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何言“进谏纳谏”
2008-06-17王学泰
王学泰
进谏纳谏并非表达权
言论自由、表达权一类的话语,在中国已经讲了一百多年了,知识分子最关心、也最爱议论这个问题。可是每当他们提到这个问题时,就常用古代士大夫的进谏传统去比附,如钦佩“邹忌讽齐王纳谏”,呼吁“诽谤之罪除而良言进”等。
把自己想象成社会的谏臣,希望自己的表达能得到社会理解和宽容;官员也习惯从纳谏角度理解民众的表达权,告诫部下要懂得“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要有“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的肚量。这些说法虽然各自有其智慧和意义,但是用来解读和张扬表达权及言论自由,却是南辕北辙。
进谏纳谏是皇权专制社会政治运作方式,士大夫是官僚或官僚的预备队伍。皇权专制社会中,虽然是君主一个人说了算,但君主的决定不可能事事都对,这就要求身边的官僚进谏。然而大权在握的君主喜怒无常,进谏是个风险很大的行为,甚至导致家破人亡,因此,能够舍生忘死勇于进谏就成为士大夫最高政治道德的表现。能不能接受臣子的进谏,关系着国家的命运,所以能够虚怀若谷,乐于纳谏的君主则被臣民视为“圣主”了。
古人没有权利意识
古代最佳“进谏纳谏”的样板,大约非唐太宗和魏征莫属了,两人君圣臣贤,受到古今舆论的一致称赞。乾隆甚至说“盖自三代以下能用贤纳谏而治天下者未有如是之盛也”。然而,大家很少讲到太宗和魏征之间经历过多少危机、太宗甚至几次想杀掉他,魏征死后,他曾一度砸碎其墓碑,发泄对魏的不满。
因此,能够允许魏征讲话,并非是让其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其实中国古代,人们根本没有权利意识。唐太宗鼓励魏征讲话,无非是使其尽其对皇帝忠诚的义务。唐太宗因为阅历丰富,善于克制,才能使他们君臣间脆弱关系全其始终。
除了“进谏纳谏”传统外,古人很少意识到说话、议论、表达乃是自己的权利。可见,本土政治文化资源中涉及“言论自由”一项,是极为贫乏的。其原因在于言说者大多是士人,而士人只是专制统治者的附庸,用一个著名的比喻说,他们只是“毛”,要附在统治者这张“皮”上。他们只有忠诚的义务而没有权利,要想表达而不获罪,只有甘心充当驯服工具、并盼望权力高抬贵手,企盼权力多看士人表达的正面意义,少假颜色,便感激涕零;稍有斥疏,则哀怨乞怜。可笑亦可悲。
人的权利从表达权开始
现代社会里知识分子不同了,他们是独立的劳动者,为社会创造着物质或精神财富,他们应该与社会管理者完全平等,而非皮毛的依附关系了,当然有热心依附权力甘当工具者例外。此时表达作为权利凸现了出来。
公民关注公共事务、怀着参与的目的、乐于表达,固然应该称赞;公民不想参与只是作为旁观者、甚至是站在一旁,说风凉话、冷嘲热讽,只要不违反法律、不伤害他人,这也是他们的权利,谁也无权干涉。人的表达必然是五颜六色的,甚至在习惯“统一”的人们看来是千奇百怪的。这正如森林中百鸟争鸣,有千回百转的夜莺,也会有哑哑乱叫、不那么动听的乌鸦,但它们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旋律歌唱。总之像吃饭一样,表达也是人的基本权利之一,甚至可以说人的一切权利正是从表达权开始。
表达权更是构建五彩斑斓和谐社会的前提,“和谐”的前提是和而不同,人们无权表达何以知差异和不同,因此倡导表达权正是和谐理念合乎逻辑的发展。
权利的实现事关生活质量
人们权利的实现还事关人们生活质量,不能想象没有权利的人、不享受权利的人们会幸福。多年前,有次在出租车上与司机聊起天,他牢骚满腹,愤慨攻击社会上一些现象用语也很极端。我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他说两三千块钱吧!我说:“我每月挣一千多也不像你这样激愤啊?”他说:“老先生,不在于挣多少钱,在于有理没地方说去。”
当然,他这样说是有些太极端了。但也同样说明,表达比挣钱吃饭还重要。这关系人们的幸福,实际上更关系人们和谐相处和社会的文明建设。行使权利、特别是行使表达权时也会出现许多令人不快的问题,然而我想在宽容心态为社会广泛认同的今天,它也不会构成太大的社会问题、从而影响社会稳定了。
(作者系中国社科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