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算格林斯潘
2008-05-30沈佳音马赛
沈佳音 马 赛
格林斯潘具有两副面孔,一副能够准确反映其真正天才的一面,而另一副则反映了他机会主义的一面。
虽然已在2006年谢幕,82岁的格林斯潘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
这个股票经纪人和杂货店店员的儿子,成长于纽约一个普通的离异家庭。而在人生的巅峰时刻,他被称为全球的“经济沙皇”、“美元总统”,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红地毯上受到国家元首一般的接待。他的公文包里藏着美国乃至全球“经济引擎”的秘密,许多人将其与美国总统的核按钮相提并论。伊丽莎白女王授予他英国爵士称号,高傲的法国人也给予他法国荣誉勋章的最高荣誉。人们称他为伟大的经济学大师、预言家、魔术师……
格林斯潘的政治生涯跨越了6任美国总统。他担任了18年零5个月的美联储主席,直到79岁时才由于法律规定的任期已满而不得不放弃职位。2000年,克林顿总统问他是否愿意急流勇退,74岁的格林斯潘回答说:“哦,不。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工作。就像是吃花生,你停不下来,永远不会感到厌倦。”
然而,在格林斯潘盛大谢幕的前后,对他的批评声不绝于耳;次贷危机爆发之后,各种质疑更是层出不穷。人们开始追问格氏主政期间的种种失策,赠予他一连串新的“头衔”:机会主义者、谄媚者、两面派……
尤其重要的是,次贷危机爆发以来的整整一年间,美联储应对危机的种种举措,依然带有格林斯潘的色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清算格林斯潘,此其时也。
重权在握
格林斯潘的权力,来源于美国联邦储备委员会(Federal Reserve System,简称Fed,美联储)。
美联储负责履行美国的中央银行的职责,这个系统是根据《联邦储备法》由美国国会于1913年成立的。由于美国经济的全球权重,美联储对美国乃至世界经济的影响超过了其他机构。美国华盛顿特区的宪法大道上,美联储总部的白色大理石建筑简朴而庄重。这里邻近著名的华盛顿纪念碑,大楼的一间会议室正是二战期间丘吉尔与罗斯福组成战时委员会并制定同盟国战略的地方。如今,同一个会议室里,每年召开8次会议来调整美国货币的价格。美联储拥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杠杆,就是调节官方利率水平。当美联储判定经济增长过快时,就提高利率,从而提高货币借贷成本,放慢流通速度,减缓经济增速;反之,美联储则通过降息加速货币自由流通,加快经济活动的速度。基本上,可以把官方利率设想成经济快车的油门。
人们自然可以理解低利率的重要性,它常常是繁荣的别名。而关于美联储的一个著名概括,来自于格林斯潘的前任马丁,他说美联储的工作就是“在宴会的适当时候拿走酒壶”。当“车速”飙升时,美联储必须要遏制狂热状态,避免通货膨胀,保持经济平稳有序的发展。
美联储的领袖必须对经济发展的各个变量有全局性的把握,格林斯潘的全局观无疑是超群的。5岁时他就学会了心算3位数的加减法,时常在店堂里帮母亲计算账目,对数字有一种天赋的敏感和亲近。许多人认为格林斯潘几乎是了解美国经济数据最详尽的人。克林顿一次笑着回忆说,1996年的一次白宫招待晚宴上,格林斯潘在存衣间交了1美元小费后,马上对周围的人说:“去年的价格是75美分。”前美国众议员弗兰克•阿尔卡德也曾用夸张的语言描述格林斯潘:“他是这样一种人,他知道一辆雪佛莱汽车上一共有几千个平头螺栓,他还知道如果拔去其中3个将会对国民经济造成什么影响。”
此外,美联储领袖还要拥有敏锐而超前的嗅觉,因为美联储的每一次杠杆调节,都有6到18个月的效应滞后期。青少年时,格林斯潘曾就读于鼎鼎大名的纽约朱利亚音乐学院,在萨克斯和单簧管上造诣颇深,这对他把握经济的内在律动也不乏助益。
从1987年由里根总统提名格林斯潘担任美联储主席,到2006年他任满卸职,19年间他拥有巨大的政治经济权力,在决定利率和影响商业银行行为方面具有绝对的权威。由于美联储拥有政治上和财政上的独立性,使它制定决策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许可。美联储持有大批国债,利息收益一般每年在200亿到300亿美元之间,而它自身的财政预算大约只需每年30亿美元左右。在留下自身运作经费后,美联储差不多将巨额收入的90%左右上缴美国财政部。所以,美联储是唯一不需向国会乞求年度财政经费的政府机构,不必听命于国会。在两次世界大战爆发的非常时刻,为了战争筹款,美联储曾经被迫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但在平时,它的独立地位是稳固的。1951年,杜鲁门总统期待美联储保持宽松的货币政策,他把美联储公开市场操作委员会的所有成员召集到总统办公室谈话。委员们报以沉默。随后,杜鲁门发表声明宣称美联储将降低利率,没有想到,美联储仍旧坚持自己的立场,决定采取紧缩性的货币政策以抑制通货膨胀。虽然是美国总统任命了美联储主席,但总统无法干涉美联储的具体决策。
手握重权的格林斯潘,究竟是如何操纵经济引擎的?
非理性繁荣
1987年10月19日,星期一,格林斯潘出任美联储主席后的第69天,就经历了战后最严重的金融危机。
这一天,道琼斯30种工业股票价格指数急降508点,相当于道琼斯指数中的股票市值一天损失22.6%,幅度几乎是众人皆知的1929年股市崩盘单日下跌幅度的两倍。格林斯潘在危机中展示了自己的魄力。当天股市收盘后,美联储大量买入国库券,巨额现金直接流入卖出国库券的银行家手中,风声鹤唳的金融系统被注入了大量流动性。第二天股市开盘之前,格林斯潘发表了简短的声明:“美联储会始终坚守它作为中央银行所应负的使命,随时准备为经济和金融系统提供流动性。”这个表态对安抚股市十分关键。1929年股市大崩盘后,截至1932年道琼斯指数最终下跌89%;而在1987年“黑色星期一”之后,道琼斯指数当年即上涨2%,第二年进一步上升了12%,接下来的一年上涨幅度更是达到了27%。《华尔街日报》的一篇文章称这次股市大震荡“奠定了他‘华尔街之神的地位”。
这是格林斯潘辉煌成就的开端。《格林斯潘的骗局》一书作者、美国南方卫理公会大学经济学教授拉菲•巴特拉在接受《新民周刊》越洋专访时说,这是金融史上最具讽刺意味的一件事:正是黑色星期一使格林斯潘声名鹊起,从此平步青云。随后格林斯潘不停改变自己的态度,力求与政界和华尔街保持一致。这是格林斯潘得以连续五次担任美联储主席的关键因素。
在格林斯潘担任美联储主席的18年多时间里,美国经济出现了创纪录的长达10年的持续增长期,中间只发生过两次温和的衰退。格林斯潘领导美联储应对了纽约股市大崩盘、亚洲金融危机、科技股泡沫破灭以及“9•11”恐怖袭击事件等一系列重大危机。他运用宽松的货币政策使美国股市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牛市。
谁不喜欢牛市?谁又会讨厌泡沫,在泡沫最终破灭之前?危机时刻大幅而持续的降息无可厚非,但如果违背自己的判断一味迎合,无视泡沫堆积所潜伏的巨大风险,就难逃“谄媚者”之责。巴特拉讽刺说,只要白宫的主人立场一变,格林斯潘就会跟着改变。在这个过程中,格林斯潘的政策左摇右摆,对美国及全球经济带来了危害。格林斯潘具有两副面孔,一副能够准确反映其真正天才的一面,而另一副则反映了他机会主义的一面。
1996年底关于“非理性繁荣”的风波,可以看出格林斯潘的权变。当时美国总统大选尘埃落定,格林斯潘有意通过减少货币供给降低股市泡沫堆积的风险。1996年12月5日晚上,午夜将至,在美国企业协会的年度晚宴上,到会的l300名客人无精打采地听了格林斯潘冗长而沉闷的演讲,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第6页埋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敏感的新闻记者找出了这个关键词,报道的主要内容是:美联储主席公开提出质疑,认为股票市场正处于“非理性繁荣”状态。“非理性繁荣”这个词从此大热。
绝大多数现场听众还没有回过神来,股市却马上作出了反应,从美洲、欧洲、亚洲到澳大利亚,各地股指普遍下跌。没有一个政客希望经济放缓,即使这一政策对长远发展有利。华盛顿的国会议员马上做出了充满敌意的反馈,参议院的主要领袖特伦特•洛特说:“我尽量使自己不要成为一个美联储的反对者,但是有时我认为他们太过于关注某一方面了,而没有将更多的事情权衡考虑。因此,我对他们的独立性产生了一丝担心。”这几乎是对美联储独立性的公开威胁了。一位共和党人在随后举行的听证会上宣读了一封来自选民的信,写信者称在格林斯潘讲话结束后的当天自己的损失超过了400美元,“你可以想象他的这次背后开枪给上百万小额投资者和退休人员带来了多么大的损失。我请求你们帮我转告他,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绝不能被忽视。”
格林斯潘感受到了压力。虽然在3个月后,联储联邦公开市场操作委员会宣布将利率从5.25%调整到5.5%,但这是从1995年2月至1999年6月期间的唯一一次加息,同期却分6次共降息1.5%,而这段时间恰恰是泡沫盛行。彼得•哈契在《泡沫先生》一书中写道:美联储向泡沫中注入了贬值的货币,不但没有抑制住泡沫,反而成了最主要的帮凶。格林斯潘也因此有了一个外号:宽松的艾伦(EasyAl)。
格林斯潘在人们酒酣耳热、忘乎所以时,端来了更多的美酒。他看到了风险,却在滔滔民意和咄咄逼人的政客面前选择了躲避。前美联储成员劳伦斯•林赛说:“有关非理性繁荣的演讲所带来的教训就是,我们正处在一个民主社会之中,在这里大多数人会从某些事物中受益,尽管这些事物在长期中会带来不利的影响。”格林斯潘本人在演讲中指出:“我们制定货币政策的独立权要取决于这项政策是否与广大美国人民和他们在国会中的代表所追求的目标相一致。”这种圆滑的措辞,无疑为自己留好了退路。
1996年,人们对跃跃欲试的格林斯潘说:你胆敢动我的泡沫!但是,虽然压力巨大,格林斯潘毕竟失职了。
2000年科技股泡沫破灭,7.8万亿美元的股票市值灰飞烟灭。为了缓解经济衰退,美联储在两年半内将联邦基金利率从6.5%降到1%,这其实是用一个新的泡沫来挽救已经破灭的泡沫所带来的影响。“泡沫先生”的大手笔,终于又诱发了次贷危机的大爆发。
政客心态
1996年的那个深夜,格林斯潘冗长的演讲刚刚结束,诺贝尔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就与他展开了讨论。斯蒂格利茨是当时少数几个真正领会演讲内容的听众之一。他在2003年的回忆录《咆哮的90年代》中写道:“随后……什么也没发生。”他追问道:
“格林斯潘究竟做了什么﹖如果他认为股票价格将要失控——如果他担心泡沫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他为什么不继续前进﹖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巴特拉告诉《新民周刊》:美联储主席必须同时面对总统和国会,这两方面有太大的差异,常常有不可协调的矛盾和利益。中央银行还要有足够的勇气来抵制政要的影响,否则金融市场特别是华尔街的交易员就会失去信心。从本质上看,华尔街——大交易商、大银行、大基金和保险公司,它们讨厌通货膨胀;同时,在位的政治家,特别是那些为自己再次当选而奋斗的总统,则深深憎恶高失业率。短期内,这两个目标经常会相互冲突。基于上述这些原因,美联储主席一直宣扬他们独立于各种势力之外,不多话饶舌,不见风使舵。
然而,由于美联储主席须由美国总统提名,经美国国会上院之参议院批准方可上任。因此,要想坐稳“经济沙皇”的宝座,必须得适时地平衡各方面的利益。1976年,福特在总统大选中败给了卡特,格林斯潘也失去了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这一职务。他意识到要保持身居高位的唯一出路就是与总统保持良好的关系,与政治家的友谊是满足他权力欲望的途径。所以他开始对政治家表现出友好态度,不管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
一位观察家评论道:“格林斯潘所具备的一些品质使他成为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也正是这些品质使他变成一个失败的中央银行家。”他选择的往往是自己认为精明的政策,而不是明智的政策。
英国《经济学家》杂志副主编克莱夫•克鲁克说,格林斯潘的变化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好像“有两个而不是一个格林斯潘”。他认为“第一个”格林斯潘在1987年至1996年掌控美联储,“这时的格林斯潘是一个稳健、目光远大和明智的人”,而“第二个”格林斯潘是1996年以后的,“像一个赌徒,完全靠人类的本能工作”。
经济学家韦斯伯里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曾是美国国会一名议员的助手,他回忆起一次对美联储主席的征询会议。会议开始前,几乎每一位议员助手都告诉他,自己的上司是格林斯潘的好朋友。韦斯伯里感到难以置信,“他们在格林斯潘面前很惶恐。而这些人都是铁石心肠的政客——他们会笑眯眯地将钉子插入你眼中。”
沃顿商学院的金融学讲师肯•托马斯曾经研究了格林斯潘从1996年到2004年上半年的日记。他发现格林斯潘在政治会议上所花的时间越来越多。1996年他与国会议员和政府官员进行了95次私人会议,平均每周1.8次。到了2004年,每周达到了3.9次。格林斯潘与白宫成员举行会议的次数也直线上升。克林顿在任期间他只是每月参加一次白宫的会议,到了2001年布什接任总统,数字逐渐上升,2004年达到了52次。托马斯说:“他(格林斯潘)是华盛顿最政治化的人物之一。”
薪水绝不是格林斯潘的动力。2000年他决定继续连任美联储主席时,年薪不过16.5万美元左右,还抵不上几次演讲的酬劳。他的妻子米切尔是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的明星记者,连她的收入都是格林斯潘的好几倍。《泡沫先生》的作者彼得•哈契说,他(格林斯潘)已经尝到禁果的滋味,感觉美妙无比,因此他要尽可能地保住自己无上的权力。他对权力充满欲望。
巴特拉说,2005年《格林斯潘的骗局》这本书刚刚出版时,很少有人赞同他的观点,但次贷危机爆发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目前,美国有相当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美联储在过去10年所采取的宽松货币政策,使美国出现了家庭储蓄负增长和经常项目赤字创纪录这两大严重的经济问题,将使美国经济在未来的长期发展中付出痛苦的代价。从2000年前后发生的经济大起大落,到后来的由于利率过低而催发的房地产泡沫,主要是格林斯潘的决策失误造成的。
虽然格林斯潘头顶的光环渐渐褪去,还是有很多人对其在位时的成绩表示肯定。分属不同学派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蒙代尔和弗里德曼,都曾公开称赞格林斯潘是美联储史上最出色的主席,同样是诺贝尔奖得主的托宾也毫不吝啬地给格林斯潘的表现以“A”级评分。
《格林斯潘的骗局》的中文译者,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金融研究所范建军博士说,当初他是带着一种非常压抑甚至是极为抵触的心情来翻译这本书的,直到现在他依然并不认同巴特拉的观点,“非神”的格林斯潘无可避免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但他比较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似乎真的有两个格林斯潘。一个是孤傲的经济大师,每天早晨泡在浴缸里思考未来,从不接受采访,发表意见时力求费解和神秘,每周飞到纽约看望母亲直到老人去世;另一个在权力场中左右逢源,为了接近权力核心从头开始练习网球,用种种手段控制美联储的决策,为了牢牢把持职位不惜躲避真相……
国际清算银行的两位经济学家克劳迪奥•博里奥和菲利普•洛则道出了格林斯潘的宿命:“一个受欢迎的银行家绝不会是个优秀的银行家……当一个中央银行家努力去抑制资产泡沫时,他采取的政策一定不会令大家满意,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一个正在膨胀的泡沫。同时,人们又要求中央银行家们把眼光放远,而有时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决策在当时是不受欢迎的,但从长期来看却是对公众有利的。”
深受欢迎的格林斯潘,也许真的没有那么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