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灵指
2008-05-14古保祥
古保祥
这是一条窄长的小巷,除了风以外,能够与这座庙堂相伴随生的,也许只有那几片如褴褛般飘荡的红色标语,它们像腐烂的尸体一样散发着另一种血雨和腥风。
偶尔会有几个红卫兵吆喝着摇摆着闯过去,他们会低下头,看看脚下跪着的一位瞎眼老人,当他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时,他总会如履薄冰地战栗,眼前堆放的几袋花生米也好像受了伤一样的被他紧紧地搂进怀里。
她手里端着饭偷偷摸摸地过来了,清汤多,稠食少,她已经尽力了。听到她的声音,他好像一堆火突然被人点燃了,他抓起碗来,拿起筷子就吃,没吃两口,便大骂她,你个老不死的,想要饿死我呀,整天里清汤寡水的。
她悄无声息地聆听着,从不敢在他的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放肆,她听他将心中所有的苦水倒完后,收拾完碗筷,左右徘徊着瞅上两眼,发现确实没有目标后,再将碗筷送回去。
夜晚时分,远处有几声抑扬顿挫唱诗般的低吟,让一些自叹命运的人时常会想起天堂的存在,几缕风钻过窄小的巷子,挤进腐烂不堪的庙堂里。她搀扶着他,鬼鬼祟祟地,他们转过几条年久失修的大柱子,来到一堆垃圾面前,在垃圾的旁边,竟然放着一架崭新的钢琴,她示意他坐下,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键盘的位置。
他的手一粘了钢琴,仿佛中了魔一样的灵活,继而,悠扬的琴声传遍了整座庙堂,有些音符,会调皮地钻过庙堂简陋的空间,不可一世地闯进路人的耳朵里。每逢此时,她总是心神不宁地,眼前飞舞着刀枪剑戟的阴影,好像所有的兵器不可收拾般地扎在他的身上。
这是他们每天的必修课,他会因为钢琴上有些杂质而大骂她,说她在作践艺术。她眼泪流满脸颊,低声回答他下次她会注意的。每次结束时,她总会小心翼翼地收拾钢琴,然后用一张大篷布将钢琴盖好,害怕会有杂质和灰尘飞进钢琴的键盘里;而他总是千叮咛万嘱咐着。
又一天的生活开始了,他依然在监控中卖自己的花生米,只是夜幕降临时,他总会如愿以偿地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
那天下午,她看到几个人拐进了庙堂里,不大会儿,他们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她急匆匆地跑进去,却发现钢琴散了架似的瘫在地上,她眼里闪现着泪光,庆幸的是,钢琴腿虽然坏了,但键盘却依然完好。她试了试音,觉得音符还可以,她忙不迭地用一些砖头将钢琴支起来,但结果却以失败而告终,她一直忙到太阳下山了,依然未能完整地将钢琴竖起来,但糟糕的是,他们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她顾不了许多了,跑到外面招呼他时,他却早已经暴躁如雷,他怒吼着,你是不是死了一回了,刚才跑哪去了,我的嘴都叫麻了。她用一贯的沉默告诉他生活中还有另外一种天籁。
那夜,当他端坐在钢琴前时,无助的她准备着接受他如风雨雷电般犀利的叫骂,但从他的脸上,她读到了活着的另外一种支撑,她不忍告诉他生活是残酷的,这架钢琴也许是他惟一的梦想,如果梦死了,躯体不会活着的。
她急中生智托起钢琴的一角,好歹刚才的努力没白费,另四个角已经稳固地用砖头支了起来。他问她,你躲在下面做什么?她尴尬地回答着,我鞋带开了。
她的手臂麻得厉害,但她不能动,如果一动,就会影响他的心情,他就会怀疑他的钢琴受到了破坏,这钢琴可是他的命呀。
那晚她回到家里,感到胳膊酸疼得厉害,她一夜痛得无眠,梦中有无数个小鬼拖住钢琴不放手,她死乞白赖地求他们无果,她猛地惊醒,窗外已经是一片骄阳。
为了躲避麻烦,她将钢琴放进了垃圾里面,上面盖了许多的稻草。但他是惜琴如命的,如果让他感觉到自己的钢琴受到了伤害,他会不惜生命与他们抗争的。她花了几天的工夫修钢琴的支架,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看起来难看些,但它还是像他一样坚强地挺立起来。她每天在太阳下山时,将钢琴从稻草垛中挪出,尽管这已经超出了她的力量范围,但当他的脸上泛起久违的笑容时,她总会心满意足地笑笑,算是对自己一天辛劳的最好奖赏。
她晕倒在路边时,没有人通知他,当他知道情况时,已经为时已晚,她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他没有听见她最后的话,他除了哭以外就是骂她,骂她的命贱,天生就是受苦的命,眼看着太阳就要出山了,生活也要苦尽甘来了。
他夜晚一个人去找那架钢琴,他摸索着翻遍了所有的角落,竟然没有找到自己心爱的钢琴。他无奈地摇摇头,这次意外的失落竟然没有给他致命的打击,他知道,这是她的早走提醒了他对生命的安然态度,她会在天堂里保佑他身体健康的。
没有音乐的日子里,他无助过,失落过,他看不到阳光,看不到生活,看不到日子是如何沿着自己的手指移向另一个手指,然后便是沧海桑田。
几年间,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由于接受了救助,他的眼睛竟然好转起来,本来是受了刺激,无根本上的致命伤害,他在一个黎明突然看到了满天的曙光。
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向庙堂,那些如蓝色骷髅般残存的标语已经荡然无存了,满世界都洋溢着一种和谐的春风。
在庙堂的一角,他突然看到一大堆稻草的下面好像压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物体,他挣扎着挪开它们,一张破烂不堪的布下面,赫然放着一架接近毁损的钢琴。
他费了好大劲才将它挪了出来,这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呀,几根斜斜的木头,努力地支撑着整个架体,木头与木头之间,钉了许多钉子,他仿佛看到两只血淋淋的手,整个庙堂里落满了锤子的声音。
他突然间老泪纵横,抚摸着键盘,他好像还能够感触到她的温度,她的勤劳和体贴,她无微不至的爱。
有一双灵指从庙堂的缝隙间垂了下来,轻轻地按动着钢琴,瞬间,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冯国伟摘自《小说月刊》2008年第8期 图/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