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厚黑:丧失理想的“成功术”

2008-05-14罗雪挥

中国新闻周刊 2008年46期

罗雪挥

欲成大器,先练“厚黑”。一部讥讽官场“厚脸皮、黑心肝”的针砭时弊之作,偶然出土,却使得初长成的中国新阶层意乱心迷

“上天生人,给我们一张脸,而厚即在其中,给我们一颗心,而黑即在其中。从表面上看去,广不数寸,大不盈掬,好像了无奇异,但,若精密的考察,就知道它的厚是无限的,它的黑是无比的,凡人世的功名富贵、宫室妻妾、衣服车马,无一不从这区区之地出来。”

民国之初,李宗吾在成都《公论日报》上发表上述文字,题为《厚黑学》,但未能连载完。几经周折,于1934年结集出版。

《厚黑学》在喧嚣声里一版再版,成为20世纪中国文化界的一大奇观。一部讥讽官场“厚脸皮、黑心肝”的针砭时弊之作,偶然出土,却使初长成的中国新阶层如“意乱心迷”。

“厚黑”复出

1988年,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的年轻编辑曲炜,想寻找一些没有版权限制,但依然有价值的旧书出版,从该社图书馆中偶然翻出了解放前出版的《厚黑学》。

曲炜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时只觉得这本书写得很有意思,话说得深刻,令人反思,但又无影射现实的嫌疑,因为该书的出版年代实在太早了。她所在的编辑室决定重新出版《厚黑学》。

1989年1月,解放后第一版《厚黑学》由求实出版社正式出版,该社曾是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的副牌。《厚黑学》首印5万册,很快销售一空。1990年5月,当该版《厚黑学》进行第八次印刷的时候,印数已达30万册。2005年,由曲炜任责编,又出版了加入漫画的《厚黑学》。

曲炜表示,他们从未对此书做过任何形式的宣传,而迄今为止,该社《厚黑学》的发行量就达到了100万册。由于“厚黑学”的畅销,而且不受版权限制,其他出版社也竞相出版《厚黑学》,市面上版本众多,记者发现的最新版本《厚黑学》,即是2008年11月,刚刚由华文出版社出版的。盗版盗印《厚黑学》数量更是无法统计,它们铺满了过街天桥、车站以及菜市场,早已经是流动书摊的镇宅之宝。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厚黑学》再度在中国内地问世,虽然是静悄悄地卖,但其影响却不胫而走。上世纪80年代,正值中国思想解放、个性复苏的黄金岁月。反思型、批判型的书不仅可以出版,而且在社会思想领域引起轰动效应。比如《丑陋的中国人》,就宛如暗夜中的闪电,其思想之犀利与辛辣,使一代人为之倾倒。而随着人们批判意识的高涨,反腐败、反“官倒”的呼声日隆,《厚黑学》作为一种新的批判视角,大受读者欢迎。资深出版人石映照认为,虽然《厚黑学》内容太浅,学理上也欠佳,流于油滑和尖刻,但是它说得很“准”,很民间,很老百姓,也说得很露骨。曲炜介绍,该书的畅销最初还是基于群众对当时社会上的一些不正之风不满,因而对“厚黑”二字容易有共鸣。

内因外力之下,《厚黑学》借着批判的东风重整旗鼓。虽然“厚黑”二字从未入流。但其积极意义,正如同王子今对李宗吾时代的评价:“人们在对传统的反思之中,怀疑、批判的倾向引导了时代进步的车轮。”

普通“厚黑”:中性

“《厚黑学》本身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就像一把尖利的刀刃,用来诛杀盗贼就是善,用来屠杀良民就是恶。善与恶与刀刃有什么关系?”谢绥青在《厚黑学》跋文中说。

“厚黑”的利刃突然转了向。上世纪90年代初,在中国新阶层浮出水面的关键时刻,《厚黑学》的出现,鞭挞了社会流弊,却也深深地刺激着追梦的年轻人。这些日后中国中产阶层的主力军,长期受着纯净水般的教育,却陡然面临着剧烈的社会转型。一夜暴富、一日成名,对金钱的渴望渐渐取代了对理想的追求,“厚黑”做得说不得,笑得骂不得,理直气壮地追求个人利益,让年轻的心灵枯木逢春。只是各人的反应不一,抵御“毒害”的能力有异。

“作者写这本书应该有其社会批判意义,并不是只简单的提倡‘心要黑,皮要厚,但是我相信,大部分人,绝大部分人,会像我一样,只看明白了并坚信做人要成功就要‘心黑皮厚。”在中关村外企打拼多年的程真说。程真上大学的90年代,《厚黑学》与黑格尔、弗洛伊德等同为大学生的心灵鸡汤。

成功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厚黑”二字很快被剥离出来,单单作为一种成功术,“厚黑”的提法就让一批“无产无业”,尚在为美好生活奋斗的人们眼前一亮。

“说出很多人想去做但又不知如何去做,敢想又不知如何去想的心声。”北京执业律师杨全表示。他至今保存着上大学时购买的《厚黑学》,认为该书是对生活中各种现象的大总结。杨全认为,“厚黑”是中性的,不同的人使用它就会有不同的用途。而这本书不仅对律师界有用,此前他曾在市属机关任职,“公务员都在看这本书”。杨全甚至觉得这是一本可以推荐给孩子看的书,因为到了一定年龄,他就应该了解这些方面的“知识”。

《厚黑学》被广而告之,起初“厚黑”思想只在大学生中走红,男生倾慕“厚黑”的数量远远超过女生,但渐渐地《厚黑学》开始在全社会流通,成为了一些县官读书目录里的“官经”,商家纵横的“奇术”,文坛抄袭的“指南”。

高级“厚黑”:“薄白”

“厚黑”走红的年代,正是传统价值观遭遇挑战的年代,而每个年代又有每个年代的“厚黑”。新时期,令人迷惘的“新厚黑”包括:“大火来了,官员先跑;地震来了,老师先跑。”

当各类社会道德谜题都因“厚黑”而有解的时候,出版界成为了最大的受益者。除了原装《厚黑学》,由“厚黑”繁衍出的子子孙孙早已经无穷匮也。从办公室厚黑到爱情厚黑,从管理学厚黑到商家厚黑,诸如“冷庙也烧香”“有预谋地靠近”“肉包子打狗”“寓假以真”等厚黑大全层出不穷。

《李宗吾新传》作者陈远总结了“厚黑”在某些群体中的上下通吃。他表示,《厚黑学》原本迎合的是社会最底层的人,即通过正常渠道无法进阶的人的心理需求,但恰恰是他们对《厚黑学》误读得最深,以为模仿“厚黑”便是一条成功的捷径;此外,陈远认为,《厚黑学》对某些社会高层人士也有坏的影响,因为他们正在身体力行地“厚黑”。

“只要官本位不除,《厚黑学》就会一直火爆下去。”《驻京办主任》作者、著名畅销书作家王晓方向记者表示。他认为,“厚黑”在一些地方上就是潜规则,左右着公务员的命运。王晓方总结,这皆和“官本位”的传统有关。在他几度高居图书销售榜的畅销小说《驻京办主任》中,主人公丁能通从市长秘书升任驻京办主任后,读书便从《资治通鉴》,转向了《厚黑学》。王晓方接着写道,“这或许就应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事业英勇地牺牲,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事业卑贱地活着。”

不过,仅靠“厚黑”还是不能战无不胜。鉴于尚在学习“厚黑”的人生性依然还淳朴,有人在网络上总结出了升级版本的 “薄白”学:所谓“薄”者,薄情寡义,所谓“白”者,真金白银也,认为“厚黑”加上“薄白”,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

“厚黑”的终结

“什么时候对个体的权益有明晰地界定,人人可以正大光明去捍卫自己权利的时候,不需要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厚黑学》就没有市场。这恰恰是李宗吾的厚黑的最高境界。”《李宗吾新传》作者陈远表示,他将李宗吾尊为“民间思想史上第一人”,认为“厚”是隐忍,“黑”是坚毅。

从民国元年算起,《厚黑学》诞生已近百年。一个令诸人欣慰的结果是,“厚黑”的现象虽然被屡骂不绝,但其对青年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弱。如今关注个人利益早已经成为天经地义的事情,80后、90后鲜有认真阅读《厚黑学》的。除了找工作时偶然抱抱“厚黑”的鬼脚,高校书店里,《厚黑学》依然有售,但已从生活哲学升华为就业指南。

“厚黑”之神效也不断被质疑。《驻京办主任》作者王晓方认为,现在的民生情况复杂,即使当官,还是得脚踏实地有真本事,否则就立不住,立住了也走不远,如果一直按“厚黑”行事,迟早会掉到深渊里。他总结,“平庸的成功靠经营,高贵的成功靠创造”。

而对于新晋中产的普通人而言,要紧的是掌握“厚”与“黑”的分寸,不能墨守成规。外企白领程真表示,时移世易,“厚黑”也要与时俱进,只有在法制不健全的情况下,“厚黑”一把才有利于成功,而如今,一直皮厚倒也罢了,一味心黑却很容易触犯到法律,比如“三聚氰胺”。

其实关于“厚黑”的远大前程,“厚黑教主”李宗吾早已经描摹出了一条进化路线。“最初民风浑朴,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黑又厚,众人必为所制,而独占优势。众人见了,争相效仿,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不能制我,我不能制你,独有一人不厚不黑,则此人必为众人所信仰,而独占优势。”他举例,比如最初的商人,尽都货真价实,忽有一卖假货的,必定大赚其钱。大家见了,争相效仿,全市都是假货,又独有一家货真价实,此人又当大赚其钱。”

李宗吾表示,这是“一种螺旋式之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