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荡起双桨
2008-06-05李威
李 威
尹来凤在小城里的大街小巷终日不停地游走了几十年,戛然而止于一个冬日的雪夜。
当时,她裹着那件厚厚的旧棉衣,脖子缩进衣领,双手交插着袖管,在环城的江堤路上拖出两条长长的尾巴。
一辆要命的载重卡车从身后滑来的一刹那,没来得及给她足够的时间让身体腾空而起,好抛出个美丽的弧线,就将她死死地碾在车轮底下,噗地溅出一幅红的、黄的、白的抽象画卷。
小城里没人叫她疯子。
张家的小三儿不听话,张妈会说,再不听话叫尹来凤把你领走了啊。
李家的小四儿不吃饭,李妈会说,再不吃饭叫尹来凤替你来吃了啊。
这是小城里70年代的孩子,被管教时大人嘴里的口头禅。那时候,小城街道萧条,人烟稀少,家家都是平房。她指不定就会走到哪家的巷子或院子里来。那些平房的院门,都大大方方敞开着,就像那时候人们的心门。
当然,那个时候,我家的院门也是敞开着的。
尹来凤,来干啥呀?她人缘极好,来到我家的院子,我妈就这样和她打个招呼。
玩呗。她倚在树身上,眼神藏在某一处角落里,声音小而尖细。
拿着吃吧。我妈摘下院子里的果子给她。
这时,她就会双手交插进袖管,夹紧双臂,摇晃着两根小辫子。逼得紧了,就怯怯瞅我妈一眼,抓起果子扭头就走。
别走呀,给唱个歌儿呀。也有像我一样讨狗嫌的孩子跟在她屁股后头撩闲的。
滚回来!伤天理啊,小王八羔子!我妈狠狠地大骂。
她却从不会骂,气极了顶多白上一眼,干啥呀,那么烦人!
让我们荡起双桨……引得我们这些孩子替她唱起来,嬉笑着一哄而散。
她穿的在那类人群里并不寒碜,也不显得龌龊。那两根70年代流行的麻花小辫,让她执着地保持到多年以后的那个雪夜。期间细微的变化,就是不停地变换着头绳的颜色,有时是两根红色的,有时是两根绿色的,有时一根红色、一根绿色。
那时候,她的父母还硬朗,她的两个哥哥也多有爱心,将她照顾得不孬。她也知道肚子咕噜叫了要回家吃饭,天黑了该回家过夜,只是,家里人无法阻止她白天不停地游走。游走时,会时不时在嗓子眼儿里哼唱那首叫“让我们当起双桨”的歌儿。
走着走着,街道热闹起来,人烟多起来,平房变成了楼房。
走着走着,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孩子们就长成了孩子的爸爸。
却不见她老。岁月好像拿她没辙,年龄对她失却了概念。只是,她不再去哪家的院子里玩,因为院子已经变成了长长的楼道,家家的门关得紧紧。她的父母不在了,两个哥哥也都下了岗,疲于为生计操劳,就疏于管她,放任她流落街头。
她终日在大街上,抄着手,不看人,不观景,只顾走。走到尽头,折回来再走,周而复始。她和路人一道,都像怀揣着心思,行色匆匆。
晌午或傍晚,她常常会出现在菜市场的边上,并不走进去。总有心善的人生意不忙了,走过来塞给她些馒头或熟食什么的。
尹来凤,吃吧,吃饱了好有劲走。
她也不搭腔,愣怔怔接过吃的。
尹来凤,给唱一个吧。高兴了,人家还会在她身上找个乐子。
她就噗哧一笑,脸上竟生出些不好意思来。
唱一个嘛,不唱再不给吃的了!
这下,她笔直地站着,双手拽着衣襟,勒着嗓子正经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夜里,她睡在人家的楼道里,深夜才来,天蒙蒙亮就走,住户并不知晓,也没什么妨碍。我家的楼道里她就睡过的。一次半夜,一个醉鬼跑到楼道里撒尿,撒出一声尖细的惊叫,吓得醉鬼提裤子就跑,也惊醒了熟睡的住户。
我爸妈打开门灯出来,看见她湿漉漉地蜷缩着打抖,听见她气急地嘟囔,干啥呀,那么烦人!
我爸妈回到屋里找了件厚厚的旧棉衣给她。她愣愣地不吱声,穿上了,正合适呢。
单元防盗门兴起来,防了醉鬼,也防了她。
夏夜,建筑工地上灯火通明,工地的角落成了她睡觉的地方。冬天,她找到了个好睡处,那可是她在夏夜里付出代价换得的。
心善的人带她打胎的时候,她发现医院大门整夜开着,走廊里很暖和,有排椅,灯也亮着。她不怎么邋遢,不会影响病人休息,医院就默许了,走廊成了她的好睡处。小城那几年有些乱,她打过三次胎,千真万确的,我爸就在医院当院长。
她出事的那晚,医院没让她在走廊过夜,第二天要评定二级甲等,卫生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医院终于顺利晋级。我爸回到家里,没见他有多高兴,显得有些疲惫。看见爸妈呆坐在沙发上,我让女儿唱个歌逗二老开心。女儿就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我爸自语,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听不得这首歌。
我妈就紧握着我爸的手,说这都是命吧。
人老了可能都有回忆情结,我爸开始写起博文。有一天我登陆进去看见一段文字,就全明白了。
60年代中,一个男同学收到班里一个女同学的纸条。她想请他看场电影,说里面有那首好听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他知道她喜欢他,就像喜欢那首歌一样。可他还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公开了那个纸条,因为她姥爷是逃到台湾的军官。还有什么会让那时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更为难堪的呢?她疯了……
尹来凤出事的这年冬天,我的爸爸,他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