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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沟

2008-08-06毛守仁

山西文学 2008年7期
关键词:院子

毛守仁

我们家常说到后沟。沟,本来就山野,后面的沟,就更偏远了。听名字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伽西训峪阔子头,石山后沟百梨头”,都是榆次东山上的几个小村村。城里人爱说,你是从山里捉来的?比喻什么也没见过,少见多怪。如果你是后沟里的,那就更山气了。连村长,都是,更别说村民了。我们家中常引用“后沟村长”来调侃那些没见过世面又爱出风头的行为。

这也是家族中流传的一则笑话。县太爷召集各村村长开会,后沟村小,村长不引人注目,于是村长便一会儿站起来显示一下。县太爷说:你是准?村长说:我是后沟儿的村长。又问:你怎么啦?答话说:我在这儿圪蹴的,手里提着蓝布圪拙子(装烟叶的布袋子)。县太爷说:你坐下吧,大老爷看见你了。

于是这句嘲讽话,“后沟里的村长”,紧接着便是“大老爷看见你了”,谁有什么小家子气的显摆,风头出得不合时宜,家里人便拿这个类似歇后语的形象来打趣。母亲的娘家是榆次有名的旱地八村,村子大,他们瞧不起东山上的这个小村子。

母亲倒不单是有话浯印象,当年逃难躲日本人时,母亲曾在后沟住过,那年她四岁。后沟人怕窑里凉,拿簸箕撮了东西来给烧炕,她一看,是梨干,真是惊讶。想捡着吃,房东说,这是烧炕的。一会儿,又撮来一簸箕梨干,是上好的。那儿梨真多呀。母亲十几年后,在城里住着,得了一场重伤寒,没钱治,幸亏有好心人送了一篓梨救下命,如果再有一篓梨,就会彻底治愈,可是没有了,她落下个耳背的毛病,终身郁郁不得舒展。要是一直住在后沟,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生活。可是母亲根本就不往这儿设想。

多年来,后沟只是活在我们的调笑中。

这两年,报纸开始介绍后沟,公路也铺油了,成为榆次旅游去处。我想去看看,念叨这么多年,念叨得也熟了,却还没见过,终是憾事。秋天,听说路也修了,与弟弟上后沟走了一趟。

此处也是黄土丘陵,越往东,越靠近太行山,起伏落差也越大,黄土山也峻峭出了石风石貌。渐渐有了入画上镜的姿态。后沟村蹲在向阳坡上,看着对面山峦远远走来,听着沟里流水叮叮咚咚,也是一副自得其乐的小农人家相。当地人说冯骥才来的时候,曾带了阴阳大师,这位大师指着村口地型称赞了一番,说,两条山脉从两边探头向河里,是双龙戏珠,沟底水潭是一颗明珠。

“四十里龙门河正当中,二龙戏珠后沟村”,后沟的风水早就有人说过好,也是二龙戏珠的说法,却更有名有姓,村东的黄土圪梁叫黑龙,村西的圪梁叫黄龙,对面的君坪又形像蜘蛛,二龙戏珠就成了这样三个动物的盘缠。

看来,后沟不但景观好,内容也好。表里山河。

我们先上了村里称为拔举的至高处。拔举,顾名思义,是挺拔而起的崖头,这俩字保留了汉语鲜活的原生态,比其他的地名更富于动感,就像运动镜头拍出的图像。拔是天的动作,举是地的用力,天地你一拔我一举,就把后沟的地势张扬到这种地步。

最高处塌塌实实有一所四合院。外面看去,青砖到顶,围成一座坚固的小院,很打眼。走进院子,从磨砖对缝的墙体,立栏卧栏宽展的前墙头,立栏上隐约看到的漆画,以及南房檐下残留的波浪形椽头檐板,都看得出当初建造院子的做工之细,印证出当时院子里生活的细致。

可是目前这院里人家的光景很紧。老婆婆说,村里在梁上修了水塔,她家却连水也引不进来,钱不够,有了钱,先紧了孩子上学,孩子的学业不能误,水管以后再铺。

进得屋,屋里杂物堆积,墙面烟熏尘封,现如今他们生活在这样的烟火气中。灶台上铺一块就地取材的黑石板,擦得油光,倒还不丑。屋里的精神气集中在墙壁正中央的一片奖状方阵上。那是第三代的孩子得的,山村学校颁发的简约奖状,每年都有,一块比一块新,像一步步走来的台阶。

屋子的主人,这个院子的当家人,就是与我们说话的老婆婆,粗枝大叶的,所有的肢体都粗化着,包括手指。一颗牙,马虎地贴在嘴唇外,一条腿不能打弯,晃着身子走路。我们夸她家的窗棂做得有风味,她说不出“一佛二菩萨,万字不到头”之类的吉祥话,也觉不出这窗户这什么好。“老古时,这么七拐八弯的,糊个窗户也得抹半天糨糊,哪像如今大格子窗户,几下就糊完了。”其实,这是她家的南房,不住人,就没糊窗户纸。大敞着。这么说,也许是跟上时新的眼光走,真看不惯旧样式了。

她娘家是紧邻县寿阳的,寿阳口音还没改完。后沟紧靠寿阳,隔畔种地,所以,嫁到后沟的寿阳媳妇不少。她这样子,与村里当年头一等的院子放一起,像是土改后分到的果实,可她确实从来就是这院子的媳妇。

她说,“文化大革命”初期,村里人要给她弄个地主成份。她说,“不能,我不仅没享受,连见也没见过,凭啥给我定地主?”看得出,她没有说假话,她身上就没有一点精致生活的习惯。可见她嫁来,这家已经败落了。据说,当年曾经富有过,方园四十里都是他家的地,新雇来的车把式,见骡子脱缰跑了。急匆匆回来告东家:闯祸了,跑出去的骡子要吃人家的庄稼了。东家一听,哈哈笑:没事,吃就吃几口吧,都是自己家的庄稼,吃不了别人家的。

流传下来的这个说法,既可看出当时他们家的田土之多,也看得出人们的道德眼光,把糟害别人的庄稼看得比什么也重。

我们去到拔举上时,老婆婆正带着一个刚会跑路的孩子拉屎,是她外孙。院子外面拦着篱笆,怕小孩子跑出去。孩子很怯生,我们在,他也不乱跑了。

她家的街门口,拿水泥草率地抹着一块黑板,我当然眼熟,是“文化大革命”写语录的牌板,上面的白粉笔字还勾画得清清楚楚,“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什么的。也许是针对她家写的,老婆婆不认识字,也就没有威慑力。她只淡淡地说:“这是插队生写的。”真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时光流逝感。插队生,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物,黑板上这行字,记录着紧张的政治风气。后沟的插队生应该也是榆次二中的学生,那队长叫王彬,当年开知青点队长会的时候,我们曾有过合影。我是最小的,他是最大的。那会儿,插队生虽然在农村,也常被组织学习参观政治形势,毕竟是学生出身,都爱写写画画。我也写过黑板报、语录墙,而且还是油漆书写。那村子离城市太近了,那些过时的政治早就被湮没了。

后沟,毕竟太后,太沟。插队生走了,三十多年了,再没有别人往这块黑板上写标语,说官话。当然,那个时代留下的痕迹远不止这些,还有把大庙小庙檐下的龙头、庙里的龙王劈了烧火的记录。插队生生活的窘困与他们响应号召,敢于破坏四旧的勇气,也都想象得出。听说,两年前后沟插队生还搞过一次回访,他们真正留恋的,一定是自己的青春岁月。不知他们返回来看,村子依然老眉老眼,是该叹喟,还是该庆幸熟悉的场景保留到今天?

偏远处生活的稳定,确实把农耕生活的特点描摹得实实在在。许多院子的天地爷土地爷住宅还都是当年的风貌,砖雕石雕的,出檐廓柱的,虽然各院子里的各不相同,却都不经意地保留着讲

究的风范,这在“文革”后,真是稀有的现象。插队生闹革命的时候,捣砸的也是那些公共场所。如果插队生把农民运动起来,诸神的府第就难以安然了。再看那神仙两边的对联,字虽然写得粗陋些,话语却是老话,什么“五行土地厚,三才位乎中”,“土中年丰人畜旺,地灵善恶自分明”,很有些来历的,有些还出自郑板桥的传说:“乡里鼓儿乡里敲,当方土地当方灵。”让我欣赏得很。细看,天地或者土地龛的柱子上,就多刻有古老楹联,范本犹在。这与现在许多平川村庄院子里的情景形成对照,新院子重请来家宅神,龛儿是急就章,对子也简单,“土中长万物,地内生黄金”说了又说,不嫌重复。

四合院在都市很难保有自己一家独住的清闲。北京独住一处四合院起码得大于部级吧?那地太平,没有拔举。拔举上这一家虽经历了政治风雨经济风雨仍然在祖辈居住的四合院里,肯定也是败落户,才有这种荣辱不惊的生涯。当初的富裕生活,为何破败了?村里一些人记着的原因是当时的男主人嗜赌,把家里钱赌光,还不罢手,借上钱继续赌。常赌无胜家,不败等啥?不过,有钱培养赌徒,也总还是家底厚成。有钱耍个高兴,省得落个高成份,被扫地出门,净身出户。也等于长得后眼一般的聪明。子孙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得念叨这赌徒的好。

后沟的人爱喝酒。酒用缸盛放,烧酒坊便叫缸房,都市里有缸房街缸房巷,后沟村有“缸房院”,两家缸房做酒。于此也可见当年生活的富庶。吃不上饭的人,到哪儿去贪杯?1960年就是一个样子,肚子都吃不饱,谁去喝酒?没有醉汉,哪个酿酒?缸房院当年,酿的都是好烧酒,高度的。听说,又筹备重开旧业呢。

我们坐了时间更长的是石头院,这儿展示的是另一番印象。他家买了三家的院子,可是方向不对,那排窑洞还来不及摆正,没来得及正正当当地坐到正面去,就急不可耐地起势了,用红色料石砌出,粗犷的劲气从没来得及打平的石面上痛快显露。看得出,主人不满足于一层平窑,它要长,它要出人头地,要在窑背上再墩一层,高出安身立命的坡度。好像一个年轻人站在半山腰挺着胸膛要轩昂气宇。可惜,很快遭了变故。留了半截子工程,剩下半段气概,腰挺起来了,头却没来得及昂。

这窑洞里边也与他人样法不同,叫箩头系窑,像箩筐的把系一样十字交叉,也叫海子窑。它从窑洞中间又横着旋出窑来,虽然费工费料,却敞亮。窑洞中间还有窑眼,类似敦煌石窟的藻井。做什么用的?如今的主人也说不来。最起码住着敞亮。窑洞没起够高,没有照原计划封顶,草草扎束住,年代久了,弄得从上面漏雨。也可看出,如今的主人实力顾不及屋顶了。不过,这么粗硕的料石不在乎淋点漏点雨水。耐得住风雨,还得承认托祖上荫庇。

后沟村张姓最多,老人们说,是从阔子头迁来的。阔子头是附近的一个稍大的村子。好些年,他们村还有到阔子头上坟的。我们在初中下乡劳动时,也到阔子头摘过梨,梨好吃,可是没见很讲究的窑洞,一定是他们迁移后,光景比母村要好得多。

石窑的主人也姓张。一只肩高一只肩低,小心翼翼地扶着一颗饱经风霜的头颅,一头白发下,满脸厚重的褶皱,眼睛鼻子嘴巴什么什么的都叠在褶子内。说的话语沾着唾沫,滚着舌头,稠黏。他正在院里捆豆秸,活儿也黏连。看来,他说的做的过的光景,都这样混着,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原生态。

听说,他家最有钱的时候,觉得这家族该出个大官,什么官最大?朝廷。老人就给他起名叫朝廷。那真龙天子,可不是谁想做就做得的。村里人说,草民百姓服不住这名儿,所以,好时光没长了。

其实,他也生逢其地其时,如果早生几年,生在城市,真朝廷会抓个现行,谋反大罪,株连九族,可在这后边的沟里,天高皇帝远,自然朝廷也可以叫的。

虽然名为朝廷,毕竟山野之人,没有政治抱负,只想发点小财,也爱耍两下钱,便过成了眼下的日子。正面的房子塌了,就拆去,只剩下根基,隐隐绊人脚,让你不敢小看昔日院子的宽阔,不敢小看昔日光景的气魄。张家到底是没来得及做成清朝的大官,只是花钱捐了个职称,像那个年代有功名的人家一样,门口曾经挂过一块牌匾:“略壮精诚”,还标明六品。看这样子,也只是虚衔。后沟村据说有两块匾,门前已经挂不住了,没有挂匾的威严与盛气了。当初金碧辉煌的匾不知什么时候就扔在院里,让猪们拱得不再完整。也亏得淳朴的民风不计较这些匾额的含义,要不然运动过来,它们也休想囫囵,主人也休想安宁。

后沟村曾经有过三大姓:刘、张、范。刘姓住在刘圪崂,听说当时有一百多人,光绪三年,山西大旱,这些人口都饿死了,只留下个地名。

到现在,村子不过二三十户,二三百口人。

白发老人说,我们张家是由南北窑股圪崂院三处繁衍来的。最初张家兴起,是该着走运,出现了囤溢。庄户人讲家道兴旺时,有三溢:地溢,场溢,囤溢。地溢是地里的庄稼收割时,总也割不透,那庄稼一定比大跃进时的报道还要产量高。场溢,比较起来走富裕路更捷近,打谷场上打下一堆粮食,过扇车时,总扇,总扇不完,扇车就成了聚宝盆。据传说,太安义,出现过地溢;小郭坡,出现过场溢。而后沟张家则是囤溢,这聚宝盆安在库房里了,更省事。囤子,是存放粮食的席圈,过去有田有地的人,讲究,库里存放粮食的要有川儿瓮子七十二个囤子,囤里粮冒尖。他家的谷囤不用这样多,这样高。放了十来口袋粮食,起囤子时,二十多个后生扛了一天,仍没扛完。变戏法一样,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转换成了秋放百石谷,春起千石粮了。愿望变成神话,便活灵活泛生动起来。

张家最兴旺的时候是在“君”字辈上。这个字果然有点朝廷的含意。君字辈,庄稼带买卖,除了有地,还有在石家庄做钟表行的,有在忻州做煤油行的,是祥记公司,孔祥熙的公司。如果不是世道乱,也许后沟村也会出现类似晋商大院的大宅院落。可惜时不我待,只能退避在农耕生活中。后沟村的房舍院落都是民国之前的那老样法,榆次城北大街、东大街、富户街,都有一些西风东渐后兴建的楼堂馆所,显示的是一座城市的历史衍变。那种丰富性不可割断。而后沟村显示的是一块活化石。看那些房舍院落,倒淡淡有种“不知魏晋”的桃源静气。

后沟村村不大,却有村之称,上得县志。老年人指着观音堂的钟鼓楼常常自豪这一点。在过去,不够村子的资格,不能修造钟鼓楼。那口铁钟与那面硕大的牛皮鼓不知驴年马月失传了,于是那踏着钟鼓点儿的时光似乎也慢慢停下来,于是少了一些变迁,多了几分闲静。只有下雨时,村子房舍底下的黄龙黑龙排水系才响起急湍的水声,提醒人们时光的流动。

后沟如同其他山村一样,把排水当成建村的基础考虑,只是当年他们生活得认真,手里有几个活钱,于是把排水路设计得合理,美观而成系统,叫黑龙黄龙。超出许多人的想象,以至于从天津码头来的冯骥才先生都认为是了不起的构思。

我们来的时候,没有风声雨声,却可以想象,瓢泼大雨中,人们抿上一壶瓮头青的烧酒,听任

身下黑黄两条龙腾身奔涌,也挺有飞跃的态势。

除了修建这排水系统的营造见识,给这套系统命名的那人也得说,有文才,还是个榆次人。

榆次这地方,历史上一定水大,留下了对这两种色龙的信仰。连城边都有两条龙,一条黄龙岬,一条黑龙岬。我母亲刚刚进城的时候,也就是她生大病没得到及时治的地方,就在黄龙岬。她一病昏昏沉沉睡得不省人事,及至被喂了好多梨汁,才醒过来,最早听到的就是黄龙岬哗哗的流水声。

现在,黄龙岬早离城远去了。

这会儿,我们顺着后沟的水渠走。正在村里上下游窜,碰到几个女人笑眯眯地问:“你们到拔举上那家四合院进去了没有?花钱没有?”

我们说去了,没有要钱,老婆婆没有任何拦挡,没提钱的事。

“门口没挂着牌子?”

没有。

“那几天门口挂着牌子,每人五元。前天又改了,每人十元。”

时代毕竟变了,那语录牌上的粉笔字没有擦,却有别的牌子挂上了。我们虽没亲眼见,村里人说有,那一定有过的,村里人不说假话的,而且那调笑的神情更不可能是假的。

说来道去,原来这些举动不是出自老婆婆,而是她出门又返的闺女。她的闺女我们也见过的,是在半路上,她刚从枣林子里拾枣回来,背着半口袋枣,一脸热气,红彤彤的,风韵犹在,举止也大方,让我们买她的枣。这村里的枣好梨好,是我从小就听母亲讲过的。看看也确实物产没变,围着村子到处是枣林梨树。他们听说榆次要开全国艺术节,还要来这儿参观,便觉了怕,照着过去的经验,城里人来了,乱打枣。于是自己先下手把枣全打完。山山峁峁的枣树剩了黑色凝练的线条,中国画一样勾勒在黄土背景上。

村眼里色块却丰富了,层层叠叠的屋顶上晒的都是红枣,又浓艳又暖和,为画家们采风准备好了绚丽。

我们碰到拔举这家的闺女,肩上口袋里是拾捡回的枣,打枣时漏落下的果实。她问,你们买不买枣,“家里木枣、胡瓶枣、黑叶枣都有,你们想买什么买什么。”

后来才听说,她因为子女没上了户口,正与干部们大闹天宫。甚至干部们带了有关领导来,她挂出牌子守卫在门口。有身份的人坐了小卧车来,她照样躺在路上拦挡,不放行。最后还得干部们强行把她拖开。

村里人的说法是,她太穷了。

她没出嫁时,有了一个孩子。

未婚妈妈,这在都市不以为怪,甚至还有征用男人酿造这种家庭结构的广告。遗憾的是村里远离时尚信息。后沟原先没有手机信号,没有闭路,有几台“锅盖”,供一些黑白电视收看,荧屏上的人物还是重影的。所以,没有都市的时尚潮流。因此,孩子的户口就没地方可上。再说,她也没有都市未婚妈妈的经济实力。她后来还是选择了出嫁,可是生了两个孩子后,家庭又破裂了,她带着孩子回到娘家的四合院。赶上后沟被民俗专家冯骥才开发,“神鞭”从天津打到太行山这边,对后沟村保留下来的农业文明生活形态非常欣赏,有关人士帮着开发出一些院子可供参观,什么“仪门院”“将军院”等等,其中就有她娘家的这所四合院,这是后沟现存的唯一的四合院。外面来的人来得多了,她就想到这院子或许能做解决子女户口的途径。于是,上演了那样一场文武戏。

说到戏,后沟曾经是一个很爱热闹的村子。村子虽然不大,最大时不过四五百口人,却经常唱戏,一年好几台。因为有钱唱得起。唱的都是山西梆子,文武铿锵,击打着乡野之地。那角儿存心要好,把“流水”唱得抑扬顿挫,声振云霄。

村边的戏台,还是古色古香的老样法。山西是戏都,戏台之多,全国之首,不过,“文革”后,留下这种传统眉眼的戏台,还真少。那戏台上还留存老戏班子们随手记下的剧目,也已经成了戏史资料。戏台跟前,还专门修盖了唱戏的角儿们住的下处院。这是对角儿们的一种尊捧,也需要物质后盾的。我曾在一些古戏台上见过当年角儿们留下的打油诗,心酸落泪。也许如这儿住得舒服,就不会发那种感慨。

说到戏,还想起一家院门前,半山坡,仅有的一片场地,虽然不规则,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依赖着一棵树,拴了秋千架。那两条吊带犹如远古记事的绳结一样,系满了疙瘩,有废三角皮带,有大小不匀的铁丝环,捆着的踏板也不知是从哪儿拆下来的一块烂木板。装置在秋阳下,记录着孩子们荡起来的欢声笑语。人们便是再穷苦,再劳累,也总是追寻着快乐追寻着兴趣。这是生活本身的味道。

后沟被宣传一番之后,常有人来参观。在景不是景,后沟村里人觉得没看头。虽然有个什么庙,还锁着,说是奉命保护。于是来的人们常常说,上当了。村里人也便笑着说,“今天又碰见几个人,在那儿说,上当了。”

从后沟回来,和母亲讲,后沟里的村长也不赖,去看了看,那村里当年的四合院比你们村的还强。你们村倒是榆次有名的旱地大村,也没有人家后沟那样一处院子。

母亲认为这根本不能相比。后沟是日本人去不了,毁不了。俺村当初可有好院子呢,尚三官的楼院,绣楼,门庭地,阔气着呢,都让日本人烧了。

我说,别人家的没见过,我姥爷家的可见过,也是几眼窑洞,无非就是砖券了一下,没有人家后沟的那四合院排场。你家当了一回地主,受了一辈子罪,连个好院子也没住上。母亲说,日本人来了,抓了我家的人,要这要那,你姥爷铺子里的粮食,拿皮车往城里拉还拉了三天呢。家业从那会儿就败了。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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