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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姻缘

2008-08-06

山花 2008年7期
关键词:蛋蛋豇豆银子

海 飞

1

秋天的风从很远的地方奔了过来,它们经过丹桂房的一棵泡桐树的时候,看到了泡桐树下躺在躺椅上正抽着烟的老凤仙。这是一棵老去的泡桐,它臃肿且没有力感的身体,像一个中风的老人站在院子里。老凤仙就在阵阵咳嗽中抽着一杆烟,那烟杆已经被她拿捏得油光锃亮了。这时候,一片巨大如手掌的叶片,飘落下来落在老凤仙核桃壳一样的脸皮上。老凤仙没有伸手去拿掉那枚叶片,而是躲在叶片下面咯咯咯笑个不停。她花白的头发,一团银线一样,在仿佛受了潮的阳光底下,一闪一闪。像大海的波光。

银子就是在她的笑声中出现在院门口的。她咣地撞开了院门,然后把身体倚在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老凤仙在瞬间就止住了笑声,她一把拿掉了盖在脸上的那枚黄色泡桐叶,坐直身子盯着仍在不停喘气的银子。老凤仙总觉得银子喘气的样子,很像电影里的镜头,她倚在门边,大概是要告诉乡亲们一个消息,鬼子来了。老凤仙张了张嘴,很想说什么,但是她没有说出来,最后银子看到的只是老凤仙空洞的嘴而已。那是一张掉了很多牙齿的嘴,银子总觉得那是一个无比滑稽而且可怕的黑洞。

银子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用一只手抓住了一条垂在胸前的长辫和老凤仙说话,看上去,她是怕那一条辫子会突然飞走。银子说,老曲有一个老婆,叫李芬芳。

老凤仙猛吸了一口烟,她往烟杆里填烟叶的时候,烟雾很快就把她罩了起来。她的喉咙翻滚着,滚出一口浓痰,落在了很远的地方。老曲有一个老婆怎么啦,李芬芳又怎么啦?

李芬芳要开一个婚介所,这是镇上第一个婚介所。银子说。

她开婚介所又怎么啦?我儿,你别怕,说白了他们还不跟咱们一样,就是媒婆。

银子走进了屋里,走到了灶台前。她开始切土豆,她把土豆丝切得很匀称,像工艺品。但是她没有停止说话。她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落在院子里。这时候老凤仙重又躺倒在躺椅上,她听到银子说,这个李芬芳要给咱们丹桂房的老豇豆做媒,我给老豇豆做了十六年的媒都没有做成,要是被她做成了,我的脸往哪儿搁,你让我以后还做不做媒了?李芬芳这样做,就是在挖我的墙脚。挖我的墙脚,就等于是挖你老凤仙的墙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银子狠狠地说着知不知道,一边把土豆丝切得飞快。她的声音里透着无限的愤怒,仿佛要把李芬芳这个挖了她墙脚的人像土豆一样给剁碎。听到刀落砧板越来越快的声音,老凤仙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她说不好了,绝对不好了。三,二,一。果然在老凤仙数到一的时候,她听到了银子的一声尖叫。

银子把手指头给切出了一道口。院里的老凤仙叹了一口气,她慢慢地坐直了身子,慢慢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进了屋里。老凤仙盯着银子看。银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像一条蛇在春天行进时发出的兴奋叫声。老凤仙说,拿出来。银子忙把手指头拿了出来。老凤仙探手在灶梁上的小香炉内摸了一把,摸出一把香灰,一把握住了银子的手指头。不用怕的,马上就好了,这香灰除了癌,什么都能治。老凤仙的嘴巴又张开了,她在笑,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所有皱纹像波涛一样涌了起来。银子说,老凤仙,你说我该怎么办?老凤仙说,你还算不算是我女儿。银子说,算,不算白不算。老凤仙猛地拍了一下砧板说,好,你去把王月亮介绍给老豇豆。

那王月亮会不会呢的?银子说。

你不去试一下,你怎么知道不肯的。老凤仙又猛吸了一口烟,她的一双老眼突然睁大了,又突然收拢来,发出很强的光线,把银子吓了一跳。

老凤仙说银子,你不能输给什么婚介所。输给婚介所,你就给我爬出这个院子,滚蛋。

2

丹桂房被秋天整个地笼罩了,一阵秋雨把那些夏天的暑气给浇灭踏碎埋葬,然后秋风吹来,让一些野草枯黄,让一些树叶在天空装模作样地舞蹈一番,然后跌落下来,落在散发出腥味的泥土上。银子手里拿着一个玉米,她啃着玉米,她啃玉米的时候老是想,这些玉米怎么一粒粒长得像牙齿一样。然后银子出现在牛栏,那是被秋雾深深锁住了的牛栏。以前这儿养着许多牛,后来这些牛在分田到户的时候,给村民们瓜分了。剩下的牛栏很寂寞地立在村子的一角。幸好王月亮来了。王月亮来的时候,是一个春天。那天银子要去大竹院,给瞎眼的骆梅芳做媒。那时候地气在阳光下升腾,银子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要被春风拆开了。她不由得感叹起来,这是一个多么适合做媒的好天气啊。当她走过牛栏的时候,看到了王月亮。王月亮牵着一个脏孩子的手,一些村民们围住了他们,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和王月亮作交流。银子只听清王月亮的一句安徽口音的普通话,她说我们没饭吃了才到这儿来的,我们能在牛栏里住下吗?

银子的目光像一把刀子一样,在春日的阳光底下一闪一闪。她分明看到王月亮鸟窝一样乱的头发下面,其实有着标致的五官。银子在王月亮身边闪身而过,这个美丽的春日,她不能浪费时间,她必须马不停蹄地为大竹院一个瞎眼的女人说媒。镇上那个会算命的吉祥瞎子愿意娶她,第一句话银子都已经想好了,那就是:吉祥瞎子有很多钱。

现在,银子在寻找着王月亮。牛栏已经被改造过了,牛粪的气息也已经飘散在岁月的深处,但是现在又有了另一种气息。银子看到了粉尘在阳光下舞蹈,那些旧报纸旧纸箱旧牙膏壳旧电线丝等等,都集中在一起,像一个集中营一样。他们散发出的是一种旧气味,这种气味很容易就让银子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银子在喷嚏声中寻找着王月亮,终于在一堆旧报纸后面,她发现了一个硕大的朝天的屁股。王月亮正勾着头整理着地上的一捆报纸。银子很轻地叫了一下,说,月亮,月亮你的好事就要来临了。

王月亮没有理她,但是她还是回头看了银子一眼。王月亮没理她是因为王月亮打死也不相信,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事降临到她的头上。银子觉得王月亮对自己太冷淡了,银子就感到很没劲。但是她还是学着王月亮,把屁股对准了天,埋下头整理着地上的旧报纸。银子认识的字并不多,不过她还是能把报纸上的文字读下来。这比老凤仙要好多了,老凤仙一个字也不认识。在生产队的那会儿,每到要分谷子签名字,老凤仙就在签名栏上画一只凤凰。但是队长说那根本不像凤凰,那最多像一只鸡。为此老凤仙苦练了一个月画凤凰,她还专门让一个小学生去认,说这像鸡吗?小学生说不像,一点也不像。老凤仙就很高兴。小学生后来告诉她,说图画上那玩意像村长家养的鸽子。

这是一个平淡而温暖的下午,银子一直在边整理报纸边看报上的新闻。银子不停地和王月亮说着话,她说你看这个人为了抢一块钱而去杀人了,真不值,要抢的话,怎么着也该去抢一万块。银子说你看这肉价又上涨了,城里人都不愿吃肉的时候,我们乡下人却吃不起肉了。银子说你看你看城里的月饼一过中秋就被猪场拉去喂猪了,听说中秋节以前这东西喂人,中秋节以后喂猪。银子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王月亮站了起来。王月亮大概是有些累了,她拍了拍大腿

说,银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银子从一堆旧报纸里把目光艰难地收回,她站起身来的时候眼睛黑了一下,一会儿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影,那是王月亮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秋风从门口蹿过,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样。银子看到了牛栏门口走过去李芬芳,李芬芳身后还跟着长得像海豹一般,头和脚一样粗的八匹马。八匹马的口袋里装满了爆米花,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吃着爆米花。八匹马所以被人叫成八匹马,是因为她喜欢喝酒,还喜欢和人划拳。别人划拳第一句是哥俩好哪,但是她不一样,她第一句总是:八匹马呀。

银子望着李芬芳和八匹马的远去,她知道李芬芳肯定是带着八匹马去老豇豆家的。王月亮十岁的傻瓜儿子蛋蛋回来了。蛋蛋走到王月亮的身边,在王月亮的奶子上摸了一把。然后斜着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问王月亮,月亮,她她她怎么在我们家家家?

王月亮笑了,她看着心爱的蛋蛋流着鼻涕的脸,慈祥地摸了一下蛋蛋的头,说她是来视察我们的破烂的。我们捡破烂最多了,我们简直是整个枫桥镇的破烂王,我们简直是整个诸暨的破烂王。喂,银子,你视察完了吗?

银子从很远的地方扯回了目光。她害怕李芬芳真的说动了八匹马嫁给了老豇豆。当秋风再一次打着旋吹乱了银子的头发时,银子脸上堆起了秋阳一般的笑意。银子清了清嗓子说,月亮,我想给你做媒。

王月亮微笑着看着银子,她早就猜到媒婆上门肯定就是这事儿了。王月亮说,蛋蛋,银子要把妈妈嫁给老豇豆,你说行吗?蛋蛋盯着银子看,看了很久以后才说,老豇豆有个屁钱。我们不嫁的。

王月亮笑了,说,银子,我们家蛋蛋说了,老豇豆有个屁钱,我们不嫁的。

银子在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蛋蛋根本不是一个傻瓜。

3

没有屁钱的老豇豆屈着身子躺在一张破败的床上。那是老豇豆的爷爷在土改时分来的老床。老豇豆一般情况下不动,他要是动一下,那床就叽叽嘎嘎地响起来。现在他就仰卧躺着,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然后侧过脸来看着站在床前的李芬芳和八匹马。他在抽烟,隔着很薄的烟雾,他看到了从半开着的门涌进来秋天的光线和空气。那略显暗淡的光线,让老豇豆看到的李芬芳和八匹马都脸容模糊。但是他还是看清了八匹马的轮廊。

八匹马上下一统的身体一半藏在黑暗里,一半露在光线中。她的手肉嘟嘟的,不停地往挂在胸前的那只布袋子里伸。布袋子里装着山楂片、多米糕、罗汉豆、一个桔子、一个苹果,以及很多的山薯片。八匹马正在嚼罗汉豆,她把罗汉豆嚼得咯嘣咯嘣地响着。李芬芳的声音从暗处飘了过来,她很亲切地说,豇豆,豇豆你觉得怎么样?

老豇豆眯起了眼睛,他望着八匹马,八匹马就像一只一动不动的面包。老豇豆伸出脏兮兮的手,在八匹马屁股上抓了一把,大笑起来。老豇豆说,他妈的全是肉,他妈的全都是肉。八匹马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往嘴里填东西。李芬芳的声音又从暗处漫了过来,李芬芳说,豇豆,豇豆你一定要给我听好了。

胖有什么不好呢。第一,胖的人皮肤好,不太容易有皱纹,你看看八匹马的脸,简直就像刚蒸好的面包一样光洁。第二,胖的人不怕冷,冬天的时候可以少穿一件衣服,这也是节约。第三,胖的人就像沙发一样,你睡在上面,那是一张免费的沙发。最最重要的是,胖的人放在家里安全,你说哪一个男人会盯上你那么胖的老婆?

八匹马这时候已经不吃罗汉豆了,她在剥一个桔子吃。她一边吃桔子一边笑眯眯地听着李芬芳说胖的各种好处。当她说到最后一条时,八匹马不笑了,她突然很生气地说,那个叫李才才的家伙,有一天狠狠地摸了一下我的屁股。

李芬芳一下子就愣了。老豇豆嘎嘎嘎地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香烟灰就飘落在他裸露的瘦骨嶙峋的胸部。老豇豆说李芬芳你不用说了,这么胖的人我不要,这么胖的人我怎么养得起。李芬芳就很生气,李芬芳说老豇豆你还想要什么样的?八匹马更加生气,她把最后一小瓣桔子塞进了嘴里,然后一脚踢在床上,差一点把床踢散了架。八匹马说你这个懒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睡在床上,你的自留田里都长满了比你还高比你还胖的荒草,你自己长得像一条老丝瓜,穷得屁钱都没有,你还嫌老娘胖呀。告诉你也不要紧,镇上农机厂那个长得最像金城武的小伙子正在追我呢。

八匹马一把拉起了新开张的枫桥镇芬芳婚介所所长李芬芳的手,她们迈着红色娘子军的步伐,大踏步地走出了老豇豆的屋子。老豇豆一下子这被八匹马骂晕了,他看到八匹马走出门去时,猛地关了一下门。门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声音,让老豇豆吓了一跳。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老豇豆的烟蒂掉在了裸露的胸部,一粒火星烫伤了他,让他痛得像一条被抛上了岸的鱼一样,不停地蹦哒着。后来老豇豆看到了胸口的皮肉起了一个泡。他对刚才发生的事还是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两个女人出现了,叽叽嘎嘎说了一通话后,又突然消失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让老豇豆觉得不太舒服。他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他盯着那扇破旧的门看,觉得那门可能会倒下来。那门果然就倒下来了,是被八匹马重重地一摔,摔坏了门轱。门倒下来的时候,光线一下子射进了屋子里,在一声响亮的声音以后,老豇豆只看到扬起的灰尘,像电影里战场的场面一样。

老豇豆在灰尘里,在战场的场面里,发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呆。他有些后悔没有答应娶那个长得既像沙发又像面包的八匹马。

4

银子回到家的时候,看到老凤仙没有躺在院里的躺椅上,破天荒地坐在了银子的梳妆台前。老凤仙花白的头发梳得齐崭崭的,头发丛中居然插着一朵茉莉花。老凤仙扭转头,看到了站在房门口的银子。银子又在啃玉米棒了,银子一边仔细地啃着玉米,一边说老凤仙我告诉你,王月亮不答应,王月亮说老豇豆有个屁钱。最主要的是我要告诉你,她的儿子蛋蛋,不是个傻蛋,是个只会算进不会算出的精明蛋。老凤仙站起身来,她扭动着老去的腰肢,突然听到了咯咯的骨头声。老凤仙吓了一跳,她想起年轻的时候她去给人做媒,哪怕是几十里地,她都是走着去的。手里拿一把扇子,一扭一扭地行进在阡陌小道上。那时候黄花开遍了,河埠头有零星的船,男人们在地里耕作,万物都在破空生长。看到的人都会说,你们看,那个走起路来像风一样快的女人,就是丹桂房的媒婆凤仙。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凤仙轻轻扭了一下,骨头就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银子笑了,银子很认真地吃完了最后一粒玉米,把玉米棒子扔在了院子里。银子说老凤仙,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和你说的话,王月亮不答应。老凤仙说那她想嫁什么样的?难道她想嫁公社书记。公社改为乡镇已经很多年了,但是老凤仙仍然把乡镇叫成公社,她总是觉得公社书记和乾隆皇帝的官是差不多大的。

老凤仙走到了院子里,她狠狠地踢了一脚泡桐。在秋天丝丝缕缕的风中,泡桐很轻地惨叫了一声。然后老凤仙躺在了那张躺椅上。老凤仙说,过来。银子的身子就离开了门框,像从门框上剥离下来似的。她的身影,像画一样飘到了老

凤仙的面前。老凤仙说,给我点上烟。银子从老凤仙手里接过一次性打火机,替老凤仙的烟杆点上了烟。老凤仙恶狠狠地把烟吸了进去,又美滋滋地吐了出来。然后她用烟杆在银子的头上敲了一记。老凤仙说,你先去帮王月亮捡三天垃圾,说不定,她一感动就答应了。

银子就要去捡垃圾了。银子戴上了草帽,肩上挎一只蛇皮袋,手里还拿着一根小棍子。银子穿过村子来到牛栏,她看到王月亮仍然屁股朝天地在整理旧报纸。王月亮一扭头看到了银子。王月亮说你拿着棍子想干什么?

银子笑了,说我要帮你捡破烂。王月亮说,你为什么要帮我捡破烂,我付不起工钱的。

银子说,我不要你付工钱,只要你答应我帮你捡破烂就行。王月亮一下子呆了,她怎么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好事。她抬起头望了望天,乌云在翻滚着,根本没有掉馅饼的迹象。一场阵雨就要来临了。王月亮说,还去不去。银子说,去的,怎么可以不去呢。于是她们一起向枫桥镇上走去。蛋蛋也去了,他是个不知疲倦的跟屁虫。

三个人一起捡了三天的垃圾,三个人都被雨淋湿了。但是她们有说有笑,她们觉得这样的日子一定是充满了幸福的日子。他们还捡到了一个“火树银花”,那是一个十六发的烟花弹,只不过丢在垃圾桶里已经受潮了。银子一把捧住了烟花弹,就像是她已经把一场烟花捧住了似的。

第三天的黄昏,她们要回丹桂房村了。她们经过了惠民药店和美光照相馆,还经过了阿木佬箍桶店,还经过了学勉中学,还经过了老曲的饮食店。老曲把头探了出来说,银子,要不要吃糖醋排骨,我刚炸好的排骨,很脆的。银子摇了摇头,银子在几年前不小心上了老曲的贼船,说好了老曲要和老婆李芬芳离婚的,但是老曲一直都没有。银子一气之下,和老曲断了来往。老曲是个厨师,别的厨师身上会有一股油烟味,老曲身上却只有糖醋排骨的味道。蛋蛋抽了抽鼻子,突然说,银子不要吃排骨,但是蛋蛋要吃的。王月亮也要吃的。

老曲给王月亮和蛋蛋上了一盘红光光油亮亮的糖醋排骨,王月亮和蛋蛋吃得很欢。银子和老曲就坐在桌边看他们吃。老曲说,银子,李芬芳开了一家婚介所。

银子说知道,等于就是媒婆。

老曲说,她是所长,她不许别人叫她媒婆。

银子说,不叫她媒婆,她还是媒婆。

老曲说,你还在恨着我吧。我也很无奈的。

银子说,你想得美,如果恨你了就是在想着你。我根本不恨你,我连你的名字都差点忘了,你叫老姜吧?

老曲马上纠正了,说,叫老曲。

银子说,老曲你的糖醋排骨烧得不错,当年我就是吃了你的糖排以后,上了你的贼船的。

老曲看了看王月亮和蛋蛋,压低声音说,那不叫贼船。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补上一句,最多也只能叫破船。

现在,银子领着王月亮和蛋蛋离去。他们行进在枫桥镇到丹桂房的那段小路上。黄昏就要远去,黑夜正在逼近着三个人。一会儿,夜像一只黑色的口袋一样,把三个人都装了进去。三个人就在袋子里走路。银子的肚子叽哩呱啦地叫了起来,她有些饿了,她后悔刚才没有尝尝老曲做的糖醋排骨。王月亮和蛋蛋在不停地说话,王月亮说,蛋蛋你以后晚上睡觉,不许再叼着妈的奶头睡了。

蛋蛋说,可是不叼的话,我要睡不着的。

王月亮说,你长大了。你长大了不该叼妈的奶头。

蛋蛋说,那你的奶头空着也是空着,让我叼着不是很好吗。

银子说,你们别吵了,你们看,我们到家了。

这时候,果然有许多暗淡的灯火,闪动着跳进他们的视野里。当银子疲惫的身体撞开院门,再撞开屋门的时候,看到十五瓦的白炽灯光下,一颗花白的头。那是老凤仙一边抽烟一边咧着黑洞洞的嘴朝她笑着。

这天晚上,银子又去帮助王月亮整理旧报纸。在捡垃圾的三天里,银子说了老豇豆不少的好话,她已经把老豇豆说成一个非常英俊与伟大的男人了,基本上有些像《上海滩》里的周润发。银子说王月亮,你觉得老豇豆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王月亮想了想说,那我还是试试吧。我总要成个家的。银子突然感到幸福而疲倦,三天捡垃圾就为了等王月亮这句话。银子说,我们说什么也要庆祝一下的,我们把这个烟花弹烘干了,然后放了它。银子生起了一堆火,把那个受潮了的叫做“火树银花”的烟花弹抱来,拿在火边上烘烤着。接着银子盘腿在王月亮身边坐下来,主要是畅想一下王月亮嫁给老豇豆以后的幸福生活。一会儿,烟花弹却突然自动升空了,巨大的声音打断了王月亮对未来生活的构想。烟花腾空而起,徐徐降落。银子一下子就呆了,她怎么都没有看到过天上会有那么好看的火焰。

蛋蛋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痴痴地睁眼看着烟花,说,妈妈,以后天天可以放烟花弹的话,我就不咬你的奶子了。

5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秋雾从天上罩下来,把银子家的院子罩得迷迷蒙蒙。在那棵老去的泡桐树下,王月亮端坐着,银子在王月亮的头发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她用老凤仙的那把断了很多齿的牛角梳为王月亮梳头。她不仅为王月亮扎上了红色的头绳,而且还夹上了一个发夹。王月亮走进银子的卧房,她打开了衣柜,取出最新的那一件衣裳穿上了。银子的心就痛了一下,但是她还是很勉强地笑着。她一定要做成这个媒,不然她怎么输得起这个面子呢。她上了老曲贼船那件事,已经让她输给李芬芳一次。如果她再在给老豇豆做媒这件事上输一次,那就等于是输了一辈子了。

银子带着王月亮走出院门,门又悄然合上了。在她们走出了很远的时候,院门突然打开,老凤仙嘴里衔着烟杆,身上披着一件褐色的夹袄。她的一只手叉在腰上,猛地对着天空吐出了一口烟。看上去她的样子有些威风凛凛,在她吐出了十口烟的时候,太阳升起,驱散了秋雾,大地开始向上升腾水气。一条水牛哞哞叫唤着,像一个二流子一样晃荡着从老凤仙的面前经过。老凤仙看到牛挂在胯间像铃铛一样晃荡着的阳具,不由得大吼了一声,流氓。说完,老凤仙就进了院子,猛地关上了院门。

银子和王月亮走进老豇豆家门的时候,看到一块破旧的门板躺在冰凉的地上。老豇豆依然躺在床上,他仍然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在看到银子和王月亮的时候,他马上就坐了起来,坐在床沿上。他光着的两条瘦腿,从床沿上垂下来,不停地晃荡着,很像是坐在河埠头的青石板上嬉水的样子。

老豇豆望望银子,又望望王月亮,慢悠悠地点着了一枝烟。银子说话了,银子说,老豇工,我把王月亮介绍给你,你要不要?王月亮长得不错,人健康,比你年轻,你千万不要错过了。老豇豆又斜了王月亮一眼,说但是她有一个拖油瓶,我得养着她的拖油瓶。王月亮的笑容一下子收了回去,她最恨别人说她的蛋蛋是个拖油瓶。王月亮说老豇豆你贱东西给我听好了,你这个瘦不拉叽的老丝瓜,你自己那么一个懒汉,成天躺在床上就不怕长褥疮?你这扇破门倒在地上,你竟然不知道把门给装起来。你有什么,一穷二白,外加一个屁股,而且这屁股还不是白的,是黑的。

老豇豆生气了,他猛地改变了双腿晃荡的

姿势,跳下床来。老豇豆吼起来,唾沫星子就胡乱地飞。老豇豆说我是懒汉但是我有五个哥哥,他们都很有钱,他们不会不管我。我虽然是个懒汉,但是我很吃香的,你们知不知道枫桥镇上第一家婚姻介绍所,就要为我做介绍了。他们要把八匹马介绍给我,你们知不知道。

银子从来没有想到过老豇豆会暴怒,在她的印象中老豇豆是个不会发怒的人。老豇豆以前缠过银子一阵,但是银子和老曲好上了,老豇豆只有在旁边看看的份。银子说不要急不要急,银子一把按住了老豇豆的肩,老豇豆一下子又坐在了床沿上。看上去老豇豆已经不生气了,他的手伸出来,迅速地在银子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吱吱吱地笑了起来。银子没有生气,反而给老豇豆一个笑脸。最后,老豇豆把自己的身体放平,说,现在我很吃香的,这件事得等我考虑一下?

银子带着王月亮离开了老豇豆的家。他们踩过了那块倒在地上的门板,然后走进了屋外一片白亮中。他们一路走着,走到牛栏边的时候,银子回头看了看王月亮身上穿着的衣裳。王月亮说,银子,让我再穿几天行不行,我洗干净了再给你送回来。银子想了想,苦笑了一下说,不行也得行啊。现在想要把你的衣服扒下来,可能比扒你身上的皮还难。

6

银子和老凤仙坐在小方桌的旁边,她们在数着钱。她们的面前各有一把零票,她们把钱数得津津有味。小方桌的顶上,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光。老凤仙的钞票明显要比银子的多,老凤仙咯咯呼地笑了起来,她漏风的牙齿发出了苍老的声音,银子,你的钞票比不过我的,你再怎么挣也比不过我。

这时候敲门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个人都收起了钞票,银子去开门,银子看到老曲站在门口的一堆稀薄的月光底下。老曲的身子被月光一涂,就有些蓝了。银子把蓝老曲让进了屋里,淡淡地说,半夜三更,你来干什么?老曲吞吞吐吐,银子猛推了一下老曲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你给老娘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老曲开始说了。老曲说银子,你能不能把老豇豆让出来,这是李芬芳的开门生意,她如果做不成了,对婚介所而言不太吉利的。银子冷笑了一声,说好哇好哇老曲你好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到现在还在帮那个女人说话呀。银子的话里夹杂着嗖嗖的冷风,吹得老曲直打寒颤。银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说,老曲,你有没有忘记你的老婆李芬芳带着她的姐妹们把我团团围住,那时候我就像一个孤胆英雄一样左冲右突,但是怎么也突围不了。他们把我的头发扯下来,衣服扯破了,还抓破了我的脸。那时候你就像一只木鸡一样只会在旁边看着他们欺侮我。要不是我娘站出来,我不被李芬芳掐死才怪。娘,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事儿?

老凤仙咯咯咯地笑着说,银子,你怎么还小孩子脾气,都已经过去了嘛。银子说,可是我忘不掉,那时候如果不是你拿着一把剪子护住我,要不是你拿着一把剪子乱捅,银子早就不是银子了,估计就变成山上的黄土了。老曲,你怎么还敢为李芬芳来说这事。要我让出来,没门。老曲你怎么就那么怕你的老婆,我看你都不是个男人,你简直是一个银样蜡枪头。

老曲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不停地搓着手,似乎是想要把手给搓下来。老曲后来叹了口气,他走了,走出门的时候,老凤仙把老曲送到了院门口。银子仍然在屋子里骂人,他骂老曲混账软蛋没用的东西。老凤仙对老曲说,你不要介意。然后在老曲的后背猛拍了一记说,把腰挺直了,像个男人。这时候,黑夜袭击了老曲,很快,黑色的黑夜就挟持着老曲走进了黑暗的深处。

7

老曲找到老豇豆的时候,老豇豆破天荒地起床了。他坐在院门口的门槛上抽烟。因为经常睡在床上的缘故,所以他的头发愤怒地支愣着。老曲说,豇豆,豇豆兄弟,好久不见了。老豇豆翻了一下眼睛,说,什么事。

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老曲一直陪着老豇豆坐在门槛上。老曲不断地给老豇豆递着烟,他们看着秋天的一条公狗,追逐着秋天的一条母狗。秋天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季节,许多人上山砍树下河摸鱼,在地里收割大片的庄稼。每一个丹桂房人,都把日子过得忙碌而欢快。老豇豆的秋天过得很普通和平淡,但是他却感到这个季里,桃花开了。有两个女人,八匹马和王月亮,都愿意做他老豇豆的老婆。现在,老曲的话在转了很多个弯以后终于说,老豇豆,如果你愿意让李芬芳给你做媒,愿意娶八匹马的话,在你讨老婆摆喜宴的时候,我免费给你当大厨。

老豇豆没有表态,他说还是要考虑考虑。老豇豆不想轻易地下结论,这让老曲很懊恼。最后老曲还是走了,老曲走的时候,院门口已经落了一地的烟蒂屁股。然后,老豇豆看到银子远远地走过来,她一定是去牛栏看王月亮了。老豇豆说,银子,你能不能进来一下?

进来干什么?银子说。进来又没有三鲜面吃,我进来干什么?

老豇豆说,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我讨老婆的事。

银子进去了。银子进了院子的时候,老豇豆把院门给合上了。银子看到老豇豆屋子的门仍然倒在地上,像一具僵尸。银子就皱了一下眉说,老豇豆,你真不会那么懒吧,这可是房门呀。老豇豆说,我又没让门睡地上的,是八匹马这个胖女人发雌威,把这门弄到地上去的。银子不再说什么了,只说,我问你,你还要不要王月亮了。

秋天的风掠过了老豇豆院子里那棵瘦得可怜的檫树,一只瘦巴巴的鸡在院子里艰难地跳跃着,并且毫不犹豫地叼起了地上的一条瘦弱的虫子。银子紧紧地闭了一下眼,又睁开了,她突然觉得这个院子是一座死气沉沉的院子。没想到老豇豆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了银子。老豇豆红着一双眼睛喘着粗气说,银子银子,我要和你困觉。你要是和我困一觉的话,我就娶王月亮当老婆。老豇豆说完一把把银子压倒在墙角的一堆稻草里。

那是属于秋天的干燥而温软的稻草,散发着植物的清香。银子挣扎起来,老豇豆的一张臭嘴开始在她的脸上拱。银子一用劲,老豇豆就甩了出去,斜斜地像一只破旧了的麻袋一样,被扔在了墙角。银子站起身来,走到了老豇豆的身边,又低下身,轻轻地拍了拍老豇豆黄黑的脸,轻声说,老豇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想要占老娘的便宜,没门!

老豇豆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了,因为他懒得站起身来。他躺在地上对着屋顶说,那老曲怎么可以占你的便宜。银子说,老曲身上有糖醋排骨的气味,你有吗?银子拍了拍手掌,她走出了屋子,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听到了老豇豆尖细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老豇豆说,银子你别后悔,告诉你也不要紧,我不娶王月亮当老婆了。我要娶八匹马当老婆。银子没有理他,她慢慢地走到了院门边,狠狠地摔了一下院门。院门惨叫一声,也轰然倒了下来。

8

银子回到家的时候,老凤仙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打着声音很响亮的呼噜。银子有些难过,她终于没有敌得过李芬芳和她的芬芳婚介所。银子在桌边呆呆地坐了下来,她看到了桌子上仍然放着一碗酸辣土豆丝,她就吃起了土豆丝。她吃土豆丝的动作越来越快,一会儿,她嘴

里就塞不下了,腮帮鼓在那儿。老凤仙醒了过来,她看到了鼓着腮帮的银子。老凤仙伸出手去,轻轻地把银子头发上的几根草屑给拿了下来,然后说你怎么了?银子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眼泪在腮帮上姿态优美地拐了一个弯,掉落在地上。

老凤仙盯着银子看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突然大声说,点烟。银子忙帮老凤仙点上了烟。老凤仙吐出一口烟说,把我的本本给拿来。银子把老凤仙的本本给拿来了。老凤仙又说,快给我倒一盆热水来,我要烫一烫脚。银子把一盆热水端到了老凤仙的面前,老凤仙把脚伸进热水里,一边吸烟一边翻动着她的小本本。小本本上画着一把斧头。老凤仙把手指头按在那把斧头上,对银子说。就是他了。

斧头就是镇上百丈弄的张木匠。第二天清晨,老凤仙很早就起来了,她把花白的头发梳齐整了,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衫。然后她轻轻打开院门。秋天的雾散得迟,老凤仙跌扑进一堆雾中,很快就不见了。当银子起床的时候,只看到院门仍然紧闭着,但是老凤仙却不见了。银子就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院子中间等着老凤仙回来。当太阳的第一缕光线射进院子的时候,一片泡桐树的叶片刚好飘落下来,落在了银子的头顶上。像老凤仙一样,银子没有去拿掉这张叶片。她看到院门开了,老凤仙的头上冒着热气,手里握着那根烟杆。大概是她走路急了的缘故,她的脸上竟然撑起了一片红晕。老凤仙对银子大笑起来,老凤仙说,银子,你把王月亮嫁给张木匠吧,你今天就领着王月亮去看看张木匠。

银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仍然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秋天的风吹起了她秋天的头发,她大概是在发呆,在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以后,银子无声地笑了。然后,她仰起头对老凤仙说,老凤仙,我服了你。

银子找到了王月亮。王月亮这次没有整理废报纸,而是坐在一把椅子上,给蛋蛋掏耳屎。蛋蛋蹲在王月亮的脚边,他温顺地把脸靠在王月亮的大腿上。银子一直看着他们,银子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老凤仙也是这样替自己掏耳朵。一长排的牛栏,辽远、陈旧,但是却不让银子感到无比的温暖,那些多年以前的牛哞,仿佛又响了起来。王月亮头也不抬地说,你又要来给我做媒了?

银子说,是的,我要把镇上百丈弄的张木匠介绍给你。

王月亮说,你不怕我不答应吗?

银子说,你一定会答应的,只要我一直做下去,做到死,至少会有一个媒被我做成了。我要看着你嫁出去。就算我这辈子做不成,那下辈子我还给你做媒。

王月亮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一下蛋蛋。蛋蛋站了起来,说,张木匠有没有钱的?

银子说,张木匠钱不多,手头只有一万多。但是他有一门手艺,只要他有力气,他就可以一直吃这碗手艺饭。而且他还带了两个徒弟,他说计划再带三个徒弟,这些徒弟在没有满师的三年内,都得免费给他干活。再另外,他还有三间大瓦房,一部嘉陵牌半新旧的摩托车。

王月亮说,他条件那么好,怎么会要我这个捡破烂的,而且我还带着蛋蛋。

银子说,张木匠说了,你可以把蛋蛋带过去。他所以会娶你,我告诉你也不要紧,是因为他也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

王月亮笑了起来说,他有女儿倒好。他没有女儿,我反而不敢嫁了。我们相差太多了,现在,就让我去照顾他的女儿吧。我一定天天都替他女儿做早餐,梳头发。

银子说,那你跟我走吧,你们总要朝一下面的。

王月亮站起身来,跟着银子走了。蛋蛋一直望着王月亮的背影,等到王月亮和银子走出很远的时候,蛋蛋突然喊,王月亮,能不能让他给我们买一辆自行车。

第三天,王月亮就带着蛋蛋嫁给了张木匠。张木匠的婚礼很简单,不用置嫁妆,不用装修新房,只要办喜酒叫熟人一起吃一顿就行了。那天老凤仙没有去,她让银子去了。银子是媒人,所以张木匠和王月亮要向她敬酒。他们还按照风俗送给她一双鞋子和一个红包。鞋子是感谢她跑来跑去张罗他们的婚事,红包算是谢她的辛苦钱。银子把红包揣在了怀里,她喝了一点酒,脸上就红红的一片。王月亮拿着新皮鞋,在亲友们的围观下,走到了银子面前。

王月亮说,大媒先生,我把鞋子给你穿上。

银子就把脚抬了起来。

王月亮抱着银子的脚,把一双新鞋给银子穿上了。

王月亮说,大媒先生,你下地走走,看合不合脚?

银子就站起身来,在地上转起了圈,连声说,合脚的,合脚的。

这时候,锣鼓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两支唢呐朝天吹着,在鼓乐声中,银子又坐回到了太师椅上。她举起酒壶,往杯里倒满了一杯酒,说,喝。

9

银子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凤仙给她留着门,但是她自己却已经打起了呼噜。银子摸索着走到床边,她喝得有点多了,有了头重脚轻的味道。当她躺下去的时候,突然想起王月亮还欠她一件衣裳,看来这件衣裳王月亮是不可能还给她了。这时候她看到了窗外的一轮明月,很冷地照在她的床头。银子开始扳手指头,她扳了很久的手指头以后,终于正确地算出她已经四十六岁了。也许,接下来的人生没有第二个四十六岁了。这样想着,她就有些难过。在难过中,银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在秋天的院子里,老凤仙和银子坐在了一起,她们的手里都拿着一个小本子。他们开始在绵软的日头底下数数,他们都数到了九十九。也就是说,他们都已经做了九十九个媒了。后来老凤仙合上了本子,老凤仙突然盯着银子说,八匹马要嫁人了,她要嫁给老豇豆。

银子说,嫁人就嫁人吧,总要嫁人的。

老凤仙的目光有些阴阴的,她说那李芬芳的仇你就不报了吗?

银子说,那也能叫仇呀?

老凤仙说,那不叫仇叫什么?

银子想了想说,好像不叫仇也叫不成其他的,看来只能叫仇了。

老凤仙说,那你报不报仇?

银子说,怎么报?

老凤仙说,听说老豇豆这个懒汉,自己穷得叮当响,但是他的五个兄弟都很有钱。

银子说,有钱怎么了?

老凤仙说,听说八匹马通过李芬芳的手,只收了老豇豆三千块钱。

银子说,我明白了。那我就去报了这个仇吧。

银子站了起来,她走到门边的时候,突然被老凤仙叫住了。老凤仙说,你别去了,还是我去吧。

老凤仙又出门了,她因为出了几次门,反而显得神采奕奕了。老凤仙回来的时候,告诉银子说,银子你等着,李芬芳可以和你斗,但是她怎么能和老凤仙斗呢。谁让银子是老凤仙的女儿呢。老凤仙的话音刚刚散去,鞭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在鞭炮的红色碎屑中,荡漾着充满硫磺的喜气。八匹马穿着大红的衣裳,她肥胖的脸上涂了厚厚的油脂。就在她和她的嫁妆走到丹桂房村外土埂上的时候,突然叫住了媒人李芬芳。

八匹马说,李芬芳,我不想走了。老豇豆才出了三千块钱给我家。

李芬芳一下子就急了,说那你要多少。李芬芳想说你本来就只值三千,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八匹马说,我八千总值的。

李芬芳说,那让他以后再给你家里五千。

八匹马说,没有以后的,要给就现在给好了。

李芬芳说,祖宗,你是不是要害我。你让我哪儿去要这么多钱。

八匹马不再说话了,她站在了原地,掏出一只布袋,肥胖的手一下子伸进去,掏出了一只红鸡蛋。她站在土埂上剥着红鸡蛋,她一连吃了五个红鸡蛋。这时候,老豇豆的大哥骑着一辆摩托车过来了,大哥说,怎么回事。

八匹马说,大哥,我要加五千块钱。

大哥冷笑了一声,对李芬芳说,李芬芳,这大媒是你做的,要三千块钱也是你说的。现在八匹马来个临时涨价,我们六兄弟可绝对不答应。

八匹马说,那我也不答应,我要回去了。

八匹马转身要走的时候,被李芬芳一把拦住了。李芬芳说,八匹马,你是我的祖宗,我前世的时候,一定欠了你一万块钱,不,一万八千块左右的钱,才会让我这辈子吃你的苦头。

李芬芳又去求大哥,说大哥,能不能再加点儿钱。三千块确实少了一些。

大哥说,没有了,一分也没有了。我现在回丹桂房去,要是再过半个小时,嫁妆还不到的话,那么我们六兄弟就找你李芬芳算账,我们不仅要拿回三千块,而且要去大学里找到你女儿,让你女儿给我们的兄弟当老婆。你想想清楚。

大哥说完,很英勇地跨上了摩托车。摩托车喷出一股黑烟,像一只一蹿一蹿的兔子一样,很快消失在秋天的尽头。很多村里人都围了拢来,他们好奇地看着白白胖胖的八匹马吃着白白胖胖的鸡蛋。老曲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了,老曲找到了李芬芳说,怎么了,怎么回事。有人要造反吗?李芬芳说,是八匹马要造反,八匹马临时要加五千块钱。我们家里还有钱吗老曲?老曲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了,一分也没有了。女儿读书用去那么多钱,你又租房子开出一个什么婚介所,钱全用完了。

黑夜就要来临了。嫁妆队伍因为新娘子八匹马不愿前进,而停在了土埂上。一会儿,土埂的尽头上滚起了烟尘,五辆摩托车一字儿排开向这边开了过来,摩托车的背后是涌过来的丹桂房人。他们就像潮水一样,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整个嫁妆队伍给吞没。

老曲狠狠闭了一下眼睛说,芬芳,芬芳我们完了。李芬芳这时候要比老曲冷静,说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天又不会塌下来。天要是塌下来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老曲突然跪了下来,对着围观的丹桂房人说,谁有钱,谁有钱谁借我们五千块,到时候我们还你们六千。我们开着一家饮食店,不不,饮食公司。我们还开着一个婚介公司。我们的女儿是大学生,她大学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所以我们的前景无量,谁要是借我们钱了,谁以后一定会得到很大的好处。谁给我们钱,谁能行行好借给我们钱。

谁都没有把钱借给这位前景无限好的大厨。但是他们不肯散去,他们要看热闹,这是一场免费观看的热闹。李银花和老凤仙也混在人堆里,她们是来看李芬芳的好看的。李芬芳的脸上滚下了豆大的汗珠,她突然看到八匹马的娘家人,也气势汹汹地赶来了,他们开来了几辆拖拉机,拖拉机上下来好些人,手里都拿着柴刀锄头。摩托车上的五兄弟也下来了,其中老大的摩托车后面坐着老豇豆。身后跟着的男人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小铁棍。他们的样子,很像是一场古代的战争片。

八匹马的娘家人不要到五千块钱不肯走,老豇豆的兄弟们不愿意再多出一块钱。老豇豆走到了八匹马的面前,转了一个圈说,你怎么涨价了,你值那么多钱吗?八匹马突然发怒了,把刚剥出的一只熟鸡蛋扔进嘴里,双手叉腰大吼一声,他妈的老豇豆,你那个三千块钱是美元啊,就可以娶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

所有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他们看到老豇豆被吓了一跳,像一只突然受惊的麻雀一样,跃到了大哥的身后。大哥的手挥了一下,身后的那些人都举起了铁棍。老凤仙在人群里抽着一杆烟,她的目光很散淡地落在了八匹马的身上。八匹马仍然在吃着东西,她已经不吃鸡蛋了,她正在吃一只粽子。其中一片粘乎乎的粽叶粘在了她的红色外套上,在风中唰啦啦地响着。她吃得很认真,最后把手指头也吮干净了。混在人堆里的银子就很担心,她担心八匹马一不小心把手指头给吮下去了。

八匹马的娘家人在一步步向前,老豇豆的五位兄弟和大批的丹桂房男人也在一步步向前。

围观的人群后退了,但是他们并没有退远,他们很勇敢地一定要把这场难得看到的热闹看完。老曲完全吓晕了,他知道李芬芳的这个婚介所给他惹来了很大的麻烦。李芬芳仍然站着不动,她突然涨红着脸大吼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她张着大大的嘴巴,很是愤怒的样子。老曲默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他跪着膝行起来,他膝行的速度很快。丹桂房人只看到一个男人上半身在泥地上快速移动着,却看不到下半身。老曲向人群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老曲说,我给你跪下了,能不能借我们五千块钱。以后你们到我的饮食店里来吃三鲜面的话,我一定只收对折价。你们要相信我,我烧起三鲜面来还是很好吃的。

在银子的耳朵里,她听到老凤仙抽烟的啪嗒声越来越响。老凤仙像是吞云吐雾的样子,她闭着眼睛,好像在想着一件许久都没有能想得起来的事情。银子抬起头,看到了头顶上的云走得飞快,一些简单的麻雀在空中划出一个简单的弧度飞翔,这个时候,它们正在归巢的过程中。人群越来越退后了,只有银子和老凤仙没有退。两队人马越走越近,老豇豆却不见了,他偷偷溜了,溜到很远的树丛里,远远地望着这边。夜幕就要降临,夜幕降临以前,一场械斗就要开始。只要老豇豆的大哥挥一下手,就会有许多的鲜血洒出来,把这个寻常的傍晚染红。

现在老曲只跪在老凤仙和银子的面前。老凤仙突然睁开了眼睛,她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让那个女人过来跪。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连老豇豆的大哥也没有想到老凤仙会这样吼一声。李芬芳愣了一会儿,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是叫我吗?老凤仙说,就是叫你,你过来。你跪下,我就借你五千块钱。

李芬芳不肯跪,却被跪着的老曲拉了一把,她终于低着头跪下了。老凤仙说,不要跪我,你要跪的是银子。老凤仙退后了一步。整个丹桂房村的人都看到了,镇上的芬芳婚姻介绍所老板李芬芳,跪在了丹桂房的媒婆银子的面前。老凤仙笑了,老凤仙说,你记住了,你斗不过银子。老凤仙又说,银子,你给他们五千块钱,让他们写个借条。

一场即将展开的械斗,在黑夜正式来临以前停止了。老曲站了起来,揉了揉麻木的腿。他去拉李芬芳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拉不起来。老曲看到,李芬芳仍然跪在地上,眼泪一刻也不停地流着。八匹马在鼓乐声中重又上路了,她经过李芬芳身边的时候,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黑暗之中,李芬芳听到了丹桂房传来的爆竹声,李芬芳知道那是新娘子八匹马已经到了老豇豆的家了。本来,她做媒人的,该是最风光的时候了。八匹马就要给她穿上新鞋了。但是她却跪在这条长长弯弯的土埂上。陪着她一起跪着的人,是老曲。四周没有一个人了,很安静,老曲轻轻地拉了她一把,她就倒在了老曲的怀里,不断地捶打着老曲哭着说,老曲,你怎么去碰了那样一个女人呀老曲。

10

老凤仙在院子里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这是一个初冬的清晨,地上积了薄薄的冰。老凤仙身上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张黑洞洞的嘴,叼着一枝烟杆。她啪嗒啪嗒地抽着烟,不时地抬头看看掉光了叶片的泡桐。现在泡桐只剩下臃肿的身子,连一片树叶都没有了。但是老凤仙却仍然希望着泡桐能偶尔地掉下一片树叶来,哪怕这片树叶小得可怜。

银子推开了院门。银子走到老凤仙的面前站定了,银子说老凤仙,李芬芳要搞派对了。

老凤仙眯着眼睛问:派对是个什么东西呀?

银子说,派对不是东西,就是把许多年轻人叫来聚在一起,让他们相互挑对象。

老凤仙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老凤仙说,那不就是菜市场里买菜吗,拍拍这丝瓜,又摸摸那南瓜的。

银子说,是的。但是镇上有很多年轻人都报名了,据说,李芬芳还要成立单身俱乐部。

老凤仙的笑声慢慢收了起来。老凤仙抬起头说,银子,怕不怕?

银子无力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怕,但是老凤仙仍然看出来银子有些怕。

老凤仙说,怕是不用怕的,关键是我们要想办法应付。你也不能像一只斩了头的鸡一样蔫着呀。没事儿的,李芬芳说过的,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告诉你,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总会直。

银子不知道一件事终于发生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整个丹桂房村的村民们都在睡觉。村里最著名的懒汉老豇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长得既像沙发又像面包的,娶回来才一个月的老婆八匹马不见了。老豇豆躺在床上抽烟,他抽了一天的烟,吃完了放在床上的一包饼干,仍然没有发现八匹马的踪影。这时候老豇豆只好下了床,他在方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老豇豆连书上的字都不认识,怎么还会认识歪歪扭扭的字。老豇豆把信塞进口袋里,当他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场冬雨已经在这个黄昏时分降临了。这是一场绵长的冬雨,因为睡觉的缘故,老豇豆不知道它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这一场长雨,把地上的泥土给酥化了。那只瘦骨嶙峋的鸡,站在屋檐下面,用无助的目光望了老豇豆一眼。本来它想说它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但是它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它对同样瘦骨嶙峋的主人已经失去了信心。它听到主人在无力地叫着,八匹马,八匹马,你个东西,你怎么还不回来?

在整个被江南冬雨笼罩着的村庄,灯火次第亮了起来,村民们开始围坐在灯光之下吃晚饭了。老豇豆的肚皮咕咕咕地叫了几下,很像是冬眠以后准备出洞的青蛙的叫声。老豇豆走过院子里那棵瘦弱的檫树身边的时候,听到檫树在这个宁静的冬夜叹了一口气。老豇豆把手藏在自己的袖筒里,像突然老去的一只大虾一样,无力地走出了院门,朝老大家走去。

下着冬雨的夜晚,村路上空无一人。这是一条被淘空的路,老豇豆始终觉得这无疑等于是走在一条抛向远方的巨大的裤带上。远处温暖柔和的灯光,像一只招摇着的女人的手,把老豇豆一点点地牵引了过去。老豇豆找到了大哥家的门,他敲了敲门,大哥的女儿来开门了。大哥的女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大哥的女儿在枫桥镇柏树服装厂当团委书记,她勤奋好学,并且正在进行一场秘密而甜蜜的恋爱。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好吃懒做要靠兄弟姐妹们接济的叔叔。她总是对她爸说,爸,叔怎么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好像他和床是长在一起的。

大哥正捧起一碗老酒要喝,送到嘴边的时候他放下了。他望着湿漉漉软沓沓,像一片黄叶一般的弟弟,也叹了一口气。大嫂默默地盛来了一碗饭,老豇豆坐了下来,老豇豆很勇敢地把碗里的饭吃完了,然后他把空碗往嫂子的眼前一放。大嫂又给他盛了一碗,很快他又吃完了,他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对大哥说,大哥,八匹马不见了。

在这个被雨淋湿的夜晚,大哥让当团委书记的女儿读完了八匹马的信。八匹马在信里的意思说,我去沈阳了,那里有一个叫刘拐的人,用爱情召唤着我。听说沈阳有许多好吃的,沈阳的冬天不冷,有暖气……大哥在好久以后,猛地在桌上拍了一掌说。这个媒是李芬芳做的,人不见了,李芬芳要负责,我们找李芬芳要人。

老豇豆又回去睡觉了。老豇豆觉得吃饱了饭有些困了,他就想回去睡觉。他的五个哥哥的五辆摩托已经一字排开了,五条雪亮的车灯抛出去很远,仿费水龙头喷出的巨大水柱,想要把黑夜给冲垮似的。大哥一声令下,五辆摩托就向枫桥镇上冲去。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李芬芳包下了镇上惟一的舞厅友谊楼,正在友谊楼里搞派对呢。

友谊楼里的灯光很亮。李芬芳说,大家不要吵了,大家知道什么叫派对吗?派对就是分派对象的意思,把大家叫到一起来,就是要大家搞对象。老曲,你让人把音乐给放起来。

音乐响起来了,音乐让这个南方小镇的雨夜显得无比的温暖而且恬静。年轻人们都很兴奋,他们红着眼用目光在人堆里搜寻着自己想要的目标。门口突然出现了五个人,五个人穿着雨衣,他们的脸长得差不多,让人会误以为这是五件复制品。音乐一下子就停了,大哥走到了李芬芳的面前。大哥说,李芬芳,你把八匹马给我交出来。

李芬芳说,我没有八匹马,八匹马不是已嫁给你们家老豇豆了吗?

大哥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挥了一下手,五弟就把那封信递给了李芬芳。

李芬芳看完了信,说你们想要怎么样,你们想要我变一个八匹马出来吗?

大哥说,你变不出八匹马的。但是你一定要把三千块钱还给我们。另外,你还要帮老豇豆再找一个老婆。不然的话,我们一定让你和老曲瘫痪在床。

李芬芳说,你们先走开,我们正在分派对象,你不要影响我们分派对象,有事等明天你到婚介所来找我。

大哥笑了起来,大哥突然掀翻了一张桌子,所有等待着分派对象的男女们都跑了,这很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乱嘈嘈的一片。五兄弟和老曲、李芬芳扭打在一起,老曲和李芬芳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就在老曲和李芬芳躺在地上,屋子里狼籍一片的时候,门口出现了镇派出所的蔡所长,他带着联防队员王小奔和陈小跑。蔡所长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你们是不是都想瘫痪在床?

大哥因为有五兄弟撑着腰,所以口气很硬。大哥说,你不要管,这是我们的事,你不要以为你穿着黄皮就了不起。

蔡所长很气愤,他看了看王小奔和陈小跑。王小奔和陈小跑都是在部队侦察连里呆过的,很久没有练了,所以他们觉得身子在发芽。现在,他们有了一个免费练习的机会。王小奔和陈小跑都开心得大笑起来,一把就扭住了大哥,喀嚓一声,铐住了大哥。

这个安静的雨夜。枫桥镇惟一的一条长街上,路灯很惨淡。五兄弟和老曲、李芬芳像一串蚂蚱一样,向镇派出所走去。王小奔在前头引路,陈小跑在后面殿后。蔡所长是开着一辆很破旧的吉普车来的,他因为怕自己被冬雨淋湿,所以就上了车发动车子。但是他发了很久都没有能发动车子,他从车上跳了下来,狠狠地踢了一脚汽车轮胎。蔡所长说,他妈的,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友谊楼的门口终于安静下来了。门口整齐

地停着五辆摩托车,像五个在冬夜里发呆的傻瓜。傻瓜旁边停着一辆蔡所长开来的四个轮子的大傻瓜。路灯光和雨,轻柔地将他们覆盖了,像是要盖住一个绵长的季节一样。这时候,路灯的灯泡,闪了几下,灯丝断了。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清晨,雨仍然没有停。老凤仙和银子坐在屋檐下发呆。后来老凤仙说,我儿,你多大了。

银子又扳着手指头开始计算,算了一会儿说,我四十六了。

老凤仙说,我儿,如果你再嫁不出去,你就要像我一样,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银子有些伤感了,她想哭但是最后没有哭出来。银子放低声音说,那我就不嫁了吧。只要我能把别人嫁出去就行了。

老凤仙就叹气,她叹了很久的气,然后她说,银子,我看这是命。村里的人都在说,昨天晚上老豇豆的五个哥哥和老曲、李芬芳被抓进去了,那个叫什么派对的玩意儿也黄了。这下好了,你可以安心地做你的媒婆去了。

银子说,好,那我继续做我的媒婆吧。我做了九十九个媒,收到了九十九双鞋。等我做不动媒了,我一定要到枫桥镇的老街上去开一家鞋店。店名我想好了,叫银子鞋庄。

老凤仙咯咯咯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她一把捂住了嘴巴。当她核桃皮一样的手慢慢摊开的时候,手心里躺着一粒牙齿。老凤仙说,又掉一粒了。我还有八颗牙齿,等八颗全掉光了,我就死掉了。银子,你一定要把我葬得风光一点。

银子说,你是老不死,你不会死的,你放心吧。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死。

老凤仙显然有些生气了,说,闲话少说了,你去把我的本子拿来。

银子进屋拿来了本子,交给老凤仙。老凤仙翻开本子,上面画着一个只有一条腿的人,旁边还画着一枝枪。老凤仙说,这是咱们村的退伍军人陈云庭,他的一条腿留在了部队里,另一条腿带着上半身回来了。他是可以拿补助的,虽然不多,但是也算是一份工资吧。老凤仙又翻了几页,上面画着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女人,她用一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老凤仙说,这是大竹院的吕桂花,她小的时候用手去摸电线,结果被电老虎咬了一口。现在她是一个寡妇,她以为长大了嫁一个电工就可以把她保护起来,没想到她的电工老公也被电给电死的。

老凤仙哈哈大笑起来说,吕桂花现在最怕电,她把家里的电线都拆了,她晚上用蜡烛当电灯用。银子,银子你给我听好了,你马上给我出发。你去给他们做媒,你要知道我们都已经做了九十九个媒,如果你把这一对做成了,你就超过我一个媒了。

银子望了望院子里的雨,那棵院里的泡桐早就精湿了,它在雨中低低地呻吟了一下,伸了一个懒腰。就在它的呻吟声中,银子突然卷起了裤腿,撑起一把黑色的雨伞,快捷地走进了雨中。黑色雨伞移出了院子,院门瞬间合上了。然后,黑色雨伞在雨中飞快地移动着,像一朵低空飞行的乌云。

11

吕桂花用一只手打了儿子牛皮一个耳光,牛皮响亮的哭声就响了起来。

吕桂花说,你再哭,你再哭我就拿电电死你。

牛皮仍然哭着,牛皮说别人都有白球鞋,我为什么就没有白球鞋。

吕桂花愤怒了,看上去她有些披头散发。吕桂花说,别人都有爹呢,你哪儿有爹了。我用一只手养活你就不错了。

牛皮不再说话,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对着院子里的雨哭。雨慢慢停了,天空中升起一个不太有力气的太阳。牛皮突然看到了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她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正对着他笑。这个女人把雨伞收了起来,路上,她的全身还是被斜雨给打湿了。她的湿衣服正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

牛皮不哭了,牛皮愣愣地看着女人。女人咧开嘴笑,女人说,你是吕桂花吧。

吕桂花说,我是,我叫吕桂花,他叫牛皮,我们家的男人死了,我们家现在还有一头猪和八只鸡。你找我什么事。

女人又笑了,女人说我叫银子,我是丹桂房来的。我没有问你家里有几头猪。

吕桂花也笑了,吕桂花说,我知道你,你很有名气的,你是很有名的媒婆。

银子说,我来给你做媒,我想把你介绍给我们村的云庭。我老实告诉你也不要紧,他只有一条腿,但是他是从部队回来的,他每个月可以拿一点生活费。

吕桂花说,少一条腿没关系,我自己也少了一只胳膊呢。不过我是要开条件的,我要带我的儿子牛皮走。

银子说,我想可以的。

牛皮插了一句话,我想要一双回力牌的白球鞋。

银子又说,我想可以的。

吕桂花说,我想最起码有两间大瓦房,住着舒心些。还有,大瓦房里不准有电线。

银子没有说可以的,银子想,这事可有些麻烦了。银子后来说,草房行不行,他有两个半间的草房,因为草房有些塌了,所以说是两个半间。其实草房好,冬暖夏凉的,而且还空气新鲜。

吕桂花说,那不行。我知道丹桂房人几乎家家户户都住瓦房,他凭什么不让我和牛皮住瓦房。

这天银子在吕桂花家吃了中饭,而且还给牛皮讲了三个笑话。牛皮突然爱上了这个很能说话的银子。牛皮叫她姨娘,牛皮说,姨娘,等我长大了也要请你给我做媒。银子就摸了摸牛皮的头说,到那时候姨娘可能就做不动媒了。你以为做媒很容易呀。

这天银子又找了云庭,云庭正在屋子里练倒立,他用两只手走路。因为断了一条腿的缘故,他的两只手就特别强壮,像牛蹄子似的。云庭在草房里用两只手走来走去,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倒着的人,那个人就是银子。银子说,你为什么要用手走路?

云庭大笑起来说,我没事儿闲得慌,就练练倒立走路。

银子说,我坐下来好不好。我坐下来主要是想和你谈谈吕桂花的事儿。

云庭说,你坐吧,你客气什么,你想躺着的话,躺着也行。

银子说,我想把大竹院的吕桂花介绍给你,你要不要?

云庭说,要的。

银子说,他要带一个儿子过来,他的儿子叫牛皮,今年十一岁了。

云庭皱了一下眉头说,要是女儿的话更好些,不过既然是儿子了,又没有办法改的,儿子就儿子吧。

银子说,牛皮要一双回力牌的白球鞋。

云庭说,我给他两双。

银子说,吕桂花想要两间大瓦房,而且屋子里不能带电线的。

倒立行走着的云庭身子突然一歪倒在了地上。银子说,你怎么啦,你刚才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地上的云庭挣扎着爬起来说,我被吕桂花的话吓坏了,我没有那么多钱。

银子说那我问你,你有多少钱。

云庭说,我只有造一间大瓦房的钱。她要两间大瓦房,我就缺一间大瓦房的钱。

银子有些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老凤仙在吃着一小篮枣子。看上去老凤仙的气色不错。老凤仙说怎么样?银子奇怪地看着老凤仙。老凤仙只剩八颗牙齿了,她竟然在吃着那么硬的枣子。

银子说,吕桂花要两间大瓦房,云庭只有一间大瓦房的钱。

老凤仙说,那你去找镇政府,他们不会不管的。云庭都为国家丢了一条腿了,他们怎么好不管的呢。

银子就去了镇政府,镇政府管民政的民政员说,要请示副镇长。后来副镇长答应由镇里造半间房。

银子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觉得有

些累,当走进院门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正在和老凤仙聊天。

老凤仙在屋檐下面大笑,老凤仙说,银子,你看看这是谁。这是著名的厨师老曲的女儿,她是从杭州的大学堂回来的。她刚才在教我说外国话,我现在已经会说外国话了。

银子看看老曲的女儿,她的脸上有着老曲的影子,却是青春勃发的样子。老曲的女儿也看看银子,她知道老曲和银子的那档子往事。她笑了一下,说,阿姨,我叫曲蛐。

银子点了点头,她心底里有些喜欢上这个美丽的女孩。老凤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银子银子,你知道外国话里对不起是怎么说的吗,叫少来。你知道外国话里谢谢你是怎么说的吗,叫三克油。你说这是不是太好玩了。

银子没觉得好玩,她没有理会老凤仙。老凤仙仍然一个人在叽哩呱啦地叫着少来和三克油。银子只是淡淡地问曲蛐有什么事。曲蛐说,阿姨,我爸和我妈被抓进去了,你说你能不能帮个忙?

银子摇了摇头,银子说我又没有门路的。我帮不上忙的。听银子这么说,曲蛐就有些失望。曲蛐后来走了,她是骑着一辆小巧的飞花牌自行车来的。她上车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递给了银子。曲蛐说阿姨,这是我从杭州买来的,是牛角的。送给你吧。

曲蛐走了。银子的心就痛了一下,她突然想,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一个女儿,该有多好。银子一直愣愣地望着曲蛐远去的方向,老凤仙的声音从后面掩了过来,老凤仙说,银子,你去找云庭,你让云庭陪你去找派出所的陈小跑和王小奔,他们是战友。银子说,你怎么知道的?老凤仙拍了拍手中拿着的小本子说,我什么都知道。

第二天中午,当曲蛐打开门的时候,看到了老曲和李芬芳。曲蛐说,你们回来了?老曲就回头看了一下。这时候曲蛐才看到不远处站着银子。银子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男人。老曲说,银子说你去找她了,是银子把我们救出来的。李芬芳什么话也没有说,李芬芳只是低了低头。曲蛐笑了,曲蛐说妈,都过去的事儿了,放开点吧。

李芬芳说,妈放得开的,妈听说银子要为云庭造瓦房,就让你爸去帮忙。还有百丈弄的张木匠,他是银子做的媒,他也说会去帮忙造房子。

曲蛐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银子和云庭已经不见了。曲蛐就说,妈,你别开婚介所了,你还没学会怎么做媒呢。你帮着爸把个饮食店开好就行了。

这天晚上,在银子家十五瓦的白炽灯下,银子和老凤仙又在数那一大把的零钞了。银子和老凤仙都数得很仔细,所以她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银子看到老凤仙不时地用手指头沾一下口水数钱,就皱了一下眉头。银子想,老凤仙看来真是老了,她已经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的人还能不老吗?老凤仙抬起了头,把一堆钞票慢慢地推到了银子面前。银子说干什么?老凤仙诡秘地盯着银子看了好久以后,才说我数不清了,我既然数不清了就不数了。你算算看,这些钱够不够造云庭的半间大瓦房。银子说,够了,足够了。老凤仙说,够了就好。你记得让他给你写个借条。要让他记住,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了不还,再借万难!

第二天天朦朦亮的时候,老凤仙出现在云庭的草屋前。老曲和张木匠都已经来了,银子曾经做过媒的一些男人也来了,他们像是一支小型的部队一样,集合在云庭的草屋前。云庭很兴奋,拄着拐杖一摇一摇地晃来晃去,向男人们散发着香烟。他脸上突然爆出来的几年不见的青春痘,闪闪发光。老凤仙抽着一根烟杆,她挥了一下手,许多人都奋不顾身地扑向了草屋。在很短的时间内,草屋成了一堆泥和一堆草。拖拉机密集的声音响了起来,一车车的黄砖源源不断地运向了丹桂房。这是一支庞大的建设大军,他们的大媒先生,都是银子。

云庭的两间瓦房,只花了二十天时间就建成了。云庭望着突然竖起来的两间新房子,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墙壁。云庭说,他妈的,真奇怪呀,怎么这么奇怪呀,怎么就多出了两间瓦房来了。银子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云庭突然转过身来,对银子说,银子,我没有东西送给你,我就送给你一个倒立吧。你就当是在看免费的杂技好了。

于是银子大约看了五分钟的免费的杂技。银子按照看杂技的规矩,叫了一声好,并且鼓了三下掌。尽管云庭还在不折不挠地倒立行走,银子却已经走了。银子走进了冬天最深的深处,她觉得有些苍凉,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有些苍凉。冬天已经进行到最后了,在最后的冬天里,银子很想哭一场。她在心底里暗暗发誓,年里不做媒了,要做媒的话,要等到明年春天。明天春天等树灌满了浆的时候,她的身体里也一定藏了很多的力气。她要在春风杨柳的土埂上,飞快地走出只属于媒人的美好步子。

12

银子推开门的时候,突然发现院里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到处都是白晃晃的一片。银子觉得很扎眼,她眯起了眼睛,不时地用嘴往两只红红的手上呵着热气。银子大叫了一声,银子说,老凤仙,下雪了。老凤仙没有理她。银子就进了屋,走到老凤仙的身边,轻声说,老凤仙,下雪了呢,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老凤仙睁开了迷蒙的眼。很多老人都不太睡得好觉,老凤仙却是一个很会睡觉的老人。老凤仙说,你怎么知道是百年一遇呢?你又没活到一百岁。

那就十年一遇吧。银子说。老凤仙你快点起床,今天云庭要讨老婆了,今天云庭不仅请了我这个当大媒的,还请了你这个老媒婆。

老凤仙咯咯咯地大笑起来,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对,我们吃肉去,让云庭把肉炖烂一些,我牙不好。

老凤仙穿上了一件赤色的棉袄,想了想,又脱下了。老凤仙说,你把我那件箱子底里锦缎的棉袄给找出来,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要穿得喜气一些。

银子就帮老凤仙找出了那件锦缎的棉袄。老凤仙穿上了棉袄,就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她再一次把白花花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老凤仙说,银子,你妈年纪轻的时候,那可是很标致的,白净脸蛋杨柳腰。

银子说,可惜妈从来没有嫁出去过。真对不住这白净脸蛋杨柳腰了。

老凤仙很生气,说,那是妈不想嫁,你以为妈真嫁不出去。要不是那个没良心的一走就从这个世界上走丢了,我老凤仙早就四世同堂了。

老凤仙经常说起那个没良心的。但是银子一直都不知道那个没良心的是谁,当年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就像一坛封起来的老酒一样,藏在地底里再也没有人去打开。没有人能打得开。

银子不再说什么,她接过了老凤仙的梳子梳头,她很认真地帮老凤仙梳着头。梳着梳着,老凤仙却一把拉住了银子的手,轻轻地说,银子,你一定要找个好人家,别苦了自己。

听到这话银子的鼻子里就一阵阵发着酸,老曲那条贼船是不能再上了,但是她始终不能忘掉老曲,和老曲身上糖醋排骨的气味。

黑夜来临了,白雪掩盖下的丹桂花房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红灯笼。因为吕桂花怕电,所以云庭只好借来了很多的红灯笼。如果你是一只在雪夜飞过的大雁,你一定会看到白茫茫之中的一丛红光,那么艳地直逼你飞累了的目光。划拳

和吵闹,以及鼓乐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你甚至能在声音之外闻到菜香。那是大厨老曲的功劳,现在,让目光沉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老女人,坐在大屋的最上首,她不停地喝酒吃肉,咯咯咯的笑声异常响亮。她就是著名的老媒婆老凤仙。

银子就坐在老凤仙的身边,她不太说话,只是不时地笑笑。她看到了幸福的云庭和吕桂花,这对加起来只有三只手和三条腿的新人,正在挨个给亲朋好友们敬酒分糖点喜烟。她又看到了穿着回力牌白球鞋的牛皮,他不时地把目光投向自己刚换上的白球鞋,美滋滋地笑笑。然后她又看了看老凤仙,老凤仙居然伸出鸡爪一样的老手,和几个强壮的男人们划着拳。输了她喝一盏酒,赢了她就开心得像小女孩一样拍着手尖叫起来。

这是一个被欢乐充斥了的夜晚。老凤仙的脸色一片酡红,她喝得兴起了,停止了划拳,竟然用漏风的声音唱了一曲《梁祝》。她唱,书房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向你梁兄报喜来……大家都鼓起了掌,老凤仙索性站了起来,她那锦缎的棉袄在红灯笼的光芒下,异常的鲜艳。

老凤仙唱:弟兄二人出门来,门前喜鹊成双对。从来喜鹊报喜讯,恭喜贤弟一路平安把家归。接着她又唱,梁兄你花轿早来抬……

银子望着老凤仙的样子,突然就流下了眼泪。她非常希望老凤仙一直都能这样开心。银子走出屋去,屋外仍然在飘着雪,只不过雪已经小了,零星得像头皮屑一般。银子去了一趟茅房,她想,这是她做成的第一百个媒,她也要喝一点酒,她要高兴一些,她要和老凤仙一样兴奋。当她回到大屋的时候,却发现老凤仙不在了。

老凤仙呢,老凤仙去哪儿了?银子问着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又说,会不会去茅房了。

银子就坐了下来喝酒,她也和人划拳了,她也和人拼酒了,但是她不会唱越剧,她最多只能用尖细的声音划划拳。看上去她已经有些醉了,在她的醉眼朦胧里,看到云庭拿着一双新皮鞋,一摇一拐地和吕桂花一起向她走来。鼓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银子知道,这是新人要给她送红包穿新鞋了。

这时候,银子好像愣住了一样,大家都奇怪地看着她。银子想了一会儿,突然像一只被人追捕的野兔一样蹿了出去。在这个南方村庄的冬夜雪地上,一只矫健的兔子在快速奔跑着。奔到半路上的时候,她听到了积着雪的柴草堆旁边,一个婴儿的哭声。银子停了下来,银子抱起了那个包在“蜡烛包”里的婴儿。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上面还留着一张纸条。女婴的名字叫小银,仿佛就是为银子送来的。银子抱起了女婴,向着自己家的院子狂奔。她的身后,跟着一串人,大厨老曲、新人云庭、吕桂花,还有穿着白球鞋的牛皮,以及村子里很多的人。他们手里都提着灯笼,远远地看过去,像是一团团火在奔跑。

银子撞开了院门,她看到了院子中间,放着一把太师椅。院里的灯光开亮了,老凤仙就在太师椅上端坐着,些微的灯光,洒在她积了薄雪的身体上。她的左手握着一壶酒,右手握着一只鸡腿。她的嘴里塞满了鸡肉,脸上露出了笑容。

银子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老凤仙。身后的人涌了进来,他们把院子围得水泄不通。银子把手里的女婴交给了身边站着的吕桂花,然后慢慢跪了下来。银子跪在老凤仙的面前,轻声说,凤仙,凤仙,老凤仙,你不是还有八颗牙齿吗,你不是说要等八颗牙齿全掉光了才死吗?老凤仙没有理她,仍然面露笑容,很快,她身上的积雪越来越厚了。银子又说,老凤仙老凤仙,你还记不记得,四十六年前,你就在一堆柴草边捡到了我。你说那时候,你就知道你既然有了孩子,恐怕就不会有男人了。

银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她没有哭,她一点也哭不出来,她大喝一声,老曲,你给我打一盆热水过来。

老曲飞快地打了一盆热水递给银子,银子放下了水盆,脱掉老凤仙的鞋子,给老凤仙洗脚。银子说,老凤仙,这水热的,你舒服了吧,你得意了吧,你在心里咯咯咯地笑了吧。银子洗完了脚的时候,老曲已经在旁边准备好了干净毛巾,那是云庭送给他当厨师的谢礼的。老曲轻声说,让我给她擦行不行,你让我给她擦行不行。银子点了点头,她突然想到,老凤仙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婿。如果一定要算的话,那老曲可以算她半个女婿,因为银子曾经上过老曲的贼船。老曲认真地替老凤仙擦干了脚。银子的手一伸,云庭忙把手中紧紧握着的,本来是要给银子穿上的皮鞋递了过去。这时候,银子看到老凤仙的小本子从她的袋里掉了出来。

银子翻开了小本子,看到了本子上老凤仙的九十九个媒。银子说,谁有笔,谁借我笔。

有人给她递上了笔。银子很认真地添上了一笔,然后说,妈,云庭和吕桂花的媒,算是你做的。你圆满了。你做了一百个媒了,你还是比我先做到第一百个媒。

接着银子接过云庭手中的鞋。

银子说,大媒先生,我把鞋子给你穿上。

银子抱着老凤仙的脚,把一双新鞋给老凤仙穿上了。

王月亮说,大媒先生,你下地走走,看合不合脚?

老凤仙没有能站起来,她直直的目光,一直望着院外。院外的远处,就是南山。南山被雪掩埋了,南山的树草和动物,全部生活在雪的下面。银子轻声说,妈,这鞋不错,是牛皮的。银子本来一直都不想哭的,但是这时候吕桂花怀里的女婴突然大哭起来。于是银子的眼泪也滚滚而下,银子抹了一把眼泪,她仍然坚强地说,妈,我没有哭,主要是孩子哭了。孩子的名字,叫小银。

雪开始慢慢大了起来。雪越来越大了,像一朵朵鹅毛。老凤仙的眉毛、鼻子、嘴巴上都落满了雪,银子知道,用不了多久,雪就能把老凤仙整个的掩埋。这时候,人们把灯笼都高高地举了起来,在红色的光晕里,大雪压境,它们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来势汹涌,转瞬之间,就盖住了丹桂房村整个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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