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交的诗意
2008-06-06留白
留 白
吴文锋/评
绝交是个耐人寻味的举动,它必得满足的一个条件恰恰跟它的结果构成反对。千金易得,知音难期。朋友该是人世间最能给人安慰和温暖的东西之一吧,何以先“交”而后“绝”之?不用说,那原因一定很复杂,其情感也势必很激烈,而绝交的诗意也正在于此。
古人耿直,乃好绝交。《论语》里说:“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易》也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可见先秦时代对友谊的好处已经颇有会心,尽管最爱研究君子与小人分野的孔子,还时常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感叹,但总的来说还不失为“温柔敦厚”。到了汉代,绝交的举动也随着人的内在自我的日益觉醒而火药味渐浓。这一时期断交的故事颇为不少,但把绝交当成天大事写进文章且青史留名的,东汉的朱穆要算第一人。品行很方正的朱穆,有感于一个叫刘伯宗的朋友“一阔脸就变”的丑行乃愤而与之绝交。他写了一封绝交信历数刘伯宗阳奉阴违的事实,还附了一首绝交诗云:“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正向,寝不定息。饥则木揽,饱则泥伏。饕餮贪汙,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趣,与子异域。永从此诀,各自努力。”事实证明,朱穆果然开了一时风气。蔡邕在《正交论》里有“疾浅薄而携贰者有之,恶朋党而绝交者有之”的话,说的正是当时的盛况。后来南朝梁代的刘孝标甚至还写过一篇《广绝交论》为朱穆隔代声援。
其间,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管宁割席”了。因为朋友华歆在锄地时发现一片金子并将其掷出去(说明他眼里还是有金子),又在同席读书时被窗外车马经过的喧闹声所吸引而“废书出看”(说明他不甘寂寞),管宁就把好好的一张席子一刀两断,说:“子非吾友也。”在这则故事中,有一个在场的道具——席子,还有一个不在场的利刃——剪子或者刀。正是这一点,使管宁的绝交行为在其绝交性上超越了朱穆。撇开管宁在今天肯定交不到朋友的推断不论,那把看不清形制的刀具躲在历史的暗处闪闪发光,的确晃得我们这些现代人睁不开眼。
有一段日子,我一直迷恋着那些绝交的故事。我常常想到另一个更为经典的案例,故事的主人公嵇康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中国历史上的旷世奇文《与山巨源绝交书》里,魏晋之际最“酷”的美男子嵇康显得有些小题大做。读过这封绝交信的人,都难免会犯嘀咕:老朋友山涛推荐的官儿你可以不做,可也犯不着“绝交”啊?绝交就绝交吧,干嘛又把人骂个狗头喷血?其实,想不通就对了。因为“刚肠疾恶”的嵇康不过借力打力,通过痛骂山涛表明坚决不与司马氏合作的政治立场而已。这封信最终成为把嵇康推向断头台的引线之一。众所周知,行刑前,嵇康顾视日影弹奏一曲《广陵散》,遂成千古绝唱。可在这唯美的死亡之前发生的“托孤”事件,却未引起充分的注意。嵇康没有把八岁的儿子嵇绍托付给当时在场的哥哥嵇喜,却出人意料地交给了山涛,还对儿子说:“有山巨源在,汝不孤矣。”这不能不让千年后的我们大跌眼镜。正是这一刻,死亡的诗意和绝交的诗意才令人心动地交织在一起。
对于今人来说,绝交不仅仅洋溢着童年的天真,甚至还有些残忍的奢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干嘛那么认真!可你得承认,古人的顶真中的确散发着更多的人的气息。古之绝交者往往外表似儒而骨子里近道。朱穆写过儒学气很浓的《崇厚论》,可里面却有“德性失然后贵仁义,是以仁义起道德迁,礼法兴而淳朴散。故道德以仁义为薄,淳朴以礼法为贼也”这样放肆的话,可见他所说的“厚”其实紧贴着“道”。这和嵇康高喊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并无二致。礼失求诸野,道不同则不得不诉诸“绝交”。绝交其实是一种表态,这主要不是宣布和某个个体的分道扬镳,而是为在世俗与人海中奋力区别自我而发出的一声近乎绝望的呐喊。现代人绝交行为的减少不是出于理性的成熟,而是少了一些执著与操守,多了许多得过且过的私心杂念。
我的绝交的故事主要集中在童年,但二十多岁时也和朋友写过绝交信。关于此点我只想说,绝交的滋味是很苦的,尽管里面多少残留着一些古典的诗意。
[简评]绝交,作为人的一个举动,它有诗意吗?本文作者告诉我们:有!的确,在作者讲述的绝交故事中,无不充满了荡气回肠的诗意。在作者看来,绝交与其说是人际关系行为,是宣布和某个个体分道扬镳,不如说是人“为在世俗与人海中奋力区别自我而发出的一声近乎绝望的呐喊”,这里面需要的是一份执著、一份操守。
[作者单位:湖北黄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