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晚年谈话录选
2008-05-14胡颂平
一九五八年
12月16日(星期二)
下午五时许,先生拿着刚为吴相湘的一个长卷题的跋文,走进胡颂平的办公室,谈起十七八年前在美国去看从前康奈尔大学的史学老师伯尔先生的一个故事,说:“那天伯尔先生和我谈了一天的话,我至今还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其实容忍就是自由: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我自己也有‘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颂平听了很感动,请求先生把这句话写给他,先生答应了。就在颂平的工作桌上,拿了一张已经截去一小半的宣纸信笺来写。
12月17日(星期三)
六点半,出席“中央研究院”同人的庆祝宴会。先生即席讲了一个笑话。大要是:
记得抗战期间,我在驻美大使任内,有一位新闻记者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报道,说我是个收藏家,一是收藏洋火盒,二是收藏荣誉学位。这篇文章当时曾给我看过,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就让他发表了。谁知这篇文字发表之后,惹出大乱子来。有许多人寄给我各处各式各样的洋火盒,因此我还得对每个人写信去道谢。我对收集洋火盒,并不是有特别大的兴趣,只不过是将旅行到过的旅馆或宴会中的洋火盒,随便收集一些,加上别人送给我的,在我的大使任内积有五千多个,我留在大使馆内。另外是收藏荣誉学位,也有三十多个;不过这都是人家送的,不算是我的收藏。我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这个没有人知道。这个很有用,的确可以说是我极丰富的收藏。世界各种文字的怕老婆故事,我都收藏了。在这个收藏里,我有一个发现,全世界只有三个国家没有怕老婆的故事,一是德国,一是日本,一是俄国——当时俄国是我们的同盟国,所以没有提起它,而意大利倒有很多的怕老婆故事,我预料意大利会跳出轴心国的,不到四个月,意大利真的跳出来了。现在我从这个收藏里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反之,凡是没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的或极权的国家。
一九五九年
3月22日(星期日)
今天夜里,先生对王志维说:“有些人真聪明,可惜用得不得当,他们能够记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谈天的一句话,或是某人骂某人的一句话。我总觉他们的聪明太无聊了。人家骂我的话,我统统都记不起了,并且要把它忘记得越快越好!”
4月23日(星期四)
今天先生谈起中学的国文选本,说:“所谓国文,是要文章写得好,可以给学生做模范;为什么要选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党国要人的文章也做国文念了,他们的人很重要,但文章未必写得好。这些也编人教科书里去,其实是不对的。”
11月10日(星期二)
今天先生谈起当年见康有为时,康说:“我的东西都是二十六岁以前写的。卓如(梁启超的宇)持续有进步,我不如他。”
又谈起:“一个人做了大官后就没有用了。一切由人家服侍,结果什么事都不会做;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招待我,至少让我一个星期内有一天可以自己做点事。不然的话,一个人什么事也不会做,就变成废人了。”
12月29日(星期二)
下午,蔡培火来访。先生和他谈起大政治家的风度,说:“当领袖的人应该培养一两个能干而又忠心国家的人可以继承他,到了适当时候,推选这个人出来。还应全力支持他。一个领袖不能培养几个人,这个领袖是失败的。美国宪法并没有规定‘总统可以担任几任的任期,华盛顿以身作则,一百五十年来没有人违背华盛顿的成例,罗斯福没有培养继任的人才,只有他个人一再地当下去,这是罗斯福的错误。”后来谈到“如果修改‘临时条款,不如修改‘宪法,比较合理些。”
一九六零年
7月8日(星期五)
今天先生谈起:“凡是文化的接触,都是各取其长的。譬如我们穿的鞋子,过去是不分左右脚的,自从外国的皮鞋来了之后,现在大家穿的鞋子都分左右脚了。又如女子剪发,或是我们日常用的钟表,都是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自然而然地普遍起来的,没有谁来反对。这些都是由下面渐渐地实行,而不是由上面来推行的。日本的文化不如我们高,就是它的一切都是由上面压下来的,可是最近数十年来,我们反不如他们了。”
12月7日(星期三)
今天谈起一个机关主管的调动,往往有许多工作人员跟着进退的情形。先生说:“我到任何机关是不带人的。我不带人,什么人都是我的人;如果带了几个人,人家就有分别了,说这个是我的人,这个是什么人的人了。”
一九六一年
3月27日(星期一)
今天护士小姐谈起邻近一位病人的脾气坏,昨天看见医院里的饭菜不好吃,连盘碗都被掷翻了。先生说:“这都是胃口不好的缘故;我的胃口好,才没有坏的脾气。”胡颂平说:“我没有看过像先生这样高修养的。”先生说:“我的脾气也坏,你没看我在文章里也骂人吗?”
9月19日(星期二)
今天下午到台大医院去检查身体,顾文霞、徐秋皎等都在那里。检查之后,先生要去看梅贻琦,但他们都劝先生不要上去,说:“梅太太同一屋子的女人在祈祷,在唱歌。现在只求上天保佑了。”先生四点半回来,很沉痛地大声说:“这是愚蠢!我本来很想看看梅先生,他也渴望能够见见我。他还没有死,一屋子愚蠢的女人在唱着歌祈祷,希望他升天堂。——这些愚蠢的女人!”
先生平时常说:“任何事我都能容忍,只有愚蠢,我不能容忍。”
9月26日(星期二)
中午的饭桌上,先生谈起记忆,说:“我现在老了,记忆力差了。我以前在中国公学当校长的时候,人在上海,书在北平,由一位在铁路局工作的族弟代我管理的。我要什么书,写信告诉他这部书放在书房右首第三个书架第四格里,是蓝封面的,叫什么书名。我的族弟就照我信上说的话,立刻找到,寄来给我。我看过的书,无论在左边的一页上,还是在右边的一页上,我都记得。这个叫做‘视觉的心。”
胡颂平问:“记性好的人,是不是都是天分高的?”先生说:“不。记性好的并不是天分高,只可以说,记性好可以帮助天分高的人。记性好,知道什么材料在什么书里,容易帮助你去找材料。做学问不能全靠记性的;光凭记性,通常会把记得的改成通顺的句子,或者多几个字,或少几个字,或者更多了几个字,但都通顺可诵。记性是靠不住的。引用别人的句子,一定要查过原书才可靠。”
12月30日(星期六)
今天是先生结婚四十四周年纪念。王志维、徐秋皎、胡颂平三人合送一个蛋糕。蛋糕送到时,胡夫人已经从医院回到福州街寓所去了。先生看到蛋糕上面堆了两颗心,两颗心的旁边堆了几朵花。先生说:“先切下一块来尝尝,又怕伤了太太的心,还是原封不动先送给我的太太罢。”于是写了一封短信:
这是王志维、胡颂平、徐秋皎三位警卫今天送你和我的贺礼。请你们先尝尝,留一块给我罢。
适之
[选自胡颂平编著《胡适晚年谈话录选》新星出版社版]