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

邓　刚

海里有很多有学问的鱼。但有的鱼外表形象似乎相当有学问而实质上没有学问；有的鱼实质上有学问但外表形象呆蠢笨粗。真正表里如一有学问的就数黑鱼了。

黑鱼深知自己有知识有水平，所以总是浮在海底的上层，无论何时何地，决不下去沾一点泥沙。然而，黑鱼虽然漂浮于海底的上层，却甘居水层中间，并不仰慕更高的上层，心安理得地在中层水域做学问。

在优哉游哉的中层水域，黑鱼可以从容徘徊，摆出一副学者姿态，即使是敌害侵来，逃跑的姿势也不仓皇。按道理说，黑鱼的一生应该是清静平安、滋滋润润的。可惜，它有知识，整日里深刻思索，无休止地徘徊，痛苦万分。

黑鱼的眼睛完全像水晶镜片那样闪闪发光。认真观察你会发现它那两只大眼睛原来是近视眼。黑鱼发现什么事物就大大地瞪着茫然的眼睛贴上去，似乎要亲吻什么，又可笑又可爱。

渔人钓黑鱼，让鱼钩在水层中间老练地晃悠。黑鱼见异物，纷纷围上来研究，一对对大近视眼几乎撞到鱼钩上。众多的黑鱼中间，有一条竟能腾空而去，这使其余的黑鱼大惑不解。但黑鱼并不惊惶失措地逃散，而是原地不动地摇晃着大脑袋思考：一条鱼竟会原地不动地飞升起来，太不可思议了！鱼钩又垂下来，众黑鱼又好奇地围拢上去，亲吻鱼钩似的迫切研究起来。结果是又一条黑鱼腾空拜拜了。它们继续大惑不解，更以为这是奇妙。没办法，只好一条又一条地被研究上去。

在水下用鱼枪打黑鱼，比在岸边钓黑鱼还容易。一条黑鱼被击中了，痛苦地在枪杆上扭动。另一条黑鱼却傻呵呵地游过来，研究它的同伴怎么会做出这种高难动作，于是很轻易地又被击中。有智慧的黑鱼一直想要研究出个究竟来，所以吃一百次亏也没记性，简直就是前仆后继。连渔人都有些可怜——这些家伙，学问太多，愚了！

被提出水面的黑鱼一下子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是它们不悲哀不惊惶失措，还是一味地大瞪着眼睛，似乎在愤怒地喊——这不合乎逻辑，这不合乎逻辑！……

黑鱼的生活还是比较文雅和稳定的，下面水层翻腾上来的渣滓，上面水域撕咬掉落下来的碎肉，足够黑鱼过着小康般的生活。然而海洋遭到污染，水质有了毒素，食物日渐减少，这就逼得黑鱼无法做学问。不做学问黑鱼就失去了尊严，因为它们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或厚着脸皮沉下底层水域，在混浊的泥沙中寻找食物。但它们毕竟斯文气太重，不能毫无顾忌地撒野。也有机灵的黑鱼，彻底脱胎换骨般地沉下去，终于练就一身生存本领。掌握一定的生存技能的黑鱼不安于原地踏步，斗胆长途跋涉，四海奔游，相投者自由结集成新的黑鱼群体。这个群体的黑鱼敏捷且精明，渔人用鱼钩的伎俩很难弄到它，鱼枪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偶尔有几条老成持重的黑鱼跃到上层水域，但不多时便显出狼狈相。大腹便便的体形和慢腾腾的举止让它们在风浪奔涌的上层水域无法生存。

终于，老成持重的黑鱼还是回到中层水域去文雅去寂寞。只不过鱼肉松懈，不如其他一些终日奔命的鱼类肉质紧凑。然而渔人知道它的价值在哪里，逮到一条这样的黑鱼，便不伤皮肉整个放进沸汤里煮。不加任何油盐酱醋佐料，却能煮出味道相当鲜美的汤来。更奇的是，全身乌黑的黑鱼，竟能煮出雪白的汤，而且越煮越白，雪花一样飞扬白沫。端上餐桌，点上几撮香菜丝，众人挥勺，鱼香气通鼻窜胃，真正鱼的精华。

【选自邓刚著《蛤蜊搬家》上海

人民出版社版本刊有删节】

插图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