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哭声
2008-05-14周涛
周 涛
他对音乐是一个外行。
这不是谦虚,而是承认。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有两种原因:一是他的耳朵不太好,有些失聪;二是他家里基本没有购置诸如钢琴、音响之类愉悦耳朵的器件。
但是这不妨碍在人们热衷音乐的时候他也偶尔表示一下简单的态度,虽然是非常外行的态度。
对各类舞厅里的迪斯科乐曲,对那些灯球旋转闪烁、噪音鼓荡如尘的场面,他的反应只有一个字:“闹!”他听不出更细致的技巧和各种打击的巧妙配合,他的听觉不好,心灵的适应性更差,他不理解人们何以偏要用这样强烈的节奏来抵御现代生活的快节奏。
他对音乐的确是太外行了。
对于当今人们熟悉的歌星,他一律是不热爱的,有些甚至厌恶。他不理解人们是怎么对这些轻浮造作的表演培养了兴趣,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趣味从什么时候开始和世人产生了如此大的距离,他没有听到过内心渴望的那种歌。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我是不是要求得太过分了?”也许歌声本来就应该是这样虚假的声带振动表演,对于质朴真诚的心灵声音的希冀,或许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求?
有一次朋友们谈论起音乐,他忍不住,终于爆发了他对音乐的愤懑。他突然间插了一句:“中国没有过音乐!”
“那中国历代的音乐算什么?”朋友们反问道。
“那不是音乐,是哭声。”
大家都愣住了。这个观点是太新鲜了点,朋友们惊异地盯住他看。
“《病中吟》不是哭吗?这支曲子所以能够流传下来,正是因为表达了整个民族病弱的呻吟,健康开朗的民族决不会喜欢它。”
“二胡拉出来的只能是哭声。”他说。
他又说:“琵琶从来是哀怨的,哀怨正是心灵在抽泣。”
“还有唢呐,”他说,“那是专门在喜庆的日子里尖着嗓子大放悲声的哭,哭得有时候都快没调儿了。”
“箫呢,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是完全用来排遣寂寞、寄托愁思的。一曲箫声月下吹出,竟能八千子弟怀乡、楚军夜散!比哭还牵动愁肠。”
“笛子呢?稍能奏出一点欢快,却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幼稚,远不如吹奏忧愁苦闷时来得从容。至于鼓,那是集体精神的象征,不能抒发个人的情趣。”
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他环顾大家似在询问,却是无意的。不等任何人作答,他就又抢先说起来:我们有钢琴那样丰富、优美的乐器吗?那是钢琴吗?那是一个缩小了的袖珍的海洋,手指弹出的是水所能发出的全部音响!
“还有小提琴,拉出的尽是草原的音符,仿佛一朵一朵抢着开放的花朵,绽放着欢快的生命的气息……”
“还有全部的铜管乐,激越的,有号召力的;低沉的,含满男性雄伟力度的;一律是金属的光泽,闪耀着太阳的光辉,让人前进,让人充满力量和骄傲!”
“我们这个已经有五千年文明的古老国度,”他悲哀地摇摇头说,“五千年,没有一个真正有影响的音乐巨匠,没有我们的贝多芬、莫扎特、瓦格纳、肖邦、柴可夫斯基……这是多大的缺憾和空白!怎么就没人对此发一声疑问呢?”
谁造成的?没有音乐,只有哭声?
据说封建帝王都是“两耳垂肩”的人物,然而,那么多巨大的耳朵,却没有一双是渴望倾听音乐的,全都沉浸在别人如泣如诉的丝竹管弦的哭声里……
他对音乐是一个十足的外行。
他用失聪的、缺乏乐感的耳朵得出了这样一个荒诞的结论——
“全是哭声,哭声……”
(石景琼摘自《中华散文珍藏本·周涛卷》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