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真相,拒绝遗忘
2008-05-30周华
周 华
《墓碑》是新闻界的前辈杨继绳先生的作品,我怀着景仰的心情阅读了此书,这倒不因为我是业内的晚辈,而是因为对书中上世纪60年代大饥荒真相的敬畏。
杨继绳说书名原打算叫“天堂之路”,后改为“墓碑”。“墓碑”大致有四重意思:一是为在1959年饿死的父亲立墓碑:二是为饥荒中饿死的中国人立墓碑:第三,为造成大饥荒的制度问题立下墓碑;第四,为个人不确定的未来立墓碑,从个体的苦难体验,到集体的苦难反思,他奉献出这方黝黑沉重的墓碑,今天的我们可以通过它去探寻那并不遥远的真相。
关于这段历史,我早前看过杨显惠先生的《定西孤儿院纪事》,这位杨先生刻画之惨烈曾让我多夜不曾入眠,作为一个80后生人,我完全没有关于饥饿的记忆,更无法想象吃白鹭屎、观音土甚至粪蛆充饥。只是依稀记得孩提时代听过老辈人零碎地提过那些忍饥挨饿的故事,这对于说者是一种痛苦的反刍,对于听者也是粗浅的悲哀。多数人都选择性地遗忘和忽略,直到这本《墓碑》的横空出世,它有30页是参考文献的目录。
无论是书中作者的亲生经历还是采访所得,如果不是基于偏见或者囿于利益,恐怕没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尽管是那样泣血和阴森的真相。前十四章是杨先生调查十多个省市获取的关于1959~1961年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民生状况,无论是天府之国的四川,还是天下粮仓的吉林,或者燕赵之地、齐鲁之乡都免不了饿殍遍野的灭顶之灾,尤其是死亡人数和死亡过程的描绘惨不忍睹后十四章是杨先生综合各方史料,对于饥荒发生的原因进行的分析,他认为饥荒不在于自然灾害、苏联违约,而确确实实在于自己的原因——人祸。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当时合称为‘三面红旗。这是1958年令中国人狂热的政治旗帜,是造成三年大饥荒的直接原因,也就是大饥荒的祸根。”杨继绳如是说。这么短暂的时间大量的人员死亡,超过了有史以来的任何一次自然灾难,也超过了任何一次世界大战。我们今天阅读此书,还原那一段历史真相,拒绝主动或者被动的遗忘,不完全是为了算旧账,声讨历史人物,更重要的是让悲剧不再重演或者变相地重演。
不过,这依然有一定的难度。新华社这位让人崇敬的老记者,他在退休前后费尽心机地获取各种珍贵材料,中途还不乏阻力重重,有些四五十年前的档案材料依然神秘莫测、高不可攀。他说,“作为新闻记者,我力求发表真实的报道和言论;作为学者,我有责任还历史的本來面目,并把真实历史告诉受蒙骗的更多人。”这对于当下习惯于炒作和八卦的读者和记者,或许都会有一些清凉作用。
相对于那个时代,现在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改革开放30年来,尤其是互联网的兴盛,让我们多了许多了解真相的渠道。只是,四五十年前,死难者和幸存者都难以知道真相,为何饿,为何亡,一切都云遮烟埋。我们要感谢这位新华社老记者,同时,我也看到杨继绳问当年驻饥荒重镇的同事:“作为新华社记者有责任向中央反映情况,你为什么不写‘内参呢?”同事回答说:“亲眼看到说真话的人受那么多的摧残,我哪敢写‘内参?”
这不单是记者的胆怯,还有很多很多曾经英勇无比的战士,都在那时消声了,这是那个时代的悲哀。他们是畏惧于权力,每一个被集体化的公民都丧失了生活资源,必须依附于以“人民”命名的权力,而这权力的顶端只有一个浪漫的诗人。
除了不敢说话,我们在书中还看到了死在满仓粮库前的饥民,看到了宁愿饿死也不敢分掉生产队存粮的社员,或许我们会感慨他们纪律严明,不过,我们更应看到背后是对权力的畏惧大于对死亡的恐惧。因为不吃是死,吃是比饿死还要痛苦的折磨与虐杀。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那是上古时候,可是到了近代,已经有些事情让死亡都显得苍白无力。
看罢此书,我的眼前能浮现那挣扎着嚼草根剥树皮抓蚂蚱充饥的母子,能浮现那骨瘦如柴倒毙在批斗场上的中年汉子,可是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只有这黝黑沉重的墓碑默默矗立在心间。我和杨先生一样,倾
向于相信,这立在心里的墓碑,不会遭人践踏,也不会被人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