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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刀下的“鬼子”专业户

2008-07-02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23期
关键词:鬼子军人日本

孙 冉

一个日本年轻人的中国的影视圈“蒸蒸日上”。让他郁闷的是,他的成功并非取决于他的演技,而是他的“鬼子”面孔

2005年夏天,云南。

白色的手帕划过长长的刀身,刀在阳光下晃得刺人眼。

一个男人正在安静地擦拭他的佩刀。这是一把日本军刀。擦刀的男人一副二战时日本军官的打扮:日式军帽,深绿色军服,右肩挎手枪皮带,裤腿扎进黑色马靴,双手戴着白手套。

他身材瘦高,带一副无框透明眼镜,军衣里的白棉衫映衬得他削瘦的脸庞有几分书卷气,但更多的是冷峻。

他仰起头,眼神锐利,神情肃杀。

一只大狼狗在他身边伫立,冷冷地盯着每一个走近的人。

突然,他发出一声怒吼,夹杂着几句日语,双手握刀向另一个人快速冲去,双眼圆睁,眼看这刀就要落下。

“咔!”一切都在这一声中停止。

这组镜头结束,演员脸上的线条顿时柔和起来,堆满灿烂的微笑。他连连给周围人鞠躬,不停地说谢谢,紧张地问,“拍得如何?”

在一边旁观等待多时的大妈们,把他团团围住,让他签名,合影。

“你是鬼子吗?”一个大妈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鬼子,我是鬼子,”这个男人有点哭笑不得,说:“我演坏蛋,但我不是坏蛋。”

这是拍摄电视剧《逐日英雄》的一个现场。这个“鬼子”叫矢野浩二,来自日本大阪,一个来中国寻求发展的日本演员。

2002年至今,他在中国的银幕上扮演了10多个日本军人的角色。看惯了中国人扮演的日本兵,这些由日本人自己来演绎的“鬼子”形象令人耳目一新。

跑龙套生涯:做了5年助理,才有了拍摄一句话台词的机会

2000年夏天,矢野浩二在从中国返回日本的飞机上,做出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到中国发展。

此前三个月,他作为被邀请的嘉宾,到中国参加偶像剧《永恒的恋人》的拍摄。那时正值中国偶像剧方兴未艾。

浩二到中国演的第一场戏是扮演一个日本留学生,心爱的姑娘遭遇车祸,变成植物人,“他”在病床前嚎啕大哭。对口型拍戏让他有些不适应,但工作人员对他嘘寒问暖,互相不按辈分相待,这都让浩二受宠若惊和前所未有的放松。

因为日本演员之间的等级很严格,而浩二在日本一直是跑龙套的。

与许多普通的日本年轻人一样,浩二高中毕业就开始漂泊,迷茫是他这一时期的主题。他在酒吧打工,一个客人建议他去东京当演员,他就去了。

浩二在东京人生地不熟,一边在咖啡馆打工,一边上表演培训班。这种经纪公司开设的培训班在东京比比皆是,班上20个学生都是群众演员。

浩二第一部戏演的是个尸体,没有台词,出场就躺在地上。之后他演了20多个临时角色,大部分是咖啡馆服务员。他很卖力去演,但在电视上往往只能见到自己的手。

后来浩二听说一个叫森田健作的名演员正在招助理。这个人曾经名噪一时,还曾步入政坛。这个名演员在朝日电视台现场录节目。一天他正在谢幕,突然有人跑到他面前猛鞠躬,嘴里不停地说:拜托,让我做你的助理,说着说着,跪了下来。

这人正是浩二。

森田健作的经纪人告诉浩二,助理的工作很辛苦,一个月只有三万日元报酬,每天24小时开车,365天不休息。浩二一口答应下来,经过一个月的等待,如愿以偿。

这只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

每天早上8点,浩二从自己的住处开车出发,8点半到师傅家接上他。然后到电视台,师傅先下,浩二再把两三个大行李搬进去。浩二每天的工作就是开车和打杂,但每天能去拍戏现场,亲眼看演员的表演,偶尔师傅也帮他练台词,他已经很满足。

做了5年助理,浩二才有了拍摄一句话台词的机会。

在电视剧《圣者的行进》中,他演一个警察,晚上在外面巡逻,碰上女主角站在路边,拍一下她的肩膀,这时镜头转向浩二,他说:“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啊。”短短的一个镜头,浩二一直等了八九个小时。那时正值寒冬,浩二一直在练习,设计了好多种语气和表情,但越想越乱,到底哪个好,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轮到浩二,他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就这一条,拍了十几遍。

那时的浩二已经26岁。回家路上,他情绪很低落,反复质问自己是不是没有表演能力,不如放弃算了。无数个这样痛苦得要崩溃的夜晚,但到了白天太阳升起,浩二又觉得勇气来了。

从此,演一两句话的角色越来越多,但总是演电视剧里的小角色,还多是反派,如演黑社会、小警察、犯人。

那时浩二特别想演戏,只要有戏演,哪怕是AV电影,他也接受。

在东京打拼8年,浩二终于明白,以自己的条件,在精英汇集、新人辈出的东京,根本算不上什么。

初演“鬼子”:诸如《产经新闻》这样的媒体,大骂他卖国

为了到中国发展做准备,矢野浩二在日本一家搬家公司干体力活半年,存够90万日元(6万人民币)。他知道来中国前一两年不容易遇到拍戏机会,还要先学语言,得把这段时间的钱攒出来。

那时他有个小小的期待,《永恒的恋人》已经播出,不知道观众的反应如何。2001年5月他再次来到中国,知道这个电视剧是在下午5点半播出,反响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次浩二更像个留学生,找便宜的房子住,到北京语言学院学中文,一边闹笑话一边学着融入中国社会。此外,他还拿着自己的资料一家家跑经纪公司。

幸运的是,半年后他就得到一个演出机会。在张黎导演拍摄的《走向共和》中扮演明治天皇。“明治天皇”的戏份不多,浩二戴着金框眼镜,面目白皙纤弱,只有一些简单的文戏。

半年后,曾经拍出轰动一时的电视剧《牵手》的导演杨阳,准备拍摄新作《记忆的证明》,讲述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一批中国战俘和劳工被抓到日本修筑军事工程,最后无辜死去。

为了追求逼真效果,杨阳导演让片中所有日军都由日本演员扮演。她找到浩二,让他出演反一号,日方的最高行政官岗田。杨阳想改变中国人对于日本军官惯有的丑恶印象,而浩二英俊的面孔能够使角色产生极大的反差。

这是浩二第一次演日本军人,他没有太多的顾虑。

随后杨阳导演布置了大量了解史实的功课。浩二这才明白自己要演的是个怎样的角色,这些是他从未听说过的。他有些不敢相信,问杨阳这些都是真的吗?同组另一个日本女演员试镜,念那些揭发日本人活埋中国战俘兽行的信,开始一字一顿,后来满脸涨红,气喘吁吁,临结束,她颤抖着对导演说:“有这样的事情吗?这简直没听说过,我害怕……我害怕……”

浩二要扮演的岗田,是一个有着复杂心理活动的日本军官。“他”负责修建秘密基地,与中国劳工斗智斗勇,本来承诺基地建成就送这些劳工回去,可上司下达了暗杀令,他在军令与诚信之间两难。

剧本写得很细,有大量心理活动描写,无奈、感动、矛盾和犹豫都在其中。浩二从没看过写得这么细的剧本,还翻译成日文,他对塑造这个角色跃跃欲试。

浩二演岗田,总演不出那种盛气凌人的气势,杨阳导演就每天给他打气,“虽然这里是北京郊区,但你要把这里当成日本的秘密军事基地。这里你说了算,所有人都怕你,你要表现得像个老大。”

浩二就每天默默地寻找这种感觉,他把以前演日本黑社会的那种蛮横傲人的劲挪过来,再加上自己印象中老日本军人的状态,努力让这个岗田看似儒雅,实则心计过人,威严不可侵犯。

同组的还有几个日本人演他的手下。每个角色都有不同的性格:有杀人不眨眼的凶狠老兵,也有很胆小的新兵,还有充满理想的女医生。

每次拍摄前,大家通常会一起讨论,怎么塑造角色。对于日本老兵的很多细节,大家做了很多研究。拍戏时经常互相提醒,比如模仿的是上个世纪30年代的军人,士兵和军官的站姿怎样,手放什么位置,衣服是否得体,等等。导演和道具师也会主动问浩二,岗田房间里的摆设是不是得体等等。

那种既平等又融洽的工作气氛,浩二至今都很怀念。

《记忆的证明》题材敏感,层层审批,播出时已是2006年12月,但一播出立刻引起关注。很多人都感觉此剧比以往的中日战争题材走得更远,它没有仅仅站在中国人的立场来看这场战争。剧中对日本军人的刻画细腻且深入,让人们知道战争对这一代日本人也带来巨大心理阵痛。

或许也因为此,2007年日本的卫星收费频道竟然破天荒地引进这部电视剧。《记忆的证明》打破了日本观众的心理禁区,同时也让很多日本人第一次知道了矢野浩二。

此时他已经接连演了好几个“鬼子”。一些日本媒体对他感兴趣,把他称做“鬼子专业户”,报道他的故事。但也有诸如《产经新闻》这样的媒体,大骂他卖国,引起很多网民的气愤,一时间浩二饱受非议,他的个人网站也因为攻击过多而关闭。

“鬼子”专业户:他劝说自己,演戏是演戏,历史是历史

拍完《记忆的证明》,矢野浩二一段时间里没戏可演。他的生活开始落魄,曾住过经纪公司的办公室。中文越来越有进步,但却发现他能演的戏似乎总也离不开战争题材。

2004年,《小兵张嘎》《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这几部脍炙人口的红色经典剧组找到他,让他扮演其中戏份最重的日本军官。

浩二很兴奋,他想经典老片一定收视率很高。他找来这些老片观摩,发现里面的日本军人都是中国人演的,虽然在说日语,可是完全听不懂。很多日本军人的镜头,让他觉得很夸张。

他还发现片中高频率出现“鬼子”一词,起先他不明白,后来才搞懂。他并不介意,反而觉得有点玩笑意味,后来他给别人介绍自己,也称自己“鬼子”。

浩二习惯了《记忆的证明》描写详细的剧本,刚开始演这些红色经典,很不适应。“这回的剧本很粗。”

还是反角,依然要时常骂人、打人、杀人,但剧本里没有交代为什么会这么做,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

浩二觉得自己演的坏蛋坏得没有理由,这让他很困惑。他只能把自己放在角色里,完全当自己是坏蛋,一遍遍告诉自己,“我就是要这么恨,这么恨八路军”,然后举起的刀就这么挥下去。

戏里经常要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中国式日语,诸如“大大的好,通通的杀掉,密西密西,你的什么的干活?”这些话浩二至今都不是很清楚什么意思,也觉得别扭,但他还是照演,他觉得作为新人不能给剧组添麻烦。

在演一些残酷的镜头,诸如杀人戏,演戏的时候他完全进入状态,不会觉得厌恶。他认为,如果有这种感觉,只能说明这个演员不合格。既然进入现场,不论拍什么样的镜头,都要把自己的情绪放在一边,先把戏演好再说。

但他还是努力多表现一些,比如被枪毙临死时流下一滴眼泪。

直到2005年,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中日战争题材戏出现一个拍摄高峰,找浩二演“鬼子”的戏越来越多,一年就有七八部,大部分属于红色经典类。剧本翻来翻去,浩二感觉这些角色“大同小异”。

这让浩二痛苦不已,但经纪公司认为,他还处于普及名气的阶段,多接戏比较好。

那几年,浩二很高产,知名度渐涨,但对于那些戏,他完全不看。

2006年,浩二终于接到继《记忆的证明》之后让他有所发挥的戏——《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浩二在其中扮演一位刀法高超的日本武士,他代表的日本军刀和北平耍刀艺人代表的中国大刀展开了一场国家间的博弈。

这时浩二开始感觉,演军人多多少少得有种责任,一定要尽量了解这段历史。他想多看一些以前的战争史料。他在东京到处找相关的DVD,跑了很多家音像店,终于在东京最大的DVD店的角落里买到了。

他买了一套与大日本军国主义有关的纪录片,一套6张,由日本社团法人映画社于1945年拍摄。都是一些真实的历史纪录片,其中有《东条英机》《上海海军战记》《少年车兵训练记录》《日军特别攻击队记实》等。

这些记录片里大部分记录的是当时军人很勇敢的一面。浩二只看一遍就觉得够了,其实也很难说学到什么,但只要一看到那些军人脸上的表情,他就马上领悟了那种感觉。

他演的日本军官大部分是很典型的日本军人,内心对大日本帝国有着无限崇拜。每次演鬼子,浩二尽量把自己投入到20世纪30年代的感觉里。然后一直问自己,“要是我生活在那个时代,我会怎么做?怎么想?”然后以当时的想法为准,来把这种感觉固定。

其实,浩二演戏时也遇到过丑化日本人的时候,但他不敢提意见,因为还是新人,而且对历史不是很了解,没有发言权。

《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让他取得事业上的第二个飞跃。之后,他开始试着对一些他感觉别扭的场面提意见。但残酷的场面他不会反对,因为觉得这是事实。“再怎么说,剧本是编剧先生写的,我没有资格说太多,虽然不能完全忽略,但我只想无论如何把他演出来。”浩二说。

演了十几次鬼子,总是要面对残酷场面的浩二,心里有过一阵疲劳期,那时他不想穿军服,不想去片场,很烦躁,但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他劝说自己,演戏是演戏,历史是历史。

“鬼子”无法告别:“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但不要叫我小日本。”

连续两次见到矢野浩二,他都一脸胡须,感觉很颓废。

后来才知道,演“鬼子”经常需要胡子,长时间贴假胡子让浩二过敏,严重到皮肤开裂出血。他就尽量自己留胡子,以备随时进组演“鬼子”。

他从没想过自己来中国发展是演“鬼子”,这一演又是8年。他一直表示不想再演鬼子,但告别似乎遥遥无期。

2008年4月,浩二在中国发展8年,终于得到一个在日本演出的机会。一部日本电影《流浪人》让他演男配角——一个有着复杂内心戏的律师。

与他相比,那些当年一起在东京当助理的朋友,有的人依然还在做助理的工作,最长的做了17年。

开始有人羡慕浩二,曾经是浩二偶像的一个日本名演员,也萌生了到中国发展的愿望。浩二谨慎地帮他找机会,虽然这个名演员说什么角色都可以演,但浩二不敢给他随便的角色,“至少坏蛋的角色不行,因为他是个名演员。”浩二说。

但浩二心里很清楚,目前虽然日本演员到中国发展逐渐成为趋势,但日本演员在中国演的角色,还是以战争为主,即使不演日本军人,也多是一些战争时期诸如商人等的角色。

他想演一些日本军人以外的角色,最想演中国人,但这种愿望似乎只能在一些娱乐节目里才能实现。

浩二开始频频露面中国的一些娱乐节目,这是他的新定位。

他参加最多的是湖南卫视的一档娱乐节目《越策越开心》,但这让野草们(浩二粉丝)气愤的是,浩二总是扮演最弱智、最被嘲讽、接包袱的那个人。

王刚主持的一个访谈节目,矢野浩二作为受访嘉宾出场。一出场他就给王刚鞠躬,主持人调侃他弯得不够低,浩二马上就意欲跪倒在王刚面前。

各种访谈节目频频找到他,让他讲述自己的“鬼子”经历,浩二也很知趣,总能讲得生趣盎然,全场爆笑。

也不是没有让浩二无法忍受的时候。2004年拍《铁道游击队》,演他的手下的一个临时演员,是山东枣庄人,和导演说话,一边指着浩二一边说,“知道了,导演,那这个小日本说完以后,我就说话是吧。”浩二当时一听就生气,冲着这个枣庄人喊,“你可以叫我角色的名字,也可以叫我的名字,但不要叫我小日本。”

在中国拍戏这么多年,只发生过这一次冲突。浩二不介意别人叫他“鬼子”,但叫“小日本”还是会让他很生气。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部戏里的结局必然是要被杀死。朋友总会和他开玩笑,这次死得晚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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