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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锡全:命运交叉的道标

2008-07-04许荻晔

新世纪周刊 2008年31期
关键词:远征军腾冲桃源

许荻晔

19岁少小离家,89岁老大而回,一个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卓著成就的老人,却受到了家乡人民最热情的欢迎——那只是因为,历史不曾被忘记。

李锡全,缅甸密支那的一个普通卖柴人。当他重新回到家乡中国湖南时,长沙火车站外,竟聚了不下200人。来迎接他的,是令他应接不暇的笑脸、横幅、镜头,以及群情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而这一切,都是群众自发的行为,欢迎的人群已经在出站口守候数小时。只因他的另一重身份:中国远征军老兵。

七十年一觉返乡梦

离家了70年后,李锡全回来了。

走的时候他19岁,和四哥、五哥一起被征了兵。他现在仍记得,那天母亲送他出门,站在门口抹眼泪的景象,他是家里的幺子,母亲最放心不下。1938年,这个湖南桃源的农家少年,在这一幕里体会了离愁,虽然他当时还不知道那个词。

他记得母亲叮嘱他,“打完仗就回来啊”,也许是因为这句叮咛,李锡全对他人生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并没有太大的期待。他倒是更盼望回家:在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劳作,并像他的哥哥们、他的父亲和祖父那样,在不同的人生阶段,结婚,生子,终老,是那时候的少年所能想像的唯一的生活形态。但是,这一切被战争改变了。

他没有打完仗,没有回过家,没有再见到他的父母亲和哥哥们。

离家70年后,2008年10月20日,89岁的李锡全终于回来了。客居缅甸64年,除了乡音无改,他与他所牵挂的一切都在改变:家乡的行政名早有变更,祖传的老屋亦已重修,父母与哥哥们已入黄土,而他,从一位青年,变成了耄耋老人。

腾冲:命运的分号

1943年,李锡全所在的军队被编入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此前几年,他所经历的征途辗转,这位如今已89高龄的老人已回顾不全,只留下“广东、广西、贵州”几个空空荡荡的坐标。但有一个地方,在他的有生之年都将与他紧紧纠缠在一起:腾冲。

腾冲位于云南西部,邻近缅甸,1942年5月日军占领怒江以西地区,控制了中国的最后一条对外交通线:云南人民为抗战而在1938年建成的滇缅公路。为了夺回这条输送战争物资的要道,由十一集团军与二十集团军组成的远征队,在1944年5月强渡怒江,发动滇西反击战。腾冲之战,便是其中重要一役。

腾冲城建于明朝,类似于一个大碉堡:城墙高9米,厚8米,外层还有岩石加固,沦陷之后,日本军队又重兵镇守,兼修了大量工事,自命为“极边铁城”。1944年8月,李锡全所在的二十集团军,6万人分三路对腾冲进行合围。借助美军飞机的轰炸,滴水不漏的腾冲城墙终于被炸了个口子,中国士兵才得以入城,而迎接他们的,是日军在各类工事、碉堡中的疯狂扫射。

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腾冲城内的巷战总共持续了42天。9月14日,中国军队攻克腾冲。在这个意义上,战争的结果是中国军队的胜利,腾冲成为抗战以来中国收复的第一个县城。但另一个结果却是,这座古城已然成为一片废墟。依照一位当时进入腾冲城的营长的说法:“这里没有一片树叶上没有两个以上的弹孔,没有一幢房子可供人临时避雨之用。”以一种更为量化的方式来解读,腾冲一战,远征军有8000多名将士牺牲,腾冲城有4000多名百姓罹难,城内3000多名日本兵,甚至18名慰安妇,没留下一个活口。

1944年,那么多生命在腾冲被划上了句号,而25岁的李锡全得到的是一个分号:他的人生分为两段,此后的时光,他不得不在缅甸度过。

李锡全当时的职位是辎重团特务长,负责后勤给养、运输调度,而不是第一线作战。但鲜血与火光,流弹与硝烟,是战争中任何人都避不开的威胁,他的右腿便中了弹。时隔60多年,他对腾冲之战的印象,全在其惨烈:“死了好多人啊。”

而他活下来了,面对战争,也面对疾病。收复腾冲之后,他得了怪病,浑身浮肿,军医建议他去缅甸密支那接受美军战地医院的治疗。他不得不在这里与战友们作别:部队东行广东,而他却一路向西。那时候的他,不曾料想到,这一去,他要等64年才回来。

密支那:别处的生活

李锡全在缅甸成了家,有了孩子,然后是孩子的孩子。他和他的父祖辈们一样,本分而勤勉地劳动着、生活着,但和父祖辈们不同的是,他劳动与生活的所在,与他的桃源老家暌隔千里,分属两国。自从1944年来到密支那治病,他就没有离开过那里。

在异域生活了64年,异域也就成了故乡:然而对李锡全来说,只有“湖南省桃源县白洋河鹅道咀”,才能收纳他那么多年来刻骨铭心的乡愁。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他的生命经历,越来越容易在他自己的记忆里失散:虽然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地址,他只在其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19年。

李锡全有一本中国地图册,20多年前在缅甸买的,长时间的翻阅使这本册子破敝不堪。借助着满册的抽象的点与面,李锡全得以不断询唤自己对故土的记忆。“这一页是湖南,这里是常德,这里是桃源”,老人相当熟练地指点介绍。

但是通过地图而“还乡”,到了桃源县这一级不得不戛然而止。“白洋河鹅道咀”,他是没办法在地图上找到的。

甚至在现实里也没办法找到。还在军队的时候,李锡全就给家里写信,那时候他的家乡被日本人统治,他的几封信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的回音。到了缅甸以后,他试图与家里联系,结果也总是令他失望。新中国成立后,因为自己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兵,虽然没有参加内战,李锡全却还是没敢跟家里联系,更别提回家的事了。

而到现在,政策放开了,李锡全再想和家里联系的时候,却发现烙在他记忆里的地址,竟然已经失效,再没有一个“白洋河鹅道咀”存在了。滞留密支那的100来号远征军老兵中,目前健在的只余三位,而李锡全,是唯一一个没有与家里联系上的老兵。

但联系上了又怎么样呢,李锡全也没有经济能力回家。他不过是一名通过卖柴火维持生计的老人,生活拮据。据探访过他的志愿者描述,李锡全在密支那的生活水平,相当于改革开放前的农村水准,根本没有节余来供给长途跋涉的费用:而另一方面,出境与入境的种种手续,也不是这位老人所能应付的范畴。

李锡全只能把还乡的心愿压缩再压缩,虽然他每次打开地图册的时候,那种召唤又活生生地跃然纸上,他和他的心愿默默相对,过一会,他就把地图册合起来。

网络: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接力

网络在哪里?李锡全不知道,至少不在他所知道的桃源或密支那。

但他又知道这个空间确实存在,没有网络,他恐怕回不了家。

2008年4月,《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孙春龙在密支那采访时,了解到李锡全的遭遇,决心帮他重返故土。他把老兵的遭遇写进了《腾冲远征》,在自己的博客与多个论坛上发表。

很多人接跑第二棒。5月10日,一名李锡全

的同乡网友指出,昔日的白洋河鹅道咀,早已更名为青林乡大洋村二队。并通过青林中学校友群,很快找到了李锡全的亲人-—侄子李锡忠。

但当孙春龙将这个好消息辗转告知李锡全的时候,老人的表现不是激动,而是“更大的伤心”;当他承诺将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筹措资金让老人回家时,李锡全“才真正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激动”。

只是迎接老兵回家的费用相当庞大,预算在20万元,本已答应提供赞助的某证券公司,隔日又反悔。为了自己的男儿一诺,6月19日,孙春龙又发表《跪求湖南热心人士关注流落缅甸老兵》一文,言辞恳切、情绪激动地请求社会各界对老兵回家进行帮助。在湖南当地诸多媒体的推动下,有赞助单位主动打电话来自荐,愿意接过关键一棒,也有很多读者自发捐款,甚至有位福建商人在网上看了新闻,不远万里地从南京坐车来长沙捐钱。老兵回家的经济困难,基本得到了解决。

另一方面,志愿者的网络宣传,也使得李锡全、远征军,乃至参与抗战的老兵,都得到了广泛的关注。10月19日,一早就等在长沙火车站的欢迎老兵回家的群众,很多都是在网上得到消息并报名参加的。而来自“湖南老兵之家”群的志愿者联络人铁骑接受采访时表示,当天他“接到了上百个问询电话,有很多还是从湖南之外打过来的”:“有的是来找组织,想加入志愿者:有的是托我们转达对老兵的敬意:还有的是来给我们提供新的老兵信息……”

宛如英雄凯旋

10月19日,李锡全直到傍晚6点才走出出站口,火车晚点4个多小时。在长沙待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他将返回桃源青林乡。

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暗,然而他出场的时候,闪光灯此起彼伏地亮起,照得出站口一片通明。

他没有料到有那么多人来接他,他也不知道,那些人多半都已等了5个多小时,等得最久的易庆明老人,早上9点多就到了。

易庆明今年已91岁,瘦削而矍铄,穿着靛蓝人民装,左胸口别了好几枚徽章,有一枚是黄埔军校纪念章。早早到了的时候,他指挥着一群抗日老兵唱起了当时的救国歌,一手拿着歌谱,一手挥着拍子,慷慨激昂。他不像李锡全那样远征印缅,而是在国内参加了武汉会战、枣宜会战、宜昌守备战等多场战役。今天,他来欢迎战友回家。

李锡全不知道这些,他只看见那么多的笑脸;只听到那么大的掌声。他身边始终有人簇拥着,和他握手,献花,拥抱;始终有镜头对着他,话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眼前铺满了应接不暇的横幅;网友们言简意赅地表达“老兵,欢迎回来!”一排学生浩浩荡荡地展开了“热烈欢迎中国远征军英雄李锡全荣归故里”,还有一条“李锡全英雄万岁”,用并不高明的书法,认认真真地写在春联纸上的。写字的人也已经71岁了,同样站着等了他五六个小时,还特地带来了一袋水果,要献给英雄。

在他的家乡,在这些朝他微笑、鼓掌的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人中间,他是抗日英雄,是值得尊敬的老爷爷,是有类似经历的战友,而对他自己而言,他只是一个终于回到故乡的游子。

就在长沙火车站的出站口。在众多镜头与眼睛的注视之下,89岁的远征军老兵李锡全,儿孙满堂的家住密支那的中国老汉李锡全,70年没回过家乡的湖南桃源人李锡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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