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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四月

2008-06-17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21期
关键词:影展摄影

李 杨

1979年,一些爱好摄影的青年以完全民间的方式筹办了1949年以后破天荒的非官方摄影展览,并因此组织了一个民间群众摄影组织——四月影会。从那时起,摄影不再仅是政治的传播者、证明者、制造者,而是公民言说自己内心的手段和工具

“80后的年轻人恐怕很少知道四月影会,即使知道也常常叫成‘四五影会。”四月影会的主要发起人李晓斌,在北京东交民巷的旧宅中感叹时光流逝、世事变迁。

四月影会是1979年,一些爱好摄影的青年自发组织的民间摄影组织,连续三年举办四月影展。

一位四月影会的亲历者这样回忆道:影展内容充满了强烈的现实关照和人文情怀,契合了中国人终于在精神上获得初步自由解放的亢奋心境。从那时起,摄影不再仅是政治的传播者、证明者、制造者,而是公民言说自己内心的手段和工具。

从“四五”摄影到四月影会

四月影会还得从“四五”摄影说起。

1976年清明节,人们自发地聚集到天安门广场,纪念刚刚离世的周恩来总理。21岁的李晓斌当时在天安门广场旁的历史博物馆工作。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拿起了照相机。

与李晓斌一样,一批爱好摄影的年轻人也来到天安门广场,用相机记录下珍贵的瞬间。此后,“四五”照片像《革命诗抄》一样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1977年1月,周恩来逝世一周年,中国革命博物馆举办周恩来生平展览。展览的最后一部分展出了20多幅人民群众悼念总理的照片。“当时天安门事件还没平反,我们的照片就展出来了。”李晓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就在这个展览开幕没几天,一个叫王志平的年轻人带着一本由他自己拍摄、题为《国丧》的“四五”影集来到历博,找到李晓斌。看过照片后,两人顿生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四月影会的两个发起人就这样相识了。

此后,李、王二人又结识了其他一些“四五”摄影青年,在大家共同的策划下,编辑出版了“四五”画册《人民的悼念》。天安门事件平反后,李晓斌、王志平和《人民的悼念》的其他几位编辑成为“四五”英雄,被媒体追踪报道,作品也被广泛刊用。然而此时,李晓斌和王志平酝酿着新的想法。

1978年初冬的一天,李晓斌和王志平去圆明园拍照。王志平突然对李晓斌说,“晓斌,咱们玩艺术吧,办一个自己的艺术摄影展览。”两人躺在草地的斜坡上谋划起来。

随即,两人跑去找王立平商量。王立平当时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担任作曲,因拍摄“四五”照片和李晓斌他们相识。王志平把想搞影展的事一说,王立平非常兴奋,说,“办影展算我一个,出钱出力,义不容辞。”王立平的态度和热情促使王志平下了决心。王立平后来成为四月影会的重量级谋士,四月影会的名字就是他给起的。

据王立平回忆,为什么取名四月影会,因为大家相聚在四月,相知在四月,相会在四月。另外,四月是早春,乍暖还寒,象征既面对春天的希望,又背对未尽的寒风。

东四三条35号

大家很快投入到影展的筹备中。在那段岁月里,最令李晓斌难忘的,是东四三条35号的那间小屋。那是王志平的家,也是影展收稿、议事的地方。

14平方米的小平房没有可以打开的窗户,全都用黑纸钉死,一关门就是暗室,大白天也只能靠电灯。冬天屋内既没暖气也没火炉,寒气逼人。然而这间小屋却吸引着众多摄影爱好者,成了大家经常光顾的地方。

王志平回忆说,屋里经常是满满腾腾地挤着二三十人,大家穿着大衣、搓着手、跺着脚。照片摊在床上,王志平自己坐在床头埋头看照片。每当有人敲门,他就抬起头来大喊一声:“请进!对不起,屋里人太多,请自己先找个地方站。”

四月影会主要由两拨人组成,一拨就是李晓斌、王志平这些“四五”摄影的同仁,另一拨则是北影子弟。

王志平在搜集照片的过程中,听说新街口的北影宿舍聚集着一批演艺界子弟,搞了一个摄影团体,当时正在办一个内部影展。一天下午,他约了李晓斌摸了过去。

房主叫池小宁,是个黑黝黝、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大男孩,当时屋里还有三四个小伙子。一个中年男子埋坐在旧沙发里,见他俩进来抬了抬屁股和他们示意了一下。后来他们得知,此人就是有教父之称的摄影家狄源沧。

一进门,王志平就说,他们要办个影展,是来选片子的。李晓斌记得,当时狄源沧说,“你们看了我们的片子,也让我们看看你们的片子再说吧。”之后,大家约了时间,来到王志平的小屋。再之后,大家越来越熟。

王志平回忆,当时送展的照片,绝大多数没有题目,或者有个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题目。于是,王志平就越俎代庖,该加题目的加题目,能配诗文的配诗文。“我想让展览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个标题、每一句诗文,都带有强烈的四月影会的‘味。”王志平说,而这一切,没有时间、没有力量、也没有必要去一一征求作者的同意。

这个工作起初是由王志平自己做的,后来他发现青年出版社的文学编辑赵介轩比他更胜任。再后来,赵又引荐了福州军区的诗人叶文福。王志平至今仍记得,当时他和叶文福在他工作的农业出版社那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反复翻阅成堆的作品,时而吟诵,时而疾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中午,王志平去食堂打一份饭,买上一个半肉菜,两人就着定影药水呛鼻的酸味,边吃边干。

现在很难想象,会有人不署名、不拿钱,去为别人的作品呕心沥血,也很难想象,不经本人同意,就由着别人在自己的作品上涂抹增删。然而,这就是四月影会。

《自然·社会·人》

照片准备得差不多了,展览得有个名字。赵介轩受苏联作家爱伦堡长篇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的启发,提出叫《自然·社会·人》。王志平马上支持。

王志平在展览的前言中对《自然·社会·人》的含义做了这样的阐释:“摄影艺术的美,存在于自然的韵律之中,存在于社会的真实之中,存在于人的情趣之中。”

接下来是选场地。先是有人说西城区文化馆展厅不错,于是他们找到文化馆。可文化馆的人说,办展览借场地可以,但要预先审查照片。“是不是吃错药了,”王志平现在回忆起那段经历仍十分激动,“别的都好商量,但要审查照片没门!”

接着,又有人介绍到中山公园。公园说,我们是园林局,不是文化局,你们挂什么我们不管,但我们要考虑经济效益。事情走到了这一步,赔点钱算什么。王志平当即答应下来。

王志平说,中山公园将平时养花的兰室租给他们,场租不是500元就是800元,他已经记不清了。影展门票三分钱一张,由公园派人在兰室门口卖,除场租外,门票收入的一半也归公园,四月影会得剩下的一半。

1979年4月5日,中国摄影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页掀开了:四月影会第一次《自

然·社会·人》影展在北京中山公园开幕。

当时正在备战高考,后来成为四月影会重要成员的鲍昆,闻讯来到中山公园参观影展。他回忆说,小小的兰室被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太多了,屋子里满是汗酸味,十分难闻。里面人挤不动,汗味太大,看一会儿就出来透透气,然后再买一张票进去接着看。

25天的时间,共有7万人参观了影展。

与以往“高大全”“红光亮”不同,这次,作者把镜头对准了普通人。照片《春之歌》《荷塘》等呈现出丰富多彩的美好自然。《回音壁》《悠闲》《圆肚鼎》表现了普通人的生活情趣。《冷与热》《约会》用艺术的手法渲染了爱的温情。《画家石鲁》《海上一辈子》则直面现实,不仅揭示了生活的伤痕与磨难,更突出了人们与恶势力和艰苦环境抗争的刚毅性格。

鲍昆说,他当时特别喜欢李晓斌的《好吗?》。照片拍摄的是一对恋人对坐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作品中洋溢着温馨气氛,使人似乎可闻他们的喁喁私语。“特别人性化,特别美好,”鲍昆说,他现在还记得那张照片挂在展室的西北角。

《人民日报》与新华社之争

影展受到群众欢迎的同时,也引起一些争议。争议最大的是王苗的《笼里笼外》。这张照片是王苗站在动物园猴笼里从里向外拍摄的。由于拍摄位置不同寻常,产生了奇特的视觉效果,似乎不是笼外的人在看笼里的猴子,而是笼子里的猴子看着笼外的人群。叶文福还为照片配了一首小诗:“我很自由,你们也很自在,到底谁在笼里,谁在笼外。”后来这幅照片被批评为影射社会主义将人关在笼里,没有自由。

在那个思想比较禁锢的年代,这样一个展览引起争议并不奇怪,但戏剧性的是,《人民日报》和新华社,对于影展的态度曾截然相反。

据当时的《人民日报》记者王永安回忆,1979年4月21日下午,当时的《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秦川把王永安叫到办公室,说:“昨天晚上,有位老同志给我打电话,说有一批年轻人在中山公园办了个摄影展,现在有人要批,搞得那些年轻人很紧张。你去看看,影展到底怎么样?”

王永安赶到中山公园,立刻被影展的作品打动,回到报社后写了一篇短讯。文章说,拍摄者思想解放,大胆进行了摄影艺术的探讨。许多照片选材新颖、构图别致。从生活的真实中提炼主题,突破了以往摄影的一些框框,别开生面,使人耳目一新。报道经秦川审阅后刊发在第二天的《人民日报》。

没过几天,新华社就发表了一篇题为《必须坚持摄影艺术的社会主义方向》的文章,对影展的看法截然相反。文章对一些照片提出批评,说,《风烛残年》《芍药冢》《叶落归根》等风光照片让人看了徒增凄凉、消极、压抑之情,生活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青年,拍摄那么多以枯树,枯草为主体的悲秋的作品,实在有点令人感到莫名其妙。

最终解决双方分歧的是时任中宣部长胡耀邦。胡耀邦的儿子胡德平是李晓斌在历博的同事。李晓斌通过胡德平将影展照片拿给胡耀邦看。

过了几天,李晓斌问胡德平,“你们老头儿说什么了?”胡德平答:“我父亲说没看出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个别照片情趣不高。”李问是哪一张,胡德平说,“就是一个草帽下边露出女人大腿那张。别的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李晓斌事后得知,胡耀邦后来把秦川和当时的新华社副社长李普叫到家里。经胡耀邦做工作,双方达成了一种默契,就是《人民日报》不再支持,新华社也不再反对。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1979年首届《自然·社会·人》影展的成功,给四月影会极大鼓舞。1980年4月,第二届影展在北海公园画舫斋举行。1981年4月,第三届影展升格到了中国美术馆。然而这届影展,正如王立平所说,个性少了,特点也不够了。1982年,《自然·社会·人》影展决定停办,四月影会也随之解散。

在第三次影展时,四月影会内部在艺术风格上的分歧也明显化。王志平、王苗等崇尚唯美主义摄影,导致了后来80年代摄影的“小品”风李晓斌则坚持纪实风格,以记录生活中的变化为个人志向,试图用图像建构一部视觉的历史。

四月影会解散后,由于个人艺术风格追求不同,王志平和李晓斌也不再来往。然而,正是四月影会在艺术风格上的分歧,为此后不同摄影流派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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