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的事
2008-08-06王保忠
王保忠
根子对村长仲明的来访心里本就犯着疑惑,就要过年了,这个时节仲明进谁家都是来慰问的,可他既不是烈军属,也不是困难户,进他的门好像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按理说,他也该被划成优抚对象的,两年前他在城里给人装修房子时伤了右臂,不得不截了,可是他也不知把谁得罪下了,逢年过节上边下人送白面大米从来就没有他的份。一开始根子还有些怨恨,时间久了就忘了这回事,觉得好处从来就跟自己无缘。可是仲明却来了,来了又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说得他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
仲明是这么说的,根子啊,你家玉英真的是在城里打工吗?
当然是了,不是打工又能干啥呢?根子不明白仲明为啥这么说。
仲明冷冷一笑,我说根子,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
到底出了啥事?根子觉得仲明话里有话,心越发揪得紧了。
仲明嘿嘿一笑,玉英做下丑事啦,她在城里做鸡呢。
根子就觉得耳畔响了个炸雷,把他给炸愣了,眼直直地望着仲明,却是一句话都泛不上来。老半天才说,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玉英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那样的人,咋会做出那种事呢?你肯定是搞错了。仲明一咧嘴,说,警察都把电话打到我家了,玉英给逮了好几次了,逮一次她说下次不了,结果呢,不了不了又一次。搞得警察也头疼了,这次说啥也要把她遣送回来,这会儿派出所的两个女警察都上了火车,赶明儿玉英就该回村了。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还能哄你?根子你说我有闲空儿逗你吗?你就准备着明天咋接待吧。
根子就不吱声了,木桩似的立在那里,不明白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事。
仲明又一笑,拍了拍他右臂那只空袖管,根子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都是命呐。根子诺诺地说,真要是这样,她还有脸回来?仲明说,回不回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警察说了才算,这叫遣返。噢,对了根子,村里的光景你也知道,锅都支不起来了,警察是来送玉英的,所以嘛这得你接待,晓得了吧?根子木木地点了点头。
根子也不知仲明啥时出的门,等他醒过神时,仲明已走到当院了。根子紧追了几步,忽然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求求你了仲明叔,千万别把这事抖露出去。按照村里的辈分,根子是该叫仲明叔的,可是他从来没这么叫过,一次也没叫过。根子觉得仲明办事不公,偏心眼,所以他不想叫他叔。可是现在,他却叫了仲明一声叔,还跪了下来。仲明回过头来,眼神先是掠过了一丝惊讶,接着脸色就凝重起来,这就不好办了,我总不能不让她们进村吧。根子说,我没说不让她们进村,公安要进村谁也拦不住,我是说你得替我压着点,不然,玉英日后还咋在村里见人呢。仲明又笑了,你还挺疼玉英的,她都这样犯贱了,没皮没脸的了,你还疼她。根子说,不是我疼她,是我还想要这个脸,等玉英回来了我非打死她不可。
仲明说,起来起来,你这样我可担待不起。
根子摇摇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仲明慌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根子这才站起来,看着仲明摇晃着出了门。咋会出这样的事呢?莫非玉英一直在骗他?她说在城里打工,原来打的是这工,好好的,她咋会做出这丢人的事呢?根子费力地想着,几只鸡没眼色,在他腿前走来走去的,根子就又记起了仲明的话,你家玉英在城里做鸡呢。他心里呼地腾起了一团火,一抬脚朝鸡们踢去,鸡们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根子仍不解气,朝着一只花翅膀的鸡撵去,企图将它捉拿归案。那只鸡被逼到了墙角,哆嗦着,咯咯咯叫着,翅膀一扑棱,居然飞到了墙头上。其它几只鸡似乎也感到了潜在的威胁,学着那只鸡的样子,也飞到了墙头上。根子还想发泄一下,却听得墙那头邻居女人出了声,根子呀,你这跟谁怄气呢?根子就罢了手,没啥没啥,嫂子你帮我把它们撵下来。邻居女人嘘嘘了几声,几只鸡便犹疑着降落下来了。根子摇了摇头,心说你这没出息的家伙,鸡们又没招惹你,你跟它们生的个啥气来着?就回屋抓了一把米,撒在地上让它们吃,算是安抚了。
鸡们在啄食,根子蹲在那里看,心里却还翻腾着仲明的话。真要像仲明说的,那玉英说过年不回家,一准就是想留在城里继续做那丢人的事了。几天前玉英把电话打到村中赵四的小卖店了,说过年就不回去了,这几天能多挣点,工资相当于平时的两倍,甚至三倍。再挣点,就攒够给我妈做手术的钱了。玉英说,其实过年和平常日子也没什么区别,等过了年再回去看你也是一样的。这个年你就和我妈一起过吧,我妈老了,眼睛又不好使,你多在她身边替我敬点孝。根子心里有多窝火呢,过年咋能不回家,在外边漂了一年也不回家?就算这个家穷,也不能不回吧。却又不好在电话里发作,他们说话时,一直有人竖着耳朵在旁边听,还对他挤眉弄眼的。玉英可能也感觉到了,说多挣点钱,咱家也装个电话吧,省得你还得来小卖店,你说呢?可电话打回没几天,仲明就进了他的门,说玉英出事了,要被警察送回来了。
根子胡乱想着,一抬头看到岳母慢慢慢慢进了院子,手里竟然拄了根光溜溜的棍子。这是他从林子里给砍的,砍回后削了半天,打磨得很圆滑。岳母原说是要拿它吓唬一下麻雀,院子里树多,麻雀也多,常常是轰地落下来,又轰地飞到了枝头上,岳母给鸡们撒的米,往往是鸡们还没跑过去吃,就被这些麻雀先打劫了。现在,那根棍子却拄在了她手里,成了拐杖。根子就有些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呢。岳母家也没多远,就在前一条巷子,抽支烟的功夫就到。根子不明白她为啥要拄着拐杖,前天她还没拄呢。是不是眼病重了?根子就把自己的疑惑问出来了。岳母一怔,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眼睛好使着呢,就是腿有点疼,这不就拄上了吗。根子“哦”了一声。
你不是说要到镇上去吗?咋还没走?
去镇上,我去镇上干啥?
根子你真好记性;这是你说的,昨天你就说要去镇上给玉英买衣服啊。你说玉英在城里肯定忙,顾不上买衣服,你要给她买一套去哩,让她回来过年穿。
根子就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咋把这么大的事忘了?这些天,他的记性真是坏透了。他是说过这样的话,是哄着岳母安慰她的。玉英打回了电话他就知道她不回来了,可又不敢对岳母说。这几天,岳母走着站着念叨的都是玉英,估摸客车进了村就站在街头等,看着出去打工的人一个个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却唯独不见她的玉英。好像是晓得了什么,问他玉英是不是不回来了。根子不忍让岳母失望,就撒了个谎,说玉英前天还打了电话说要回来的,我得去镇上给她买套新衣服,她一回来就能穿。岳母当然高兴了,说你们这样恩爱就好了,就好了。
根子就自责,看我,真的是没记性了。
那就快去吧,快去快回。岳母笑笑说。
岳母的笑很温润,虽然有些苍老,有些模糊,根子却感到心里暖暖的。岳母患的是白内障,看东西时总觉着眼前有一片树叶挡着,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不是缺了角就是少了半个。岳父十几年前就死了,肝癌。玉英没哥哥,两个姐姐嫁的也是侍弄庄稼的主儿,根本拿不出钱给母亲治病。三年前玉英嫁给他后,说我也没别的指望,能把
我妈的眼病治好就行了。根子爽快地答应了,婚后不久就和玉英陪岳母去看病,医生说做手术需要很大一笔钱,他们实在是拿不出,就回来了。后来,根子就进城打工,但没半年就出了事,丢了一只手臂回来了。再后来,玉英也嚷嚷着要进城打工,说是不出去就挣不上钱。根子知道玉英的脾性,拦是拦不住,就让她去了。玉英在宾馆当服务员,一开始根子不放心,偷偷进城看了几回,觉着玉英干得好像挺舒心,待遇也还算不错,穿着制服,打扮得光光鲜鲜的,显然是比在村里时好看多了。本来,他想要个孩子,可玉英说有了孩子就出不去了,等攒够了钱再要也不迟。他还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他丢了只手臂挣不来钱了,玉英怎么说就听她的吧。
当然,根子最内疚的还是岳母的眼病了。两三个月前,他在电视里看到一个消息,说北京一家医院下来义诊,专治白内障的,一个钱都不收。根子觉得这是个机会,也没跟玉英说,就带着岳母进城去做手术。他的想法是,要给玉英一个惊喜,要让玉英知道他还是有能耐,一分钱都没花,就把岳母的病治好了。可进了城检查了半天,医生却摇了摇头,说不能做了,视网膜已经严重老化,做了也没意义。根子心里失望,又不敢对岳母说,只是说手术条件不成熟,还得等段时间。根子觉得岳母这次看病回来后,情绪明显不对劲了,嘴里天天念叨着玉英,动不动就流泪,视力也一天比一天弱了。
然而,根子想,不管怎么着,玉英的衣服他一定得去买,他不能让岳母失望。他要让岳母知道,他惦记着她的女儿,也疼着她的女儿呢。就算玉英做下了天大的坏事,他也不能让岳母伤心。玉英走的这两年,饭差不多都是岳母做的。岳母说,根子啊你胳膊不方便,饭就不要自个做了,还是上我那儿吃吧,就当是跟我做个伴。根子说行,上您那儿就上您那儿。嘴上是这么说,最初却怎么也不肯去,他知道岳母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怎么能再给她添麻烦呢?岳母上了年纪,一个人生活惯了,想啥时做饭就啥时做,他去了就得应时按点,这多不便啊。岳母晓得他的心思,说你不来,那我就把饭送去。还真的把做好的饭送过来了,菜是菜汤是汤的,这就让根子很不好意思,就去她家吃,慢慢地竟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岳母是真正地把他当儿子看了,他也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妈。是啊,他不能让岳母伤心,他得给玉英买衣服去,就算装也得装个样子。可是买衣服得花钱,钱从哪儿来?家里是有几个存折,可那都是玉英挣来的,他不能动。这两年无论家里有了啥难处,买化肥啦种子啦,他一直没舍得动。在城里挣点钱多不容易啊,何况是一个女人,女人出去挣钱他本来脸上就不光彩了,又怎么能花她挣来的钱?现在呢,他却是觉得那钱脏,觉得玉英挣来的每一个钱都不干净,他不愿花她的钱。
根子正急着,听得黑眼圈“咩”地叫了一声,这一叫就把他的心思叫活泛了。是啊,怎么不把羊卖了呢?卖了就有钱花了。根子就朝院子的南墙角走去,羊圈就盖在那里,本来他养了七八只,这两年家里有用钱处了他就牵到镇上卖一只,卖来卖去这圈子里就只剩下一只了,只剩下他最喜欢的这只黑眼圈了。这羊还真叫人疼爱呢,皮毛油亮亮的,眼圈黑黑的,耳朵还绣着几朵梅花斑,他一直叫它黑眼圈。听得他的脚步声,黑眼圈又“咩”地叫了一声,叫得他心里酸酸的。心里说,黑眼圈啊黑眼圈,我也是没一点没办法了,你别怨恨我,别怪我狠心,千万别。根子心里说着,进了圈,摸了摸黑眼圈的皮毛,听得它又“咩”地叫了一声,舌头软软地舔着他的手,湿湿的,润润的。根子颤着声说,跟我走吧,跟我去镇上逛逛。黑眼圈还真听话,乖乖地跟着他出来了。根子想,它还不知道呢,它还不知道我要把它卖了。可是,他真的没办法啊,不把它卖掉就换不来钱,就不能给玉英买衣服。
你咋牵羊呢?不会是买衣服没钱,要牵着羊换钱去了吧?岳母出了声。
根子赶紧摇摇头,不不,是顺便领着它去镇上看看兽医,这几天它好像闹肚子呢。
闹肚子买点药就行了,咋要牵着去呢?
啊,这回是严重得多了,不牵去怕是不行。
要是没钱了,就跟妈吱一声,妈还有点钱。岳母说着往衣袋里摸。
根子拦住了岳母,真的有呢,玉英寄回那么多,咋能没钱呢。
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根子点点头,慌慌地牵着黑眼圈出了门,出门时又回过头看了岳母一眼,岳母也看着他,好像在抹眼泪呢。
镇子只有十来里地,根子骑不了车,就用那只还好着的手牵着黑眼圈到了镇上。先进了羊市,这个地方好像是羊肉的树林,给屠宰了的羊都直挺挺地挂在那里,冻得硬邦邦的。黑眼圈一看这阵势好像就明白了什么,腿软软的不走了,屁股下直窜稀屎,任根子怎么拉它,硬是死活再不肯往前走一步了。根子心颤了一下,抚慰说,莫怕啊黑眼圈,啥事都没有,真的啥事都没有。硬拉着它往前走,听得黑眼圈把嗓子都叫哑了。走了几家,终是把羊卖了,接过钱揣在怀里,心里便有了几分底气。走了几步,又返回来,蹲下来摸着黑眼圈的皮毛,说了好大一会儿话,这才往镇子的热闹处走去。
究竟是要过年了,街面上一家挨一家的铺子都塞满了人。卖小吃的,卖糖果的,卖爆竹的,卖花生的,卖核桃的,卖柿饼的,卖衣服的,卖年画的,卖对联的,卖气球的,卖玩具的……铺子里挤不下,就摊到门前,街道就越发拥挤了。根子没心思看热闹,直奔主题,钻进了一家衣服铺子,眼睛只盯着套裙看,他知道玉英早想穿身这样的衣服了。好像是去年年根儿吧,他陪玉英逛商店,玉英试过一套红呢裙子,穿着是那么合体,就好像是特意为她做的。玉英在镜子前试了又试,照了又照,临末还是把衣服放下了,嫌价码太高。玉英说穿不起,等有了钱再说吧。现在,根子觉得自己有钱了,怀里揣着几张大票子呢,怎么也要好好给玉英买身套裙。
根子耐着性子一家一家地转着那些铺子,耐着性子挑选着,哕哕嗦嗦地问寻着,挑得卖主都有些不耐烦了,说他这人细,几百年也没见过他这么细的男人。根子才不管他们怎么说呢,照样细致地看,细致地挑选。转过来转过去,就把铺子走遍了,走脱了。不得已再往回返,再一家一家地细看。卖主早认出了他,由着他去看,去挑选,等他开口时却把价码一下子提得老高。根子心里骂这些人奸,就想起了以前跟着玉英买衣服的情形,就想玉英怎么不在身边呢。玉英买衣服,挺会讲价钱,即便看中一件,那满意也只是深藏在心底,样子却是挑三剔四的,这处的线缝扎歪了,那处的布料起皱了,都是她讨价还价的理由。明明是看中了,想买了,却放下衣服要走。卖主就先急了,嘴里叨叨着,你究竟买不买,买不买也得说句话嘛。等她快要走出铺子时,终究还是喊出声来,你别走行不行,有话好商量嘛。玉英才不管呢,扭过头继续朝前走,好像她不是来买衣服的,是碰巧经过这里的。卖主奔出来,说算你精,就依你给的价,拿去吧。根子也想杀杀价,可他那点小把戏是一眼就看得穿的,他走出了铺子,人家一声都不去喊他。根子也就没脸再回去了,硬着头皮再
进了另一家铺子,开始了新一轮的讨价还价。
后来是听说另一条街上有家套裙专卖店,就又跑到那里去了。专卖店还真像那么回事,什么款式的都有,什么颜色的都有,有挂在墙上的,有撑在模特身上的,有架在架上的,还有打了包堆在架子下的。根子只找红颜色的,只找玉英喜欢的那种款式,在衣服架前走过来走过去的。女老板看起来也挺和气的,跟着他走过来走过去,时不时地问上一句,看上哪件了。根子不吭声,一边看,一边摸,旁若无人的样子。终于看中了一套,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合身不,别买回去就压箱底了。
给谁买呀?女老板笑着说。
根子脸红了一下,还能给谁,当然是我媳妇了。
女老板也就二十五六岁,脸型与玉英相仿,下巴尖俏,鼻梁高挺,嘴角边竟然也有颗黑痣,个子也相仿,不细看还真以为是玉英呢。
你媳妇咋没来呢?
她在城里打工,忙,还没回来。
这样吧大哥,要不我给你试试?
那,那当然好。
一眨眼间女老板就把裙子套在了身上,根子这才转过脸,觉得她穿着还真是那么合体,把腰身都裹出来了,真个是该凸的地方凸出来了,该凹的地方凹进去了。根子看得眼亮亮的,脑子里由不得跳出了玉英的影子,想玉英穿上了该怎样呢,肯定也是这般合身,这般好看。女老板肯定是看到了他眼中的亮点,脸上满是笑,价钱却要得出奇的高,似乎是一分钱都不能少。根子心里便骂自己,你怎么一点都沉不住气,一点都沉不住气呢。结果是两个人就僵在了那里,身边的空气也紧张了,最后呢,还是根子让了步,出了个价,说我就这个价了,你不卖我就走人。说话时心里却虚虚的,害怕女老板也抱住那个价不放,那他就买不上衣服了。还好,女老板竟然依了他,说,拿就拿走吧,就当我没进这套衣服,就算我赔了吧。根子没吭声,心说你还赔,你也够黑的。就把怀里那几张捂热的票子给了她,看着她装到了钱包里,听得不知什么地方传出了羊的叫声,“咩”的一声,又一声。根子眼前就又跳出了他的黑眼圈,不知道它这时候啥状况了,也许早给褪剥了,挂在了铁架子上。
回到村里时,日头已经西斜。
根子先进了岳母家,他急着想让岳母看看他给玉英买的衣服。岳母正坐在炕上看照片呢,腿前摊了一大堆照片,都是玉英的照片,有在村里时照的,有进了城照的,照片里的玉英笑着,像是看着岳母,也像是看着他,好像能听到她格格格的笑声呢。岳母终于说话了,声音弱弱的,是根子吗?是根子回来了吗?根子“啊”了一声。岳母望着他,又说,买上衣服没?根子点了点头。岳母又问,到底买上没?根子就把衣服袋子放在她膝前。谁知岳母却还是问,是不是白跑了,没买上?没买上也不当紧,等把玉英接回来,你们一块到镇上挑去。
根子心一沉,您是不是看不到了?
看得到呢,我这不是在看照片吗。
衣服就在您身边呢。
哦?看我,眼睛真的不好使了。
看不到您就摸摸吧。根子试探着说。
你这孩子啊,咋这么说话呢?妈咋会看不到呢,看得到呢,是身红套裙,真好看呢。
根子这才松了口气,刚才您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您真看不到了。岳母笑着说,哪会呢,哪会看不到呢,我还等着好好看看我的玉英呢。对了根子,你心里好像有事,是不是?根子就有点慌,使劲地摇了摇头,没,我啥事都没。心里却在想,看来岳母的眼睛还好使,她看出了他脸上的忧伤,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那要是玉英回来该咋办,她要是看见有两个女警察把玉英送回来该咋办。想个啥法子才能不让她看到女儿的落魄样儿呢。明天一大早,岳母准又会站到大街上去等她的女儿的。怎么才能把她稳在家里呢?想了半天,终于说,刚才忘了对您说了,玉英回电话了,她要回来了,明天上午到站,我去镇上接她,帮她拿东西。岳母哦了一声,忽又摇摇头,不会吧,玉英咋会在镇上下车呢?根子就觉得自己笨,连个瞎话都不会编,思谋了半天才说,她这次不是坐汽车,是坐火车回来,在镇上的火车站下车。
是这样啊,那我也跟你一块去。
根子摇摇头,那么远的路啊,您拄着拐杖咋走得动,还是在家里等着吧,玉英一回来,我就把她给您送过来。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根子看了一眼,怕岳母再问什么,也不敢留下吃饭,提着衣服袋子就要出门。
岳母却忽然又出了声,根子,你的羊呢,给羊看过病了?
看过了,看过了。根子点点头。
到底是啥病?兽医咋说?
啊,也没啥,没啥,也就是个闹肚子。
根子说完就逃也似的出了门,匆匆地回了自己的家,歇息了一会儿,便从袋子里取出那身裙子看,手也不消停,摸过来摸过去的,就好像玉英已穿着它了。他想象着玉英穿着套裙的样子,玉英本来就好看,穿上后不知有多好看呢。根子觉得玉英的好看不只是眼睛,嘴唇,鼻子,就说皮肤吧,不像村子里别的女人那样粗糙,细瓷似的,似乎有光亮从里面泛出来。也不止是皮肤,还有身材呢,即便在那家宾馆的一大堆服务员里,玉英的身材也是无可挑剔的。那么好的身材,只有这么好的套裙才配得上呢。可是,可是这么好的玉英,却犯了贱,竟然做下了丢人的事。根子一想到这事,心里就犯堵,气不打一处来,眼前这套裙子在他看来就很不顺眼了。这么好的衣服她要是穿上了,进了城还不知让谁看呢?还不得去勾引谁呢?根子心里就腾起了一团火,觉得这衣服买回了也是个祸害,倒不如不买呢。就下了手,将那套裙子揉成了一团,扔在了炕角。盯着看了好大一会儿,又觉着那裙子可怜,好像那就是玉英,根子心里就有些心疼,叹了口气,又把它捧在了怀里,仔细地抚着裙子上的皱褶。
正抚着,听得外面有人“嗵嗵嗵”地敲门,根子一怔,心说是谁呢,不会是岳母吧?想想肯定不是,岳母从来不敲门,倘若他的门挂了锁,她就会立在门边一声一声地喊,根子开一下门,开一下门。那会是谁呢?根子出了院子,开了门一看,来的人竟是村长仲明。这会儿他来了干啥?根子真有点怕见这个人了,也怕他那张嘴一张,又说出什么让人心惊肉跳的话来。就傻傻地站在那里,木桩似的立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咋这么早就上了门,吃过饭了吗?仲明笑了笑。
没,还没。根子木讷地说。
仲明“哦”了一声,来了是告诉你,明天警察的饭还是我管吧,你只管招呼你家玉英就成了。
这,这咋好呢。咋能让你破费呢?
不好你管?得了便宜倒卖乖。也就这个事,吃了饭早点睡吧。仲明说完就出了门。
根子又把门挂了锁,泡了袋方便面吃了,收拾了一下睡觉,却怎么也睡不踏实。脑子里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这一夜就分外的漫长,长过了以往任何一夜。终于熬到天亮,根子赶紧爬起来扫院子。他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扫院子,不管多忙,都要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虽然只有一只手臂,却不妨碍他做这些事,不妨碍他把院子扫得连根柴草棍子都没有。根子觉得这院子是一家人的脸面,院子不干净了,脸就不是脸了。今天,玉英就要回来了,他当然更得把院子扫干净,让她一回来就看到他们家的脸既干净,又
清爽。还有,那两个女警察也要来,他不能让她们小瞧了他,要让她们知道他根子很要脸,乡下人很要脸。扫完了院子,又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把玻璃和家具都擦洗了一遍。擦完了,这屋子就一下子亮堂起来,阳光“哗”地流了一地。
忙完了这些,根子又去了岳母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好像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去看看不放心。这都成习惯了,玉英走的这些日子,每天早起他扫完了院子,总是想到岳母家去看看。岳母也在扫院子,扫得很慢,老半天才扫了屁股大一块儿。从前岳母可不是这样的,干活利索着呢。根子看了看岳母扫过的地方,一点都没扫净,还留着一些柴草棍子,肯定是抱生火柴时落下的。根子在院子里站了好大一会了,岳母还在扫,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却好像很空洞,没一点光泽了。根子心又一沉,是不是她的眼睛真的不管用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可能是听到了什么,岳母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扫帚,说,是根子来了吧?根子嗯了一声。
不是要去接玉英吗,咋还没走?
妈,您的眼睛是不是看不到了?
岳母使劲地摇摇头,你这孩子,咋尽说瞎话呢,看不到我能扫院子吗?你快去接玉英吧,我还等着看她呢。
根子想说什么,喉咙一堵,眼里有了泪,一伸手抢过岳母手里的扫帚,“哗哗哗”地扫起来。
这时候,走过来几只鸡,在岳母腿前跳来跳去的。根子望着岳母说,这鸡是不是少了一只?岳母看了看那些鸡,说不短啊,一只也不短。根子就又松了口气,想,岳母还是能看到什么的,鸡确实一只也不短,五只都在呢。岳母常常跟她的这五只鸡说话,没事能说上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是说过日子的事,也好像是说玉英的事。
我这就去接玉英了。根子扫完院子,看了岳母一眼说。
知道了,你快去吧。
出门时,根子又叮嘱道,妈,您千万别乱走,我这就去镇上了。
从岳母家出来,根子又回了自家院子,他当然不会去镇上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守在屋子里,一步都不能离开。他要等着玉英和那两个女警察。屋子里坐不住,他有些心神不宁,总听得耳边有脚步声响起。就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他的几只鸡也跟着走来走去的。他知道过不了多久,玉英和那两个女警察就会进门的。三个人谁会走在前边呢?是玉英,还是那两个女的呢?或许是玉英吧,他在电视里好像看到过这种场面,犯了错的人在前,而看押她的人走在后面。她们进来后,他该说些什么呢?说,欢迎你们来,谢谢你们把我家玉英送回来?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跟自己的身份不相称。那怎么说,怎么说呢?说,坐了这么久的火车,你们一定累了吧,快进来歇歇?说,我家玉英让你们受拖累了?然而又觉得这样说也不妥。
太阳是越挂越高了,根子忽又记起了仲明的话,警察的饭还是我管吧,你只管招呼玉英就成了。仲明为啥要这么说?他不是说村委会没钱吗?不是说锅都揭不开了,咋又说饭他管?不行,饭他还得准备,是玉英出了事,玉英出了事他怎么能让仲明管饭呢?就算仲明是村长,就算仲明说这饭他要管了,他也不能让他管,家里光景再不好过,一顿饭也还是管得起的。再怎么说,警察也是远道而来的,不要说她们是来送玉英回家,就是路过来家串个门也要接待一下啊。不管她们在还是不在,他也要好好地接待一下,他在电视上看过一些场面,警察把人送回来了,家属就很感激,就和面包饺子,两方的人都有说有笑的,是一种很暖人的场景。可是,准备些什么饭菜呢?这就让他心里有些犯难了。他为自己的疏忽感到内疚,怎么把这么大的事忘了?来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是两个警察,又是女同志,平常的饭菜是端不上去的。要是那只羊没卖,他会毫不迟疑地把它杀了,香喷喷地煮上一锅,让她们吃肉,让她们喝羊杂汤。他又跑到南墙角看了看,圈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正急得不知怎么才好时,院门给谁推开了,根子抬眼一看,是岳母拄着拐杖慢慢慢慢地进来了。他心里不由一紧,想岳母一准知道他在欺哄她了,知道玉英上午要回来了。他怔在那里,屏着呼吸,紧缩着身子,好像怕岳母一把抓住他,问他为啥要欺哄她。但岳母却好像没看到他,慢慢地走过来,好像是跟自己说话呢,这孩子啊,真是急昏头了,人去了镇上,倒忘了锁门。根子忽然明白了,岳母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可她却假装眼睛很好使呢,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可是她却在假装,假装。
妈,我还没走呢。根子一急就出了声。
岳母吓了一跳,咋还没走,你磨蹭啥呢?
本来就要走了,想想还是先给她们弄点饭吧。
你这孩子还真是想得细致,昨天咋不早说呢?对了根子,玉英她不是一个人回来?
一个,就她一个啊。
那你还说是她们?快去吧你,我回去给玉英包饺子,我知道她最爱吃胡萝卜肉馅饺子了。
根子想这也好,岳母找到了事做,就不急着过来了,就碰不到那两个警察了。岳母慢慢地朝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来,把脸转向他,哎,我说根子,你这院子咋这么静?咋听不到羊走动了?说着朝羊圈那边走去,根子知道她看了也是白看,她根本就看不到了。但他还是跟着往岳母那边走,还是应答说,在呢,那只羊在呢。岳母摇摇头,茫然地望着圈子,在,咋听不到走动,听不到叫唤?根子怔了一怔,背过身去,学着黑眼圈“咩”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根子学得太像了,他太熟悉他的黑眼圈怎么叫了。
还真的在呢,在叫呢。岳母显得很高兴。
是在呢,咋能不在呢。根子颤着声说。
在就好,在就好。
岳母说完便朝院门那边走去,拐杖敲得地面发出很响的声音。
根子望着岳母,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给敲疼了,那拐杖好像就走在他心头,他忍不住说,妈,您不要瞒着我了,眼睛究竟啥时看不到的?岳母蓦地停在那里,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这孩子,瞎说啥呢?妈眼睛好好的,咋会看不到呢?你都问了几次了。这让玉英知道了心里会难过的,知道吗,你这一瞎说,玉英会当真的呢,会以为我真的看不到了。你可别瞎说啊,瞎说了妈会生气的,你媳妇也会骂你的,知道了吗?根子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觉得喉头有些堵,服里也酸酸的,好像飞进了只小虫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摸到的却是湿湿的泪水。再看时岳母已出了门,好像是要证明什么,竟然把拐杖扔了,走起来就踉踉跄跄的。
根子心里悬悬的,由不得跟在后面,担心岳母撞到墙上,却又不敢作声。
走到巷子口,不提防就撞过来几个人,根子就停下了,看到前面的那个是仲明,仲明后面的是玉英,人是憔悴极了,再后面的是两个秀气的女人,都穿着便装,可能她们就是警察吧。根子知道她们回来了,心慌慌地跳了起来,血液好像也加快了流速。岳母也停在那里不动了,可能也听到对面有人过来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嘴巴张得很大,手也伸出来,好像是想要抓到什么呢。再看玉英,眼亮了一下,忽而又暗淡下来,头也低下了。仲明呢,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根子又把目光转到岳母脸上,担心她突然叫出声来,然而,岳母看了半天,嘀咕了几句,又斜着身子慢慢慢慢地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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