩地想到那个南蛮盗宝的传说,我想,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是什么东西盗取了这生命之水呢?

村外的废墟其实名不副实,因为它委实是废得连墟都没有了。在村外一片玉米地中,相传曾经有过一座城池。辉沟南面的两个村庄“上城南”、“下城南”,据说便因此得名。但究竟这座城建于什么年代又湮灭在哪个世纪,没有人说得清楚。城的年代久远,此刻已了无痕迹,只是每到大雨过后总能在这里捡到箭镞和枯骨。我去过,发现一些碎裂的瓦砾,那瓦薄而坚硬,上有花纹,不是近代的制品。我也查过县志,上面只记有潦草的一笔,说这座城是汉代所建。县志的忽略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块地域早年属于邻县和顺的辖区,榆社的县志自然不可能对它有深入的记述。一位友人曾在和顺工作,我向他提起这件事,他说那恐怕还得查找和顺的旧县志,新县志是一定没有的。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感觉到时间的孤寂和空茫,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其中却蕴含着意味深长的玄机。

现在这片废墟上生长着一望无际的玉米,每到夏天,玉米碧绿的叶子和油亮的红缨肆无忌惮地生长,似乎在供给废墟以生命。文化与历史在此缄默,只有我独自一人徘徊不已,感受着一份文化消亡时传递出的颓废而凄凉的美丽。我的伯父告诉我,曾经有一年人们在城的遗址挖到一个骷髅头,上面嵌有三个青铜箭镞,他说他认为这意味着这里曾有过激烈的战争,是一个古战场,或许是城门所在。伯父热切的目光消解了我一些不好的心境,但随之我陷入更深的空茫。我想,对这里的泥土的细节的关注,对这片已不复存在的城池的想象,是不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想象那座千年前的城池,它金戈铁马的轰鸣在酷烈的气浪中摇荡,好像海市蜃楼一样。我

看到的时光深处似乎万箭齐发,我甚至听到战马的嘶鸣,如号角撕裂在青色的云天之上。但是定睛一看,它们又消失了……我知道,它们不是在欺骗我,它们只是像我一样,追不上永远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始终崇拜远古的图腾。在英雄时代青铜与鲜血的气息中,在诗人时代文采与眼波的交汇中,我可以想象到所有美妙的事物,但我永远也无法获得它。同样在时间中运用着减法,大刀阔斧地减去表象的东西,还有北寨以北的历史和文化,它们在时间的深处向我投来绝望的目光,我想向它们伸出手,但我够不到。它过去是在时光遗忘的角落里,现在是在流年偷换的断层中,从来没有什么人在乎它。

在北寨以北众多的村落中,我对高崖底有特殊的情愫。这里是我姑妈的家,隔一两年我总会来此长住。第一次来的时候一下车,触目看到一片青碧的稻田,秀丽得如同一幅画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水稻,它的美丽超乎我所有的想象,我顿时觉得眼前这片土地有说不出的清雅和娇媚,相比之下,肥硕拥挤的玉米地简直是不堪的蠢物。村口有鱼塘,路面有赭红的砂石,匀细平整。绕村而过的水渠两岸蜻蜓飞舞,手伸进去竟是温热。这一切细腻清秀的意象交织成全新的氛围,让我的客居像是入主,我想我是不是回家了?

高崖底是热闹而温馨的,我很快有了包括三个表弟在内的一群玩伴。他们自告奋勇地为我指点所有玩耍的场所,比如到一个小池塘里抓鱼,这个小池塘连结着水渠,我们动手筑起堤坝,将水斛干,然后在塘底一尺来深的淤泥中抓鱼。我对那些常见的鱼没有兴趣,只专注于一种奇特的小鱼,鱼身青绿,闪一点金光,很像金鱼。我抓到有数十条,放在一个空的可乐瓶子里。我把它们带回去,看几十条小鱼在瓶中不停地穿梭,它们回游的路线起初杂乱无序,但后来竟慢慢整齐划一起来,倾斜向上作顺时针的转动。我兴奋而好奇地注视着这些生灵,看它们青金色的鳞片在折射中闪烁出悦目的光泽。然而仅仅过了一夜,它们全死了,清晨我起床后发现这些鱼全部翻出灰白的肚皮,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水面上,不禁大声惊叫。姑妈告诉我,鱼多水少,瓶口又小,这些鱼是闷死的。我似懂非懂地点头,马上又投身于新的游戏——孩童的残忍往往由于他们的无知,而这懵懂往往给他们心爱的事物造成巨大的伤害。

我在稻田里见到一只碧绿漂亮的青蛙,这青蛙绿莹莹的皮肤让我惊叹不已,因为我以前所见到的青蛙都是黄褐色的。当时我心里想怎么这难看的蛤蟆在这个地方都长得如此可爱?长大后我才知道青蛙也像变色龙一样,其体表的颜色随成长环境,会有一定的改变,但在当时这绿色的青蛙给我以巨大的震撼,我追着它想看个究竟。于是一个男孩捡起一块石头,准确地将此蛙打翻在地,捡起来交给我。我看到蛙身的一侧开了一个口子,翻露出白色的筋膜,恐惧和恶心顿时让我大哭起来。一时间所有的小孩笑着叫着一哄而散,只留下我和那只青蛙孤零零地待在水田中央。我鼓足了勇气伸出双手捧起青蛙。那冷血动物特有的黏湿的皮肤将一阵阵颤栗迅速传到我的全身,它的每一次挣扎都让我的心脏狂跳不已。我手捧青蛙踉跄地走在田埂上,一路上看着它的嘴一张一翕,眼神涣散,我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但奇怪的是我的记忆就此戛然而止,后面的事情我已了无印象。

这怎么可能呢?我一向记性极好,如果当时我带它去医治,或者将它放生,我没有理由忘记这只漂亮的动物,它让我强忍着对冷血动物的恐惧,一心只要救活它。在以后的许多年里这只青蛙让我始终怀想,可是想来想去我只能想起一个少女,脸色苍白地奔跑在一片深绿的天地之问,这稻田一望无垠鲜浓无比,带着夏季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热风铺天盖地向她卷来。她的手上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生命,这生命微弱的悸动令她感到责任重大。多年以来,她一直被这种莫名的责任和盲目的冲动所驱使,像那个穿上红舞鞋的小姑娘一样越奔越急在一些陌生错乱的路上;从来没有人挽留她的脚步,接过她手中的青蛙。

那么也许那只青蛙及其下落真的不是那样重要吧。

高崖底又是神秘而浪漫的。在我最初工作的时候,我在与其毗邻的一个村子教书,我听到很多关于高崖底的传闻,其中最令人心悸的一项是鬼魂的传言。说是这村里有两个女鬼,都是新死不久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是产妇。几个村民聚集在一起,绘声绘色又不无渲染地讲起鬼魂附体的故事,一个瘦削的女人说:“(鬼魂这么讲)你家干净,这么干净;你一家子人性好,我才来你家。我早就来了,早就在那门扇角里站着了呀……”调子高起来,听者的身子就缩下去;调子低下去,听者的脖颈又长起来;最后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女人所指的墙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感觉像听了一段评书。

同样玄秘的还有皮狐子的传说。皮狐子是个什么东西?我至今也没有搞懂,但想来可能是一种介于鬼狐之间的灵异。据说这种东西可以迷惑人,摄其精气。这就有点聊斋的意味了。

如高崖底这般秀美的村庄怎会没有灵异呢?三月初三或九月初九,夜黑如墨,风凉似水,一晃神,一刹那,清泠泠的月光忽然从哪座老屋顶上流下来,如杏花春雨,沾衣欲湿。这月色果然适合芳魂夜叹,灵狐吐纳啊。它漫在地上,像金粉、像水银,谁在城市里能见到如此美妙的月光呢?这时候你最好独自一人,搬一把靠椅坐在院子里,前尘往事便在月色中轻波荡漾了。身着绣衣的女子,手提缎面弓鞋,赤足走在小路上,神情诡秘而兴奋,远处蟋蟀的叫声如短促的笛音,弯弯的小河里流淌过一河床月亮……

然而终于有一年,我来到高崖底时没有看到水,那条绕村而过的绸带一般的小溪已干涸见底,河床上大团纠结的草根和污泥纷乱如麻,曾经的稻田荡然无存,村口种上了如榆社所有村庄一样的标志性作物:玉米。当年曾被皮狐子附体的一个村姑已嫁作人妇,在场院中央撩起衣襟,毫无避忌地给孩子喂奶,她的十指早已改了银白的颜色,变成粗圆的模样。看到她麻木的眼神时我心中一动,想这村妇也许再也不会受到邪祟的侵扰了。

在我的记忆中,高崖底应该是一方丝织的手帕,迷金错彩地刺绣着拟态的兰花;而我眼前的高崖底,它是一条硬如咸鱼的毛巾,遗弃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我曾经在北寨以北度过我最初步入社会的几年,其中最苦最难的岁月,在郜村。

我到郜村时十八岁,刚刚师范毕业,比我的学生大不多几岁。那是我人生中一个重要的阶段,包括我作为自然人也好,作为女人也好,十八岁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那是产生情感认同的主要心理时段。

那个时候我在郜村小学任教,包一个班。我想大家多半不知道包班是一个什么概念,意思就是这个班所有的课程都是你一个人教,从语文数学到自然社会到美术劳动……所有的课一节不落。如果这些还不够,那么还有全校的音乐。那是1999年,盛行素质教育的年代,国家在提倡减轻学生负担。可是穷乡僻壤往往不能得风气之先,我每天的工作负担非人可以承受。大致的时间表

是这样的:早晨五点半起床看学生出早操,六点钟上早自习,七点钟下课放学生回家吃饭。然后八点钟正式开始上午第一节课,十二点半放学。下午两点半上学,放学没有标准时间,无论春夏秋冬均以天黑为度。天黑了也不能闲着,吃过晚饭后必须批改作业、写教案、写上级交代完成的批改笔记、学习笔记、论文、课改方案……每天不写到十一点你肯定写不完,我每天都睡眠不足。双休日没有,每两个星期放假一天。同时因为学校条件有限,我们几个人必须轮流做饭,自己给自己当炊事员。最后,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添一笔,不过添不添也就无关紧要了——我们每个冬天可吃的蔬菜只有一种:冻得稀烂的茴子白。你想改善一下伙食吗?那人家都能吃你为啥不能?可见年轻人就是不能吃苦。我咬咬牙,咽下去。

在郜村,我曾经有过一次生死一线的惊魂。那是2001年,那一年学校三分之二的校舍变成了危房,有两个年级的学生被迫搬到校外,租用民房上课。我们也没有了厨房,于是校长便拣了一间相对完整的空教室做厨房。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做了一餐炝锅面,然后往火炉上放了一壶水,出门招呼其他人吃饭。就在我出门后的数十秒内,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回头看去,只见那间教室已塌了半边。多年之后我不寒而栗地回想:倘若那一天我做饭的时间延长了一分钟,也许那些残垣断壁之下掩埋的便不仅仅是一锅饭和一壶水了。那一夜我蒙着被子哭到天亮。

从此以后我每天多了一项工作:我常常失魂落魄地坐在校外的一片空场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无星无月的黑夜。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凝望,我的目光如一种沉重的流体,滞涩地一寸寸向前推进,但是没有用,我什么也看不到。

在七年之前的一个偏僻小村,是否有更凌厉的风吹过那片坚硬的冻土和冰雪?是否有更刺骨的冷浸入那少女柔软的肌肤和长发?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我只知道她的灵魂走过了寒风和冰雪,终于闻到了花开的芳香。

最近一次离开北寨以北的时候,我年迈的祖母将一张吃剩的大饼包好,塞在我的手里。饼是故乡特色风味,由祖母亲手炮制,北寨人叫它“山药饼子”,其实是用土豆丝拌入面糊煎成。我带着它上路。

人生有些事很矛盾,有些东西你明明不喜欢,却要费尽心机去获取,比如体面的职业、上司的垂青;有些东西让你一生怀想,却又义无反顾地将之抛弃,比如这片故土和土地上所有的一切。

在等待客车的短暂时光里,我坐在门前的空地上,跟别人说起过去的时光,现在的打算和将来的希望。我的身后是一堵黄泥垒就的矮墙,散发出温润而略带霉变的气息,面前的矮坡下是祖父的老屋。墙壁同样斑驳陈旧,窗下有我幼年时用粉笔写就的“人、口、手”的字样,字迹拙劣却清晰无比。我很想知道这些字何以历经二十年仍然毫不褪色。我想这不外乎两种答案:或者是那个年代的粉笔质量过硬,或者是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一直有人细心地描摹它。

每每回故乡,我总会发现它在以惊人的速度老去,河水是越来越浅了,山头是越来越平了,族人是越来越少了……我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早已在岁月的扫荡中灰飞烟灭,而另一些东西尽管依然存在,依然熟悉,也再不能恢复当初的形貌。比如这泥墙、这矮坡、这窄窄的道路和年迈的亲人,还有我……还有北寨以北。

我看到更远的田野和天空,更高的云朵和夕阳,它们纵横交错,色彩斑斓,向无边无际的世界作无限的延伸,而我的未来隐没在虚无缥缈的空间,不能看见。远近参差错落的老屋都空空荡荡,它们的主人或已仙逝,或在外劳作,或奔波在无穷的路上;最萧条的是路边辨不出颜色的积雪,慢慢消融在不复平整的土地上。

泉水河依然在流淌,它的流量一年小似一年,也许它是真的疲倦了;小树林的面积也一年小似一年,连山上的树都快给砍完了,何况村口;它们都似曾相识,它们又面目全非。站在呼啸而来的寒风之中,我恍惚地想,我长久以来对北寨以北的深情想象,是否早已令它在我心中貌合神离了呢?

在回家的客车上,窗外风雪茫茫,对着风狂雪骤中远去的北寨,我想我或者应该写一点什么。回家后,我把那张大饼切开,盛到饭桌上,可是一餐终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吃它。

2007年的冬天,一个朋友去了一次北寨,他说那里有好大的水。我说怎么可能呢?早在几年前那水已细得可怜了。他说不,那水多得很,结了冰的河面宽阔平展。我说这些水不是那些水,他笑了。我无法向他解释,即使泉水河完全恢复旧观,也未必能荡涤干净尘灰满面的北寨乡:它脏了,脏到血脉里;它旧了,旧到骨头里。更何况河中确实无水,我的朋友看到的是一个假象:那是上游的村落用人字坝蓄起的雨水。这些水的确不是那些水。

我清楚地知道,北寨以北只活在我的心里,它像那个虚无缥缈的香格里拉一样,已无从追寻;甚至连它是否存在过,都是不解的谜团。它激荡着滔滔的波浪在我心中奔腾不已;我在那河边哭泣、奔跑,但无济于事。那些夜晚的大水太汹涌,比我还要疯狂。我眼中的泪水流出来又干涸了,干涸了又流出来;但我追不上它流淌的速度。对我而言,它是我心中绝望的旗帜,猎猎飘扬,支离破碎。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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