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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事(下)

2008-06-19浅色卷轴

中学生博览 2008年11期

浅色卷轴

情人节

当年围在大厅的黑板边通身青涩的高一新生升上了高三。补课成了正常课时中的一部分。几位老师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厅,关起门来就是语数外三个内容不同气氛却一样紧张的课堂。学生们轮流在三个房间内进出,个个步履虚浮,憔悴如游魂。

沈晋曾经在那边的课桌里摸出本《樱花通信》,用清纯的漫画女孩提神,被祈柏笑骂“什么样的人摸出什么样的书”;凹凸不平的老旧课桌上铺着白色挂历纸,密密麻麻地写满公式和各种咒骂补课的话语。祈柏在五花八门的潦草字迹里看到一封情书,典型的少女口吻,她说她喜欢上同年级的一个男生,他是英俊的、帅气的、斯文的、有大好前途的……一连串毫无逻辑的形容词。最后满怀憧憬地说,希望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沈晋笑说:“搞不好那男生就是指你呢。”祈柏隔着厚厚的冬衣狠狠地掐上他的胳膊:“沈晋,别以为你用左手写字我就认不出来!”沈晋于是求饶:“大哥,我错了。你别揍我啊。”

第二天的情人节,沈晋不负众望地收到了十三封情书、四盒巧克力、两条围巾。苏黎不无感叹地说道:“弱水三千,怎么尽往沈晋那只漏底瓢子里挤呢?”

漏底瓢子刚好踱了过来,拉着祈柏坐到靠走道的窗边:“喂,你看阳台上那女生怎么样?”

“哪个?”祈柏顺着他的手去看,阳台上站了一长排,三三两两地说着悄悄话。

“正对着窗口那个。挺漂亮的吧?”沈晋隔着窗户兴致勃勃地看,祈柏转过头,这小子的两只眼珠子快亮过灯泡了。于是起身从姚曳的桌上抽出块纸巾递给他:“喂,擦擦,你的口水滴到地上了。”

沈晋大笑着接过纸巾,凑到祈柏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隔壁班的那个‘班花给你递了情书?写什么了?让兄弟瞻仰瞻仰……”

“‘瞻仰后面跟的一般是‘遗容。”祈柏侧过身和他拉开距离,“兄弟一场,别让我揭你的底儿。”

自习

高三的学生,学校是要求上晚自习的,每次沈晋等老师点完名后就理所当然地坐到了祈柏班上。他们挤在通宵供电的教室里,祈柏埋着头看书,沈晋埋着头睡觉。“题都做好了,还不休息?要劳逸结合。”沈晋是这么说的。祈柏无奈地摇头,看书看得乏了就出去走一圈,带回一杯奶茶。

“怎么去了那么久?”沈晋揉着眼睛起身,脸上突然一阵冰凉,反射性地往后一缩,睡意立时被冻去了不少,起身让祈柏坐到他身边:“怎么这么冷的天还买冰奶茶?也好,提提神。”说着,伸手想要去接,横空里插进来一只 “玉手”:“我的。”语气里三分骄傲,三分得意,还有四分露骨的蔑视,一张笑靥灿若春花,不是苏黎还能有谁?

“我、的。”再一字一顿重复一遍,笑意更盛,苏黎轻轻巧巧地从沈晋手里把杯子取走,“祈柏帮我带的。”沈晋一看是她,心中就是一沉,又听她这么一说,便扭过头去看祈柏。“刚刚在走廊里碰到她,就去后门走了走。”祈柏答道,然后又低下头翻起了书。

既然祈柏这么说,自然就是这么回事了。越看那嚣张的小丫头越不顺眼,沈晋悻悻地拿起笔,凑过去看祈柏手里的书:“你的笔记借我看看。”还不忘低声咕哝一句:“不是怕冷么?小心胃疼。考不了试的话,明年跟着学弟学妹一起上课也挺有意思的。”

“噗——”地一声轻响,在苏黎阴冷如刀的目光下,沈晋手一颤,仿佛那吸管不是插进了杯子里,而是捅进了他沈晋的胸膛,快、准、狠,不带半点犹豫,穿膛而过。“啪——”,手中的笔记本应声落到了桌上。

“哎呀,这门课我也缺了很多笔记,让我看看。”苏黎拿起掉落在桌上的笔记本对祈柏道,不待祈柏点头就笑嘻嘻地坐到了两人的前面。

沈晋瞬间有了种将自己投入本校那条著名的嵩华池里做莲花的冲动。

新年一过,满大街还都在放那首不明含义的“乌达拉、乌达拉……”,一个名叫徐长今的女人凭借其厨艺之高、医术之精、忍让之痛苦、苦大之仇深一夜间风靡两岸三地,迷倒无数大小白领老少妇孺。

作为长今粉丝团的忠实成员,苏黎在上课去学校的公车上还念念不忘着“闵大人”“崔尚宫”,身边那个穿红格子羽绒服的小姑娘的MP3里似乎正在放着“乌达拉”,真是越听越好听,听了还想听。奈何已经到站,只能心不在焉地准备下车。车还没停稳,司机却先心急地打开了车门,身后有人在拥挤,不知是谁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姚曳猝不及防,被她一带正往下迈的脚顿时一滑,一脚踩空,人就从高高的台阶上重重摔到了地上。脚踝处一阵钻心地疼,背着大书包的她顿时痛得双泪涟涟。

于是,姚曳没进教室就进了医务室。医务室的医生帮忙擦了点药,添了块药膏就了事,姚曳只好一个人一瘸一拐着走过学校大厅。走在半路上碰见沈晋,那厮着实嘲笑了她一番,然后良心发现地提出扶她上楼,姚曳笑着说:“不怕你的崇拜者看见?”正说着就看见下来看姚曳的苏黎。沈晋看见苏黎,知道有人帮姚曳上楼,就摇了摇手,回班上去了。

那天放学回家,苏黎站在车上,似无心地问了句:“你们早上干什么呢?见着我就走了。”

“没什么,打声招呼而已。”

“哼,打声招呼,只有你自己清楚了。”

这时,车子紧急刹车停了下来,姚曳猝不及防地压在了自己扭着的脚上。痛得整个人直发抖,痛到后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痛。整个人死了一半,被刀一片片削掉的。“你一直都……”她一直都介意,她一直都没有忘掉她们之间的死结……

“对,我一直很介意。”就像一道伤疤,不管怎样愈合,都会有痕迹。她松开手。晚上的灯光没有温度。“但我没有后悔……”苏黎认真地说。

两侧的风景被速度拉长扭曲,没有尽头一样,一路地延伸下去蔓延下去,那些苍翠的绿,绿得让人心里发着凉,从里到外开始潮湿发霉,经年也遇不到阳光一般。我们有时总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其实总是猜错。其实,我没有怪你,也从不后悔。

高三过得比什么时候都快,时光飞逝,仿佛昨天还瞧见旁人在教学楼前站成几排笑着拍毕业照,一回神,镜头里的人影已经换成了自己。脸部肌肉酸疼,扯出一个还算矜持的笑。

眼看马上就要落下一场阵雨,摄像师不免有些急促,赶着学生们高高矮矮地排了队,额上转眼就冒了汗。

一声“1、2、3”,一声“茄子”,光阴定格,苏黎和姚曳肩膀挨着肩膀站在一块儿。

队形散开后,有人拉着手说话,有人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再过些时候就是高考,昔年同窗共读,三载光阴迅疾仿佛三日,军训时脸上挂下的汗还没擦干,手里还攒着去年寒冬时的温热,还没有见到隔壁班年轻的班主任家可爱的小Baby,那条难看的校服裙甚至都还没穿过几天,转眼,风流云散。

苏黎蹦来跳去地找所有好友拥抱:“要写信给我!”最后跳到了沈晋面前:“沈晋!”落落大方地张开双臂。和沈晋站在一起的姚曳笑道:“小姑奶奶,着什么急,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苏黎嘟起嘴:“我不管!”目光里带着点挑衅。沈晋伸出手,轻轻地环上她的背,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含着棒棒糖,个头才到他的下巴,典型的被宠坏了的刁蛮千金的神情:“你叫沈晋?辽沈战役?秦晋之好?”

很温柔的拥抱,周围有人起哄。

苏黎大大咧咧地从沈晋的拥抱里退了出来,跑去跟疼她的班主任撒娇。

志愿

高考在即,五月底的天气时阴时雨。从题海文山里偶尔抬起头呼一口气,心底莫名升起几丝烦躁,厌倦漫上眉梢。

“紧张了?”祈柏取过被他胡乱扔了一桌的试卷,展开、铺平,一张一张分门别类按照试卷号叠起来,“志愿填那么高干什么?”

“还好。”沈晋懒懒地靠向椅背,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在黑黑红红写满字迹的卷面上一一点过,“S大呐。”

手边的卷子上,字迹虽然潦草却做得认真,题目边上密密麻麻注满了解题过程。尤其是那手花体的英文书写,放在从前,倒是适合用来写情诗:你是我的女神我的天使我的太阳……

“传说中的M大倩影处处,美女如云。”这边却说上了瘾,沈晋闭上眼睛,满脸享受,“我已经看到M大在向我招手。”“是么?”把整理完的卷子夹进文件夹里,厚实得封面都合不上的硬塑面文件夹兜头朝那张笑得花痴的脸罩下,“它在跟你说,ByeBye!”

结束

最后一门考的是文综,出考场时,被撕碎的复习资料撒了一地。整整一年的束缚与压抑在这一刻倏然爆发,人潮向洞开的校门狂奔而去。有人从窗边将纸笔抛下,被红蓝两色字迹覆盖得满满的纸张纷纷扬扬飘落,有人大喊:“解放了!”隐隐带着哭腔。

姚曳妈妈和姚曳爸爸在考场外的绿阴下候了整整两天,一见到姚曳,立刻奔过来,冰冻矿泉水、毛巾、自家熬的百合绿豆汤,手忙脚乱地招呼过来。

“怎么样?怎么样?热吗?肚子饿吗?爸爸今天买只土鸡,等等回去熬汤给你喝……”千言万语零零碎碎地说出来,就是不敢问一句:“考得怎么样?”报纸上说的,现在的小孩子心理很脆弱的,不能给他太多的压力。万一没考好,跳楼了怎么办?

姚曳仰起脸,神色如常:“题目不难,我觉得满有把握的。”

“哦,哦,哦。那就好,考好就好了,忘记它,忘记它,不要去想它……下面三个月我们好好休息……”

眼角瞥到一个人影,半长柔软的发,温和有礼的表情,裹在人潮里。是潇洒而孤单的祈柏。

之后

轰轰烈烈的两天考试之后是三个月的漫长假期。人生中最漫长的假期,苏黎和姚曳一起度过。逛街、上图书馆、闲聊或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报纸上有专家给出的解题思路,网络上满满一屏幕满分作文范文,一律视而不见,玩笑着互相问一句:“有这题吗?我怎么不记得?”于是关了网页扔了报纸,在游戏中战得天昏地暗。

姚曳问苏黎:“怎么会填M大?”

那时,外头夏日炎炎似火烧,她们在苏黎家开着空调的房间里打游戏打出一身热汗,双双躺倒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精致的装饰吊灯在脱去了眼镜的眼中幻成了两个、四个、六个……

“你填的不也是M大么?”苏黎答道。胳膊相贴,姚曳的体温总是有些偏低,夏天时也是冰冰凉凉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像抱玩具一样去抱住,“只许你填,就不许我填?”滚烫的热意从手臂上传来,一点一点覆盖了半身。姚曳被她拦腰抱住,任由热意从相贴的身躯上源源不断地向自己侵来:“你这家伙……”

几天后,高考放榜,录取通知书陆续寄出。苏黎在电话里兴奋地大喊:“姚曳、姚曳!我高了2分,M大,软件学院!”姚曳在电话这头微笑,手中正拿着鲜红的信封:“我是管理学院,M大。”

曾经的某个早晨,在空旷冷清的公共汽车上,曾有人说,我们可以做一辈子好朋友。

再见

祈柏接到电话时,夏天已经到了尾声,祈柏正往自己的旅行箱里塞长袖,窗外的梧桐仍是鲜明的绿,他想起自己待了三年的教学楼下郁郁葱葱的水杉,春夏时节,华盖荫荫,满枝翡翠。不知道新的校园里,还看得到那么多的水杉吗,那些水杉,注视着他们走过三年的青葱岁月。

“喂,我沈晋,苏黎她们在‘WAITONG等咱呢。”

“那是什么地方?”

“KTV。”

“都谁呢?”

“咱班那伙人,不是都这几天走吗,大伙说聚聚,我现在在你家楼下,下来,我带路。”

祈柏拉开窗帘,探头出去,看见下面那家伙正冲他摆手,脸上依旧是他那个万年不变的笑脸。祈柏今天难得地穿了西服,显得分外气宇轩昂。沈晋站在祈柏身边打趣:“穿那么正式,今天你结婚啊?”祈柏闻言不由瞪他:“你来做新娘子?”沈晋笑嘻嘻地贴过来:“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你不亏的。”

祈柏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猪肉涨价了?”

包厢里,镭射灯闪得光怪陆离,一伙人哭的哭,笑的笑,女孩子们窝在一堆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叽叽喳喳地闲聊,男生们争着抢话筒,然后一人一句地狼嚎,据沈晋在后来回忆:“那场景,盘丝洞都没有那么妖孽。”

从包厢里走出来时,姚曳回头看了看正唱歌唱得起劲的苏黎,苏黎晚上喝了不少香槟,正一边哭一边唱《青春无悔》。那带着哽咽的歌声响起,“……你说你青春无悔包括对我的爱恋,你说岁月会改变相许终生的誓言,你说亲爱的道声再见,转过年轻的脸,含笑的,带泪的,不变的脸……”沈晋难得正经地和着,淡淡地笑着,平素飞扬的眉眼全都柔和起来,带着浅浅的哀愁。

姚曳看见祈柏正站在窗台边,默默注视着没有星星的天空,她走了过去。当姚曳站到他身前时,他抬起了头:“姚曳……”

那个女孩的面容有着让人心安的能量。祈柏的嘴角一点一点翘起,直到笑容不能再扩大,他的脸很红,显然是喝了酒:“他们离婚了……劳燕,终于分飞……”

“早该离了……”声音从胸前传来,话语是庆幸的,却听不出一点喜悦:“这几年,他们这个样子……离和不离有什么区别?呵……”

“你知道么?我爸当年就是个穷小子,一穷二白,连自己都养活不起。那时候,我外公和外婆都是工人,条件比我爸家好多了,他们死活不同意我妈嫁给我爸。我妈就半夜带着两件衣服搬去了我爸家,连桌喜酒都没钱办。为了这个,我妈不知道被街坊邻里议论了多少年……这样总叫爱情了吧?多感人……可现在呢?”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带着嘲讽的语调。

姚曳说:“祈柏……”

话未出口就被他打断:“什么叫爱情?姚曳,这世上谁会离不开谁?谁离了谁会不行?嗯?”埋在胸前的头仰了起来,姚曳看到他醉红的眼睛和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姚曳、姚曳……爱情算什么东西?啊?今天说说明天就忘。姚曳,你说,连感情都会变,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一阵疲倦袭上心头,姚曳看着他的眼睛,用一如既往的平静语调说:“祈柏,我喜欢你。”

一直滔滔不绝的人诧异地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姚曳看到那双通红的眼睛开始是惊讶,随后是迷茫,最后变成无措。

三年 少年事

姚曳转身离开。

三年,整整三年。从刚进高中只留下的一个寂寞的剪影到做梦时会梦见的清瘦少年,再到课间时无法避及的注视,一点一滴在她的心里变得真实、具体——他笑起来永远都是嘴角弧度浅浅的,温和而忧郁;穿学校的制服喜欢扣紧所有的扣子;把袖子挽到手臂上露出画画的修长的手;不喜欢可乐,喜欢柠檬味的红茶,有时也会喝她带来的奶茶;好像永远都是礼貌而疏离的,只会和十分熟悉的人开玩笑,比如他的青梅竹马;眼睛有朦胧的褐色,带着压抑的情绪,他的草稿本里,是看不到边际的苍穹。

眼前是淡淡的模糊的水光,那是她喜欢了三年从来都不敢说出口的男孩。风中吹来的落叶仿佛依旧是那年初见的微黄,而岁月就这样漫无声息地推进了三年,而现在,终于说了出来,虽然知道结果,虽然即将分离,虽然也许再也没有再见的一天,但是,仍然在最后一刻告诉他,“我,喜欢你三年了。”

三年里在发呆时一遍一遍地书写的那个名字,三年来默默注视的那个身影,三年来不停地模仿的字迹,三年中从没有消失的喜欢。那是生命里的一场梦,穿越了三个夏天,终于即将结束。我在你生命里可有可无的三年,你在我心中无法消散的三年。三年,在水杉的叶子里终于飘落。

开始时总是很美好,往后想时,也很美好。记忆会自动过滤掉不愿想起的东西,然后,脱水,掉色,压缩成许久前看过的书中的一片黄叶。

这就是少年的事。

再见,时光

姚曳在开往A市的火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开始。

女孩子相碰的手指,背景泛着旧照片一样的微黄。

时光,再见。

(全文完)

编辑/苗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