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天空
2008-05-14张德宁
张德宁
混杂着草药香气的青烟在天葬台袅娜升起,远在天际的鹫鹰如望见狼烟般,迅疾飞聚过来,围绕着袅袅的青烟盘旋。天葬师索朗平措恼怒地打呼哨,他一身寒战,悲戚地望着天葬台上那具年轻的躯体,不知该不该把鹫鹰们唤来,他哀伤的呼哨声和鹫鹰一起飞旋。几十只鹫鹰欢快地扑腾翅膀,降落在他身旁,点头哈腰向他献殷勤。
索朗平措干这一行好多年了,除了身边的鹫鹰,他没有朋友,人们在不需要他时,见了面总是敬而远之。他父亲干这一行,他祖父的父亲也一样,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代了。尽管人们在有求于他时对他尊崇备至,尽管他是帮助人们升入天国的转运使。从小他父亲就把他送进寺院,让他当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喇嘛。但有那么多人等着进入天国,而能帮助人们轮回转世的助产士又那么少,他仍得当一名穿袈裟的天葬师。
他总不能集中精力,他想哼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他想和鹫鹰们说说话,但在燃火召唤它们时,已在心中念了多少遍,它们会听他的,再说已是多余。他的手在哆嗦,刀子像在岩石上滑行,平日可不是这样,十多具躯体,一上午就能处理完。
她叫卓玛。
她是卓玛。他心在颤抖:怎么会是卓玛!
卓玛不被背上天葬台,未必认识年轻的天葬师,可他对她太熟悉了。卓玛和灰色的岩石一样冰冷坚硬,索朗平措感觉她就在身边,或者在头顶的空中,或者就在身旁,她正在看他。他想和卓玛说说话,这是最后的机会。一肚子话,是的,积累了这么多年的话。只有一句就够了。他说了,他相信她也听到了。
过去见了面,他只能偷偷看她。他脑中尽是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像寺院的金钟,一次次撞击,一声声回荡。
卓玛的丈夫请他喝酥油茶时,说了许多拜托的话,留下一份礼,走了。那时,卓玛裹在布单里。他不认识他,除了她,他看不见别人。那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出手大方的商人,要知道是她丈夫,他不会喝他的茶。他遵守寺院的戒律,不沾烟酒,不贪钱财,死者家属送的礼金,全部交入寺庙,只把卓玛,深深藏在心底。
清理头骨时,他留下了她碗形的头盖骨,他要把她带回去,她现在属于他了。
他恢复了镇定,从喉咙里,不,从胸腔发出了一声吼叫。鹫鹰们感觉这声音与过去的不同,齐齐抬头疑惑地看他,不敢过来叼啄切碎的肉块。他又长长地吼了一声,憋闷的声音变成了皮筏连续爆炸的声响。鹫鹰们虽听不懂非同寻常吼叫的含义,但能意会到确实是开饭的信号,支叉着翅膀冲过来拼抢。
卓玛的头盖骨在他手中,他拥有了她———卓玛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鹫鹰的血肉,天国在等着她。
索朗平措捣碎了头盖骨,和糌粑酥油拌在一起,捏成一团,唤过来一只抢不到肉块的瘦弱鹫鹰,把糌粑喂给它。他从鹫鹰身上拔下两根最美丽的羽毛,卓玛永远会在他身边。
鹫鹰消失在极远的天边,燃火的余烟还在缕缕升起。索朗平措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他看到已在天国的亲人,那旁边有张椅子,是卓玛的。
(张晓强摘自《台港文学选刊》
图/潘英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