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小与事大的平衡
2008-05-30刘乃强
刘乃强
在国际政治上,中国“以大事小以仁”所赢得的善意,成为协助西方国家解决问题的资本。但在“负责任的大国”和“不干预外国内政”之间矛盾的时候,中国也还未拿出明确的一套应对,更遑论清楚阐述,这就容易给人口实指责中国。
笔者在《南风窗》写了多篇有关中国国际关系的文章,读者其实都很清楚,我是想藉一些具体的例子,尝试与大家一起寻求我们在21世纪全球化的国际社会中的坐标。读者亦多少会注意到,我从未接触过中国与西方大国的关系。这样继续下去,很容易就像一些评论员一样,只看到中国“以大事小”的一面,而忽略了“以小事大”的另一面。笔者生活在香港,对这方面的感受其实更加直接和深刻。中国是世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这是中国在21世纪全球化的国际社会中最恰当的描述,因而也是在直至本世纪下半期时的最佳定位。对于听惯了把本世纪说成“中国世纪”这类奉承或者吹牛的话的人来说,这好像很没有志气,甚至泄气。但是我们且看看一些事实和数字:不少人引用外国学者的数据,指出中国在1840年鸦片战争之前,GDP是全球的1/3。他们大多没有详细看过出处。如以人均GDP计算,当时的中国,还是落后于欧洲。现在许多人说,中国GDP将于2030前后超越美国,全球第一。到时候,人均GDP中国依然是个中等发展国家,不但远不及美国,也不如欧洲。我们更不要忘记,有利中国发展的所谓“人口红利”,到时将消失,整个国家进入人类历史从未经历过的“未富先老”困境当中。
这里我们不妨多举一条更令人泄气的数据:2006年我国在连续5年双位数字的增长之后,人均GDP从1703美元暴长20%至2042美元,厉害了吧!而美国于2006年的人均GDF,只微增4%,由42076美元增至43395美元,但绝对的增长是1919美元。2006年中美人均GDP的差距更是拉大了1580美元,而不是缩小了。中国在许多方面,都是大而不强,今天如是,许多年之后仍然如是。我们千万不要自己骗自己,过早翘尾巴。从“中国是世界最大的发展中国家”的长期处境和定位出发,在国际上,我们是既小且大;某些场合我们小,但另一些场合,我们是大。幸好我们历史悠久,什么事例都见识过,并且有记载,更有先贤为我们作出十分有智慧的总结。文首所引的《孟子》,“以大事小以仁,以小事大以智”,就给我们非常恰当的指引。
以小事大以智
《孟子》里有一段话谈到外交策略——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以大事小以仁”,这一点随着中国国力日强之后,就越发贯彻于我们与第三世界发展国家的交往之中。中国对于这些国际弱势社群的每一个成员,都抱着平等互利,互相尊重的態度,不把自己的价值强加于对方,不干涉对方的内政。这一外交上的“仁政”,与西方国家自以为是,并且不顾对方实际状况和感受,凭借手中实力,软硬兼施,非要人家接受不可,必要时甚至颠覆人家政权,甚至出兵入侵的霸权逻辑相比,是两个极端。对第三世界国家而言,中国和西方发达国家都是大国、强国;都是大买家和大投资者。但是中国愿意对这些小国弱国给予实惠,却又平易近人,不以救世主自居;平等交易,不带附加条件;在国际场合,中国站稳第三世界一分子的立场,并且给足面子这些穷兄弟,更与他们一道争取更大的声音和更多的权益。因此中国在第三世界之间,越来越受欢迎,而西方国家的政策,则在现实上窒碍难行,在情绪上遭遇当地人的抵制。与西方国家交往,中国到今天客观上仍然是个弱国。在经济上,去年中国还未能超越德国,在美国、日本和德国之后,只能排个第四。在军备方面,中国的家底已经不如人家,现在急起直追。但光是美国一个国家,军费已经占了全球一半,是中国的10倍。欧盟和日本,军费也都比中国高,而且都联合起来,对中国禁售军备和高新科技产品;同时更刻意培植印度,就近制衡中国。对于西方国家的制华大联盟,中国只能采取“以小事大以智”的策略去对付,而且也很成功。中国的成功之处在于我们既能坚持原则,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却避免与美国正面冲突,维持一个和平的发展空间。
这策略最为脍炙人口的部分,就是邓小平“韬光养晦”的指示。这一策略除了平时不露锋芒,低头默默耕耘之外,还要不时受点委曲。当年美国强搜我“银河号”、“误炸”我大使馆、在我领空上撞毁我飞机,中国除了微弱的抗议之外,基本上是不为已甚地哑忍了。这在一个民族主义高涨,面子十分重要的国家来说,绝对不是好受的经历,也难以举国上下咽了下去。俄罗斯在最穷、最弱的时候,也不会如此示弱的;但是“韬光养晦”的这句指示被广泛流传,举国上下都形成了共识,中国就是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这样咽了下去。战略上的示弱忍辱,客观上挨过了美国的有意挑衅,“9·11”之后,美国的针对重点转移了,“十年生聚”的结果,中美之间力量对比起了质的变化,中美关系也起了质的变化。
“韬光养晦”的背后是冷静地清楚自己要什么,这决定了什么能忍,什么不能忍。美国的挑衅主要是伤害我们的面子和感情,只要不损害到中国和平发展的基本利益,就可以忍。但一接触到台湾独立分离的底线,中国便明确表示不能忍。中国的军事发展,也不会像前苏联那么愚蠢,硬要与美国作军事竞赛。我们只集中力量反恐怖主义和分离主义。这方面的阻吓能力,在最近台湾“大选”这几个月之内,已有力地表现出来。美国和日本,也不敢在台海上贸然与中国对碰。
“韬光养晦”的成功,是中国的忍让行为,使美国没有借口进一步直接打击中国。但并没有降低美国对中国的防范和压抑,如果没有“9·11”彻底改变了美国的敌人排名榜,挑衅会源源不绝。但中美关系虽然表面处于“最良好时期”,但美国依然收紧对中国的包围,把最利害的武器搬到东亚和卖给东亚、南亚国家,同时坚持禁止欧盟和以色列对中国军售,连签了的合约也要取消、卖了的也不许依约提升。另一方面,西方国家则不断要求中国提高其军事透明度,紧紧盯住中国的军事发展。这一连串事实说明,中国与西方国家的关系并非表面那么良好和谐。
夹在大国与小国之间
现在看来,中国政府已经逐步走出了“韬光养晦”的低谷,从“和平崛起”,到“和平发展”,到“和谐世界”,一脉相承,对大国来说,就是希望藉此化解“中国威胁论”。宣传了几年,也陆续在西方国家之间开始化解了一些疑虑。但是说到底,中国是在制度上、想法上、行为上与西方主流不一样的发展中大国,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管你今天说什么,都难保你5年、10年之后会说
或者做什么,因此很难完全消除一个一个被我们赶上和超越的国家的警惕,也难免长期被美国视为“潜在竞争对手”。
因为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关系在不断地变化,以利益为主轴的国际关系也随之变易。西方国际疑忌中国将来的壮大,是基于中国今天的发展,和在国际上的动作。目前我国期望解除“中国威胁论”的所有论据,所有许诺,对抱怀疑态度的人,可能都没有足够的说服力。与其挖空心思去找更有说服力的论述,我们不妨放弃随着西方国家的指挥棒走,在不给人家进一步直接打击中国的借口这底线之上,干自己应该干的事情。而该干的事情当中的重要一环,就是做传统的统战工作,有针对性地与西方國家寻找更多的共同利益,加强合作。
我国在这方面没有系统的论述,但实践得还不错。在经济上,中国以价廉物美的日用消费品,使在中国生产和进口的外国企业赚大钱,使消费者广泛得益,降低通胀压力,支持美元稳定。另一方面,在资源方面,中国与印度、日本等大量输入国家有共同利益,正一起努力开拓市场,集体讨价还价,防止商品价格上涨过快。在国际政治上,中国“以大事小以仁”所赢得的善意,成为协助西方国家解决问题的资本。在美国大力破坏国际秩序的时候,中国反而成了维持国际秩序的重要力量,并且在美国不能单独收拾残局的情况之下,帮助它脱离困境。中国与西方国家的政经利益越来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西方国家就不会轻易与中国闹翻。我们还要不时提醒它们的政府和人民,它们如要伤害中国,首先受损的,就是它们自己,而且受损会比中国更大。
在这基础之上,中国大可正面和系统地让西方国家认识中国。我们毋须忌讳对西方国家的一些价值和解决问题的手法作批判。这些批判不妨对内对外都同时进行,正面突出中国独特的思路、行事和作风的合理性,从而对内取得共识,对外建立智慧和道德的制高点。因为中国目前在国际上最尴尬的,是夹在大国与小国之间,左右为难。比如在科索沃单方面宣布独立的问题之上,我们内外批判得不够深、不够透,宣传得不够广。就算对于科索沃事件引起的各种负面反响,我们内部的报道也嫌单薄。在“负责任的大国”和“不于预外国内政”之间矛盾的时候,中国也未拿出明确的一套应对,更遑论清楚阐述,这就容易给人口实指责中国。
“韬光养晦”之后,中国需要体面地昂然阔步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